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如同沧海一样浩瀚。在宇宙那深邃苍茫的巨幕上,行星与恒星像山岛一样散布着,太阳风萧瑟地吹拂着远方星云的引力涟漪,粒子流的洪波敛息继而涌起,日月的自转与公转仿佛自此开端又复于终结,银汉就像一条灿烂而奔涌的大河,横亘在这光与暗间川流不息,看不到始初也望不见尽头。
星船舰队撒落在银汉的辉光之下,就像是从中分出的一道小小支流,处于阵中位置的旗舰“观沧海”,则是其中最为宏伟的一朵钢铁浪花。
曹操,字孟德,隔着舰桥舷窗望见了那条恢宏壮阔的银河。每当望向那星辰的沧海,他就能感到自己的雄心壮志与漫天星斗一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涌动着无穷的智与力,足以挥鞭击垮一切艰难险阻、大势分合;而当他看见银汉时,历史的悲凉却又会一次次击穿他的激烈壮怀。他们的历史正与这银汉一样,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所不同的是,银河永远向前川流,历史却在衰退。不见其增,日有所长,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仅仅是变化趋势的背反,却让时间流逝的伟力有了兴衰之别,随着朝露一次次凝然蒸发、青葵一次次盛开枯萎,时代不是在一天天步向兴盛,反是在一刻刻坠向衰亡。银汉,这万千星辰汇成的天空之河,沛公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帝国肇始之际便是以“银汉”之“汉”作为国号的,据说在武帝时期,庞大舰队横跨银河的远征始航往往要持续数月,从长安的夜空中仰望,简直像是形成了与银河相互垂直的另一条星河,帝国的思想与力量便是以此跨向星海彼方,张国臂腋、登临瀚海,击灭了入塞威胁长达数世之久的匈奴外敌,开拓了远及整个银汉流域的浩瀚幅员。曾经兴坞造舰、横渡银河的盛况,如今只剩下竹简上寥若晨星的只言片语,在今人看来如同无法想象的上古神话,已经没有人掌握筑起一座新船坞的具体方法了,残留在天下十三州的几座大船坞,完全是在先人预设好的技术控制之下自动运行,疲惫迟缓地冶制和组装出一艘艘数百年前样式的星舰,哪怕最些微的故障也可能宣告一座巨坞的终结,因为几乎无人懂得修理。灵帝曾经把由门阀世家瓜分垄断的星舰技术,刻印在洛阳鸿都门的石碑上供人学习,是为惊鸿一瞥的“鸿都门学”,但仍然无法阻止船坞造舰的产量吨位逐年下降,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军人,也只能勉强驾驶星舰而完全不通其理,就像凡人懵懂地摆弄着神明遗落在人间的神迹。失去了行星际航行能力的维系,汉帝国正在分崩离析。
舱里只有曹操一人,案上的竹简写着一首新诗的开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遣词押韵之际,他注意到了窗外船舷表面密密层层的磨损痕迹,这艘老骥般的巨舰,还是在光武中兴时代新造升空的,攻陷邺城之后,他从四世三公的袁绍手中夺得了这条世家大船,北征乌桓、东临碣石之际,改舰名为“观沧海”。
睹旧物而思故人,他向着窗外无垠的冥冥之中抬起头来:“奉孝。”
舰舱顶部传来故司空军祭酒郭嘉(字奉孝,“司空军祭酒”为官职)的声音:“主公。”
每艘星舰建成之时都预装有智能系统,用于辅助导航及作战指挥,如今没有人了解其运行原理,船员们往往认为是人死后的魂灵依附在船上,故称其为“舰灵”,还有好事者在舰桥中枢室四时奉牲祭享,每一艘舰的智能系统都极力想要说明自己并非怪力乱神的产物,但最终结果往往是放弃这种徒劳的解释,放任他们继续往控制室里摆肉奠酒。曹操最信任的谋士郭嘉,在北征乌桓之际病逝,死前曾尝试将自己的意识复制进星舰系统,每当“观沧海”的“舰灵”模仿着郭嘉的声音答话时,曹操便多少能产生一点儿这位军师还活着的错觉。
“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今后能当个征西将军,溯流而上到银汉的尽头去看一看,哪想得到时移势异,半生戎马却都是在域内征战呢?人生一世,终究只能被天下大势所左右吗?”曹操在竹简上续添了刚刚敲定的诗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主公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郭嘉”的声音答道。这是素有“知人”之名的许劭为曹操作出的预言。
“平定荆州之后,我是应该暂时休整,还是要继续东征孙权,毕其功于一役呢?”曹操太希望郭嘉能为他解答这个问题了。
然而舱顶的声音却只是语无伦次地答道:“江东,辖制六郡八十一州。孙权,字仲谋……”
曹操叹了口气,终究只是劣质的模仿而已,一旦提及真正关键的问题,系统就只会呆板地调取资料进行应付了。再也不会有一个像郭嘉那样明智的谋士,来为他解答这个关乎天下大势的疑问了,他不由得忧虑地继续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航速明显放缓,曹操再次临窗,隔着辰空与星海看到了荆州。这是星系中部一颗富庶的行星,像稀世的明珠一样,包裹在丝绸般的大气层下。看到这战略要地的一刻,曹操拿定了自己的主意,他要在收复荆襄之前写完那首《短歌行》,在“观沧海”的甲板上向全军将士吟诵,以此作为克进江左的誓师之词。他要在老去之前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去做治世的能臣,去击碎“乱世奸雄”的预言,去证明,在天下大势左右着人的同时,人的伟力也是能左右天下的。
战争在襄樊间广袤的原野上燃烧着,仍然敢于挺立在它面前继续摇曳的,就只有烧不尽的野草,以及士兵们头顶的羽饰了。他们在草野上组列成一片血肉的关墙,战士把反曲弓的弓背抵在腿间上弦时,低头看见大地正在敌军那不断逼近的步伐中震颤;起身搭箭,前方战友们的铁胄和巾帻起伏层叠,遮蔽了视野,校尉策马从阵列之间穿过,只有他盔顶上紫色的羽毦从枪尖之间突兀出来,就好像一只高傲而暴烈的鹖鸟正在昂首踱过;硬弓沿斜角对准了天空,这是射程最远的抛射角度,顺着箭头的指向,他们看到曹公的星船舰队遍布了夜空。比起即将到来的战死,这些老兵更讶异于,自己何以能在连年的战乱中活到现在。
校尉凝聚起整片战阵的力量,从喉咙中短促地爆发出来:“放!”
