我出生于公爵历八十三年。那一年,公爵岛停留在太平洋的热带海域,在一个炎热的深夜里,我的母亲躺在一间破屋里的草席上,双脚抽搐,撕心裂肺地把我生了下来。我父亲对我说,那时母亲的下体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分娩后,我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让接生婆用细麻绳给她把伤口缝上。她脸色苍白地抱着我,贴紧我的脸颊,看着钢针在她的胯下穿进穿出,不知不觉就沉沉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我父亲依照母亲的意愿,将她葬在了公爵岛西南部沿海的一片小树林里。十五年后,随着第二十四次大迁移,那片小树林被泥石流推进了海里,我的母亲就此长眠于太平洋海底。
母亲去世之后,我得到了她的编号,那只有些斑驳的吊牌带着母亲的体温贴在我胸前。小时候,我若是睡不着,就会拿起吊牌贴在耳边,仔细听就仿佛能听见母亲的心跳,我的心跳会不自觉地与之同步,被这温暖的节奏一步步牵入梦乡。
我父亲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胡须的巨汉。他走在街上,就像一座山在缓慢前行,路过的人无一不避着他走,生怕惹他生气,被一脚踩成重伤。但实际上父亲是个很内敛的人,他的声音低沉且温柔,平日里不爱说话,总喜欢发呆。如果你观察得足够细致,会发现他那副厚厚的络腮胡下,经常泛起脸红。
那时的公爵岛是一片四周平坦,中心向上隆起的矮山地,有点像是一座高山被一只大手拍扁之后的模样。每当海水涨潮,周围所有的沙地都会被淹没,岛屿的面积只剩下原来的约三分之二。我们家的房子就建在岛屿西侧的沙地上,房子的地板用四根老木头架在空中,距离地面大约有两米多高。涨潮时分,我会坐在家门口的扶栏旁,把双脚伸出去慢慢晃悠,看着海平面逐渐升高,直到浪花能够摸到我的脚底。
而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脱得精光,手拿一个大竹框,赤身走进海水中。父亲靠捕鱼为生,但他捕鱼的方式和别人都不一样,岛上其他的渔夫有渔网、鱼竿、鱼线、鱼饵,但父亲只有那只母亲编织的大竹筐,和他那一双大手。站在浅滩上时,父亲的动作会变得极其缓慢,他身上的所有生命特征好像就此消失,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变成了一块礁石矗立在沙石中,看着鱼群和虾蟹毫无防备地从他身边游过。他低着头,耐心挑选着身旁的猎物,当看到肥美的大鱼时,他就会慢慢伸出手,把大鱼捞起来。他甚至不需要用手指抓住猎物,仅仅是弯起手掌,把它们连带着海水捧起来,放进竹筐里,再继续寻找下一只猎物。这一过程极其平稳,被捕的鱼不会有半点挣扎,父亲的手如同一阵海浪般柔和又自然。
潮水退去后,父亲会将捕获的鱼分出一半到岛中央的镇子上换取些蔬果和柴火。我们家里有一口黑色的大陶锅,平日里放在屋顶上积攒雨水。家里干粮快吃完的时候,父亲就会在沙滩上生一堆篝火,然后把装满雨水的陶锅从屋顶搬下来,架在火里,把剩下的鱼连同蔬果全部丢进去,再洒一把从门口台阶旁刮下来的海盐。待到篝火烧尽,我和父亲会坐在锅子旁,一边听着海浪翻涌,一边享用煮得稀烂的鱼汤。父亲知道我不爱吃鱼头,所以他会先把鱼头捞出来吃完,并替我把锅里的鱼刺拔干净。
吃完鱼汤后,我们会把剩菜涂在芭蕉叶上,挂在家门口晾干,作为后续几天的干粮。这种干粮会散发出一种蔬果与鱼肉结合的奇特气味,既有蔬果的清香,又带着鱼肉的腥气。我认为这种气味芳香扑鼻,好闻得很,但镇子里的人一见到我们就捂着鼻子,挥手赶我们走,好像闻到了大粪。后来,我从海边的木屋搬进了镇子里,每天吃的是小麦粥和面包,那股气味自然就从我身上消散了。但我的身体似乎对这些食物产生了某种排斥反应,我自那之后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搬进镇子之后,我听镇上的人总说我的父亲耽误了我,理由就是我直到十一岁才学会说话,在此之前,人们都以为海边的那个高个子鳏夫的儿子是个小哑巴。这也不难理解,我父亲的生活方式几乎与野人无异,每天除了走进海里捕鱼,就是吃饭睡觉,鲜有开口说话的时候。但父亲有一个仅存在于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那就是父亲有一副极好的歌喉。在月光皎洁的夜晚,父亲会把我架在肩膀上,带着我来到埋着母亲的那片小树林里,一边为母亲的坟墓拔杂草,一边唱着节奏缓慢又优美的歌谣。
