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企业家专题02——钱玮: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生物不是人类
钱玮经营的两间缫丝厂位于楠城嶂县的两大工业区内,都已上市,资产总额已连续数年在嶂县的企业中独占鳌头,同时在楠城的头部企业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作为土生土长的嶂县人,钱玮为家乡做出的贡献不计其数,创办学校,扶持当地小企业,每年都积极参与各种慈善公益活动等,不一而足。
钱玮也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与相互扶持的妻子育有三个儿女,钱玮称妻子是自己的贤内助,在他列出的感谢名单内,妻子排第二。钱玮强调道,“我的家人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我最应该感谢的是成就了我的事业,我的缫丝厂里的那些小东西。”
钱玮所说的“小东西”就藏在嶂县郊区一处山清水秀的村庄内,那里也是我们下一站将去探访的地方,本期我们会着重于了解钱玮所经营的缫丝厂以及他的创业之路,还有他与家庭的关系。
夏概乘坐大巴抵达嶂县空桑村时已是傍晚,村长亲自接待了她,并告知家里已经烧了一桌好菜就等着她一起开饭,夏概第一次吃蚕蛹这种食物,担心她吃不惯,特地用了煎炸的做法。即使如此,当夏概看着盘中堆叠的一个个棕褐色油亮鼓囊的纺锤状蚕蛹时仍禁不住心里发怵,四溢的香气也无法激起她的食欲,同桌吃饭的村民夹起肥硕的蛹扔进嘴里,饱满的形体在齿间发出酥脆诱人的咔嚓声,夏概看着那张咀嚼着人间美味的嘴,脑里的蛹爆了浆,泛黄的脂肪混合着昆虫组织在口腔中四溅。
“夏记者快尝尝,趁热吃,香得很。”村长笑道,只差拿公筷夹起几个放进夏概碗里。
“不了不了,我对蚕蛹过敏,谢谢谢谢。”夏概推脱道,炸过的蚕蛹上仍清晰保留着昆虫的复眼,胸足与贴合的翅,任意拎出一个都令夏概难以入口。
听夏概那么说了,村长也不再勉强,只让家人给她添饭,笑道不用客气。
坐在宽敞的露天天井内用餐,夏概抓了抓被晚风吹乱的短发,问道,“村长,请问空桑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咱们村兴旺的桑蚕业吗?”
村长放下筷子笑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村里的桑树园以及山上的白桑树,都是我们村世代赖以生存的重要之物,说是村民们的命也不为过。空桑也有包含所有生命的容器的意思,无论是蚕,还是村民,我们的命可都是桑树给的。”
夏概点头,这与她来之前查过的一个典故倒是有些关联,出自《吕氏春秋·本味》,内容是,“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
村长起筷笑道,“空桑还有一层涵义,夏记者要是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查看。”
酒足饭饱后,村长的儿子领着夏概上山,她的住处被安排在山上的祠堂内,通往祠堂的山路装设有路灯,但途中需要经过一片桑林,林内无灯,村长的儿子打着手电轻车熟路穿过树林,不多时便到达祠堂。
祠堂内天井侧廊上设有厢房,夏概被安排在其中一间厢房住下,而据夏概所知,上周刚采访过的钱玮会于翌日到达空桑村,届时钱玮也将住在祠堂的厢房内,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村里住上几天,后天是惊蛰,上次采访结束后钱玮提到每年惊蛰他都会回空桑村祭祖,他的曾祖父就是村里人。
吃饭时村长提过,村里每年祭祖两次,一次在惊蛰,一次在冬至,世代沿袭下来的做法。从祖上开始惊蛰那天村里都要拜祭蚕神,祈蚕福,求丰收,而同一天也拜祭祖先,求去世化桑的老人们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以养出健康丰产的蚕。
村里家家户户都养蚕,而结出的蚕茧全都由钱玮的缫丝厂收购了去,经织造后卖给各大桑蚕丝品牌商与医院等,桑蚕丝的运用领域相当广。
“在天井内放置水缸与井寓意聚财安康。”青年解释道,“井在后边的天井里。”
祠堂内有前后两间享堂,从前一间的侧门通往后面的天井与后一间享堂,青年领着夏概往后走,头一间享堂内摆有许多祖先牌位。
堂内装修称得上华丽,又不乏古韵,木雕精美,屋顶悬挂着几盏木艺大吊灯,灯光明亮,香炉内的线香虽已燃尽,空气中仍有若隐若现的香气萦绕。
后享堂门口吊着的红灯笼亮着光,享堂大门关着,天井处有一口圆井,青年走过去打开厢房房门,夏概步及井边,内里是深不见底的浓黑,不见反光。
夏概疑惑道,“井只是容器,无水的话,如何聚财祈福?”