羽箭沿着无数交错的抛物线撕碎夜空,斜落下去穿透那些他们素昧平生的面孔与胸膛,一片密集的弓弦崩响继之以再次抽箭、搭箭的摩擦声。四轮抛射之后,都尉的羽毦再次从前方巡回:“低半!”第五轮抛射的角度与射距随之减半,战场那一侧的脚步声愈发像崩雷似的密集且震颤起来,敌军的箭雨几乎是同时斜落进阵中,撕咬着所有暴露在护甲之外的血肉。前方护卫的步兵向两侧散开变阵,就在射手们抵近前沿准备转入平射时,敌军锋线穿过林立前突的长矛,轰然撞上了最前沿的盾列,双方的钝器隔着盾墙相互抡砸向另一侧,在少数几处位置,步兵被砸断肩颈仆倒在地,所持的大盾也随之倾垮,浑身插满羽箭的敌军陷阵士披挂着好几层给战马用的重铠,决堤一般撞开缺口突入阵中,后排的长枪大戟聚涌过去将他们戳穿击倒,滚烫的红色像瀑布一样顺着长杆淋漓下来,灼炙着一双双伤痕累累的手。迂回突阵的敌骑从侧后方冲破阵列,蹄铁踩踏在死去的士兵身上,将怒散的马鬃与出鞘的长刃一同扬起到夜幕之上,月光像大雪一样落满了弓刀。
破晓的阳光与鲜血一同流淌在旧战场上,沃浸着焚烧殆尽的残草。几骑快马从遍布死亡的疆场上驰过,骑手们不时回头张望蹑尾的追兵。领头的骑士渐渐放缓脚步,从队首位置退到末位,在登上一处高坡后,驻马回身遥对着那一群追兵,他从眼角瞥见,风把自己发冠上的帻巾从后拂向面前,乃向着追兵顺风而呼:“卿等丈夫,当解大数!四野兵乱,追之弗赏,不追无罚,何为相逼乎!?(你们既然是男子汉,就应当识大体,现在兵荒马乱,你们追过来也得不到奖赏,不追也不会受惩罚,为什么还要逼迫我们?)”
每喊上一句,追兵便迫得更近一些,及至质问完那句“何为相逼”,最前头的一人已经进入弓箭射程了,骑手将硬弓搭箭贯满,羽箭避开了致命的方位,准确射中了追兵手持的盾牌,竟将坚盾贯穿,追兵为之顿挫,难驳其文,难制其武,竟就此调头散去。
鲁肃,字子敬,垂下硬弓晃了晃发酸的虎口,暗自感叹不复少壮时的勇力了。被他贯盾驱退的那几名曹军追兵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差点儿逐上的这群人,是远自江东的来客。
前驱的同伴们远远唤了一声,鲁肃将两名斥候留在高坡上警戒,身自驱马前去查看。在丘陵之间的平野上,那些士兵正保持着昨夜结阵阻击时的队列死去,鲁肃穿过这些死士们的遗阵来到战场边缘,正在查看旧迹的先驱以马鞭前指:“虎豹骑!”
顺着马鞭指向,鲁肃看到两名甲胄黑沉的曹军重骑兵死在血染的尘土上,较远的一人被羽箭贯穿面甲眼孔,坠马而亡,较近的一人则显然是接敌交锋之际被阵斩,遗体还斜持着长度惊人的大枪,枪尖挑着一顶饰有紫色羽毦的铁胄。鲁肃下马去查看那些凌乱的马蹄印,从中推断出他们最后一次战斗时的情状:“他们追一名骑兵,反被一个杀掉了两个。被追的人戴紫毦胄,先发箭射死一人,与第二人交兵时被长枪刺中了铁胄,但及时低头躲开了,趁势进枪扎穿了对手的喉咙。”
“看蹄印的深度,被追这人身上的盔甲也轻不了,高低得是个校尉,说不定就是这一地死人的将领。”队里的另一名护卫补充道,极目探视了一下蹄印最终消失的方向,“单骑往夏口去了。”
鲁肃将紫毦胄从枪尖上摘下来,上马时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死亡的痕迹。兵凶战危,襄樊之间已非遗种之地!
当阳长坂的荒野之间,流民们像蚁群一样聚集着。他们近者有从襄阳、樊城两处重地而来,远者竟有从新野县随军逃难的,粮秣乏尽,丸土而食,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令人发疯的饥饿。
几顶破旧的军帐散落在难民之间,在其中一顶帐下,刘备,字玄德,正攥着一条牦牛尾结毦。毦,也就是兽毛、鸟羽或毡布编织成的饰物,刘备幼时孤贫,与母亲织席贩履为生,编毦贩卖也是糊口的手艺之一,到了青少之年,开始喜好狗马、音乐、美衣服,犬马和衣服也免不了要毦来装饰,因此刘备素来是喜欢结毦的。天下纷乱,英豪从戎,安定与流离交替往复,腿上的髀肉生而又消,结毦的手艺倒是越来越精进了,正好军戎盔甲也常饰以毦缨,刘备闲暇时结的毦堆积无用,便常常送给身边亲近的兵将。
他在结毦时想到的是魏延。魏延,字文长,这个义阳人以部曲随军,任校尉,不知从哪儿得到一羽少见的紫色毦饰缀在铁胄上,刘备第一次见到他时,想的是如果自己动手的话,编得肯定要比这精美,但那紫的颜色确实很漂亮,刘备向来习惯于编结素色的白毦,毕竟南征北战的颠沛,也不容许他对染料苛求太多。撤离襄阳之际,魏延戴着那顶紫毦胄找了来,自告奋勇要领兵留下断后,“若曹操亲举全军而来,请为主公拒之;若使一偏将率选锋而来,请为主公吞之!”刘备知道,即使只是遇上曹军的选锋,魏延也是吞不下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不够勇武,而实在是因为自己能交给他断后的兵力太少了,幽州公孙瓒派给的一小撮乌桓杂胡骑兵,徐州陶谦派给的四千丹杨兵,刘备争衡天下所拥有的这最初一点儿旧部,如今只剩下不到半数还跟随在侧,他总是想,如果魏延竟能活下来,总有一天要授给他足够险要的重任与足够雄厚的兵力,让他真正实践“拒之”“吞之”的壮言。
曹操南征,荆州牧刘表新亡,幼子刘琮举州乞降,曹公向刘琮送去一支竹简,要求转交给正在南逃的刘备。刘琮的近侍宋忠寻到军中传达降曹的命令时,将这支竹简带来了,现下还在刘备面前放着,讨董卓、平吕布之时,刘备曾与曹公共事,曹操留在简上的手迹,他是熟悉的:“牛蹄中鱼,冀赖江汉。妻离子散,左公安否?”(“你就好比一条鱼,困在牛蹄印中的一小坑水里,还妄想着进入大江活命。你的妻儿都在战乱中离散了,左公还能安坐吗?”刘备官拜左将军,故称“左公”)
张飞,字益德,坐在刘备的侧席,一直很想把那根竹简给折了,但屡被刘备阻止而未能得逞。他已经有意压低声音了,但仍然雷一样贯到刘备那对壮阔的耳中:“兄长!怎么还有心思结毦啊!?”
