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号是教友杰丝·米勒,亚纳恩纳奇圣殿的一员,赞美圣尊和亡者之神安努。
眼下,我正在快速通过一条繁茂过度的林地,这地方曾经是个复合工业园区,密布着大量的加工企业。他们管这里叫金石镇,一个满溢着他们野心与贪念的名字。锈蚀的金属标牌如今仍能阅读,为新来的旅行者们指出通向不同工厂的道路。混凝土道板则已经被入侵的荒野打的溃不成军,眼看着被新生的植被征服吞没。
如今,感谢亡者之神安努与圣尊,赞美祂们的名,荒野众生靠吞噬那些污染了大地的凡俗生命攫取了新的活力。
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破裂的水泥路向停车场延伸,人们夺路而逃之后留下的车辆在这里历经风吹日晒徒增锈迹。这里看样子曾经是个炼油厂,三辆十八轮大卡车被遗弃在了入口处。我们圣殿的人以前来过这里,扫荡了这里可用于补给的燃料和机械零件。按照我们传承的故事,这些卡车在美国内战之后的崩塌余波中把最初的成员带到了这里,这里也是我们的第一个殖民点,一直到后来迁移到了更利于防守的位置为止。但这个地点对我们仍有价值,我们必须对其加以保护。
有什么东西在前面动了一下。我在一道半颓的金属篱笆后面蹲伏下来,抽出手枪,回头望了一眼我的队友们。我们一行共有四人,被外派出来检验我们的信仰还有其他能力。我能感觉到他们,一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又如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们都是同胞兄弟——第一环的兄弟姐妹,一同从我们过去的人生中解脱出来得授新生,又从奥秘之源处获得了新的人生目标。
我回想起了圣尊的拥抱,全新的血肉的感觉,全新的意志的触碰。我的朋友,我全新的家庭。在新生那令人困惑的第一个瞬间,我成为了人类注定成为的全新的存在。
我属于这一切,我已然无法想象脱离这一切而独立存在了。
丹尼尔·特雷迈恩教友站在我身边,他带着一支步枪。装上弹匣打开保险的时候,覆盖着他鼓鼓的二头肌的皮肤上密布的疤痕也随之暴起。
“我们要先研究它们。”我提醒他,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司祭们珍视知识一如珍视战功。”
我能感觉到他心中对暴力的渴望。他亟欲以此来宣泄心中的狂怒。曾经那个他还有些许残留,正在对抗我们所共享的全新的存在形态。每次他大开杀戒的时候,他就能洗去那个声音,用愧疚将其溺毙。
就在此时,那个人影又一次现出身形。那是个女孩,绝对没超过十五岁。她看来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很清楚自己寡不敌众了。她举起了双手。“嘿,我不想惹麻烦!”她喊道。“我是来和你们谈谈的!”
我站起身来,收起手枪。“没问题。”我说道。“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会让你平安离开的。”
“你们搞错了一件事。”那女孩回答。“我才是那个允许你们平安离开的人。”
我微笑起来,就让这姑娘保持着她美好的幻觉吧,暂且如此。“我要走过来了,我动作会很慢,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轻举妄动。”
女孩点了下头,撮唇成哨,尖利的信号听起来与其说是人声,不如说让我直接猜的话更觉得像是鸟鸣。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她的朋友们便无需现身了。
我慢慢前进,把自己的双手都放在轻易可见的位置。少女没有挪动位置。我在一株倒下的红木前停下脚步,爬上树干。我的手拂过可能是导致了这株巨木枯死的感染节疤,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在上面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离那姑娘大概有五六步远。“你知道我们是谁。”我开口说道。
“当然,你们是那帮教会的家伙。”女孩回答说,打量我的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嫌恶。“这是你们的地盘。”
