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术刀切开我的头皮时,剧痛如同一道惊雷从切口处蔓延而下,顺着全身的神经网络,一直冲到了脚趾尖。为了折磨我,他们为我注射了神经兴奋剂,让我的痛觉更加灵敏。在发条圆锯切入头骨的剧烈震动中,我的视神经开始像接触不良的电线般闪烁,视野被一阵阵强烈的闪光所占据。空气接触到脑组织的瞬间,一股寒气撕开了我的思绪,让一切都盖上了厚厚的冰霜。这虚幻的寒冷让我浑身颤抖,牙关打战,皮肤甚至能感受到触摸冰面般的刺痛。
我的一生是一个被痛苦浸透的故事,作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我对于痛苦有着一套奇特的处理方式,那就是从痛苦中抽身出来,成为一个旁观的外人。每当刀刃划开我的皮肤,蛮力撕裂我的血肉,我就会努力睁开眼,看向痛苦的所在之处,并把从神经末梢上传来的剧烈脉冲在眼前想象成一朵朵烟花,痛苦越剧烈,烟花就越灿烂,越壮观。
这个方法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是夏威夷告诉我的。他还跟我说,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把痛苦当成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如果要让自己从中脱身,成为观众,那就必须要保证台上的节目足够吸引人,让自己能够心甘情愿地坐在台下。如果节目索然无味,受骗的大脑就会醒来,再次将意识与痛苦融为一体。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理论,心想这他妈是什么糊弄人的鬼话。但在经受了几次剧痛之后,或许是我的身体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活活痛死,于是夏威夷的方法终于在某次剧痛后的昏迷中成功发挥了效果,在那之后,我就成为了痛苦的观众,为撕裂的皮肉鼓掌,为折断的筋骨喝彩。
而现在,我迎来了人生中最可怕最绝望的痛楚,严寒包裹了我的身体,强光笼罩了我的视野。我的意识化身为颅内的一双眼睛,看着无比灿烂的烟火腾空升起,在云层间轰鸣不止,数万道流焰如同一颗颗烈日,令人睁不开眼。我感到自己的嘴角上扬,眼睛眯成了细缝,在无法抑制的大笑中,我看见自己的人生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于是我找来了一张躺椅,坐在舞台前,决定静下心来,好好欣赏这部漫长的戏剧。
序幕是公爵岛医院的三楼,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断手断脚,奄奄一息的人群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屋子里摆放着一张铺着发黄床垫的铁病床,一只堆满了着酒精,绷带和吗啡的手推车,一张摆放着热茶和饼干的小圆桌以及配套的两只沙发椅,还有一个站在墙角,抽着烟斗的高个子男人。
男人的脖子上没有戴吊牌,自从走进屋子以来,他已经抽了一个小时的烟斗。他抽的烟丝仿佛永远都烧不完,而且烧出来的烟又稠又密,在屋子里久久不散,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片薄薄的云层。
在吞云吐雾的过程中,男人简短地向我介绍了他的身份:他是公爵大人指派给我的贴身侍卫,如果有人胆敢对我图谋不轨,他有权利对任何人当场处死。
“简单来说,就是谁想你死,谁就得死,你要是死了,我也得死。”男人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了精辟的总结。
男人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浓烟,说:“那就只能请您走路小心点了。”
我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红茶。即使体内的吗啡正在发挥功效,我脑后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连手里的茶杯都要握不住。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你的号码是多少?”
“我没有号码,但是有很多名字,您想叫我什么都无所谓。”男人耸了耸肩。
男人挠了挠头发,说:“之前公爵岛还没迁移的时候,我记得南边有个岛屿,您知道那座岛叫什么吗?”
“对,夏威夷是个好名字。”男人笑了笑,“多谢西先生。”
这时,我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小东扶着门,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肥胖的身躯把他的病号服撑得鼓鼓囊囊。他朝我嗯嗯啊啊喊了几声,比了两个手势,意思是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东比我小四岁,上周刚满十周岁,私下里我管他叫小东,他用手语管我叫哥,但在公共场合,我们会互称东先生和西先生。小东自幼就富有冒险精神,喜欢东奔西窜,爬树钻洞,而且他的性格极其开朗,爱吃爱喝,这导致他在四岁时误食了海边的一种毒虫,医生为了阻止毒液扩散,当即切下了他的舌头。但小东的性格并未受此影响,他依然阳光活泼,无忧无虑,甚至在失去味觉之后,他仍旧热爱一切美食。
小东兴奋地朝门外喊了两声,随即一个穿着黑色衬衣,身形精瘦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朝我鞠了一躬。
说着,男人把自己的吊牌亮了出来,上面写着“九号”。
“啊啊嗯,哦嗯!”小东拍着九号的胳膊,眉飞色舞地朝我比着手语,他在说九号是个身手不凡的高手。
“没有没有,在下没那么厉害,只是练过两下子而已。”九号摆摆手,谦虚地笑道。
九号朝我比了几个手语,意思是:只学了两个月,略懂。
“我用不上手语,我只要能听懂您的命令就够了,别人我不在乎。”夏威夷抽着烟斗,淡淡答道。
听到这句话,小东没有在意,只是笑着耸耸肩,随即他的目光被圆桌上的茶点所吸引,他迈开小胖腿走到桌边,抓起饼干大吃特吃。夏威夷望向天花板,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长烟,我不知道他也没有注意到,此时九号正在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注视着他。
这时,小东指向窗外,塞满饼干的嘴里发出疑惑的声音。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窗外的街道上,有一个瘦得如同骷髅的男孩,推着一辆破推车,艰难地来到了医院门口,推车上躺着一个身材庞大,满脸胡须,但同样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了医院大门开启的声音。
第二幕发生在医院一楼的手术室里,我被迫坐在一张柔软的绒布椅上,夏威夷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站起身。房间中央里挂着一张墨绿色拉帘,八十五和我身处拉帘的同一侧,他戴着他那个在我看来十分滑稽的玻璃头盔,站在我面前,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不知为何,八十五的嘴唇和声音是错位的,好像他的声音在头盔里回荡了好几圈,最终才从脖子下面跑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听见了八十五的声音:“准备好了吗?”