刘辟,字公拓,没等卫兵传报就闯了进来,但他们谁也没计较礼节上的问题。刘辟本是汝南黄巾起义军的旧部,黄巾领袖张氏兄弟败亡后,他投靠曹公编为青州兵,曹袁相持于官渡之际,又叛曹响应袁绍,与刘备合兵进略许县,被曹仁击退之后,即跟随刘备麾下。刘辟巡哨斥候而归,见主公竟在结毦,几乎惊死:“主公,怎么还在结……”
刘辟愕然:“主公欲坐待天雷击死曹贼乎!?新野降了,樊城降了,襄阳降了,北边儿文聘降了,还有赵云也降了……”
牛尾巴已经编完了,刘备独自苦思冥想的问题还是没有结果,他叹气,实在不想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讨论:“要拿帐外那些百姓怎么办?”
刘辟甚有黄巾遗风:“尽斩之!曹军大入荆州,人多粮少,曹瞒效徐州故伎,沿路屠城,一是为了减少他那边分饭吃的人口,二是为了把打不了仗的百姓赶到咱们这边来抢食儿吃!如此则曹军益强,我军益弱,非取胜之道,不如亦效曹瞒屠之,以绝下民投奔就食之望。”
一帘之隔的外帐,就坐着难民们推举来的“三老”。所谓“三老”,即掌管教化的乡官,常为五旬以上、德高望重的长者,但这群所谓的“三老”之中却老者寥寥,盖因老弱之辈已在战乱中死伤大半,不得不由少壮充数了。他们原本是代表饥民们来乞粮的,因为实在准备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只好向刘备奉上那条牛尾。内帐的声音他们听得字字清楚,刘辟说出那句“尽斩之”时,最靠近帐门的几个人悄悄溜走了,剩下的人硬着头皮两股战战。张飞的声音几乎将他们吓倒,但讲话的内容却令他们感激不尽:“不可杀!主公随公孙、附曹公,从袁绍、依刘表,不辞艰辛辗转,不就是因为和那些倚赖门阀士族的诸侯不同,坚信可以依靠寒门百姓的力量匡扶汉室吗!?如今为抗曹而杀生民,可谓本末倒置,主公以寒门立业的心志亦将不复,还不如现在就面北倒戈,曹公犹不失以上宾待之,何苦在这草莽之间争执?”
刘辟素知,关、张二人与刘备恩若兄弟,私下皆以兄长相称,在外人面前才恭谨侍立,称为“主公”。现在张飞呼刘备为“主公”而不称“兄长”,刘辟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他们面前的“外人”,不免意冷:“荆州多出来几万张要吃饭的嘴,在这没饭吃的几万人死完之前是安定不了的,帐外那些百姓不被杀也得饿死,曹贼来杀还是我们来杀,又有什么区别?”
“死生大事,岂能儿戏!?”张飞和刘辟形成了两不相让的分歧,可惜二哥关羽被遣去调动战船了,没有人来打破这争论的僵局。
刘辟的回答开始缥缈起来:“人戴黄天,无生无死,皆为虚妄,都不过是太平上道的一点幻念而已……”
刘备不得不提醒他,不要再散播黄巾军的那套邪教思想。
襄阳南郊,曹军也在丸土而食,所不同的是,他们往粮食里掺的土,总归要比当阳的那些老百姓少一些。一名士兵倚戈瘫坐在地上,费力地解开了胫上的绑腿,两条小腿几乎没了知觉:“打官渡也没见过这样跑法啊!这回能休息到明早吧?”