我又点了下头。“确实如此。你们眼下的行为是明摆着的擅闯了,要是你们想来加入我们,我们这就可以来谈谈具体事宜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你们就不能呆在这里。”
“我们不是来加入你们的。”女孩说道。“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们一共有两个人,莱拉和扎克里,一男一女。他们是一个由三辆车组成的幸存者车队的成员,在路上遭到了某种巨大的东西的袭击。短暂的战斗后,大部分车队成员被那东西捕获了,包括女孩的父亲和妹妹。
现在,他们正带领我们回到伏击现场。而我已经承诺向他们施以援手。
丹尼尔不太同意我的决定,但是今天司祭授予了我领导权限,在我的血肉中刻下了印记。只要印记还在而我们还没有回到圣所,他们就必须服从我的意志。否则就会品尝来自我们的同胞和秘仪的惩戒。
我们跟随着少男少女在灌木丛中迅速穿行,奔跑的样子一如往常,只不过手中紧握着武器。莱拉告诉我说遇到我们的时候他们正在追踪那头带走了她的家人的怪物。我对她的勇气深表讶异。
我还记得像她这么大的时候,生活在曾经名为松崖镇的废墟里,那座破碎的城市最后也拒绝接受即将在失血中迎来死亡的现实。
我一开始是在家里染病的,和大多数人一样,流感症状和寒战,都没什么新鲜的。所以我自己吃了点药,请了几天假。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我在脏乱不堪的床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像开了个洞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我似乎是失去了四天的记忆,但是感觉上好多了,像是已经痊愈了一样。
洗漱之后我打开了电视,那时候我才知道别人都遭遇了什么。
我也还记得几年后逃离松崖镇的旅途。那天晚上乔尔握着方向盘,丹尼尔坐在我身边,皮特·艾克勒长者,那位司祭,坐在后面。那时的我们还是完全不同的人,全然不知自己正在奔向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
有时候我也在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应该逃走,像丹尼尔当时提出来的那样?要是我那么做了的话,会不会我早就死了?也有可能我会活下来,被重新找到,获得接纳,就像丹尼尔一样。
2005年的时候,世界上有70.5亿人,但那个时代对我来说太古早了,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剩下的可能也就十分之一吧,或者更少,我们也没有办法去统计了。但要是世界上其他地方也都像这一带这么荒凉破败,那我记忆中的人类就可以说已经彻底完蛋了。
我第二次感染病毒是经过仔细思考后的选择。我们抵达亚纳恩纳奇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志愿接受入教仪式。皮特·艾克勒长者和其他司祭们聚集在我身边,高唱颂歌与祷文后对我进行了注射。然后我被带到了单人牢房锁了起来,和所有的新入教者一模一样。
牢房里的那些日子如今全都混在了一起,我只记得有一天早上醒来,脑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声音催促着我马上离开,逃离亚纳恩纳奇,奔向大海。在那里我会得以愉快地生活下去,在黑暗深渊之地呼吸着海水,与数以千计的同胞聚首,那里有我过去的朋友们,过去的家人们——的残渣。还有一位全新的慈父,祂将教会我在这个我的肉体与精神都早已遗忘的古老世界中的生存之道。
那些日夜的记忆全都揉成了一团,而我开始发生了转变。对于深渊的执念吞噬着我,占据了我。我在构筑牢笼的木料上撞得头破血流,为了逃离镣铐甚至试图掰断骨头,解裂肢体。与过去的我相比,那时的我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残渣,伤痕累累,歪七扭八,徒然旁观病毒侵蚀改造着我的身体和精神。
我几乎要向绝望屈服的时候才终于有人来处理,他们把我拖了出去,丢到了一个蓄着水的岩洞中。我还记得那些颂唱声和黏稠泥浆的触感在我的认知中挥之不去的感觉。两者都浸没了我,我脑子里那个尖叫不休的声音居然安静了下来。