“这口井从我们村存在之前就已经有了,它不需要水。”青年微笑道,“夏小姐,房间我们提前收拾过了,很干净,请放心住。还有这是下山的地图,地形不复杂,刚才您也走过一遍了,但还是以防万一。”
夏概接过那张纸,就是一目明朗的简易手绘路线图,夏概对青年笑道,“多谢你们的招待,有心了。”
厢房外观古香古色,内里却完全是现代化装修,甚至可以说与住酒店的体验大差不差,还带有洗手间。
洗完澡后夏概站在房间门口冲天井张望,逡巡的目光略过安装在前享堂房顶上的监控摄像头,又回到那口井上。
算了,夏概抓了抓凌乱的湿发,尽管对那口无水古井莫名在意,却也不想在摄像头的注视下在井边徘徊。
夏概到空桑村来的工作之一是给负责管理村里养蚕业的村长与他的长子做个访谈,二是了解村庄的风土以及村民们赖以维生的活计,以完善专题内容。
而选择在惊蛰前夕前来也正因为上个月从钱玮处得知空桑村在惊蛰那天会祭祖拜神,是个采风的好时机。
夏概醒来时被透过隔扇门棂格的光线稍稍刺了眼睛,她意识到自己正是被门外的灯光晃醒的,摸起手表一看,凌晨两点不到。她本就是那种睡觉时几乎容不得一丝光线的类型,夏概一面为入睡时忘了戴眼罩而懊恼,一面挣扎着爬起身去包里找眼罩。
从温暖舒适的蚕丝被里钻出的夏概与冰冷的空气撞了个满怀,鼻尖的刺痒令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夜半的山里寒意凛冽,夏概吸吸鼻子,摸到眼罩的手顿了顿,她又嗅了嗅,清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极淡的香气,夏概仿佛能看见十分钟前有一位喷了淡香水的女性刚刚离开,香气在将散未散之际滑入她敏感的鼻腔。香气虽浅淡,却无法被忽略。
似乎既带有植物的清香,又晕出点难以言喻的甜香,房内并没有香气来源,从踏入房间到入睡前,夏概都没有闻见过这个味道。夏概看向雕刻成空心花格的隔扇门,气味只能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夏概戴上眼镜,披上外套走到门口,透过花格朝外张望。
天井空无一人,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也不可能有人在,她轻轻推开房门,就在那时,一阵细微的声响在阒静中钻入耳内,然而声音又像是在耳道深处响起,嘁嘁嚓嚓的响动,而那股潜伏在空气中异香的浓度也升高了些许。
夏概的目光游向门前的石井,似有所感般,又一阵嗡鸣撞击着鼓膜,犹如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夏概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某种会飞的昆虫?她几乎要立即转身回房关上门,从小到大夏概对所有节肢类动物中与昆虫沾边的生物都本能惧怕而避之不及,无论是分节的身体还是颤动的多足,哪一部分都令夏概寒毛耸立。
振翅声在耳蜗内回旋,夏概后退一步,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夏概捂住口鼻,连打几个喷嚏,一抹白出现在井口,随后是一片白如浓烟般从井口腾起,她意识到那是一只蛾,白蛾伏在井口,一对镂空羽毛状的触角微微颤动,一对黑色的复眼与夏概目光相接。
夏概极力忍着鼻腔内难耐的瘙痒,生怕打个喷嚏眨个眼的空隙,井口那只体型大到令她怀疑自己是否因那阵阵异香而产生幻觉的蛾子会直直冲她冲过来。