“你想干什么?破鱼缸?”这是我平日里对八十五的尊称。
“哈哈哈西先生,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八十五哈哈大笑,像久别重逢的好友般拍着我的手臂,“西先生,我老实跟您说,当我提出要邀请您加入这个计划时,公爵大人其实并不同意,是我强烈要求,万般恳请,公爵大人才勉强点了头。”
“他妈的,你二话没说,把我抓过来给我脑袋开了瓢,这就是你说的邀请?!你到底想干嘛?有屁快放!”
我想站起来一拳打碎他的破鱼缸,却被夏威夷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别着急嘛西先生,我问个问题,您知道现在公爵岛上最缺的是什么吗?”见我不想回答,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是人,咱们公爵岛缺的就是人。您也知道,在下不才,平日里爱搞点小研究,但奈何咱们岛民们有个坏习惯,就是不老实,总喜欢乱动。在下做一场实验,他非得扭来扭去,大喊大叫,要知道咱们的实验都是精细活,你稍微一动弹,可能小命就没了。”
“其实吧,按照原来的安排,这人少一个两个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天公作美,在下的研究近日有了重大突破!哈哈哈!现在一切都顺风顺水,唯独有一点不完美,那就是咱们岛民们数量不够,今天死几个明天死几个,搞不了多久就要死完了,这让在下很难办。但没关系,解决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就在这里。”
说着,八十五从一旁的工具柜里取出了一个褐色的小瓶,在手中轻轻把玩。
“这个小玩意就是麻醉剂,只需要打上一小针,就能让人倒头就睡,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叫唤半声。有了这个宝贝,咱们的岛民就能乖乖听话,既能让在下实验成功,又能保住小命,两全其美。按理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对吗?”
八十五把手中的麻醉剂丢给我,我伸手接住,发现瓶子轻飘飘的,里面空空如也。
“最近欧洲那边可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麻醉剂被炒得比黄金还要贵!我好不容易找到关系,买了几箱回来,却又刚好碰上大迁移,我的货船有一大半都被公爵踩得稀巴烂,最后成功登岛的只剩下十几瓶麻醉剂和两大箱碎玻璃!”八十五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问我:“您有什么主意帮帮在下吗?”
“帮你妈!谋财害命的狗东西!改天老子就把你这破医院放把火烧了!”
“别动气西先生,您的手术刚做完,小心崩了线。”八十五拆开我头上的绷带,检查了一下缝线,“在下想问个问题,来考一考西先生您。您知道最后登岛的十几瓶麻醉剂都用在哪了吗?”
见我脸色铁青,八十五咧嘴笑着说:“恭喜您猜对了,一半用在东先生身上,另一半用在您身上。”
我刚要开口怒骂,身后的夏威夷迅速将一团纱布塞进了我嘴里,又用多余的纱布在我脸上蒙了两三圈,防止我吐出来。
与此同时,房间中央的幕布被人拉开,在房间的另一边,是一张生锈的铁架床,此前那个被男孩用推车运到医院门口的高大男人,此时正瘫在床上。他的手脚垂在地面,脸上的络腮胡如同干枯的杂草,胸口似乎没有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八十五无视了我那被闷在嘴里的怒吼,转而从背后取出了一只嵌在木盒子里的小按钮。他每按动一次,对面的络腮胡男人床边的一盏红灯就会亮起。
“您看,所谓无线电,就像写信一样,我在信里写亮灯,那盏灯就要亮起来。来,您试一试。”
八十五把按钮递到我面前,我抬手就将按钮一掌拍飞。要不是被夏威夷按着,我恨不得把八十五的脑袋连同他的破鱼缸一脚一脚踩烂。
然而,见我这副模样,八十五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捡起地上的按钮,然后搬来一张高脚凳,慢条斯理地坐在我身侧。
“西先生,您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您来配合我做这场实验吗?”
他伸手抓住我的左手腕,我这才发现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无论我怎么挣扎,他的手都如同钢爪般纹丝不动。
“我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用通俗点的话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把活人开膛破肚,做人体实验,在岛上人为制造饥荒,每天都能害死十几条命。也难怪您这么恨我,每次见面恨不得先踹我两脚,哈哈哈!”
“而您知道,坏人喜欢什么人吗?”八十五把按钮强行塞进了我的掌心,尖锐的木角几乎要刺穿我的手掌,“坏人喜欢两种人,好人和傻子。您的朋友,那位没了舌头的东先生,就是一位傻子,温顺又听话的傻子。而您,您就是我最喜欢的好人!”
