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我屏蔽了一些人的朋友圈,因为他们在朋友圈里剧透了复联3的剧情。还好我早早看了,为了不影响明年看复联4,还是屏蔽了他们吧。——某年的我写道。
因为在这些作品中,观众希望跟随剧情发展看到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结局。如果跳过过程、直接给出结局,会完全破坏欣赏体验。如果被剧透者的智识正常,那么这种破坏将是永久性的。
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在伊利昂城下相杀不止,特洛伊的头号勇士赫克托耳吼啸战场,阿开亚的头号勇士阿基里斯深居不出,双方各有胜败。当时的观众(现在的读者,分别见前文)正在期待、猜测接下来的故事发展时,众神之王宙斯却说:
帕特罗克勒斯将杀死很多敌人,包括我的儿子,神样的萨尔佩冬。
荣尊的赫克托耳就会出手,在伊利昂城前将帕特洛克罗斯杀死……
不等旁人剧透,作者自己就把接下来的剧情通过宙斯之口全部简述给了观众。那接下来还有什么看头呢?难道这些战士们会挑战命运、最终开始新的人生吗?
在冲锋陷阵时,帕特洛克罗斯被支持特洛伊一方的神阿波罗打掉了头盔和盾牌、击碎了长矛,赤身裸体,接着特洛伊人欧福尔波斯的投枪刺中了他,赫克托耳又给了他最后一击。死前,帕特洛克罗斯对赫克托耳说:“是他们(指神)轻而易举地击倒了我……否则,就是有二十个赫克托耳跑来和我交手,也会倒在我的枪下……是强大的命运和勒托(阿波罗之母)之子杀死了我。”
在古希腊的史诗、悲剧中,命运在很多时候是绝对无法更改的,就算是宙斯也考虑过将自己的儿子萨尔佩冬带离战场,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帕特洛克罗斯杀死,自己能提供的只有一场厚葬。
而击杀萨尔佩冬,正是帕特洛克罗斯生前实现的战功之一。他勇猛顽强,在战友阿基里斯不愿出战的时候挺身而出,率领处于劣势的阿开亚人奋勇拼杀,虽然最终还是落入命运之手、将青春与刚勇抛弃,但他和古希腊故事中众多悲剧角色一样,明知结果而还要抗争,生命力在抗争中得以体现。
“过程比结果重要”并不仅仅是一句心灵鸡汤,而是古希腊人在面对强大的命运时所发出的、体现着人之所以为人的呐喊。在毁灭中体现存在,在死亡中展现活跃的生命力,可以说是古希腊悲剧的一大精神。
古希腊悲剧的重点并不是在曲折离奇的剧情之后给出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结局,而是在剧情中描绘出一个个鲜活而具有拼搏精神的生命。这种故事的意义不在于结局的神秘感,而在于角色悲剧性的生命活动中。
上一篇我们从故事本身的角度讨论了为什么有的故事不怕剧透,今天我们来讨论一下观众(读者)为什么在被剧透的前提下还愿意看下去。
神说:“A在创造一些功业之后会死去,这是他不可违抗的命运。”
首先,我们假定这位读者是第一次看这种故事,那么他在英雄奋勇拼杀时看到这句话,显然会一惊,接着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英雄一定会冲破命运束缚”的积极心理预期。带着这种预期看下去,他发现命运的脚步分毫不差,便会心生悲凉,感慨命运残酷。
我们再假定这位读者是“身经百战”的:他已经知道在这种故事中命运的说一不二。所以看到剧透的部分,他不会惊讶,但也许会好奇:人物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自己命运终结的?
俄狄浦斯怎样发现自己的身世?安提戈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众多战友劝说阿基里斯出战他都没有同意,最后他为什么又重回战场?他杀死了特洛伊第一勇士赫克托耳之后,又是谁夺去了他的生命?
带着这些问题,读者继续看下去,看到人物或不懈求索,或奋力搏杀,一路上做着正确的事情,最终迎来意料之中的毁灭。
不同角色通向毁灭的道路是不一样的,读者首先会心生怜悯之情, 而这种怜悯之情又是超越功利关系的,审美上的怜悯会变换为审美体验;另外,角色们明知自己的命运还要认真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悲剧本身或许是令人低沉沮丧的,但角色通往悲剧结果的过程却充满生命力,使人振奋鼓舞。
在古希腊神话中,主宰万物的不是万能的诸神,而是命运。神与人一样有喜怒哀乐,还能和人进行交流(甚至是更深入的交流),他们与人相比只是能力与地位上的不同。相比于凡人,神更能看得到凡人与自己的命运。神不过是人格化的超人力量,而他们虽然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却无法改变,这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但命运就不同了:它没有形态,没有人格,没有言语,却攫住了每一个人、每一尊神。它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或可知晓,却无从反抗。
古希腊人深信这一点,所以观看(阅读)命运一步步实现的过程不仅是对叙事的欣赏,也是对世界观的印证。换句话说,人们可以从“认定的观念得到证明”中得到心理满足。
古希腊精神可贵的地方就在于:明知如此,仍要挑战。阿基里斯可以选择不参战,最终长命百岁,但他还是穿上了铠甲,拿起了武器,登上了战船(虽然在第九年时被阿伽门农气到不想出战),使自己的生命早早结束。
而放到现在来看,伴随着科学技术的长足进步,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可知,宙斯的抛掷物我们早已经能够解释,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对未知命运的敬畏(至于种种世界观的讨论,就是另一个话题了);另外,古希腊故事中描写的社会样态也已消失,我们读古希腊故事的时候会有一种陌生感,那为什么现代人为什么也喜欢这种故事呢?我们下次再来讨论。
上一回我们讲到,没有了世界观对心灵的控制和社会环境的影响,现代人能够以一种纯然看故事的心态来看故事。那么,为什么现代的人也不怕某些故事的剧透呢?或者说,现代的读者能从剧透中获得怎样的审美体验?