父亲的歌谣没有歌词,只有他随心哼唱的“啦啦”或“哒哒”。当月光透过树林稀疏的叶影洒下来时,我听着父亲嘴中如同泉水流淌的音律,看着母亲的坟头被插上一朵朵小花,我总会不自觉地笑起来。那时的我并不难过,只觉得十分温暖,好像父亲的歌声夹杂着微风,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我曾问过父亲,这些歌谣是谁教给他的,父亲没有说话,笑着指了指母亲的坟墓。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四岁,也就是公爵历九十七年。那一年,岛上来了一个外来的学者,据说是一名专门研究动植物和医学的专家。原本这位专家只是来岛上做考察研究,但在此期间,他与岛主的交情越来越深,以至于后来岛主赐予了他编号为八十五号的吊牌,让他拥有了永久居住在公爵岛上的权利。在岛上,人们尊称这位专家为八十五先生。
当时的公爵岛岛主非常神秘,许多人包括我在内,从来没见过这位岛主的真面目,只知道平日里称其为公爵大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公爵大人一定对八十五先生极其信赖,以至于同意将岛上绝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用于修建岛上的医院兼研究所,即后来的公爵岛医院。而八十五先生,自然就是公爵岛医院的第一任院长。
但自从医院建成之后,八十五先生极少收治病人。大部分时候,人们只能看见医院窗户里闪烁若隐若现的蓝光,以及时不时传出敲打岩石和切肉的声响。过了约有半年,八十五先生在岛上召开了一场集会,正式宣布了一项重大发明,可以保证公爵岛人从今往后能够餐餐饱食,再也不必挨饿。
八十五先生在集会上展示的,是一种奇特的菠菜。虽然这种菠菜的大小和口感与普通菠菜别无二致,但其叶片能够如同萤火虫一般,神奇地发出淡蓝色的光晕。八十五先生宣称这种菠菜富含营养,可以完全代替主食,而且能够强健体魄、延年益寿,还能顺便作为夜灯使用。
然而岛民们对于这种新品种菠菜并不买账,毕竟对于会发光的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去尝试吃进肚子里。有些不怕闹肚子的人领了些菠菜回家煮粥,却发现这种菠菜的汁水又涩又酸,而且菜梗硬得能绷断牙,菜叶吃起来像吃麻布。有一家农户把菠菜带回家用绳子串起来,挂在门廊和院子里作照明用,半夜里却引来了一大群蚊虫啃食菜叶子。第二天这家的老太太一早起来,发现菠菜被啃得千疮百孔,旁边还躺着一大片死虫子,当天有几只鸡啄了这些死虫子吃,没过多久都死在了鸡舍里。经过这些事情,没有人再敢碰八十五先生的菠菜了。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诡异。岛民们逐渐发现这种菠菜开始像野草一样,在公爵岛四处生根发芽。农户们不断地将这些菠菜从田地里拔出来,却发现隔天又长出来了一大片蓝色菜芽。人们家里的墙角和房梁都长出了菜叶,而且这些菠菜的根系极深,当它冒芽时,其下的根系早已深深埋进了地基和墙体,根本无法铲除。原本荒芜的西侧山地以及葬着我母亲的那片沿海树林,都在两个月之后被蓝色的菠菜田野覆盖。甚至在我和父亲居住的浅滩上,都摇曳着大片的蓝光。
在菠菜泛滥的同时,人们发现岛上的田地里再也种不出谷物和蔬果了,原本饱满的麦苗被菠菜抢走了土壤中的养分,没过几天就开始发黄枯萎。没了植物,岛上的牛羊们也一个接一个倒下,若无人发现,它们饿死的干瘪尸体在两天内就会长满菠菜苗。在浅滩上生长的菠菜散发出的蓝光,如同示威的火光,将鱼群吓得不敢靠近。就这样,公爵岛没有了面包,没有了蔬果,没有了鱼虾和家禽,只剩下漫山遍野的菠菜。
一开始,岛民们还会愤怒地前往公爵岛医院抗议,但医院那厚实的砖墙和墙上的倒刺拦住了所有抗议者,八十五先生留给岛民的只有门口的八个大字:非病人者,不得入内。过了一段时间,吃不饱肚子的人们连抗议的手都抬不起来了,唯一的选择只有点起炉火,将菠菜投进锅里。
在菠菜占领公爵岛期间,经常有人来我家求几口干粮。其中来得最多的是一个住在岛的另一边的渔夫,过去这个渔夫每天都会划着船绕公爵岛转一圈,看见哪里鱼群密集就会抛两杆。但在菠菜泛滥后,他即使绕着岛屿转上四五圈也毫无渔获,只能敲开我家大门,低着头求我父亲分他一些鱼干或者果干。早些时候,我父亲还会慷慨地同意,但到了后来,我们家也逐渐揭不开锅,父亲只能硬下心坐在家里,任凭家门快被敲破了也不开门。
