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日常之谜】的醍醐味之前,首先要弄清楚何为【日常之谜】?
或许用一句不太严谨的话概括:没有发生杀人案的推理小说,就是【日常之谜】。
如果以此为界定,那么在很早期就有类似日常之谜的作品。比如在形式上比较贴近【日常之谜】的《金甲虫》——讲述找到一只金甲虫随后根据这个甲虫的线索,通过密码破解找到宝藏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严谨的逻辑解谜,同时也没有发生杀人和犯罪,但因为故事不够日常,很难纳入【日常之谜】的认定范围之内。
另外像福尔摩斯系列也有很多没死人的谜题。比如“赤发团”,不过这个案子最后涉及犯罪,大概也不是【日常之谜】。
而如果以有无犯罪为界定【日常之谜】那条线,那有些涉及偷东西、交通肇事的犯罪是否也不能说是日常之谜了?这种分类方式也值得商榷。
福尔摩斯里也有很多很符合时代日常的谜题,比如福尔摩斯和华生见面时,福尔摩斯就通过华生身上的线索判断华生干上过战场。这些倒确实符合当时的日常,只不过这些小故事体现人物能力,没有单独作为故事呈现出来。
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老妇人明明很讨厌猫,却在一段时间内连续购买了七只外貌相同的黑猫的故事。看起来日常的谜题,但整个故事仅仅是以此为后续杀人案件的引子。
还有一种叫做舒逸推理,或者叫温馨之谜的类型,这种类型太过宽泛,通常指没有暴力血腥、重点是解谜,破解者是一个业余爱好者的侦探小说类型。这是欧美的分类。有些观点认为阿加莎的马普尔小姐是这种作品的鼻祖,很显然我印象中的马普尔小姐的故事都不太温馨……
总之,【日常之谜】并没有特别学术化的定义。但以我的阅读经验来看,【日常之谜】需要发生在日常之中,并且要以该谜题为故事的核心。
北村薰曾任职高中国语(日语)教师,1989年以没有杀人事件的本格推理短篇集《空中飞马》入选成为"鲇川哲也与十三个的谜"的第六部作品。1991年以同系列的《夜蝉》获得了第四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赏。
【日常之谜】诞生在社会派逐渐式微、本格推理热潮逐渐掀起的新本格运动时期。它既延续了社会派推理的“写实”,将这种写实主义细化、舍弃戏剧性;又有本格的推理过程。
北村薰是一个很喜欢埃勒里奎因的作者,因此他的谜题有些也会有这很强的逻辑性。倒不是说很长的逻辑链,而是一个巧妙的切入点。这种巧妙的切入点也很适合日常的小谜题。
北村薰对自己笔下的人物非常温柔,所以他会给每个人物都赋予很强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就是日常之谜的核心。有了这种生命力,自然有了真实感,而日常感也就溢出纸面了。
早期的春樱亭圆紫系列,其实还是专注于小谜题的。或许北村薰太温柔,可能也一直在想着故事里的人物该走向怎样的结局。渐渐,圆紫系列的解谜就变得稀疏了,转而变成对人物的关怀。这种关怀是在《夜蝉》中就有预兆,直到《秋花》中达到最高的高度的。
【日常之谜】大概就从此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对人物的关怀也被后来的米泽穗信好好地继承了下去。自此以后,【日常之谜】正式成为一种类型被广大读者熟知。
①日常类。以北村薰和米泽穗信为主,日常的描述占较多,谜题稀释在故事之中。这类作品作品最有名的自然是《冰菓》系列。
②职场冷知识类。比较有名的是三上延的《古书堂事件手帖》系列。
主角通常会通过一本书的出版故事、出版冷知识来破解谜题。这类作品通常涉及一个冷门的职业以及该职业范围内的小科普。
③解谜类。这类包含东川笃哉和青崎有吾等,如《风之丘五十元硬币之谜》和《推理要在放学后》。
这类的小说主要还是以偏向本格的谜题与逻辑的解答为主。
④作中作。这类作品会从作者原创或者其他的文本中寻找相关者的意图。如《冰菓》中冰菓社刊标题的由来。以及北村薰的《六之宫公主》。
《六之宫公主》 中,女主听到芥川龙之介说:“《六之宫公主》应该是传接球(catch ball)。”并且探究这句话背后的故事。这本书与其说是日常之谜,不如说是一篇论文。
而我主要想聊一下第一种分类中【日常之谜】的醍醐味。这种小说多以青春故事为背景,最近热播的《小市民》系列也是如此。
那为何【日常之谜】和青春小说这么合拍呢?我总结了【日常之谜】与青春小说的三个交点,仅为一家之言,供大家谈论。
就一般的推理小说而言,不论是本格推理小说,还是偏向社会派的推理小说,当案件发生时,有一个是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为什么要解决杀人事件?