另一名老伙兵正在他面前埋锅造饭,一场激战下来,各伍士兵死的死散的散,来不及重新集结整备,不同什伍之间相互不认识的战士,也只好混杂着一伙同食了。老伙兵熟练地用火镰点燃枯草:“坐不到晌午,准得重新开拔。这才走到哪儿?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夏侯渊,字妙才,任典军校尉,常以急行军战术攻敌不备,能三日督军急行五百里、六日行一千里,军中故有此语。
解绑腿的战士从鹖冠上揪下一根白毦来放到嘴里嚼,想尝出点儿兽肉或禽肉的味道,但嚼了半天也没尝出这究竟是兽毛编的还是鸟羽编的。另一名士兵凑到了锅边,掷来一捆粮袋,他的右臂上缚着一束白膊,膊上染了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伙兵和解绑腿的争抢着把粮袋解开,把里头能数清有多少粒的谷子带着壳儿往锅里倒。白膊兵在锅边坐下等着开饭,在他背后,被抢走粮袋的那个农夫正和其他难民列坐成黑压压的一片,低着头等待曹军行斩。
有一双高靿靴从人群中踏过,架伙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挺直腰杆摆出一副谨肃之状,直到来人从背后经过,他们才无声地偏过头去窥探其背影。夏侯恩,字季泽,是夏侯家的老幺,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圈的札甲,看模样不超过十五岁,已经跟随兄长们常临前线,拜有都尉的虚职,士兵们背地里呼其为“小都尉”。
“小都尉”扬手示意屠斩少停,刽子露出为难的神色垂下刀来。他背后跟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农家子弟,面黄肌瘦且衣着褴褛,与夏侯恩严整的甲胄、华丽的羽饰与昂扬的意气对比鲜明,令士兵们暗叹,姓氏与出身的不同竟会带来这样的天壤之别。他们谁也不知道,夏侯恩领着这样一个待死的孩子作何用意。
汉时的名与字,常常是相互衬应同一寓意的,如“曹操”的名,代表着起名的父辈希望他有操行,字“孟德”的“孟”代表他在“孟仲叔季”(亦作“伯仲叔季”)的兄弟排行中是长子,“德”与名“操”相对应,寓意德行与操守兼备;“郭嘉”的字“奉孝”与名相衬,寓意“奉亲守孝为嘉”,凡此种种。夏侯恩的名与字,则寓意这个家族最年幼的“季子”,应该像雨露一样广布恩泽。夏侯恩很重视自己名字中的这层冀望,因此他无法对受到屠杀的那些人视若无睹,但屠城是曹公亲令,他无论作为亲族后辈还是军旅下级,都不能站出来违背。因此那个农家子弟从一片黔首中站起来,徒劳而顽固地要求军士停止屠杀时,夏侯恩突然有了绝好的主意,曹公刚刚在襄阳的星舰坞港着陆,正往城郊巡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解救那些等死的人,把生泽洒落到遍布死亡的荆襄大地上。
着甲的宿卫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沿途警戒,夏侯恩知道曹公就快到了,他不断回头,把叮嘱过很多遍的话向那个农家孩子再重复一遍:“刘项争霸之时,项王想要坑杀抵抗了很久才投降的外黄百姓,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儿站出来劝项王说,‘外黄臣服于大王的威武而甘愿投降,大王如果把投降的人都坑杀了,百姓哪里还敢归顺?东边的梁地还有十余座城池,恐怕就都吓得再不敢投降了。’项王因此赦免了外黄,东边的城池听说之后就争抢着归顺了他。即使像项王那样的英雄,感于一介小儿的勇气明理,服于义理道德的通达,也会愿意改变自己的决定,你学着那个外黄的孩子,把类似的话在曹公面前讲一遍,一定也能救下荆州百姓。”
蹄声踏近,宿卫们让出一条通路,正在埋锅的士兵们全都肃立了起来,诸夏侯诸曹驰马入阵行军道中,千营一呼。曹公乘一骑大宛良马奔驰在最前头,在那些待死的百姓面前勒马停驻,向挡在马前拱手行军礼的夏侯恩问道:“季泽,军威壮否?”
“壮!”夏侯恩有力地答过话,侧身把那名农家子弟让出来,“有一小儿口出大言,欲见主公,季泽甚异之,引见于此。”
曹操横过马来,凌视着那两个矮小的身影,其中瘦弱的那个昂起胸膛来,迎接着那两道雄视天下、逐灭诸侯的目光:“襄樊百姓思归汉室,延颈以待曹公,今曹公至而尽屠之,百姓岂有归心?南至江陵,左公在奔,东隔银汉,孙氏逡巡,皆莫肯降矣!”
曹操仿佛既没有听到他,也没有看到他,目光径直逼视着夏侯恩:“季泽!你指使这个小子来效仿项王在外黄的旧事,是要讽议军令吗!?我交给你的那台‘具装’是不是给错了人?是不是应该收回来交给文烈(曹休,字文烈,曹氏族子,曹操举义兵反董时,以十余岁的年纪穿过荆州北归曹营,被曹操称赞为‘千里驹’)去用呢!?”
“我可不比文烈差,我也是夏侯家的‘千里驹’!”夏侯恩硬梗着脖子。
“文烈不会摆弄这些拐弯抹角的伎俩!”曹操斥责道,这个在《蒿里行》中悲叹过“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复杂人物,每当亲自下达屠城的命令时,都会加倍地阴晴莫测,“你以为屠城是匹夫的意气用事吗!?这些人打不了仗,多一个人活着就白耗一份粮食,刘备以假仁假义收买人心,我屠城驱之,还活着的那些人就会奔附于刘备,我才能消耗他的粮饷、拖慢他的脚步,赶在他占据江陵重地之前将他追及击灭!你想行仁善,可以!想停止屠城,可以!给我拿出能打胜仗的理由来!”
夏侯恩拿不出能打胜仗的理由。他的回应是抽出佩剑,转身准备亲自去砍刚刚从刽子刀下救出来的那个农夫,以示自己已经明白了曹公的用意,且决不违抗。曹操望着他执剑的背影叹息,如果子脩(曹昂,字子脩,曹操的长子,刘氏所生、丁氏抚养,宛城之战受到张绣突袭时,为掩护曹操逃跑而战死)还在,他会把自己的粮食分给那些百姓,直到军士们奉其父的命令开始屠城;如果文烈、子文(曹彰,字子文,曹操的次子,以勇武著称)在这里,他们决不会对屠城感到任何惶惑;子建(曹植,字子建,曹操的三子,以文采著称)压根儿不会到前线来面对这些残酷的问题,至于子桓(曹丕,字子桓,曹操与卞氏所生的长子,后为魏文帝),连自己这个为父的也猜不到他会怎么做……而季泽跟这些幼辈全不一样,他诸事努力,却总是懵懂的。
那个农家小子隔在了夏侯恩与百姓们之间,用平缓的声音说:“父是豫州牧、宜城亭侯、左将军讳备,母是新野县白身(白身,即没有贵族地位的平民)甘氏,我名禅,字公嗣。”
士兵们不敢议论喧哗,但不时从后排探起的胄与帻,无声地起伏着他们的焦灼与惊愕,连那些命悬一线的荆州百姓都免不了抬起头来探看,那孩子在表明身份时,从脏兮兮的粗布衣内襟取出来一块玉佩,上面篆着的七颗点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据传甘夫人夜梦仰吞北斗而孕育刘禅,故有小名“阿斗”,这块玉佩,是曹操在青梅煮酒之后,为了拉拢宽抚刘备,而送给其得子的贺礼。
“虎父无犬子。阿斗别来无恙?”曹操等着他坦白,此时暴露身份究竟有什么目的。
“曹公获我,必有大用。”阿斗仍是止水般的声音,“如果我死了更有用,请曹公先枭我首,传视三军;如果我活着更有用,敢请曹公下令止杀荆州百姓,公若不允,我必自戕,使曹公得无所用。”
曹操向随侧的夏侯渊询问:“妙才,许都的粮食运到哪里了?”