还有其他人的身躯在泥浆中翻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爬出去,想要逃掉,但是我们已经无比虚弱,更别提腹中空空了,整个人剩下的不过是在病毒感染彻底吞噬我们的人生之前尚存的一点零碎罢了。
我被人拖出了泥浆,一把尖刀扎进了后颈,切除了病毒感染诱发的组织增生。伤痛在我的血肉之中燃起了一团烈火,以剧痛的灼烧施以了净化。
突然之间,那个声音就那么消失了,而我也不再渴求大海。
我还记得冷水灌进了我的喉咙,我被清洗干净,整理一新,包裹进了一条新入者的白色长袍里。我迎来了新生。
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听到了圣尊的声音,就此成为了圣殿的第一环成员。
我们四个都通过了这项仪式,得到了对应于我们的新生的伤疤。我看着丹尼尔被从泥坑里拖出来挨了刀子,尽管虚弱不堪,但他当时仍在拼命反抗。司祭赞扬了丹尼尔的这份精神,但是丹尼尔看起来不是很承他的情。
现在,我们是猎人,扫荡者,也是掠食者。派我们出去的主要任务就是解决掉所有不应该占用更上级长者们宝贵心力的问题。而我们将在这个过程中证明自己足堪适配圣尊的恩典。只要展示出足够的能力和对教团的价值,就能获赐更多的知识,挣来更好的生活条件,更高的地位,总之就是一个人可能会想要的一切。
莱拉停住脚步,举起了手。我随之停下脚步,就地蹲伏下来,片刻之后才慢慢挪动到她身边。“什么情况?”我问道。
“痕迹就在前面,”莱拉回答。“我想……”她又吞了口唾沫。“我估计那些东西就在这儿。”
“太多了。它们肯定是和别的家伙会和了,现在都在往海边跑。”
很合理,我们以前见过这种场面。病毒的声音伏行在海渊之下,而侍奉那鬼东西的怪物们就会跑到陆地上来,把人类抓走带到海里去。之后那些人就会变成扭曲版本的自己,屈服于怪物的意志之下。每次我看到那些家伙,都会想到我本来也差点变成这个样子。
我把手伸向莱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失去信心。”我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女孩回头看着我。片刻之后,咬牙切齿的锐利面目放松了下来。她也伸出手来碰了碰我的脸,用手背拂过我的脸颊。“你看起来好美。”她轻声说道。“我以前从没注意过,他们对你做的那些事,让你看起来如此……”
“不是,当然确实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也很美,某种意义上说。”
我捉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了她的手。“我们得去救你的家人。”
莱拉瑟缩了一下,脸上变了变颜色,视线也低了下去。“是的,抱歉。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得先看看要对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道。“然后我们再来制定一个计划。”
不到一小时后,我们就把距离拉近到足够看清那些巨大的怪物了。它们沿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径直深入愈见茂密的森林之中。这地方以前应该是一条柏油或者混凝土道路。但是这年头面对那些有病毒撑腰的植物,常规人造建筑都显得格外短命。根茎与藤蔓会啃穿结构中的弱点,然后再从里面生发出来,把原本坚固的人工表面切成零落的碎块。狂野生长着的畸形自然生物们正在从原本压迫它们的我们手中赢得一场寂静无声的战争。
我也是这变化的一部分,而我已经学会了去接纳它,去拥抱它。那个人类可以将自己的意志加诸于万物之上的世界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现在都是新秩序的一部分,要是我们还想一直活下去,那我们就得扮演好这个角色。
前面又有更多动静。我能看到前面的怪物战团中那些熟悉的巨大螃蟹状生物在昂首阔步。我们称其为沙尔。一个古老的名字,司祭们说与它们的起源有关。在更前面还能看到三个草草制作的木头笼子装着它们捕获的猎物,由我以前见过的另一种变异生物拖行。在它们周围还游荡着其他的变异生物,这些家伙在林中道路两旁逡巡,监控着茂密的林地,监控着我们可能藏身的地方。