这是一句废话,就人类社会的经验来看,于情于理,于道德于法律,一旦出现了“杀人”,那么逮捕“真凶”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这也是推理小说所谓的“悬疑性”或者是“故事性”的一大前提。作者可以利用人们天生对此问题的追求去推动剧情。
但【日常之谜】第一个舍弃掉的就是这种悬疑戏剧性的推动方式。
这导致【日常之谜】需要我们去考虑“为什么要解决这个事件”。如果一旦无法认同“这个谜题有解决的必要性”,那么后续的一切故事都不成立,既没有悬疑也没有故事。
如果谜题本身也是稀松平常的无聊谜题,哪怕是作为作者的我都不禁想问一句:这种问题真的有解决的必要么?
他们是把这个问题所询问的对象改变了:为了不让“这个问题需要解决吗?”被读者疑问,他们对书中的角色发问“这个问题需要解决么?”
为什么需要,因为角色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这样,虽然抛弃了针对读者的“悬疑性”,取而代之的加入了日常感。那么什么样的人的“好奇心”最为强烈呢?我想,可能是处在青春期之中的少年少女吧。
对于一个普通的成年人来说,这些谜题太过细微,是不值得被发现,不值得被讨论的。大家已经被社会折磨得这么苦痛的,哪里还有心思关心那些大不了的小事啊。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们则不同,正因为还在人生的成长阶段,正因为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心,正因为青春期的心思敏感,才能发现那些谜题,才觉得那些问题有思考的必要。
日常之谜本身就包含了一种童话似的浪漫主义,所以才更适合充满好奇心的人物,也就更适合校园了吧。
北村薰的“春樱亭圆紫”(《空中飞马》)系列中有一篇“砂糖合战”令人印象深刻——作者以女主的第一视角描述和圆紫大师在一家咖啡厅中闲聊,对话循序渐进,只看这部分既充满了日常感,又十分有趣。他们的对话直到整篇小说的中段才戛然而止,圆紫大师突然问道:“你那么在意那三个女孩吗?”
当女主察觉到一个和她所认知的日常里“反常”的事情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在意了,就连读者、还有作为叙述者的她自己都不一定察觉到自己那么在意。读者此时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在意的”,因为在此前的文章中,这位少女浓烈的好奇心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这也是日常之谜需要很高超的塑造人物技巧的原因。
而米泽则用了一个稍微偷懒的方式,《冰菓》系列中,他直接把“我很好奇”这句话和女主角千反田爱瑠绑定。故事里一旦出现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她就会拽着男主说“我很好奇”,想让男主解决。这是一个十分轻小说式的处理方式,把人设丢在读者脸上,如果感觉“萌到了”那自然成功了,如果无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好奇心”是青春时代对未知事物的憧憬,作为【日常之谜】的起点 。
他以千反田的“我很好奇”解决了【日常之谜】故事能够成立的动机,但是他依然在思考“为什么要解谜”,而这份思考,就由主角折木奉太郎承受了。
奉太郎也有一个非常轻小说的设定,他信奉自己的“节能主义”。在一次对谈中,米泽穗信则说:“折木是侦探角色。侦探有时候会窥探他人的内心,对吧?从事那种职业的人就算了,一个高中生可不喜欢那样做。如果喜欢那样做,他很可能是一个不懂人心的孩子。我希望他可以对此有所犹豫。”这也是我很喜欢折木奉太郎这个角色的原因,因为他总是犹豫“要不要去解决”。
“犹豫”是青春期对他人、自己内心的敏感,作为【日常之谜】中间点。
就连在《小市民》系列最新的《冬期限定ボンボンショコラ事件》中,米泽一以贯之地强调“解谜”给他人带来的困扰,以让主角反思,从而对“推理”产生犹豫。
“犹豫”之后解开的谜题,将不再针对谜题本身,而是针对“某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推理小说里也是比较常放在最后的动机问题,也就是“why”。
普通的推理小说里这部分只需要做到合理即可,日常推理在动机中所寻求的不是逻辑合理,换句话说,有时候可以不那么逻辑合理。
在杀人案中,犯人只有一件事需要做——隐藏自己杀人的事实。为此,他必须使一些指向自己的不合理的线索显得逻辑合理,自己才可能脱离嫌疑。
而在不需要杀人的故事里,犯人虽然有时想要隐瞒很多事,但是他们有时为了隐藏某件事会做出更不合理的事情。因为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犯人想要隐藏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件事或许对犯人来说很重要,而犯人为隐藏这件事说的谎,做的隐藏对犯人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
以《冰菓》中的情人节巧克力一案为例。(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伊原摩耶花为自己喜欢的青梅竹马福部里志制作了巧克力,这块巧克力失窃,导致最终没有送出去。折木奉太郎通过推理找到“犯人”——福部里志本人。
在前文的人设中,福部里志和伊原摩耶花喜欢彼此,这块巧克力最终也会送给福部里志,为何他非要偷走这块巧克力呢?这其中的动机远比“巧克力是如何丢失的”值得玩味得多。
福部里志给出的答案的是他的“不执着”。他认为自己无法执着地喜欢伊原摩耶花,因此无法给予她回答,但他不想伤害摩耶花,于是为了逃避摩耶花巧克力的告白,偷走巧克力。明明喜欢着对方,却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只能逃避。
但是福部里志对“不执着”的执着,是不是也早就破坏了他自己的信条呢?