八十五抬手指向络腮胡男人身旁的窗外,只见那个推车的瘦弱男孩正趴在窗户上,连哭喊都没有力气,只能流着泪大口喘气。我这时才认出来,他们是那对住在岛屿西侧的沙地上,靠捕鱼为生的父子。
“您有两个选择,要么配合我继续实验,要么我把那孩子也带进来,先用他练练手。”
那男孩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只是一心隔着窗玻璃望向他父亲。我看着那男孩满脸泪痕的消瘦脸庞,最终闭上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西先生,我就知道,您是个好人。”八十五的脸上满是讽刺的笑容,“现在,请您试着按下按钮,专心看向那盏红灯。”
我按动手中的按钮,那盏红灯随着我的一下下按动,有节奏地闪烁起来,刺眼的红光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道黑影。
“然后,我会蒙上您的眼睛,请您继续在脑海中想象那盏灯,并用手里的按钮点亮它。”
八十五取出一只丝巾,仔细地蒙住了我的双眼。在黑暗中,我努力回想那盏红灯的位置,并在脑海中勾勒灯泡的形状。随着我再次按下按钮,一朵微弱的红光在视野中砰然亮起。
“想象红光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渐渐地,那抹红光变得愈发刺眼,甚至比原先的灯光要更加明亮,我几乎能感受到每一次闪烁传来的热量。
“好的,现在,请您睁开眼睛。”不知为何,八十五的声音似乎变了位置。
我刚想睁开眼,顿时一股可怕的虚弱和无力感向我袭来,我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勉强微微抬起眼皮。
在我面前不远处,有一个嘴里塞着绷带,眼睛被蒙住的身影。我的大脑被强烈的疲劳包裹,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对面那竟然是我自己的身体。
八十五欣喜若狂地跑过来,用手撑开我的眼皮反复检查,在确认我的意识确实已经进入这副渔夫的身体后,他连忙让他的一群助手带着各式各样的手术用具来到我身旁。
“西先生,在下会速战速决,在此期间您只有一个任务,不要乱动!”
站在对面的夏威夷此时拔出身后的手枪,枪口对准了我原本身体的脑袋。
八十五朝夏威夷喊了一声,示意夏威夷把枪挪开,然后又指了指窗外。夏威夷点点头,转而将枪指向了趴在窗户上的男孩。
手术刀切开我的小腹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如同一颗巨石落入了湖面,把水里的一切秩序全部破坏,化作毫无逻辑的浪花,四处飞溅。我后来回想起来,剧痛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疼痛本身,而在于它对于思维的破坏力。痛苦其实和眼睛看见了酷刑,耳朵听见了惨叫,鼻子闻到了恶臭一样,只要有强有力的思维,就能让把这一切变成理性的一部分。但当手术刀割断一根根神经,大脑几乎要在强烈的刺激下被烧焦时,一切思维都会瞬间化为乌有,理性像失去地基的大厦,开始轰然倒塌。
在如此折磨之下,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手臂,蜷缩身体,想要竭尽全力挣扎,起身,逃离这张铁架床,逃离伸进肚子里的手指和刀刃。但这副身体早已脆弱得失去了所有力气,我的挣扎最终只能停留在脑中,如同一条在沙漠上扑腾的鱼。
在我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混乱的思维像被困在一个小房间里的无数颗流星,不断来回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但在其间,我开始注意到一个嗓音低沉的呐喊声,这声音像是在哭嚎,又像是在呼唤。我的意识逐渐被这一声声呐喊掩盖,似乎一股力量正从我体内钻出来,试图驱散我的存在。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我的视线逐渐移动,望向了窗外那个哭干了眼泪的男孩。
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股刺眼的蓝色光芒传来,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我的腹腔里有一颗巨物的轮廓正在变得愈发清晰,我感到刀刃和铁钳在不停剥开我的脏器,切断我的筋膜和脉络。痛楚已经变得麻木且苍白,就像一根焦木缝隙间残留的余火,我的思维随着痛觉的熄灭开始慢慢消散,直至一切归于虚无。
夏威夷的声音将我唤醒,我睁开眼,只见八十五手里捧着一颗血淋淋的,散发着蓝色荧光的肾结石站在我面前。在他身后不远处,是那个父亲肚破肠流,至死没能合眼的尸体。
“西先生,实验结果不太理想,但这次的样本太脆弱,也不能怪到您头上,总之下次加油就好。”见我的眼神空洞,他弯下腰凑到我面前,问我:“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在第二十三次大迁移结束之后,一种产于公爵岛的宝石开始在欧洲的权贵和豪绅之间流行。这种宝石温润如玉,质地奇特,在手中把玩时犹如握着一汪海水。更神奇的是,在夜色降临时,这种宝石还会自行散发蓝色的荧光,其光芒如同波光鳞鳞,让人不禁心静神明,故宝石商们为其取名海蓝石。而在公爵岛出产的海蓝石中,有一颗尺寸如婴儿头颅般大小,光芒明亮刺眼的巨型宝石,被俄国皇室重金购得,存放在皇宫的金库中。每当皇室举办宴席,必定会将该宝石作为宴会最后的重头戏,向宾客们展示。据观赏者描述,若佩戴上墨镜,便能看清在宝石的核心有一团红色的纹路,看上去像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跪伏在地,血流如注。
第三幕的灯光亮起,我躺在在舞台中央的一张两米大床上,浑身沾满泥土和血污,手里拿着一把黑木柄的铁铲。