莱拉说得对,这里的怪物超过了我们能对付的上限,要是贸然继续靠近的话它们可能会立刻发现我们。
我尽量悄声召唤所有人会合,丹尼尔几乎立刻就出现在了我身边。莱拉的同伴,那个年轻男孩片刻之后也来到了我们之中。扎克里看起来绝不可能超过十二岁,但是眉头紧锁的表情几乎已经焊死在了他脸上。我以前也在别的孩子们脸上见过这副样子。他这是在使劲浑身解数在所见的层出不穷的恐怖之物面前保持住心智不要崩溃的表现。
教友莎拉·休伊特和托马斯·沃尔特在一两分钟之后也找到了我们。托马斯的眼镜碎了,不过几天之后他的身体应该就会开始发生变化,到时候他就用不到那东西了。或许已经用不上了,不过不管怎么说眼下他还是戴着那玩意儿。
“我们寡不敌众。”我向他们分享了情报。“需要点别的计划。”
“我们可以回到刚才路过的那个工业区那儿去。”莎拉提议说。“也许会有我们用得上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是个好主意。“那我们得分头行动了,否则绝对赶不上在它们返回海岸之前截住它们。我带着孩子们,你们三个留在这里。”
丹尼尔发出一声低咆,接着摆了摆手。“女孩跟你去,男孩跟我们一起。”
我犹豫了一下,他的说法也有他的道理,把两个孩子分开我们就能确保他们服从我们的命令。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什么救出俘虏的机会,那个男孩也会很有用。但是,让他们两个始终在一起也可以展现出我们的信任。既然丹尼尔提出了他的反对意见,现在我要么把他安抚下来,要么接受他的提议。前者会让他变得更难以控制,后者则威胁到了我们与莱拉和扎克里的约定。
“我同意了,我们两个一组,你们四个一组。”我最后拍板说道。“在我回来之前丹尼尔负责你们这边,他是领头的了。监视好这些家伙,除非有绝对的把握成功,否则不要轻举妄动暴露自己。”
我卷起衬衫的袖子,抽出刀子。刀刃绕着司祭刻在我身上的领袖印记切入血肉。我想丹尼尔招招手,丹尼尔跪伏在我面前,将手臂伸向了我。我拔出带血的利刃,在他身上刻下同样的圣殿印记,标示着他现在是小队的领队了。
我们尽可能放轻脚步,沿着来路的痕迹返回,莱拉与我同样急切,但是原因有所不同。她是急于看到同伴获救,而我则对我的教团同胞们会做些什么略有担忧。
丹尼尔如今很是冲动,他体内有着一股自己也不易控制的怒火。我看到了他的眼神,知道自己没什么选择,只能任命他暂代队长,除此之外的举措都可能引来不可控的后果,而托马斯和莎拉都没准备好对付他,要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他们摆到非如此不可的境地里只能是害了他们。
我必须引领,必须管理好我的同胞们。我们都是圣殿的一部分。我的任务就是为我们赢回胜利,再把我们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带回家。
我们又回到了那炼油厂和三台锈蚀不堪的卡车那里。我径直穿过这些残骸,打开了停在这些巨物投下的阴影中的一辆大厢型车的车门。莱拉在另一边做了同样的事情。
“应该可以。”我回答说。“这处设施还是有人用的,偶尔有我们的人会过来。以前这地方有六辆卡车,我们从扔在这儿的这三辆上拆了零件下来把其他的修补妥当了。但我们要是需要运送更小的货物就会用这个车,从我听到的说法是这东西还能用。”
我以前从没开过这种尺寸的车。座椅相对路面高出很多,和我以前开过的汽车都不一样。我踩下油门和离合器,看了一眼仪表板。一小捆电线从破裂的塑料面板里被人拽了出来。我伸手够到了它们,摆弄了几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组合,引擎怒吼着恢复了生机。
我又从车里钻出来,绕到了三台卡车锈迹斑斑的尾门后面。有一台后面放了两个巨大的油桶,还有一个大号天然气钢瓶。我爬上车尾抱起钢瓶,过去那个老版本的杰丝大概搬不动这种东西,但是经过重生之后,如今的我可是强壮多了。
钢瓶相当沉重,我奋力把它拖到了尾门边上。“找块布或者什么的,知道怎么点火吧?”我问莱拉。
莱拉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金属打火机。“我爸爸给了我这个,还可以用呢。”
我点了下头。“咱们现在开车回到之前那里去。靠近的时候我会锁住方向盘,那时候你就把点着的布头扔到后车厢里,然后咱们两个跳车,让这车自己去撞那些螃蟹怪就好了。”