过了几天,在一个深夜里,我忽然被一阵打闹和争吵声惊醒,原来那个渔夫趁着夜色爬上了我家房顶,正要从天窗钻进来时,被我父亲发现,一失手就跌了下来。父亲朝他叫骂着,怒吼着,不停踢他的腿,像驱赶一头窜进屋子的野猪。他从地上爬起来,没有说什么,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
两天后,父亲和往常一样站在浅滩中,寻找所剩无几的鱼虾。我坐在扶栏旁,身体又困又累,却又饿得睡不着。这时,我们看见那个渔夫出现在南边,依然慢慢划着船。他女儿的尸体靠在船头,皮肤铁青,身体瘦得像吃剩的鱼骨头。他神情呆滞,一边划着船,一边采摘浅滩上的菠菜,时不时撕下几片叶子塞进自己和女儿嘴里。
自那天后,父亲下了决心,不能让我吃哪怕一口菠菜。但随着岛上的菠菜愈发茂盛,父亲能捕到的鱼虾也越来越少,有时父亲甚至不得不憋着气走进海里,让海水淹没头顶,每隔五六分钟就浮起来换一口气,如此重复数十次,才能带回来几条小鱼。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父亲的呼吸开始越来越慢,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就像是一头即将进入冬眠的大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七个月,到了第二年开春时,父亲已经瘦得没了人形,原本山一样的身躯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只剩下高大的骨架。这段日子里,父亲每天除了花上几个小时在海中捕鱼外,剩下的时间都在他那张尺寸窄小的木板床上沉睡。父亲睡觉时总侧着身子,抱住双膝,怎么叫都叫不醒,如同陷入了昏迷。我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互动,就是父亲捕鱼归来,将竹筐递给我时,会摸一摸我的头,叮嘱我煮鱼的火候不要太大。
这段日子里,父亲把所有的渔获都给了我,他除了每天喝几口水外,什么都没有吃。当我把煮好的鱼汤端到他嘴边时,他总笑着摆摆手,说自己不饿,只要睡一觉肚子就饱了。无论我怎么哀求他,哭着要喂他,他都不肯张开嘴。哪怕我在半夜里偷偷爬起身,想扒开他的嘴塞几片鱼肉进去,他都会半睡半醒地背过身去,用呢喃不清的声音催促我快把手里的鱼吃完。
春天本该是土地复苏,播种发芽的季节,但在公爵岛上,已经再也见不到除了蓝色菠菜之外的植物。在身体稍微有些力气时,我会爬上屋顶,眺望岛屿四周。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进镇子里采购了,此前前来求粮的人们知道了我们家的处境,早已不再上门拜访。坐在屋顶上时,我经常能看见远处的墓园里有人影在来回走动,令人不安的哭嚎顺着海风飘来。而到了晚上,墓园里的菠菜会发出比其他地区更为刺眼的蓝光,如同死者的魂魄在夜色中摇曳。
在深春的一个清晨里,父亲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试着像往常一样爬起身,却发现手臂怎么都不听使唤,没法将身子撑起来。见他这副模样,我连忙抓起竹筐,要进海里给他捕鱼回来熬汤。在走下台阶时,我借着水面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面颊消瘦,眼窝下陷,肋骨被绷紧得几乎要从胸口刺出来。我这才明白父亲哪怕饿得爬不起身,也要让我多吃一口的原因。
但此时我已顾不了那么多,我学着父亲的模样跳进海里,四处搜索鱼虾。我憋着气,拨开每一颗菠菜,眯着眼寻找是否有鱼虾藏在其间。但我的动作过于鲁莽,哪怕能找到一两条小鱼,也会瞬间被我吓跑,一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正当我急得直拍腿时,海中的泥沙突然像火山喷发般从海底冒出来,将海水染得浑浊不堪。我连忙从海里钻出来,只见海面波涛汹涌,如同一锅烧开的滚水。
我听见父亲的呼喊,回头一看,发现原本虚弱不堪的父亲居然神奇地走出了屋子,在门口不停向我招手。我当即使出全力,抓着竹筐游回了家门前。一踏上台阶,我才发现我们的破屋子连同整座岛屿竟然都在震动。父亲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就朝葬着母亲的那片小树林跑去。