粮草将至,曹操知道在屠城一事上,已经有足够的让步空间了:“止杀,少壮征为随军民夫,释放老幼妇孺,任其自生灭,可乎?”
阿斗知道这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行礼谢曰:“感戴曹公恩德!”
“善。传令止杀!”曹公扬令,兵民齐呼,负羽的檄兵驰马将命令传向远方,曹操扬鞭策马而过,夏侯渊命令亲信兵卒将阿斗收押。
夏侯恩留在马蹄的扬尘之中,既不知道自己的剑为什么要拔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回去。
当阳军帐,刘备来到了“三老”们面前,他们惶恐地站起,其中最老的一个被推举出来,按照事先拟好的溢美之词说道:“左公携民渡江,义感天地!”
“诸父老与我都心知肚明,备并未曾有意做出什么‘携民渡江’的义举来,只不过大家都害怕曹操,正好挤在同一条路上逃命罢了。”刘备向老者回了礼,“荆州钱粮,半在江陵,城中坞港,兵家必争,我欲抽身速去,轻兵抢据江陵,以拒曹公,请众父老自往江夏投靠长公子刘琦,可乎?”
众“三老”一片默然,他们都已经意识到,刘备刚才是有意让自己听到那场争论,希望百姓们能主动提出远离军队,好让部队摆脱流民掣肘,放手去争江陵。老者默默地退回了人群,但一个庄稼汉子硬着头皮站了上来:“左公若不赈济军粮,我们皆为道旁饿殍;左公若不麾军保护,我们皆死于曹瞒之手,哪里到得了江夏!?乡亲们畏惧曹军,不敢离开左公!斗胆请左公分给粮饷,护我们同去江陵!”
刘备的目光吓坏了“三老”,那正是他们想象之中曹操的眼神:“你们怕曹操屠城,不怕我啊!?”他很清楚,打仗就要死人,兵败就要亡身,不会因为自己坚守高风亮节就有所改变,要多保护一个百姓,就要有更多麾下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倒在这屠场一样的当阳。那庄稼汉的表态他已经听懂了:只要有饭吃,他们不在乎让当兵的饿着肚子打仗;只要有军队保护,他们不在乎让士兵们滞留在荒野里去抵受敌人的兵戈;甚至他们也不在乎刘备到不了江陵,左公既然没有胜算,还不如就绊在这里等着曹操来擒,早点儿结束战争也能让百姓们回去过安稳日子……这实是让刘备内心的愤懑达到了极点,他也曾一遍遍地自问,为什么自己尽心竭力地礼贤下士、亲仁待民,却落得一次次丢妻弃子、损兵败绩,至今连个立锥之地也打拼不来,反倒是曹操杀伐果断,却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所坚信“民心所向”的力量,为什么始终如此缥缈呢?
“我们正是因为知道左公仁义,不戮生民,所以才敢来强求的!”庄稼汉子梗在原地不愿退开,“左公的难处,我们都已经听到了,但生在乱世、十室九空,谁不怕死、谁不想活?芸芸众生无力自保,各路诸侯不顾我们死活,只有左公看得起我们,我们不来求您,又还能依靠谁呢?”
军帐里死一样的寂静,“三老”们的目光,不断在刘备身边的张飞、刘辟二人身上游移着,张飞满脸焦躁,刘辟则是一脸要杀人的模样,是生是死,只要看看刘备会把谁派出来就知道了。
“你们以为,刘备就没想过屠城吗?”老伙兵把锅烧热了,蒸腾的雾气氤氲在面前,令旁人看不清他的脸。
夏侯恩跟着这几名士兵坐在同一口锅旁,坚持要和他们一样吃卒子的粗饭,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老伙兵没有言语。先前嚼白毦的那人则打了个哈哈:“多少有点儿度君子之腹了吧?”
“别以为刘备真就是个没脾气的好人。”老伙兵搅动着锅里的清粥,“我年轻时在幽州当了个督邮的官儿,巡督安喜县的时候,正好是刘备凭借平定黄巾贼的军功,在那儿做县令。适逢有诏,要把因军功做官的长吏全都裁汰掉,刘备来找我求情,我把他挡在门外不肯见。”
同伙的人将信将疑,但全都瞪了眼听着,一时间只听到锅中的沸水在涌动。老伙兵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不堪的旧事讲出来:“结果那厮直接闯进来,把我绑在拴马的桩子上,两百来鞭子打下来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曾经的督邮,现在的老伙兵,对着能映出人来的粥水苦笑了一下:“都这么传,大伙儿不肯相信礼贤下士的左公会打人,都想相信是张飞干的。其实啊,左公心里头狠着呢!你们也不想想,曹公击服天下,袁绍、吕布那样的英雄都被除灭了,怎么偏就刘备还硬撑着不肯断气呢?”
夏侯恩在接过自己那碗粥时问道:“那刘备现在力穷势危,会为了节省军粮,而被逼得屠戮百姓吗?”
刘辟应声站了出来,他的身影就像死亡的颜色一样,覆在众“三老”那一张张惊恐的脸上。
刘备加力往刘辟背后一推:“你从军粮里分出一囷来,交给众位父老。”
刘辟和“三老”都怔住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我去啊!?”
“你提议杀人的话已经传出来了,乡亲们会记恨你的。我让你去派粮赈济,大家看到之后就不恨你了。”刘备把一切都考虑妥当了。
刘辟这才听明白了他的决定:“主公真要拖着这帮人逃命?死老百姓人倒是多,但只会吃饭、不会打仗,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
刘备答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能听到深重的痛苦与固执,仿佛是一只只锥子穿过心胸而发声,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拼着败亡的危险,来将自己为之起事征战的政治理想坚持到底了:“济大事者以人为本!百姓归心,何忍弃之?”
刘辟干笑两声,推了推本能躲避着自己的众“三老”:“怕甚么?摊上个君子做主公,黄巾贼也只好学做君子。跟我去领粮食!”
庄稼汉子仍呆立在原地,感到心中沸涌起一种激烈无比的情感,一种比要吃饭要活命、比先前那句简单的“携民渡江”更炽灼的情感,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着,自己和乡亲们能够凝聚成一股力量,一种比那些四世三公、钟鸣鼎食、结党相护的门阀大族更加强大的力量,来帮助面前这个疲惫流离、妻离子散、年近知天命而仍然功业未成,却肯在自身难保之时还护着大家的落魄汉子:“左公!人心不是铁打的,只要能活下来,我们敢不尽心竭力以报今日!”