“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不会受伤,先得把怪物打蒙我们才有机会救人。”
莱拉的眉毛拧了起来,显然是不太喜欢这个计划中拿她的父亲和姐姐的命赌博的这个部分。“我猜是没别的办法了。”她最终开口说道。
“想赶在它们逃到大海里之前就没别的办法了。”我回答说。“要是放它们钻进水里,那我们就谁都别想救了。”
钢瓶在车厢里安置妥当之后,我又去看了一眼那两个油桶。其中一个明显比另一个重得多。要是里面装满了燃料的话,爆炸的气瓶应该也会引爆它引起连锁反应。我把油桶拖到尾门边,跳下车后又回到厢型车边。
我把厢型车掉了个头,让后门和卡车尾门尽量对正,然后又回到卡车上,尽量把沉重的油桶平稳转移到厢型车后舱里。悬挂面对突然加上的额外重量发出了抗议般的呻吟。我关上后门,绕过车身,捡起两块混凝土石板,钻进了驾驶室。
莱拉拽上了安全带,而我又打着了引擎。车子前后左右猛颤一通,但最终还是安稳下来。我们随即开车冲出了停车场,开上了破败的公路。
我们沿着沙尔和囚犯们留在路上的痕迹颠簸前行。莱拉不错眼珠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我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大概差不多吧。
从眼角余光里能看到她的紧张,她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毕竟她还只是个年轻女孩,只有我一半年岁。我是不知道我十五岁的时候能不能应付得来这么多事。
你真美。我又想起她说的话,不由得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我已经很久没考虑过这种事情了,大概从离开松崖之前就没想过了。那时候我存在在那里,幸存了下来,但是很难说是活着。从打在神庙中重生中以来我已经变了很多。镜子中的样子已经和我记忆之中大不相同了。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莱拉问道,一下把我越飘越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你大可以直接拒绝然后杀掉我们。”莱拉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并不是你们……天知道你们那算什么团体的一员。”
“你们是人类,想要活下来的人类。”我解释说。“在过去,每一座城镇都还有教堂的时候,牧师们总会打开大门接纳那些病弱穷苦之人。他们从来不会问来访的人是不是和自己侍奉同样的神明,他们只是选择了简单直接地伸出了援手,这就叫慈悲心。”
“我是在服从我接受到的命令。圣殿把我们派出来在这个处于我们管控下的区域巡逻。你们确实是闯入了我们的领地,但是你们也向我们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让我们得以知晓这群海里来的强盗的存在。你和扎克里不是对我们的人民的威胁。那些成群的怪物才是,所以我们要对其做出应对。”
莱拉又耸了一下肩膀。“你们大可以把它们放着不管,反正它们也要离开了。发起攻击的话反而可能会吸引额外的注意力,意味着下次来到这个区域的怪物可能会变得更多。”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回答。“光想着逃避问题的话,下辈子都拯救不了世界。”
“有些人会说你们这些安努仔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莱拉说道。
我摇摇头。“我不信那个说法。要是信了的话我也不会加入教团了。我们的道途绝不同于病毒的。”
莱拉露出一个略微有些颤抖的微笑。“现在我也看到了。你们帮助了我,我对这个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在那之后我们一路无话,破碎的道路需要我集中全副注意力应对。毕竟我们可不打算弄坏后面车厢里那些沉重的容器来让大家开心一下——至少在我们需要它们发生一点剧烈损坏之前是这样。