我一向自认为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但这一幕的故事是我记忆中最为模糊残缺的一段。这种模糊感过于突兀,就像是听唱片时听到一段滋滋啦啦的异响,让我一度怀疑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破坏了这段记忆,意在向日后的我隐瞒些什么。
在我抱着铲子从床上醒来的前一天傍晚,我记得我身处西侧高塔的塔顶,坐在扶手旁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准备进行每日的岛民体检。
在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公爵大人得知实验成功的消息之后,他立即派人在岛屿的东侧和西侧建立了两座高塔。而我们则被迫再次接受了八十五的手术,脑中被植入了八十五特制的磁场装置,自那之后,所有在西区出生的岛民有时会发现自己在洗澡时、吃饭时甚至是行房时忽然脑后一麻,随后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那就是我在强行占用他们的身体。只有在他们睡觉时,我的信号干扰对他们起不到作用,类似于收音机断了电。而东区出生的岛民同样生活在小东的控制之下,只要一睁开眼就随时都有失去身体控制权的可能。我们住进了东西侧两座高塔,用大脑的信号一起覆盖整座岛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东先生和西先生。
我们每天的日常工作,是根据公爵岛医院的人口记录和病历档案,依序附身在不同的岛民身上,检查他们的肾结石生长情况。根据公爵岛颁布的法令,所有岛民在接到受检通知后,需在检查前一天不进食,仅饮用少量清水,并且在检查前一小时进行洗澡和剃须,完成后躺在床上,身旁需放置好一面全身镜,以及一张空白的检查记录表。检查前严禁睡着或犯困,若因此导致检查无法进行,将被视为拒绝检查,并将被强行带往公爵岛医院体检,必要情况下将进行开腹检查。
那天下午,我附身的最后一个岛民居住在靠近中央广场的一栋平房里。当我睁开眼时,一个面色干黄的女人正跪在床边,一言不发。我望向镜子,看见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盯着我,眼底的灰暗和皮肤下的青色让我有种自己在盯着一具干尸的错觉。我伸手摸向腹部,感受到肚皮下的肿胀和闷痛,我知道这个人离死不远了。
“西先生,您发发慈悲吧。”女人这时抬起头来,开口朝我说道。她的面色同样好不到哪去,但比起病态的肤色,她脸上斑驳的泪痕显得更加刺眼。
“求求您了,我知道您是个大善人,我们家里每天都供着您的画像,我知道您喜欢吃完午饭喝点小酒,我们家每次到了午后,都会给您的画像供奉一杯米酒,您还记得吗?上次您来的时候我也和您说过,您看,就在那边。”
我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屋子靠南的角落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我的画像、一碗鱼油蜡烛和用小陶杯装着的一杯米酒。
“我们家男人……他……他撑不住了……求求您,您这次放过他一回,他要是再被带去做一次手术,就可能回不来了……我们夫妻……二十年了……求求您了,您好人一定有好报!我求求您……”说着,女人开始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双手合十,颤抖着不停向我求饶。
我把女人扶起来,可她始终不肯站起身,坚持要跪坐在我面前。于是我走到那张方桌旁,拿起酒杯,回到女人旁边与她一起坐在地上。我举起酒杯抿下一口,让微酸的酒精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你听我说,你丈夫他已经活不久了,最多,最多还有一个星期。”
听到这话,女人的痛哭声更加凄厉了,身子几乎要瘫倒在地。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让你丈夫死在家里,要么让他死在手术台上……等等……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如果你希望你丈夫死在家里,那你要学会帮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把衣服掀起来,抓起女人颤抖的手,贴在我的左侧腋下。
“这里,记住这个位置,这里最贴近心脏。到时候你要磨一把尖刀,越锋利越好,刀越尖,你丈夫越轻松。然后你们要吃最后一顿晚饭,你可以让他喝点酒,不要太多,他会受不了,喝两三杯就好。然后你抱着他,把刀从这个位置一下子推进去,要快,不要犹豫,到时候你丈夫会感到身子暖暖的,很困,慢慢就睡着了。你不要等到他自己死,那样太痛苦了,你如果真的爱他,你就要像我说的一样帮他,明白吗?”
女人的双眼里透露出恐惧和不舍,她在犹豫。我也能理解,毕竟亲手杀死爱人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你还有第二种选择,那就是我现在给他签字,让他接受下周的手术,他到时候肯定下不了手术台,但我能保证,他会走得没有半点痛苦。”
女人跪在地上,看着我的双眼,她知道他丈夫也正在透过这双眼睛看着她。过了许久,她把一张空白的检查记录表和一支笔递到我面前。
我点点头,在纸上写下了“准备手术”四个大字,并在一旁签上了我的名字。女人接过记录表,泪水打湿了上面的字迹。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活下去?为什么没人能帮他活下去……”女人喃喃低语道,“要是我带着他离开公爵岛,去大陆,去找医生……”
“别想了,到时候被公爵大人抓到,你们就是想死都难了。”
话刚说出口,女人顿时捂上了自己的嘴,然后连续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对不起西先生!我这张贱嘴!您大人有大量,您就当没听见!求求您!求求您了!”