正常的飞蛾,有可能长到那么大吗?夏概努力抬起一只脚后退一步,井口的白蛾扇动翅膀,透过镜片夏概能看见灯光下四散漂浮的白色粉末,香气乘着细粉犹如一把笔直投向目标的锚射入夏概鼻腔,在下一个喷嚏爆发前夏概转身冲进房间,关上房门的瞬间那只白蛾也飞过来贴在门上,蛾的一对足探入窗格,腿上的绒毛滑过夏概的脸,如同一阵电流击中她的皮肤,夏概几乎弹跳着后退,同时第二只,第三只白蛾飞过来贴在门上,数对虫足敲击在窗格上发出咔嗒声。
夏概既惧怕它们能破门而入,又因恐惧无法靠近房门,口中哈出白气,手脚冻得僵硬,阵阵异香已不再折磨她的鼻腔,转而令她头晕目眩,夏概颤抖着将床头柜推及门边,抵住大门。蛾子在门上缓慢爬行,六足在棂格上敲出不祥的声响。夏概坐回床上抽起烟,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手上的打火机,假如那几只大到离谱的蛾子能撞开几扇隔扇门飞进来,打火机就是唯一的武器了。
香烟烟气削弱了嗅觉对异香的感知度,夏概起身走到门口,吐出的烟雾钻出窗格。抽完一支烟的功夫,一阵隐隐的隆隆声传来,犹似远方响起的大鼓声,夏概回身走到窗边打开窗,窗外浓黑无光,夜风挟裹着夹杂着树木与土腥味的湿气扑面,又一阵轰鸣传来,是雷声,春雷起萌蛰。
夏概转过身,透进门内的灯光亮了些许,那几只大蛾离开了。
睡不了几个小时,清晨时分,夏概醒过来,摘掉眼罩,在微熹的晨光中看向仍被床头柜堵着的房门,即使没戴眼镜也能看见上头没有飞蛾,夏概吁了一口气。
窗格上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粉状细碎鳞片,夏概走到井边朝下张望,井口处也有相同的碎粉,井里与昨晚见到的一样漆黑。夏概俯身嗅了嗅,稀薄的香气有如幽微的孢子顺着上流的空气游进她的鼻腔,井……是通道?
天边传来隆隆声,空气中始终酝酿着淡淡的土腥气,以及树木叶片的腥香,是桑树叶,来自这漫山遍野的高大桑树。
夏概一面擦拭眼镜一面抬眼望天,天色暗沉,湿润的雨气卷着鳞粉落入夏概双目,“嘶……”她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昆虫振翅声应和着眨眼的节律在耳道深处嗡鸣,夏概抬头,视野被汹涌的白侵占,数只白蛾腾空而起朝她逼来,夏概浑身一凛,下意识抱住头大叫起来,少顷,狂乱的心跳未落,夏概猛一抬头,面前空无一物。
概戴好眼镜回身,见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短发少女正站在前享堂侧门口看着她。
“我路过祠堂门口,听见这里头有声音。”少女指了指自己身后。
“没事,谢谢你。”夏概冲少女点点头,“你是要上山?还是下山?”
夏概和少女一前一后走在下山路上,刚才得知少女名叫安安,上山是为了采桑叶。
夏概看着身穿黑色运动服套装,提着竹篮的少女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个时间,你怎么没去上学?”
少女没回头道,“我在城里念中学,因为生病休学半年,来这儿休养。”
“可以这么说吧,我在这儿待到12岁才被父母接回城里。”
“去过。前享堂每天都开放,后享堂每个月初一十五开放,下午五点关门,明天惊蛰会开放的。”
夏概决定直言,“昨晚半夜时,有飞蛾从井里飞出,很大,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飞蛾,不止一只。”她将疑问噎在喉里,只说了上半句。
少女停下脚步回身,“每年惊蛰前后它们就会出现,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伤人的,你不用担心。它们是蚕蛾,是蚕宝宝们的母亲。”
夏概看着被风拨动枝叶的桑树林,“正常情况下蚕蛾的体型会那么大?难道是一些什么新品种的蛾?”