谢天谢地,路上还真没有什么需要分神应对的障碍物,或许是那些沙尔为了给那些粗劣的木头笼子开路已经把这些东西清扫过一遍了。要真实这样的话,它们不仅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也加快了命运的脚步。
就在我看到前面有动静的时候,下一个瞬间,就有东西猛然撞上了车子的侧面。驾驶席旁边的窗户应声爆裂,一阵火辣辣的锐痛从我的胳膊上传来。我咬紧牙关回头望去,看到树丛里奔跑着一些看不清形貌的生物,但是动作很快,明显是在追着我们行动。
“抓稳了!”我朝莱拉大喊一声,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引擎发出啸叫作为回应,车速随即提升。囚禁俘虏的笼子和沙尔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有些怪物已经注意到了我们,正在调转身躯。
让我又回忆起了那个开着巴士狂奔听着人们朝我尖叫的夜晚。
车顶上又是一声巨响,随即有什么东西从上面一路顺着风挡玻璃滚了下来。巨大的爪子抓住了雨刷器向后掰弯,一张扭曲的面孔也从另一边的玻璃后面冒了出来。
一声枪响,玻璃随之碎裂,那张脸也同步爆裂成了一滩血肉脑浆和黑血。剩下的躯体哆嗦着滑到了车底下,车轮立刻呼啸着碾过其上。
莱拉点了点头,爬到了后车箱里去打开气瓶。我则把注意力专注在路面上。那些沙尔没有移动,我本以为其中会有几只跑到树林里去,但它们倒摆出了一副坚守阵地的架势。很快我就弄清了其中的原因,它们正在遭受攻击,正来自林木线的方向。显然有人,或者说有些人正在努力干掉它们。
我露出了微笑。我敢打赌这就是我的同胞干的。丹尼尔肯定是抵挡不了这种主动出击的机会的诱惑。
很快我就闻到了布料烧焦的味道,莱拉回到座位中的时候我眼角余光正好看到她手中捏着的布头燃起火焰。在那玩意儿烧到她的手之前我们还有几秒钟时间了,而离路上的敌群也就剩几秒钟的距离了。它们身上的甲壳已经变得逐渐清晰,阵阵如枪击般的冲击声也从厢型车各处不断响起。
我俯下身子把住方向盘,保持车子尽量沿直线行驶。我抓起准备好的水泥块压住油门踏板,然后又把第二块也塞了上去确保这东西不要松动。搞定之后我双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拔起,随着我灌注的力气越来越大,金属发出撕裂的哀号,转向机随之被我整个扯碎开来。我把些许残渣铁丝扭成一个草草的结扣住了控制机构的残骸,让车子的方向锁死在了正前方。
“杰丝!”莱拉发出一声尖叫。我的视线扫过,她已经离开了座位,准备好要把燃烧的布料扔到需要的地方了。我抓住她的另一只手,一脚踹开了车门。
“就现在!”我大吼一声,拖动我们两人的重量飞入半空。短暂的停顿之后,我们两个随着惯性旋转起来,我把她向自己拉近了些,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抱住她,帮她抵挡掉即将来袭的——
要是你从一台每小时四十英里(约64公里)速度行驶的卡车上跳下来过你大概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要是你在考虑这种事情的话,千万听我一句劝,别干这种蠢事,我认真的。这地方的地面情况让问题更是雪上加霜。旁逸斜出的水泥块,七零八落的柏油碎块,更别说散落各处的车辆碎渣。我比过去已经是强壮得多坚韧得多了,比我在圣殿中重生之前强得多,强得不可以道里计,就算这样还是……
一道闪光,爆炸的巨响。我的耳目遭遇了一轮突然袭击,之后又是更多燃烧和尖叫的景象,响动更是让人印象深刻。气瓶炸了。
下一刻,第二声,更加让人魂飞魄散骨软筋酥的爆炸响彻周遭。随之传来的是痛苦的嘶嚎与尖叫。油料成功引燃了,以火光洗净了周围的一切。
莱拉还被我护在怀里,满头是血但是尚且安全。正试图挣脱我的双臂离开这里。我放松下双手让她挣开了。眨眼间她就不见了,只能听到她呼唤家人的声音不断传来。
人们还在呼喊,尖叫,我还能听到零零散散的枪声。听到了交火的声音,听到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濒临死亡边缘的声音。没错,那些生物是病毒的奴仆,是深海中那个声音的奴隶,是我们的敌人。它们已经变了,自由意志已经被夺走,命运被他们那只活在心中的主人拴上了镣铐。但它们还是人,还有生命,与我一样。
它们也经历过了重生,只不过是被转变成了仆从和奴隶。它们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吗?