女人不停在地上叩头,任凭我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我只好坐回床上,闭上眼睛,感官逐渐脱离这副身躯,穿过屋顶,如同飞鸟般掠过城镇上空,最终落在西侧高塔的塔顶上。
夏威夷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睁开眼,只见天色已晚,气温微凉,我的肩膀被盖上了一张毯子,还有一杯红茶在我面前冒着热气。
我端起茶杯,吹开茶渣,缓缓喝了几口,夏威夷在一旁倚在护栏上,悠闲地吞吐着烟雾。见我有些心神不宁,他把烟嘴在袖子上擦了擦,将烟斗递给我。
“不了,”我摆摆手,“你的烟我一抽就咳嗽,习惯不来。”
天色越来越昏暗,残云卷着剩余的夕阳朝远方飘去,塔下的镇子里逐渐点起了油灯,但街道上依然寂静无声,只有公爵大人的卫队巡逻时皮鞋发出的声响在岛上徘徊。人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在街上闲逛,也不敢闯入卫队的视野,生怕触了什么霉头。这样死气沉沉的景象就是如今公爵岛的日常。
“那行,您要是想饿了就下去,我听说今天的晚饭是炖鹅,或者您喊一声也行,我让仆人给您送上来。”
夏威夷朝楼梯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踏下楼梯时,我忽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我先问问您,您觉得我像个好人吗?”夏威夷反问道。
“那就对了,我如果是坏人,您就是好人,因为我就是替您干坏事的人。您指哪,我就打哪。”
清晰的记忆就此中断,随之而来的,是黑暗,潮湿,疲劳,以及手掌传来的刺痛感。
我感到湿热的泥土洒落在皮肤上,泥沙的土涩味中夹杂着一股肉类的腥臭,我手中的铲子不停挥舞,面前的隧道越来越深。
“你难道不是在帮他们吗?你替他们承受痛苦,你保护他们,关爱他们,还不够吗?”
我破开土层,落进了暗红色的脉络之间。我没有犹豫,转而将铲子举起来,用作一把长刀,不断劈开阻碍,开出了一条血淋淋的路,继续前行。
“什么是你的天性?是受罪还是伟大?”那个声音继续问道。
“我的天性就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就是伟大,伟大就是让他人不再受罪。”
我来到一片幽绿色的湖边,湖底长满了随波飘荡的肉苞,水波粘稠,无法涉入。于是我从一旁凿下一片骨盖,放入水中作为小舟,并乘舟用铲子划水前行。
“伟大即是让他人不再受罪,那你此行既赎了自己的罪,又救了他人的罪?”
“受者之罪归施者,不错,可你的罪为何也要归他?公平吗?”
“你让施者受那多余的罪,那你就成了施罪者,对吗?”声音越来越近。
“你若是施罪者,你就失了人性,对吗?”声音越来越近。
“你失了人性,你就不再伟大,对吗?”声音越来越近。
我手里的铲子滴着血,我磨破的手掌流着血,我身后的路满是血。
我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我看见自己的身影,猩红刺眼。
第四幕的幕布被风掀开。我站在塔顶,看着岛上烈阳高照,大风呼啸,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锁,静寂感相比以往更甚。
关于我的那场梦,我只和夏威夷提过几句,而我也相信夏威夷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但不知为何,岛上依然开始流传起即将“天翻地覆”的流言。我也曾向岛民们询问过,然而他们全都守口如瓶,不知是害怕我向公爵大人通风报信还是什么,说到这个话题时,他们只会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我。
后来,流言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了准确的时间,即今日的中午十二点。我低头望向街道,透过一扇扇窗户,可以看见人们不安、焦躁、狂热的目光,他们背着打包好的行囊,手里攥紧绑着短刀的扫帚棍,或是尖端磨得发亮的干草叉。也有些人家的门窗都钉上了木板,生怕自己被卷入即将到来的暴乱。
说来有些好笑,我作为公爵大人的左膀右臂,其实从来没见过他本人,距离最近的也只是隔着门听他下达密令。但我能想象他此时正不安地在自己的临海宫殿中来回踱步,命令手下严防死守每一个入口,我仿佛能看见他的脸色苍白,手指颤抖,连酒杯都握不住的模样。
倘若我的梦和流言中的“天翻地覆”迟迟未到来,那么我将冲下高塔,召集岛民中悍不畏死的勇士们前往公爵大人的宫殿拼死战斗。想到我将率众追赶仓皇逃窜的公爵,并亲手刺穿他的后背,割下他的头颅,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时间快要到了,我把目光投向临海宫殿,心跳开始加速。
我站在落地窗前,窗外风平浪静,窗内却早已乱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卫兵和仆从在不断加固每一扇窗户和门口,甚至连烟囱都已经从内部封死。但即便是这样,一股绝望的氛围依然在我四周蔓延,每个人与我目光相交时都在躲闪,但脸上的惊慌难以掩饰。
两个年轻的卫兵抱着木板和铁锤站在我身旁,我能看见他们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好像现在不封上这扇窗,下一刻就会有暴民破窗而入,血洗整座宫殿。我退让一步,他们朝我鞠了一躬,随即急急忙忙地开始封窗,外界的光线逐渐离我远去。
我低头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步步前进,不禁开始回想自己当初也是像这样,带着民众与前任岛主的士兵们殊死搏斗,最终坐上了今天的位置。为何我会招致如此大的怨恨?为何总有人要加害于我?加害于公爵岛?