另外,也有从习俗上找异常的作品。米泽穗信的《再见妖精》就描述了一个异国少女来到日本后,疑惑日本的各种习俗的故事。这种每个人的“日常认知”错位的现象,也会导致一些谜题的诞生。所以认知错位也可能导致一些行为上的“逻辑不合理”。
“青春文学讲的应该是一些毫无根据地认为“我注定是拥有特殊人生的年轻人的故事吧。”
“青春应该是毫无根据地认为‘我注定是拥有特殊人生’那段时期吧。”
“尽管青春小说从来是在描写主人公将自身行为正当化的过程,但也仅仅意味着他试图认识自己,而非能真正面对自己”
“当时的我只是想抓住那份终于出现我面前的‘戏剧性’而已”。
青春小说说不定是那些自己总是给自己表演舞台剧的人的故事吧。
这份“戏剧性”就是【日常之谜】和青春的第三个交点。这份戏剧性本质上来源于青少年们柔软、敏感的内心。而他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解开这个心情之后生活会走向何处?
谜题被解开之后,从“犹豫”中而诞生的情感,或许有些表演意味的在。
在《冰菓》的二三作《愚者的片尾》和《库特莉亚芙卡的排序》中都有很好地展现。
《库特莉亚芙卡的排序》最后,学长针对“期待”一词所阐述的感情令人印象深刻。
比起谜题,有时故事所呈现的最后余味才是这篇【日常之谜】的关键所在,也是最好看的地方。这部分也是日常推理的长处。
“之前的解谜,其实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今后该怎么做,才是真正困难的问题。”
那这个“困难的问题”应该就是所谓的“余味”了吧。谜题对于【日常之谜】来说是先置于读者面前的,是引着读者往下读的线,让故事更顺畅地呈现,但谜题本身是难以单独作为【日常之谜】的核心的。
所以解谜之后的余味颇为重要,相较于普通的推理小说而言不同的是,普通的推理小说或许是为“推理”或许是“解答”让读者感到“啊,原来如此”,【日常之谜】是让读者为“故事里的这份感情”感到“啊,原来如此”。但又因为感情是难以摸透,非纯粹理性的东西,所以余味往往很悠长。
这种余味的来源通常是“异样的情感”,所传递出来是“苦涩”。
加纳朋子的《玻璃长颈鹿》将这种“异样的感情”发展到了极致。
日常之中的异样感情不会太极端,又会带来所谓的苦涩。但是一旦超出了一条线,就会变得“极端”或者“矫情”。总之不像正常人。
这本书,大概,不算正常人的范围内了。虽然加纳朋子的笔力很好,但是她所描绘的这种情感,已经超出了常人能够接受的阈值。
有一句话是“用烂俗的笔触写出引起广泛共鸣的故事”。
【日常之谜】大概是要规避这种情况的,所以会在“异样的感情”上下功夫。最后走到极端——和推理小说的解谜最终走向极端也是一样的。
本格推理靠着夸张华丽的谜题才能吸引读者,那日常之谜说不定也会发展成靠着“特别扭曲的感情”营造的“浓缩咖啡的苦味”也说不定……
果然,还是带点酸味微苦的手冲咖啡,才是我所喜欢的【日常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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