一片阴影罩住了我,我眨了眨眼,举起手臂遮住阳光。是丹尼尔,他向我伸出了手。我抓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没错。”他回答的时候微笑起来。他看起来也弄得挺惨,脸上伤痕遍布,身上也到处破破烂烂的。但是之前他身上那种随时显露于外的紧张感已经松弛了下来。我意识到这是暴力安抚了他,平息了我之前在他心中看到的狂怒。“我们看到你开着一辆破卡车冲过来的时候,感觉这就是最该干的事情。”
“确实如此。”我点头确认。“你把它们按在了大路上,正好让我们能一头撞进去。”
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燃烧着的怪物残骸留下的痕迹。还能看到一具囚笼已经整个翻了个个,里面空无一物。“那些人怎么样了?逃出来了吗?”
“大部分成功了。”丹尼尔回答。“我回来找你的时候扎克里带他们逃进了林子里。莎拉和托马斯在道路另一边,还在战斗。我们需要转移,剩下的敌人对我们来讲还是太多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我说道。右边脚踝还在痛,左胳膊和肋骨也是,只要呼吸就会疼。我肯定是哪里骨折了。不知道具体伤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底弄断了几根骨头,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因为这种程度的阻碍就减慢速度。
丹尼尔开始向道路边缘前进,我跟在他后面,尽量追上他的脚步。我的腿感觉起来更像是某种断掉的棒子,但我强迫四肢匹配上速度,带着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前面露出了许多面孔,人们簇拥在一起。其中一些人明显手持武器,正在保护其他人。里面还有受伤的人,孩子甚至比那更多。我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莱拉冲出来扶住了我。她身后站着一个年长的多的男人,头发已经秃了,但还有一副浓密的白胡子。而莎拉正站在那男人身后,表情相当严肃。
“我们已经把所有人都拢到这来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她问道。
我瞥了丹尼尔一眼。他略微偏了一下头,示意接受我的领导,并把发言权交给我了。“我们需要分头行动。”我向莎拉和近旁的几个人说道。其他人也慢慢凑近前来聆听。“既然敌人暂时被我们打昏了头,现在就是撤离的最佳时机。我们得充分利用那些家伙反应过来之前的时间,分成几个小组,每个小组由一个我们的人带领,分头赶回神殿。”
人群中传来阵阵私语声。“我们不想加入你们!”总算有一个声音突出了出来。
我举起一只手,嘈杂慢慢平息了下来。“我们可以向你们分享我们的避难所。”我说道。“但如此一来你们也就会知道我们据点的位置。因此,来到亚纳恩纳奇的人的命运必须交由司祭决定。要是你们想赌一把离开我们能走多远,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丹尼尔抓住了我的胳膊。“你在干什么!”他嘶声咆哮。“我们得把他们带回去!”
我瞪了他一眼。“要是他们不想跟我们走的话就不行。这些人需要有个选择,我还以为你会比其他任何人更能理解这一点。”
“我还以为你理解了自己的计划!要是你让他们走了,司祭是要拿你是问的!”