不,我所做的事情问心无愧,是有恶人在岛上煽风点火,妄图夺取大权。一定是这样。
当窗户的最后一条缝隙即将被封死时,我伸手抓住了卫兵手中的铁锤。
听到我的声音,原本喧闹的宫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看着我拔出手枪和佩剑,走到被堵死的大门前。我看着他们丧失斗志的双眼,不由得怒火中烧。坏人蓄势待发,好人却瑟瑟发抖,岂有此理?!
然而我身旁的人群依然没有动静。我抬手朝天开了一枪,随着枪声在宫殿里回荡,人们这才开始行动起来,一拥而上拆走了顶着门的石墩和木板。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推开大门,喊道:“听我命令!巡查全岛,若有人在街上游荡,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我脚下的陆地突然一阵摇晃,我连忙将佩剑插进地面才没有跌倒,而我身后集结的队伍已经摔得东倒西歪,惊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这时,我感到脊背一凉,似乎有一股冰冷的视线正在盯着我,我抬头望向远处的高塔,隐约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塔顶,与我遥遥对视。
岛屿深处传出隆隆巨响,四周地动山摇。我在塔顶抓紧扶手,拼命稳住重心,而一旁的夏威夷却不用借助任何外力,双脚就像胶水一样粘在地上,无论如何摇晃都从容不迫。
“更像是地震,我们得下去!这里太危险了!”夏威夷朝我喊道。
我俯身朝塔下望去,除了从宫殿中涌出的卫兵外,没有人敢踏出房门。我意识到,他们需要一个信号。
夏威夷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扛在了肩上。我立刻闭上眼,感官脱离身体,朝塔下飞去,钻进了最近的一个人的身体。还没来得及适应,我就连忙踹开房门,踉踉跄跄地跑到街上,用尽全力开始大喊。
我在不同的身体间穿梭,每掌握一具身体我就跑出门外,甚至是从窗户跳出去,扯着嗓子四处呼喊。渐渐地,岛上的声音开始集结,越来越多的人们举着武器冲出房门,跟随我的声音一并呼喊。
岛民们聚集成了一股股洪流,开始朝临海宫殿的方向涌去。呐喊声一阵比一阵高,甚至盖过了地震的轰鸣。人们手中的利刃反射着寒光,燃烧瓶的酒香和土枪的火药味在街道间弥漫。
我收回感官,身体感到疲惫不堪,几乎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夏威夷和一群西区的岛民们围着我,我想朝他们说话,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您说什么?”人们俯下身子,好几只耳朵凑到了我的嘴边。
人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的手臂被人扛起来,无力的双脚只能像蜻蜓点水一样向前迈步。但人们没有焦躁,即使是在可怕的地震和全岛暴乱的氛围中,他们依然安静地,一步步地跟随在我后面。
渐渐地,我的力气重新恢复,附身带来的副作用开始消退。我再次站了起来,双脚坚实地踏在地面上,迈开大步前进。身旁的夏威夷递给我一把长刀,我接过来,将刀尖指向天空,让身后的人群跟随着这一道刀光前进。随即我开始奔跑,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背后似乎有一股大风推着我前行,我的步伐越来越快,喉咙爆发出怒吼,似乎连手里的长刀都变得滚烫起来。临海宫殿越来越近,我身旁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决战的时刻来了。
我站在位于高地的宫殿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卫兵在宫墙外的街道上扩散开来,由于战况紧急,卫兵们没有时间在街上设防,只能摆出迎战的姿态,在地震的轰鸣声中等待敌人到来。
很快,远处传来了暴民集结呐喊的声音。我看见位于主街道上的卫兵队,有一个站在最前方的年轻人,手握钢刀,双腿却止不住地打颤。听见喊杀声越来越近,年轻人终于忍不住转身,想要逃向队伍后方,却发现自己的战友们已经组成了一道人墙,挡住了他的退路。
当他再次回头时,一支钢叉已经探到了他的胸口。下一刻,利刃刺穿皮肉,折断筋骨的声音,如同一声发令枪,越过所有噪音,传遍了整个战场。
顷刻间,暴民们如同撞在大坝上的巨浪般,与卫兵队拼杀在了一起。数不清的燃烧瓶在空中飞舞,并在卫兵间炸成一团团刺眼的火球,惨叫声吸引来了一群乌鸦,与皮肉被烧焦的黑烟一起在战场上空盘旋。我指挥着宫殿中的步枪队,朝着战场一遍又一遍地开火,子弹如暴雨般倾泻,暴民接二连三倒地,血流成河,染红了整条街道,在阳光下如同一条血色的溪流,波光粼粼。
战况持续了二十余分钟后,我的卫兵队终于占据了上风。暴民的燃烧瓶已经用完,土枪的射程也无法威胁到我的宫殿,在步枪队一轮轮的火力下,战线开始一步步向外扩张,局势已经逐渐明朗。
我抬手找来一个贴身侍卫,问他:“我们的弹药储备还剩多少?”