“蚕与蛾都是神明,蚕本就是天虫。”少女笑了笑,“我听说惊蛰日起始时,村长会带人上山祭拜空桑村的先祖,就带几个村民,其他人则是明天直接去祠堂里上香。”
少女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夏概紧随其后,目光边缘的某样物体攥住了她的脚步,她下意识捂住口鼻,回头看向离她不到三米距离的那棵桑树,树身高大挺拔,树冠蓊郁,枝叶间结满或黑或紫的桑葚,两只白蛾停在树枝上,四对披满鳞毛的翅扑扇,夏概转过身,镜片后的双眼稍稍眯起,它们是在……
少女走过来,夏概则壮起胆子往前走了两步,两只蚕蛾进食的模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它们正将垂坠于枝叶间的饱满果实一串一串绞进嘴里,三条暗红色的口器柔软而形似人的舌头,比人舌细长些许,双面布满细小尖利的牙齿,利齿轻易割断桑葚与树枝的连结,刺入果肉卷进口中。
“蚕蛾的口器……是长这样的?”夏概忍不住咽下口中干沫,明明是引发不适观感的画面,却有着难以言明的吸引力,夏概甚至忽略了使她鼻腔瘙痒的异香。
“这种牙齿,用来食肉好像更合适。”少女移开目光,“就好像鲨鱼这种肉食动物,就是长着类似这种牙齿。”
夏概在村长家吃过早餐后,就由村长的儿子——昨晚领着她上山进祠堂的青年带着去村里参观。
据青年介绍,空桑村有六百多年历史,占地十五平方公里左右,村民有七百多户,随着历史演变,除了部分传统的古老建筑仍被保留,定期修缮,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百转更迭,村民居住的房屋不断翻新重筑,现今看来已是一座充满“现代感”的村庄了。
其中夏概留意到村里的几所学校都建得十分宽敞,青年解释道,“我们村里只有小学和初中,高中要到镇上去读,但我们村孩子多。”青年的笑容透出几分骄傲,“孩子是村庄和祖国的未来,我们村村民都秉承‘多子多福’的道理,就像丰产的蚕一样。”
夏概选取了一所学校的操场作为访谈地点,与青年做了一个三十分钟的采访,完成一项工作任务。
接着青年又带着夏概去了村里的几座桑树园,每座桑树园占地大概四百多亩,视野内涌动着成片的不间断的绿,一直绵延至远处的绿色群山。桑园内的桑树都是改良过的地桑,便于采摘,田地内都装了自动喷灌系统,省去许多人力。
“对这几座桑树园以及山上桑树的种植养护,村民家家户户都有份。”
夏概点点头,望着面前起伏的树海又道,“据我了解,祭蚕神不是在小满那天进行么?”
“小满祭的是嫘祖,我们村不是,大家祭拜的风俗不一样而已。”
不远处的学校传来放学铃声,青年提议先去吃午饭休息一下,午后再继续,夏概附议。
回村长家的路上熙熙攘攘热闹了许多,几乎都是放学回家吃饭的孩子。
“我们村除了养蚕也有其他种植产业,冬天种别的植物营收。蚕则养三收四,一年四回结的蚕茧几乎都是好蚕茧,也就是‘上茧’,钱老板开出的收购价比其他厂子都高,是个良心人,因此我们村出产的茧都被他‘垄断’了。还有村里几所学校,都是钱老板有份资助建立的,对于孩子们的学业他很是上心。”
夏概表示赞同,在缫丝厂时她也见到过那些从空桑村收购的蚕茧,无一不洁白饱满,即便是外行也能看出茧子的质量优异。
吃午饭时夏概想起早上下山时少女安安告诉她的关于上山祭祖的说法,于是随口问了问。
村长点头道,“村里的老传统了,我昨晚也提过,惊蛰祭祖拜蚕神嘛。每回祭完祖先就会开始下雷雨,那是祖先对我们祈愿的回应,每年都一样,春雨新生,那意味着新的蚕宝宝们要出生了,它们将平安健康地长大,吐丝,结茧。”
午休后夏概又跟随青年参观了村里的大棚蚕房以及一些保存完好的古建筑。
一座古刹墙上挂着的丝绸画卷吸引了夏概的注意,丝绸画的底色为藕色,高一米五,宽不足一米,她从青年处得知,画作是经过两次修复的,具体作画时间与画者已不可考。