“当时刘备痛打我之后还不解恨,准备杀掉我弃官逃跑,但我求了他一句,他竟然就放我活命去了。”老伙兵将粥一碗碗分尽,“后来他又做了平原相,当地有豪强不服他,暗中派门客刺杀,结果刺客竟然不忍心下手,没杀他就离开了,那厮就是这样能得人心啊!”
夏侯恩问道:“刘备的性子明明那么刚烈,却要伪装成一副仁爱礼贤的模样,为什么天下人还说他是君子呢?”
“因为君子与小人,论迹不论心啊。”老伙兵将自己那碗薄粥一饮而尽,“左公希望能够拔选寒门白身的力量,通过打破门阀垄断来实现匡复汉室的理想,即使他明知那些寒门下士大都没有礼数、粗鄙自私、惹人生厌,明知依靠这些草芥般的散民会颠沛流离、连妻儿都保不住,却还是信义坚明、言行不失其道,为此不惜抑制自己刚烈杀伐的本心,这样的人还不能称作是英雄和君子么?”
此时曹操已经巡视到了营垒尽头,驻马而立,身后将卒数百却尽皆敛声,只有马喷响鼻和风吹动野草盔缨的声音间或响起,在他们面前,歪倒着一棵巨大无比的古柳,无论从哪个方向经过此地,都绝不会忽视它,柳干上削去了一大片树皮,上刻斗大的两个字。
刘备的手迹,曹操也是熟悉的。外人向刘备致书,章末常问候称“左公安否”,刘备回书则答曰“左公安泰”,久而久之即简化为“公安”二字。树上所刻,正是刘备对那支竹简留下的回答:公安!
“不留着看了?”张飞没等回答就将它折了丢进营火里。
刘备朗声大笑了起来。他苦苦对着曹操送来的这一简嘲笑长久踌躇,现在终于决定好了将要践履的前路,之后只管走下去就行了,是非成败,左公安泰。
诸葛亮,字孔明,进帐时那高八尺的英伟身姿昂立起来,仿佛要给这摇摇欲坠的军帐提供一种稳定支撑。
张飞唤道:“军师,鱼快干死了!”刘备常说,有孔明辅佐如同鱼之有水,关、张常以此戏言。现在,诸葛亮就是他冀赖的江汉!
“孔明,我又给你找乱子了。”刘备含笑,“我刚刚把军粮分了一囷给百姓,又答应要保他们同去江陵。曹兵将至,势急矣。”
孔明泰然:“主公不是袁绍之辈,当断之事自有决断,亮早知主公会决心保民了,已预先想过对策。”
刘备仿佛在庄重地进行一种自高祖刘邦与留侯张良之时就流传下来的问答仪式:“为之奈何?”
鲁肃的戎装上还带着沿途跋涉的尘与土,但致礼之际的气度言谈,却正像他的名与字一样,显示出肃敬的风范,仍让人感到他是一位经纶文士:“肃奉讨虏(孙权得授讨虏将军,故称)之命,特来荆州吊丧!”
鲁肃此言恰恰是为了暗示,他到荆州并不是来吊丧的。孙氏旧主孙坚,就是在与荆州刘表的争战中阵亡,孙策据有江东之后,江左舰队横跨银汉屡犯荆襄重地夏口,世仇形同水火。
“肃原想到樊城拜会左公,不料曹军猝至,左公南巡,反而把我落到后头了。今晨,肃自北边来寻左公,偶见一处战场。”鲁肃示意同行的护卫进帐,把捡到的那顶铁胄呈上来。
刘备一见到胄上的紫毦,面上掠过一层死灰样的颜色:“文长战死了!”
“未死!”鲁肃宽慰道,“从留下的蹄印看,左公的那位部将是往夏口去了。”
刘备得到了魏延的音信,眉宇总算松展了一些。诸葛亮问道:“子敬所见的战场在何处?交兵的规模如何?”
“此地以北百里。”鲁肃答道,“左公留下的后卫全部战死,曹军追击的蹄印一望难尽,恐过千数,是虎豹骑!”
刘备望向诸葛亮,发现孔明竟也现出惊愕之色——来得这么快!?
刘备展开了襄樊一带的军事地图:“曹操拣选精骑,舍下辎重追我,恐怕是来争江陵的!其势若何?”