“大人放心,还有上百箱弹药,足够我们打上一整天的。”
“很好,把步枪队派出去一半,朝各个方向推进,记住,要杀干净,不留活口。”
看着卫兵们举着枪冲向前线,我此前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正当我要转身走进宫殿时,我感到一股凌厉的视线朝我刺来,我遥遥望去,只见远处的街口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我眼睁睁从一只幼犬长成一条豺狼的人。他手中的利刃反射着寒光,如同张开嘴露出的利齿。
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从我脚下传来,我被可怕的巨力掀翻在空中。在上下颠倒的视野里,那抹寒光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我袭来。
在我越过最后一个街角,顶着枪林弹雨朝宫殿全力冲刺时,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公爵那座戒备森严,灰墙红顶的巨大宫殿,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崩塌。宫殿内部那些厚重的地毯、华丽的水晶吊灯、洁白的大理石瓷砖和昂贵的核桃木家具,如同被剖腹流出的五脏六腑般,从裂开的砖墙间纷纷落出来,其中还夹杂着银制餐具和其他财宝闪烁的亮光。
紧接着,一团团尘雾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宫殿的底层炸开,冲击力将粉尘掀到空中,甚至盖住了阳光,在岛上制造出了一片巨大的阴影。随后,一阵强风裹着无数尘粒和碎石朝我们袭来,许多卫兵和岛民被击倒在地,惨叫被尘土、轰鸣和地震所掩埋。夏威夷第一时间抓着我趴在地上,我这才躲过一劫。
透过漫天的尘暴,我模糊看见宫殿的塔尖此时终于落地,尖顶连带着塔顶房间碎裂的那一刻,跳出了成百上千颗蓝色荧光,如同一群暴雨中的萤火虫,在翻腾的砖石间来回翻滚,弹跳,并最终消失在雾中,不知去向。
待到坍塌的废墟逐渐平息,我从地上爬起来,带领着剩余的队伍,跨过地上的碎石和尸体,一步步摸索着朝废墟方向前进。这时,一阵海风拨开了尘雾,只见在废墟之上,矗立着一团奇异的紫金色物体,形状犹如一只花苞。在花苞的根部,是被撕开的宫殿地基,缝隙深不见底,有一股股热气蒸腾而上。此时地震也停了下来,周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睁开双眼,一名灰头土脸,制服沾满鲜血的贴身侍卫正蹲在我旁边。见我醒来,他将一块手帕用随身水壶打湿,递到了我手上。
我的意识依然有些模糊,我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发现手帕上全是血,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脑袋,没有找到伤口,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我的血。
叛军?我拍了拍脑袋,只感觉脑中一团浆糊。我双手撑地,尝试站起来,手里却抓到了一个东西,我低头一看,发现那是我床头那盏水晶台灯的黄铜底座。我抬头望向四周的废墟,看见了我熟悉的桌椅、地毯、灌木、砖瓦,以及数不清的尸体。对,叛军,我想起来了。
剩余的二十几名贴身侍卫护送着我,我跨过残檐断壁,一路走到他面前。只见我埋在他身旁多年的暗棋此时正站在他身边,见我到来,暗棋向我点了点头,并将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他此时正跪伏在地,后背满是血污,没有任何反应。
“回大人,他还有气,应该只是昏过去了。”暗棋在一旁答道。
我蹲下身,抓着他的头发扇了他两巴掌,但他仍没有任何反应。
他依然没有回答,跪倒的姿态如同一只濒死的鹿。我想起过去八十五曾经教给我的急救法,于是我向一旁的侍卫要了一把匕首,开始割开他的衣服。
“呵呵,自打你小时候开始,我就一直照顾你,没想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还是不让人省心。”
我用匕首割开他的衬衣,却发现血污之下没有任何伤口。正当我诧异之时,一具躺在一旁的暴民尸体此时突然从废墟中爬出来,手持一把长刀。我当即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挡在身前,然而暴民没有半点犹豫,刀刃穿过他的腹部,刺进了我的胸口。我感到他的热血顺着刀刃流进了我的体内,如同一团烈火要将我烧成灰烬。
剧痛让我全身的肌肉紧绷,连眼睛都无法睁开。我听见身边枪响连连,脚步声与打斗声此起彼伏,仿佛有数十人正在我身旁展开混战。过了不知多久,一只手将我扶了起来,我勉强睁开眼,看见夏威夷站在我面前,脸上有一条从左额蔓延到右耳的巨大伤口,鲜血不断流下,染红了他的整副面容,仿佛他戴上了一张血色的狰狞面具。
在他身旁,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卫兵的尸体和残肢。而在这尸体堆中,有一个身着墨绿色斗篷的矮小男人正在颤抖着一点一点向外爬,从他胸口流出的血在地上画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
夏威夷弯下腰,从一个卫兵的眼眶里拔出自己的左轮手枪,擦干净枪管后插进了腰间的枪套。接着他走上前去,抓起那张绣着金纹的绿斗篷,将其一路拖到了那团紫金色花苞的旁边。
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一睹公爵的真面目。一个面相平平无奇,满脸褶子的小老头,雕花的黑色排扣大衣被刀刃撕开了一个大洞,里面的羊绒衬衣被血浸湿,一路染红了衣领。他的眼神里满是怨恨,嘴里不断咳出鲜血,露出了象牙材质的一颗颗假牙。他的胸前带着一串由数十颗所谓的海蓝石组成的项链,此时项链荧光大作,仿佛焦急地正在催促我。