一路上,我见到岛上的沙石颤动,深藏在地下的爬虫纷纷钻出土壤,惊慌失措地乱窜。远处的镇子传来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喊,伴随着房屋不断倒塌的轰鸣。地下深处传来了一阵巨大又野蛮的低鸣,随着地面不断裂开一条条缝隙,那低鸣也变得愈发清晰。
父亲的脚步急促又稳重,精准地避开了每一条裂缝,朝着小树林快速前行。他那埋在大胡子下的脸颊泛起潮红,背上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天空中阳光热辣,目及之处见不到一只海鸟,只有海风呼啸,吹拂着覆盖岛屿表面的无数菠菜。我们在烈日和轰鸣中前行,最终在一处山崖边缘停了下来。
眼前的小树林在地震中泥沙翻腾,树木一棵棵倒下,被卷进了土中。一旁的崖壁早已布满裂纹,不断有石块滚落,并最终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化作一股尘土飞扬的巨浪奔涌而下,扑向原本的小树林。我和父亲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坟堆和墓碑就这样消失在泥石流中,一步步滑向岸边,逐渐被海水淹没。当最后一棵残木被卷入海中时,父亲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嚎声,泪水打湿了他的大胡子,并顺着脖子一路流下。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哭泣。
在母亲彻底离我们远去后,父亲瘫坐在地上默默流着泪。我站在父亲身边,抱紧他的手臂,看着岛屿逐渐上升,海平面离我们远去。公爵岛的四只巨腿从海中站了起来,开始缓缓前进,离开这片已经扎根数十年的海域,开始了第二十四次大迁移。
我搀扶着父亲,磕磕绊绊地回到西侧的沙滩上,只见我们的破房子已经变成了满地的烂木头和碎瓦片。我从废墟中翻出几件勉强能穿的衣服,继续和父亲朝着镇子走去,并在镇子外找到了一间只剩下两面墙壁的破屋,勉强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在令人不安的震荡中醒来。晨间的天空被黑云笼罩,似乎随时都将降下暴雨。睡在我身旁的父亲没有醒来,他脸上那一道道混杂着尘土的泪痕已经风干,体表的温度如同岩石般冰凉,极其沉缓的呼吸撑着他的胸腔微微起伏。为了遮挡可能到来的暴雨,我在残檐断壁之间找来了几块木板,盖在父亲身上,同时等待着他醒来。到了中午,父亲依然没有睁眼,有一个穿着破麻衣的小孩跑到了破屋里找砖头,他从墙角扒拉出两块砖头后,蹲在我和父亲身旁看了很久,对我说:
我原本已经饿得发虚,一听到这话,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当即站起来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地,他怀里的两块砖头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能就这么任由父亲死去。于是我拿着妈妈留下的竹筐来到镇里,想找人换些草药。一路上,我看见镇子里的房屋至少塌了一半,人们在不停地找材料抢修自己的破屋子,有不少人脑袋缠着绷带,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搬运木材,堆叠砖块。他们忙碌地来回奔走,没空理睬我,只有一个缠着头巾的老婆婆坐在路边问我:
老婆婆为我找来一辆破推车,我赶紧推着车回到破屋,用尽全力把昏迷的父亲搬上车,又马不停蹄地朝医院赶去。父亲的身躯虽然已经骨瘦如柴,但依然沉得像一块巨石,我每踏出一步,都要在土里硬生生踩出一个坑。我就这样一步步前行,终于在正午时分终于到达了公爵岛医院门口。
只见不少头破血流,甚至断手断脚的病患都挤在医院门口,此起彼伏的哀嚎让我不禁脊背发凉。我此时又累又饿,浑身发软,只能勉强靠在推车旁,等待医院开门。人们的血腥气汇聚在一起,似乎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红雾。我害怕地闭上眼睛,听着他们嘴里嘶哑的惨叫,我的身上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我只能握紧父亲那满是老茧的宽大手掌,借此获得一些安全感。这时,一股熟悉的包裹感从我手上传来,父亲在昏迷中挣扎出一丝力气,握住了我的手。