画卷上深绿色的藤枝交缠,枝条大概是成人手腕的宽度,长而弯曲,藤上缀满白色的巨大花朵——乍看之下有点像堆簇的藤本月季,如果不走到近处,看起来就是一副稀疏平常的白藤花绘图。
夏概走到画跟前,一眼便认出栖于藤上的白花都是一只只羽翅或张或合的飞蛾。夏概霎时钦佩起画师来,只因这画远看是洁美的白藤花,近看却变成仿佛下一秒便能飞出画卷的白蚕蛾。
转念一想,作为一幅画来说尚且能认为是美的,然而如果这幅场景来源于现实……密匝的巨大飞蛾挨挤在一起,随时可能成片飞起……夏概回身对青年道,“这么说数百年前,空桑村的蚕蛾就已经是这种体型了。”
“它们一次能产下一千多枚蚕卵,孵化率几乎是百分百。”
话音未落,青年的手机铃声响起,“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夏概学着来庙里进香的村民一样往功德箱里塞入纸币,抽出线香点燃,跪拜面前的菩萨神像。
刚进寺庙时打过招呼的管理人员从殿后的客堂走出,“那是蚕母图。”男人微笑道,“画家就是描绘了蚕蛾们聚集在一起时的场景。”
青年接完电话回来,夏概提出想先回住处休息一下,钱玮大概会在傍晚时抵达空桑村,届时他们将一起在村长家吃晚饭。
素材已经七七八八,明日惊蛰可以再采访一些村民,素材就齐了。
夏概往山上走,村里人来人往的嘈杂逐渐消隐,进入桑林后,密林深处飘来似有还无的异香,未到黄昏,厚薄不一的积雨云与茂密树冠对日光的双重阻隔却令树林昏暗无光,拂面的凉风在进入树林后戛然而止,也许因为昨晚没睡好,又或者与那股萦绕不散的异香有关,夏概只觉得昏昏沉沉。
走出树林大概需要十分钟,夏概有看表的习惯,从进入树林到现在已过去快二十分钟,夏概不确定自己是否迷路了,山上桑林密布,但并非都连在一起,比如祠堂便位于一片林间空地上。夏概在林内来回穿梭,光线由幽暗转为晦暗,逐渐像缓慢凝固的树脂胶水,大脑则如同出现故障将将停摆的机械钟。
又二十分钟过去,夏概终于停下脚步,风卷过枝叶却无声,这种违和令夏概意识到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她看见满树的桑叶风吹起舞,却听不见任何枝叶晃动的声响,同时思绪犹如彻底被搅入黏稠的泥浆内……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脑里仅余这一个念头,却无法思考该如何逃脱。夏概脚下趔趄,她被树林茧缚其中,无形的丝将她捆得寸步难移。
树林在无声地狂舞,夏概闭上眼,思维的松软使身体轻盈,从树干伸出的千万缕白丝将她包裹起来,白丝将裹起的夏概纳入树干,所有感官都坠入虚空,夏概只能感受到身体在膨胀,变形,柔韧的丝线重塑了她的身躯,又编织出羽翼,随后树干将她吐出,夏概趴在地上睁开眼,看见不远处有些许光亮,她向那点光爬去,将身体拱出白色的壳。
那一瞬间声音又回来了,桑叶沙沙作响。空气潮湿而浸润桑葚的甜香,白色的飞蛾从各个方向飞来,扑簌着翅膀在她身旁稍作停留,又接着往前飞去,似在引领她离开这片树林。
夏概舒展双翅,身体脱离地心引力,树林像绿色的海水涌动,向四面八方缓缓淌去,夏概顺着绿潮流转的方向游去,没多久便飞出了桑林,她没有见到祠堂,而是来到一片更为开阔的空旷区域,夏概经过地面上满覆的翠绿地衣,继续朝前飞去。
羽翅被用力扯住,夏概吃痛回身,见一少年正攥住自己的……手臂?
夏概回头看见脚下几步之遥之处,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霎时回过神来,后头的少年拽着她退后几步,松开手。
夏概盯着面前的黑洞,这是一个天坑?她想上前察看,又担心少年误会,后者已经走到一旁去,却仍看着她。
“行,那我走了。”少年转身离开,夏概追问道,“你是这村里人?”