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臂,朝我招招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切断了他最后的遗言。血液从切口喷涌而出,洒在了紫金色花苞上。下一刻,伴随着一阵阵低鸣声,花苞上的紫金色花纹开始盘旋翻腾,如同一团滚烫的岩浆,并逐渐向四周蔓延。一道道紫金色流向了公爵岛的各个角落,途经之处地面碎裂,房屋倒塌,并逐渐沉入地下,被紫金色的河流所覆盖,淹没。整座岛屿在此刻,如同一只正在蜕皮的巨兽,蜕下埋着无数冤骨,被鲜血浸湿的旧皮,换上金光闪耀,壮丽无比的新皮。
夏威夷摇了摇头。于是我让他搀扶我走到了高处,我远远望见,在岛屿的东侧,小东正带领着他的岛民收拾战场,他们看上去也经历了一场血战。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转过身,与我遥遥相望。不知为何,在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股清晰的恨意。
幕布缓缓落下。我感到自己的双眼被人割开眼皮,迫使我躲藏起来的意识重新浮出水面,回归到现实中的手术台上。小东坐在我面前的一张躺椅上,腰间缠着绷带,多年前的那股恨意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此前持刀刺穿我们的那个暴民,正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也许是见我意识即将涣散,他闭上双眼,附身在身后的暴民身上,张开嘴对我说了几个字。我的耳朵早已因剧痛而失去了听力,但是我能从他的嘴唇里,读出他对我说的话。
一股可怕的剥离感随即传来,一切痛楚,一切感官,都像断了线的风筝,离开了我的身体。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狭小的木屋里,我的手指变成了短小的尖爪,我的身后多出了一条黑色的尾巴,我的身体没办法保持直立。当我拼尽全力,一步步爬行到一处水塘边上时,在水中的倒影里,一只红眼睛的黑狗正在注视着我。
自那之后,我学会了四脚行走,学会了发出狗吠,在天气热时,我会吐出舌头,不停哈气散热。与此同时,我作为人的部分在不断消逝,我几乎要忘记如何说话,如何站立,如何在脑中组建逻辑进行思考。每一次在草地上排便,每一次甩动尾巴,都会从我体内抽走一缕人性。
也许就这么当一条狗,也不错。这个想法曾经让我感到恐惧,可随着时间流逝,我连恐惧是什么都要记不清了。
但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放弃。每到傍晚,当我吃完晚饭,将碗中最后一点残羹舔舐完后,我都会回到木屋里,闭上眼睛,将我的思维抽离身体,向四周发散。不知是年事已高,还是受这副身体的限制,我的信号变得极其微弱,每次都找不到附身的对象,只能无功而返。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当我即将要忘记自己的这项能力时,一个人接收到了我的信号,而且几乎是主动地将我的信号牵引了过去,传进了自己体内。当我睁开眼时,我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身材矮小,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尽管时过境迁,但我仍认出来了,他就是当年那个趴在窗户上痛哭的男孩,那个住在海边的大个子鳏夫的,十一岁才学会说话的儿子。
那天晚上,我对着镜子看了好久好久,我重新站了起来,久违地用手指拿起酒瓶和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而我能感受到,这副身体为了接受我的信号,正在承受极大的负荷,以至于当我咽下最后一口红酒时,嘴里已经尝到了齿缝间渗出的血腥味。在收回信号前,我回到镜子前,看向镜子里这副长满胡须的面孔,吃力地驱动着舌头和下颚和声带,说道:
自那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附身到大胡子身上,他每天都会在桌上给我留一封信,还有额外的白纸,我们就这样成了笔友。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托梦给他,说自己死得没有半点痛楚,让他不要忘记向我报恩。他还告诉我,西区的人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我的回归,他们组建了一支秘密队伍,随时准备杀进东区,将我救出来。
就这样,我与他们规划好了营救计划。在西历二十五年二月五日的晚上,一枚用公爵血制成的炸弹在岛屿底部被引爆,唤醒了沉睡的公爵,由此启动了第二十五次大迁移。而在大迁移造成的混乱中,一支小队趁乱潜入东区的岛主府邸,解开了我脖子上的锁链,我被带到了公爵体内的基地里,一具无头的人类身体正在等待着我,我迎来了重生。
我指挥敢死队在东区的地下挖掘了四通八达的地道,通往地面的出口多达四十余处。我的每一个队员,都配备了一支步枪,两只手雷,七十发弹药,腿上绑着用于同归于尽的公爵血炸药,身上满是东区留下的疤痕,家里摆放着含冤而死的亲人骨灰。但就在我们即将实施突击的前一天晚上,我再次在梦中听到了那个存在的声音。这次,他没有与我对谈,只留下了一句话。
经过调查,近期即将登岛的外来人,只有一个受到委托前来搜寻我下落的工程师。于是我将大胡子派了出去,将他一步步诱导至公爵体内,来到我面前。我会款待他以最可口的佳肴,最香醇的美酒,最后,我和我的同胞,会将一切的一切告诉他,我会向他展示我们的伤疤,我们的苦难。我要借他的口,去诉求那迟来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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