叙事有两条逻辑,一条是线性时间的逻辑,一条是欣赏者看到的逻辑。第一条逻辑看重的是在时间顺序上故事的因果,2在1后,5在6前;第二条逻辑看重的是人眼中的故事前后是否自洽,此因此果,有呼有应。
在一般线性叙事的作品中,两条逻辑是同步的,一件件事接续发生,欣赏者也一件件事看下去,但在有的作品中却不是这样,《伊利亚特》讲述了特洛伊战争的前因后果,一开始讲的却不是三位女神争夺金苹果,而是阿基里斯之怒。
更典型的例子是侦探小说,大多数侦探小说都不是按照“人物登场——作案——发现案情——调查研究——破案”的顺序来讲的,读者一般看到的顺序中,“作案”的部分会被安排在最后。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合理的——如果读者已经看到作案过程,那么调查、破案就会索然无味。
这样安排的顺序打破了时间的先后逻辑,却没有降低读者的阅读体验。或许我们可以提出这样一个假设:在欣赏叙事作品时,与其说欣赏者是在追求故事最终的完整性,倒不如说是在追求故事的合理性。而完全按照时间顺序的叙述,不过是填补故事合理性的一种特殊形式。
看到诡谲的案情,读者会思考凶手的动机与手法,接着跟随叙事一步步看下去,看到破案后,一边惊叹凶手与侦探的博弈,一边也会思考整个案件的合理性。如果合理,读者会赞叹;如果不合理,读者会质疑,会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故事。
《伊利亚特》亦是如此,阿基里斯为什么生气?是因为阿伽门农抢走了他的女俘;阿伽门农率领的阿开亚人为什么要进攻特洛伊?是因为特洛伊王子带走了海伦;三个女神为什么要争夺金苹果?是因为有的神没有被邀请到而产生了小情绪。同样,针对神对人的预言,我们也可以这样看:我们看到了英雄的勇武,也预知了他的结局,但勇武的他如何走向结局,还是未知数。身负必死命运的帕特洛克罗斯披上阿基里斯的战甲、上阵杀敌时,读者也会为之振奋,他在阿波罗与特洛伊人的围攻下被杀死时,读者也会为之伤心。
有的故事的(读者)顺序是:“看英雄登场——看英雄拼搏——看英雄被杀”,读者在这种故事的时间末尾提升审美体验,这种体验往往伴有惊奇与错愕;
《伊利亚特》的(读者)顺序是:“看英雄登场——得知英雄终将被杀——看英雄拼搏——看英雄被杀”,在心中有预判与准备的基础上,读者在这种故事的时间过程中提升审美体验,这种体验伴随着逻辑的满足——无论结局好坏,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下来了。
也就是说,我们害怕的剧透不是对故事结局、而是对最能填补故事合理性的那一部分的提前揭露。
诺兰的《记忆碎片》是时间性极弱、合理性逻辑极强的一部叙事作品。在该作品中,第一个镜头就讲出了时间线上的结尾,整部电影最后却在时间线的中部结束。整部电影遵循着“1-10-2-9-3-7-4-6-5”的“首尾两开花”式叙事顺序,观众的问题从“这人会不会死”变成了“这人为什么会死”,更进一步,观众会想“这个故事是怎么回事”、“导演和剪辑到底在干什么”。观影过程中,观众一边在剧情层面上得到了合理解释的满足,同时也对剧情产生了新的问题;另一方面,观众也有可能将目光投射于剧情安排本身,明白创作者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获得另一个层面上的理性满足。
《荷马史诗》终究是在讲一个大体通顺的故事,而诺兰已跳脱讲故事的目的,将讲故事作为一种手段,达到了填补逻辑合理性的目的。现代人的创作新奇迭出,甚至创作出了《永生之酒》这种完全乱序的作品。至于能从中“拼”出什么合理性,便是读者的事了。
至此,关于剧透的讨论暂时画上了句号。最后,再次对不经他人同意便剧透的行为致以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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