昏黄的日光滑出他的背影,少年高而壮,但脸仍显得稚气,十五六岁模样。夏概无暇思考他在这里做什么,只讶异于刚才那场真实的幻觉。她站在巨大的天坑旁,第一次在采风之地产生了想尽快离开此地的念头。
探身望进脚底那片深渊,暮色弱化了视觉,天坑深处只有不见底的黑。
晚餐时推杯换盏,钱玮喝了不少酒,夏概能拒则拒,必须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上山时钱玮的步伐数出了他的醉意,夏概不得不放慢脚步以配合前者的步调。
“小夏,这村子漂亮吧,我是真喜欢来,这儿的村民都热情好客!”钱玮冲夏概笑道,酒气被微风不偏不倚扫到夏概脸上。
“还有孩子,一看着那些孩子我心情就好,个个都朝气蓬勃的,看着那些孩子就能看见这村子的未来。我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我希望他们长大后都能有出息!”
夜十一点,夏概从窗户爬出,房间的窗户由纱窗与玻璃窗组成,没设外层护栏,但玻璃厚实,能从内上锁。
夏概打开下午回山上前在小超市买的手电筒,找准方向,在亮光的指引下往天坑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早上少女提到的惊蛰祭祖会在哪里进行,往天坑去纯粹是出于不明所以的直觉,到那附近去守着,过了午夜如果没人出现便打道回府,祭祖仪式本也不是能写进这次稿子里的素材,敌不过好奇心作祟罢了。
上山步及天坑需要穿过两片桑树林,基本是直线路线,正常情况下从祠堂侧方的树林走过去不会碰见上山祭祖的村民,退一万步讲,万一真的撞见了,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应该也不难。
桑林黑暗无光,空气湿冷,夏概已习惯了始终存在的香气,异香浓郁,鼻腔却好似脱敏了般不再与之抗争。林间寂静得反常,夏概压下对黑暗以及更多不具名的恐惧往天坑的方向走去。
射入巨坑内的手电光迅速被黑暗吞没,此处除她以外空无一人,十一点三十五,离午夜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夏概回头往来时的树林走去,密林是极佳掩护。假如过了十二点仍无人出现便回去算了。
春雷隐隐,明明仍未下雨,雨水的气息却灌入鼻喉,夏概站在黑暗的桑树旁,借着灰白月光注视着天坑,月光似乎锁定了方向般只将晖光投射在天坑处,夏概微眯起眼,周围的树林漆黑如墨,衬得巨坑上方奇亮。
离十二点还有不到五分钟时,斜对面树林里曳出几道白光,紧接着走出几个人影,夏概后退两步,确保他们不可能看见自己,白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点燃的火把,举着火把的几人往天坑走去。借着火光,夏概能辨出那几人分别是村长,村长的儿子,下午在寺庙内碰见的管事,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男人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几人步及坑边,村长回身对男人说了什么,后者将麻袋搁在地上,冲着它双手合十拜了拜,便将麻袋推入坑内。
那是祭品?夏概往前两步,看见那几人将火把放在地上对着天坑,同时伏身跪拜,他们将额头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雷声隆隆,由远及近,另一种声响却没有被掩盖,那个声音在颅骨内由轻而重,撞击回荡,是从昨晚开始一直断续喧嚣的振翅声。眩晕袭来,夏概不得不伸手扶住树干,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满月,原本灰黄的月光不知何时变成灰紫色,积雨云如轻烟般从圆月上散开,灰紫的色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深紫过渡。
周遭厚重的积雨云都被月光染成怪异的紫红色调,而夏概仿佛能看见深紫色的月光沿着既定的轨道落入巨大的天坑。
带着湿气的风掀过火把,火却没有熄灭,雷声逐渐逼近,与夏概脑中的振翅声共鸣,异香漫溢,夏概头晕目眩,只觉未消化完的晚餐在胃里翻滚挣扎,眼前阵阵发黑,使她身体瘫软跪坐在地。