“我很清楚这一点。要是有需要的话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围绕着我们的人群开始慢慢变小。越来越多的人们溜进了树丛之中,就像我提议的一样。我能感觉到身边的丹尼尔重新燃起了怒火,热量逐渐辐射出来。他显然是把这些人视作了某种战利品,相信他要是能把这些人都带回神殿会极大巩固他的地位。
可能确实如他所愿。但是我们做事的方针和动机不是这样的。
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声,莎拉和托马斯还在那边战斗。我想过去帮他们,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他们在努力为我们争取时间,那我们就得把这份时间充分发挥出作用才行。
扎克里还跟丹尼尔留在这里,除他们之外大概还有十几个人。男孩看起来很是疲惫,但是之前那副气势汹汹的表情也软化了下来。似乎带人杀回来这件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自责。“扎克里,把人分成两组,你和丹尼尔带上一组,我带上剩下的。”
男孩被我的气势吓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下头,转过身去开始和围在我们身边的人们沟通。由他来下达指示对这些人来说应该会更好接受,这样应该对大家都是最好。
丹尼尔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们出发之后可不会再回来救你了。”他说道。
叫喊声和战斗的声音逐渐飘远,林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自然总是能慢慢吞没人类暴力的痕迹,不动声色也不做评判,只是将它们覆盖掉而已。自然的法则就是最强与最适者得生存。
按照这样的法则,我身边这几个人本不应该生存下来。没有我在的话,他们几乎没有希望可言,不太可能逃得掉,更不太可能获救。有我在这里,他们的赢面能大些。
我知道该怎么返回亚纳恩纳奇,我也知道这样的情报价值高昂。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余力去隐匿行踪,或是寄希望于绕个远路甩掉可能存在的追踪者了。如果我们被人盯了梢,据地的坐标就有很大可能暴露无遗。
每一步都很痛。我的右手中还握着手枪,但是抓着枪无力地摆荡就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头也很痛,要是我们遭受攻击,我都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余力保护这些人。
走在我身边的是个女人,不怎么说话,但是步调把握得很好,和我的步速完美匹配。其他人跟在我们身后,他们倒是可以走的更快些,但是他们也不认得路。
女人递给我一个七扭八歪的塑料瓶,里面装着水,看起来还算清洁。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所以只是点了下头就接了过来。冰凉的饮水让我恢复了一点精力,也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我又把水瓶递了回去。
“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听过很吓人的故事。”
我认真看了那个女人一眼,我猜她大概五十许人,头发灰棕夹杂。“那地方……不一样。”我回答。“我会说那是一个你们必须努力适应的地方。”
女人露出了一个冷冷的微笑。“我还算走运,这些破事粉墨登场之前日子过得还不错。过去几年过的艰难了些,但既然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也能凑合凑合。”
我想接茬,但是决定再仔细想想。人不太可能对接受重生这件事情做什么思想准备。“我们很快就会到的。”最后我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我们抵达了旧营地的外缘,正好穿过了之前我和莱拉一起开着厢型车离开这里时留下的轮胎印。我开始思考我上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她跑哪去了?
呼喊声搅乱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望向四周。给我水喝的那个女人看到了恶毒扭曲的人影从周遭的灌木丛里蹦了出来,正在大声尖叫。它们找到我们了,我们动作太慢了。
我举起手枪,瞄准怪物头头,扣下扳机。子弹打偏了,幸存者中的一个挥舞着一截树干挡在了我前面,追兵径直扑倒了他。
枪声随即在我左边响起。我转过视线正看到莱拉站在那里,端着步枪瞄准我们的敌人。她枪法不错,将目标切实击倒在地。黑血与胆汁四处飞溅,泼了我周围的幸存者一身。
我尽量端住手枪反复开火,敌人开始四散奔逃。我们把它们击溃了。我感觉自己在倒下,努力想要保持意识清醒。
我正跪在亚纳恩纳奇入口外面,莎拉也在这,正看着我。
我又眨了眨眼睛,努力想要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做不到。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个洞。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看到莱拉,还记得被攻击的事,然后……我就在这了。“我……我不知道。”我挣扎着回答。世界正在我周围翻覆,我整个人都感觉天旋地转。“我不记得了。”
“你伤得很重,呆着别动。”莎拉说道。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不休,人看起来也离得很远。“我们是早上回来的,丹尼尔带着幸存者们几个小时前抵达了。你做到了。”
“其他……其他人……他们怎么样了?那些跟着我的人?”
我歪倒在地,莎拉在这里,她会救我的。潮湿草地和泥土的味道温暖柔和,似乎在邀我入梦。我放任自己滑落其中,放任它们带走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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