孔明却答道:“必蹶上将军!(轻兵冒进,一定会折损领兵的上将)”
诸葛亮给出的共识,坚定了刘备那原本并不稳固的信心,他为此展露出笑意来:“可以重施博望坡的故伎了!”刘表生前,曾经派刘备北拒曹操,刘备在博望坡通过诈败诱敌、设伏邀击的战术,击败过曹军大将夏侯惇、于禁,南逃以来,他一直想要寻找类似的机会,给老对头再来这么一下子。
鲁肃看到二人心照不宣的笑容,感到连日来奔波无定的双脚,终于是第一次踏到坚实的地面上了,现在他能够笃定,面前这群人是值得结盟的。他因此从袖中呈出了孙权的书信。
襄阳的星舰船坞,像巨塔一样半隐在行云之间,当它顶部那一圈环状的模块式港区悬浮着展开时,就好像一朵宏伟的钢铁之花在天空中绽放。主坞内部的工业自动流水线,正在焊接新一艘星舰的龙骨,但按照建造周期计算,人人均知这艘船赶不上行将到来的江左远征了。
与之相比,“具装”的生产周期要短得多。“具装”是星舰船坞自动化组装流水线的副产品,一种像望楼一样高大的人形装甲作战平台,前胸位置的座舱可容纳一名乘员进行操纵驾驶。“具装”这个词的本义,是指骑兵部队给战马使用的重型铠甲,引申用于指代这种重型武器,倒是十分得宜,因为它看上去确乎像是一套供巨人使用的盔甲,承担的快速突击任务也与重骑兵相似。汉帝国曾经能够成建制地大规模量产“具装”,但随着重工业体系的失传与坞港自动化产能的降低,汉末时数量寥寥的“具装”,已经成为了仅供少数精锐部队或突阵勇将使用的特种化战具。
一点尾焰像星星一样落入了阴沉欲雨的天空,随着飞行高度的不断降低,才渐渐显现出一台重型“具装”的外形来。它在降落至襄阳港的塔环部位时,转入了复杂的中低空机动,像一只萤火虫般环绕着塔身,做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翻飞,残留的尾迹在天幕上下穿梭隐现,远观有如一条光的长龙在翻涌着积雨云。在又一次惊心动魄的大攻角俯冲之后,“具装”结束了试飞并恢复直立状态,在不断熄隐的尾焰托举之下平稳降低,最终轰然踏落在了襄阳城郊的大地之上。
座舱开启,引擎冷却时喷出的蒸汽,在雨前冰冷的空气中升腾成阵阵白雾,夏侯恩从驾驶室中爬了出来,在侍卫们架好云梯接他落地之前,他站在座舱口处短暂遥望了一下南方的战场。这台“云龙”式,是近期在邺城坞港下线的最新式重型具装,尽管曹公每次见面都对年轻的夏侯恩斥责居多,却无声地向这位子辈表达了最有力的赞誉——他亲自将这台“云龙”授给了夏侯恩使用,连一向备受器重的文烈都为此嫉妒。每当封闭在座舱之中,感受沉重的装甲摩擦着天空与大气时,夏侯恩就会在一贯的彷徨中重拾信心,即使他无法做到像先辈和同族子弟们那样文韬武略、果决敢断,至少还可以成长为重具装部队中最优秀的突将。
城郊汉水之畔,几名士兵正在洗沐战马,“具装”引擎那雷鸣般的呼啸声引得他们不断延颈观望,襄阳城像一头巨兽般匍匐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与士兵们形成了一种巨大与渺小的反差。其中看得最认真的一人在铁胄盔尖上饰着一羽白毦,直到“具装”降落之后,他抬手伸出拇指进行目测,对其吨位体型进行了更细致的估算。
“长沙黄忠的‘推锋’式,西凉马超的‘伏波’式……能跟面前这一台碰上几个回合的,两手就能数得过来。”他满意地仰望着远方的“云龙”,像是在欣赏一头罕见的大猎物,对身边另外两名帻饰白毦的同伴扬了扬手,“错不了!通知其他弟兄,‘云龙’入港,准备动手!”
他们完整的作战番号,是“左公麾下-中军部-后曲-右屯-陷阵队-前什-左伍”,简称“左伍”,在混战中与主军失散后,跟着胆大包天的伍长伪装曹军潜入襄阳,暗中展开猎捕曹军最新式重具装“云龙”的作战行动,相互之间以刘备赠配的白毦饰作为区分敌我的记号。见战友胆怯,戴铁胄的伍长不满地朝他肩上轻挞了一马鞭:“都深入敌后了,现在打退堂鼓,还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先前混在屯伙边同曹军士兵一起吃饭的那两名“左伍”战士寻来了,嚼白毦的那人向伍长报告道:“我们刚才看到了阿斗!”
伍长一怔,继而咧开两排结实的牙齿:“一石二鸟,有得赚了!”
阿斗被拘禁在襄阳坞港,始终有两名卫兵贴身看管,夏侯恩亲自来带他“放风”。他领着阿斗坐到“云龙”高大的左脚上,掏出粗粝的干饼来递给这个小囚徒,阿斗用缚在一起的双手接过,埋下头狼吞虎咽。夏侯恩并没有注意到,那名盔饰白毦的伍长伪装成曹军骑兵,牵着洗好的战马,似有意若无意地往这边凑。
“阿斗,给我讲讲你们那边的勇将吧。”夏侯恩要求道。
“我想听赵云。”夏侯恩看着天上越来越暗的浓云,“听说他的老家常山,本是袁绍的势力范围,却舍近求远去投公孙瓒,在公孙瓒军中又转随刘备,从此忠义无二,不论刘备如何落魄也再不背弃,他就像一条行云里的龙,辗转四方地寻找能让自己寄栖的那片天空,我很景仰他,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他,他到底为什么能如此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又怎么能坚信自己一定会找到?曹公授给我这台重具装之后,我就是按照赵云的名与字,将其命名为‘云龙’的。”
“其实我没怎么见过子龙……”阿斗刚答第一句话,那伍长已经凑到足够近的距离了,两名看押的卫兵为之警觉,按剑而跽喝问身份,伍长的回应是抽出环首佩剑来,闪电般精准地削断了绑在阿斗双手间的绳索,夏侯恩拔剑相击,被一记沉重的大劈砍砸在刃上震倒于地,撞在了那两名看押阿斗的卫兵身上。赶在他们起身之前,伍长丢开砍缺了刃的环首剑,像扛一袋米那样扛起阿斗就跑:“张著、胡敢!”
营地里的曹军士兵一片混乱,四名各标白毦的伍兵结阵冲上来接应,被唤到的张著、胡敢二人各持大盾抵在前面,伍长穿过两盾之间的缝隙避入阵伍翼护,张、胡二人即大喝着持盾前冲,迎面撞上了追及的敌兵,将敌人手持的环首刀奋力压制到胸前无法挥砍,自己的佩刀则趁势从盾缘捅出去将敌人刺穿。
曹营士兵迅速恢复了严整,草草形成一条锋线冲压上来,张、胡二人急退拒守。
“何班、卢朔!”伍长继续命令道,“左射右、右射左!”