或许过了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眩晕感逐渐消退,夏概强压下恶心感,慢慢起身,她屏住呼吸,与跪在巨坑前的几人一齐看向洞口,只见一对黑色的羽毛状物体正从那里探出,那对硕大的羽毛颤动着,随后是一对巨大的黑色复眼与合拢的羽翅,羽翅犹若一座淡黄色的小山。剧烈的心跳加重了夏概的恶心感,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令她想即刻逃离此处,用尽浑身气力却只堪堪后退两步。
巨蛾的六足彷如六根斜插入地面的立柱,跪在地上的几人站起身,头顶上是巨蛾纺锤状的胸腹,有如站在一艘静止的齐柏林飞艇下,侧对着夏概的一只复眼犹如一个小型黑洞令夏概难以直视,仿佛再看一眼便会被吸入其中。巨蛾燕麦色的双翅缓缓展开,羽翅一角伸到夏概跟前,只要伸出手便能触及。
巨蛾扇动翅膀,四周桑树的枝叶被风掀起狂乱舞动,它缓缓飞到低空中,遮云蔽月,夏概仰望着展翅的巨蛾,这根本就是一个噩梦,她想。眩晕感没有放过她,夏概头昏脑涨,只能大口呼吸,眼前的画面只能是一场噩梦,假使有人看见这只如山一般的巨蛾,看见它充斥视野内整片天空的庞大身躯,定会认为自己所处绝非现实。
紧接着,更为骇人的一幕掠夺了夏概的理智,巨蛾的下腹部射出数条粗长的黑色触手状物体,其上密布肉眼可见的砂色肉芽,黑色与砂色的条状物宛如有自身生命般柔软扭动,惊雷与振翅声在夏概耳畔形成交响,然而那振翅声的来源却是巨蛾下方的天坑——成群的白色飞蛾犹如逆流的雪崩涌向巨蛾,同时砸向夏概的异香也似达到峰值,冲击波般的香气击垮了夏概最后的神志,在意识与身体罢工前的那一瞬,夏概看见那些黑色触手上的肉芽如离弦之箭绷直挺立。
夏概坠入黑暗的虚空,难以言表的剧痛从身体低处辐射至全身每处神经,痛不可遏,同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彻底失去了对自身的掌控,唯有身体的痛感真实,而后,痛感与意识同时消散。
夏概在祠堂房间的床上醒来,意识缓慢回笼后只想起自己如游魂般穿过幽暗的树林,回到房间后便直接躺在床上睡过去,窗帘没拉,天光微微泛白,窗外噼里啪啦下着雨,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三十。
昨晚失去意识后,夏概是被冻醒过来的,起身望向天坑时,那里已空无一人,空无一物。满月被积雨云彻底掩蔽,月光黯淡,巨坑黑暗。天空飘起细雨,夏概来不及多想,打开手电顺着来时的路返回祠堂,倒头睡下时雨势迅速大了起来。雨下了一夜仍未停歇。
而雨夜的噩梦同样持续不断,此刻正如刚刚看过的电影般在夏概脑里逐帧重映。
夏概盯着天花板,想起青年说过今日惊蛰,村民们一般早上七八点就会进祠堂祭拜,她可以选择下山,或者待在房间里,而通常钱玮都是待在房间里继续睡觉。
这种情况下过去敲门会很奇怪,夏概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然而那些混乱而匪夷所思的噩梦所引发的极度不安已令她焦虑得想即刻起身过去一探究竟。夏概走到窗前,雨已小了许多,打开窗向左看去,那边是钱玮的房间。
洗漱好后夏概直接走出祠堂,往祠堂侧面走去,可怖的梦境也终归是梦境,却始终忐忑难抑,刚从梦境中苏醒过来时鼻腔与口腔内浓重的铁锈味令夏概忍不住侧身干呕,夹着咸腥血气的酸水灼烧喉管。
夏概走到钱玮房间的窗户前,窗帘是打开的,雨滴模糊了她的眼镜镜片,将房间内部晕染成一片暗红。
安安被送到空桑村的姨奶奶家寄养时还是个新生儿,彼时姨奶奶的儿子还在外地念大学,家里只有还算年轻的姨奶奶与小小的婴儿,姨奶奶将安安照顾得很好。几年后,姨奶奶的儿子,也就是安安的表叔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后面跟同村的女孩结了婚,生了小孩,表叔选择留在城市没有回村,妻儿则在村里生活。
姨奶奶原本有三个儿子,一个幼年时早夭,另一个听说有病,后面也死了,只剩表叔这一个儿子。而表叔表婶生了一对龙凤胎,兄妹俩,妹妹健康,哥哥有病,哥哥的病与他父亲死去兄弟的病症很像,一开始很正常,两岁过后开始不言语,逐渐对他人的呼唤失去反应,不与人互动,持续发呆,又或者突然伤害自己,攻击他人。
表叔表婶没有将儿子送去治疗,只将他关在家里,选择了基本放养的方式,又过了几年,表婶又生了一个男孩,于是龙凤胎里的那个男孩被彻底忽视了。