一声冷酷的喝令突然从医院大门内传出,紧接着,几个身着染血的白大褂,手持短棍的壮汉推开大门走了出来,在门外围成了一道防线。而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戴着领结,身材矮小的男人,他的头上戴着一个形状如同一只大鱼缸的玻璃头盔,腰间穿着一件满是口袋的牛皮围裙,口袋里插着各种形状的小刀、钳子和锯片。
一个拿着自己断手的年轻人带着哭腔呼喊着,挤出人群冲了上去,却被迎面而来的壮汉一棍子抽翻,倒在地上,吐出了几颗碎牙。
八十五先生带着手下在人群中来回巡视,慢悠悠地询问了几个人的病情,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了父亲和我,他那藏在玻璃头盔里的脸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于是他和他的手下推开人群,来到了我们面前。
“这是你父亲?”八十五先生朝我问道,同时伸出手摸向我父亲的腹部。
“哈哈哈!几个月没吃饭?正常人能几个月不吃饭?”他大声笑道,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我,继续问道:“有什么症状?跟我说说。”
“成天睡觉?那……等等……有了……有了!在这里!”
八十五先生的手似乎在我父亲的腹部摸到了什么,忽然瞪圆了眼睛大叫起来。
“快点!把他带进去!还有刚刚那几个,也一起带上!”
几名壮汉听从指令,立即把父亲从车上抬起来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们后面,却在快要进门时被一脚踹倒在地,只能看着大门在我面前砰然关闭。我爬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门内的脚步声,循着方向在外墙一步步搜寻,最终在朝东的一面玻璃窗外,找到了躺在一张破铁架床上的父亲。
此时空中的黑云愈发浓稠,但迟迟不见雨水,只有滚滚雷声在云层间翻腾。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屋内的情形,隔着茶色玻璃,我看见父亲的身体被刀从胸口到腹部划开,鲜血喷洒而出,甚至染红了天花板。八十五先生和一众助手将手伸进了父亲的肚子里,剪刀开合和刀尖划开皮肉的声音不断响起。
饥饿和恐惧如同锁链般捆住了我的手臂和嘴巴,我绝望的嘶吼变成了沙哑的低语,捶打在窗户上的拳头如同落在玻璃上的雨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一步步拆解,被一点点掏空,血肉如同宰鱼时清理内脏般被随意丢在地面。直到最后,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父亲的肚皮里,捧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发着蓝色荧光的石头。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每次在海中的捕鱼,其实是在偷偷啃食海里的菠菜。他把所有渔获都留给了我,独自忍受着菠菜在他腹中侵蚀胃肠,并化为一颗血淋淋的圆石。那些日子里,父亲之所以总是抱着膝盖,侧卧着睡觉,是为了缓解可怕的腹痛。而父亲那叫不醒的睡眠,是在剧痛之下的一次又一次昏迷。
那一天傍晚,我在医院后院的停尸房里找到了父亲的尸体。被掏空的父亲变得轻盈了许多,我将父亲裹在一张床单里,慢慢拖回了我们居住的那片沙滩上。我们的旧木屋在大迁移之始化成了满地碎片,在一次又一次震荡中,碎片和沙石已经逐渐沿着岛屿侧面落进了海中,只留下那四根曾支撑着木屋的支柱。
我将父亲放在一根支柱旁,让他靠着柱子坐起来。父亲的脸色灰白,脸上的大胡子变得干枯发黄,胸口和腹部的血迹早已凝固。我坐在父亲身旁,看着远处刚刚升起的月亮穿过一层层黑云,将银光洒在了父亲身上。我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了父亲,亲了亲他的额头和手掌,并放开手,让他随着沙流慢慢下滑,流向岛屿边缘。在父亲即将落下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要去和母亲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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