另外两名伍兵在张著、胡敢的盾牌后方踞下,各自摘下了背负的元戎连弩。诸葛亮对旧式连弩进行损益改造,造出一弩十矢俱发的新式连弩,号为“元戎”。“元”者,大也;“戎”者,兵也;“元戎”,即谓重大关键的兵器。蹲在左盾后方的何班透过盾隙,以弩射右侧,蹲在右盾后方的卢朔则射向左侧,暴雨般的箭镞十支一组连射而出,形成密集的交叉射界遮断了前方,正好避开了敌人盾甲的正面防护,沿侧斜方向虚入队隙,射穿了来袭的阵线,敌兵瞬间仆倒下去一大半,还能动的人里头有些继续冲上来,有些则转身退却,进攻锋线被撕裂成一片参差。
“陷阵!”在伍长的喝令之下,何班、卢朔丢下射空之后来不及重新装箭的元戎弩,执起长枪向盾外戳去,交替突刺着穿透了好几名残敌,伍长则看准时机冲出盾外,左持钩镶(一种带长钩的小型盾)挂住了敌人刺过来想要推倒盾牌的大戟,右手挥出短戈将执戟的敌兵斫倒在地。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接连受挫的曹兵轰然溃垮下去。
张著、胡敢倒负盾牌,跟在伍阵末尾撤退,他们刚刚站起来,就听到背后一阵重得吓人的蹄声,就在他们转身防卫的短短一瞬之间,四名虎豹骑像钢铁的旋风一样狂飙穿过了大半个营地,衔尾冲杀进了未及回防的伍阵之中,胡敢甚至还没看清迎面而来的那团黑影,就被骑兵大枪的巨大冲击势能连人带盾扎穿死去,张著则被铁蹄踏倒在了盾牌之下,何班、卢朔转身迎敌,被骑兵的环首刀瞬间削断了脖颈。
夏侯恩站在营地另一侧,看着虎豹骑像割麦子一样将那几名潜入的白毦兵一一砍杀,他希望阿斗不要在混乱中被马蹄踩死才好。
甚至未及看清战况,冲在最前头的那名重骑兵忽然被刺倒在马下死去,杀死了他的那名伍长顽固地飞身夺过战马,独自挺枪迎向了三倍于己的对手。夏侯恩虽然惊叹于他的勇气,但并不相信他能在盔甲和兵力都占优的虎豹骑面前再走过下一回合。接下来的战势令夏侯恩震愕,那名伍长被三名重骑兵围在当心,碾盘一样地转圜拼杀,他竭力发挥着轻甲行动方便的优势,影子一样地接连避开攒刺来的长枪,自己手中那杆大枪则精准无比地一次次扎中甲缝位置,须臾竟将三名全副具装的虎豹骑先后刺落马下。
准备上前援护的其余士兵为之悚然,而那伍长接下来的行动,彻底摧垮了一整个营地的作战意志,他挺枪策马向着一营敌人冲杀而来,先前那伪装出来的粗野模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以一副雄壮凛然的气魄在马鞍上勃发而出,像龙吟一般,喝出了那句夏侯恩在无数战阵传言中曾经听闻过的怒吼:“我乃——常山赵子龙!”
在战乱之中保护甘夫人南归主军之后,赵云既是作为部将向主母,也是作为军人向那个伤心绝望的母亲保证道,我去把您的孩子找回来!他以刘备近卫主骑的身份率部冲杀,一批接一批地救应和护卫着那些与甘氏母子一样伤痛流离的百姓,随着身边部曲逐渐死伤殆尽,终而成了一个身边只剩四人相随的伍长。在他冲杀过了大半个营地之后,夏侯恩才意识到他是来抢“云龙”的,当即以最快的速度退入座舱并从内部锁死。
赵云没办法用长枪去刺穿“云龙”的装甲,他在这台巨大的具装面前勒马回旋,像辞别故人似的冲驾驶舱朗声喊道:“小都尉!天下汹汹,民有倒悬之厄,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来匡复天下,也不知道找得找不到,只管埋头找下去,等遇到左公那样的仁义之人,就知道自己已经找对主公了!”
赶在夏侯恩启动具装之前,赵云回马而去,沿路将阿斗和负伤未死的张著拎上马背。张著啐了口血说:“走不脱!”
“‘云龙’没到手,先抢台次的应付着!”赵云拨马,转向坞台底部一排正在整备的量产型“陷阵”式具装驰去。
夏侯恩驾驶“云龙”追击,看到赵云抢了一台老旧的中型“陷阵”式回身迎击,感到自尊受到了无声的嘲笑,迎着“陷阵”式手中那杆巨大的长枪全速冲杀而去,两台具装相错交锋,“陷阵”式的枪杆从前端三分之一处被削断,装甲上也留下了长长一道熔融的切痕,赵云驾驶受损的具装回身对峙,看到“云龙”双手持中,紧握着那把破锋透甲的“青釭”式光束剑,釭者,灯也,这柄以热能光束为刃的双手形制长剑,就像一盏青灯般散发着凛冽的寒光。
吃过亏的赵云短暂判断了一下形势,随即在“云龙”的第二次冲锋中被迫迎击,这回他的断枪准确避开了挥砍的“青釭”,击打在了光束刃覆盖不到的剑柄中段位置,借助力距弥补具装动力的劣势,成功将长剑反推回到“云龙”自身的胸甲位置,灼热的光束剑在驾驶舱上一扫而过,两机再次错开,看似没有留下伤痕的“云龙”倾侧在地,几乎难以再行作战,那柄“青釭”却仍然固执地在面前执作交锋态势。
“小都尉!”赵云唤道,“你赢不了了,下一回合就要被我阵斩!弃下具装逃命去吧,我不追汝!”
夏侯恩瘫坐在座舱中,被剑刃映照过的那半边身子已经感觉不到了,切口处是难以忍受的灼痛,“云龙”的装甲虽然抵御住了光束剑刃的切削,巨大的热量却传导到舱内,重创了驾驶员。他无法忍受残损着半边身体活下去,于是他也做好了自己的决定:“我也是夏侯家的千里驹!但有阵亡的季泽,无有脱逃的季泽!被常山赵子龙阵斩,不丢人!”
“云龙”最后一次冲阵交锋,被同样的招术压过剑刃,再次灼亮了座舱。赵云用“陷阵”式的断枪橇开没有了动静的“云龙”驾驶舱,带着阿斗和张著跃了进去。在撤离之前,他迅速但郑重地为夏侯恩整肃了戎装,将他从高高的驾驶舱推了下去:“接住!”
随战的老伙兵伸手抱住那具残缺不全的遗体。“小都尉”没有机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了。
收到羽檄传报的曹操急麾军回赴襄阳,及至南郊,疾行的士兵们被一片震动苍穹的轰鸣声所惊动,纷纷抬头看见一台沉重的具装从天空中掠过,引擎气流拂卷起残叶,像怒涛一样在树冠的林海之上涌起,转瞬便消失在南方的天空中,如龙入云海,一去无踪迹。人人都认出,那是刚刚入港的新式重具装“云龙”。
被尾焰搅动的阴沉云霭再也不堪重负,轰地坠落下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雨。夏侯渊注意到,曹操凝望着“云龙”消失的方向,眼角淌下了一道浑浊的雨水:“噫!季泽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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