同样被忽视的自然也有本就不属于这个家的安安,她是父母违反计生政策的结果,为了保住母亲的工作,安安被奶奶安排送到乡下来由奶奶的妹妹抚养长大,家人已经说好等她在村里念完小学就接回城里去生活。
姨奶奶对安安很好,直到她自己的孙子出生,而表叔表婶对安安则一直是疏而不亲的态度,长大的安安渐渐明白这也是人之常情,直到九岁那年,表叔表婶的第三个孩子出生,而那一年年底,姨奶奶去世了。三年后,安安被父母接回了城里,回归她真正的家庭。
初三开学没多久,由于心理医生的建议,安安的父母为她办理休学一年,冬季到来时她又重新回到空桑村,住进了表叔家。回村里养病是安安自己的主意,她需要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终结一些东西。
惊蛰前夕,表叔回家祭祖,他们告诉安安,要将生病的表弟送去城里治疗,安安问表叔,他那个生病去世的弟弟有没有接受过治疗呢,表叔看着安安的目光空无情绪,只回答道他也不知道。
安安想,大概是没有吧,那不是个致死的病,假如有经过治疗,怎么会死呢,假如及早治疗,绝对不会死。那么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想着把表弟送去治疗呢。
惊蛰前两天上集市买食材,周遭嘈杂得很,安安却仍能听见走在后头两个妇女的对话,其中一个说,今年是谁家的娃你知道吗?后头的声音中断了几秒后一个陌生的名字飘进她耳内。
“不是说有个记者要来村里采访,明天就到。不知道是不是也给安排住祠堂呢。”
“村里有宾客来不都安排住那儿吗,不过听说就待两天吧,惊蛰那天就走。”
惊蛰前一天早晨安安上山采桑叶,在祠堂内见到了那名记者,她们一起下山,在山脚下分别前安安对记者道,“今晚的祭祖,如果你打算去看,最好不要声张。毕竟你不是这村里人。”
傍晚时,安安的表叔带着表弟离开家,瘦小的男孩异常安静,被父亲抱上车,没有道别,小汽车在家人的注视下驶离。
惊蛰早上,钱玮被发现陈尸于自己的房间内,安安听说现场惨不忍睹,钱玮泡在血里的尸体面目全非,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创口。后面传出房间内与窗棂上都留有大量白色鳞粉,于是关于钱玮是被那些大飞蛾啃噬皮肉而死的传言甚嚣尘上。
尸检报告则给出了不同意见,钱玮尸体上有两处刀伤,其中一处是致命伤,单凭这点就能证明钱玮死于人为的他杀,而从他的指甲里也确实提取到陌生男性的DNA.为此警方也对空桑村所有男性展开清查,最终一无所获。现场与尸体被严重破坏过,调查的难度直线上升。
祠堂内装有两个监控摄像头,怪的是,后面那个摄像头是运行的,前面的摄像头却在惊蛰前两天被关闭了,对此村长的解释是摄像头出了问题,暂时关闭。
这些都已是后话,而记者在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天便也离开了空桑村,安安听说报警人就是她。
令安安意想不到的是,记者离村前找到她,并告诉安安她“看见了”,安安不明白记者所言何意,只见对方一脸凝重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天夜里我去看了祭祖,那之后我便能看见与‘经历’它们所看见与经历的,所以我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记者那么对安安说道。
临走前,记者给安安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如果你想要找我,随时打我电话。”
钱玮去世的消息登了报,报道称其是在惊蛰返乡期间“因突发疾病去世”。那之后不久,安安离开了空桑村,回到城里的家中继续休养。
本报讯:近日,楠城嶂县空桑村的村长荀某某因涉嫌与已故前企业家钱玮之间存在非法交易而接受公安机关调查。
据匿名举报人反映,荀某某与钱玮之间的不法交易行为已存在数年,作为空桑村村长的荀某某称,一切都是从村民的所得利益最大化出发,却无视了该做法的违法犯罪事实。
有小部分村民勇于站出来举证荀某某的所作所为,并接受本报记者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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