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似乎总把现实这个词挂在嘴边。看到一些不着边际、异想天开的事情,会说「这太不现实了」「你能不能现实一点」;面对一些十分严肃的事态,会感叹「真现实啊」「这太现实了」。就算眼前之物司空见惯无甚新奇,也会说「这就是现实」「现实如此」。
我这个人一直都是循规蹈矩,随波逐流地活着。即便如此,在努力讨生活的途中也不免痛切感受到某些颇为沉重的事实。虽然无可奈何,但这就是现实。诸如此类的话,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已经听腻了。
不过,像世俗、庸俗之类的字眼,却好像不怎么被人提起。
如果张口庸俗闭口市侩,大概只会给人故作清高自命不凡的印象。尽管如此,倒也没有谁会说「这太清新脱俗了,请你粗鄙一点」。至于「世俗如此,毫无办法」这种话,则连无聊的冗谈都算不上。
直面现实。真是飒爽的一句话。认清现实。读起来也颇有参禅悟道的醍醐味。然而,融入世俗、沦于庸常这样的词语,就未免显得有些不堪入目。毕竟,在令人不得不妥协让步的深刻现实面前,区区世俗实在不痛不痒。平淡无奇庸碌无为的生活,应该没多少人愿意过吧。
啊——现实。现实真是便利的咒语。人总是不厌其烦,一口一个现实。再怎么复杂困难的问题,只要将其丢进「现实-非现实-过于现实」的体系中,即可结束话题万事大吉。喂,那样虚头巴脑地可不行,你应该现实一点。唔,这可真是严峻的现实,令人深感无力呢。喏,你看,现实摆在面前,毫无办法呀——世间最通行的现实,无非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据我所知,这世上应该没有比现实更浅薄无聊的东西。众人皆道世事无常,然而无常是什么?事物的变幻生灭便是无常。那么诸行之无常又有何深意?答案是毫无意义。
虚无乃无常之本质。现实之无常即现实之虚无。可再怎样深刻的虚无,说到底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浅薄之物。人们毫无反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现实搬出来大作文章,并不是因为现实真的很深刻,仅仅是因为现实看起来很深刻。殊不知人首先要面对的现实,就是自己俗不可耐、肤浅至极的灵魂。
一言以蔽之,名为现实的苍白表象对人来说并无意义。但如果将二者的关系颠倒过来,则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人之于现实乃是欲望的溢出,意义的过剩。而这样的东西,我们一般谓之世俗。
与空虚的现实不同,世俗是意义的领域。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求偶性交,这些下三滥的鄙俗欲求背后有着无比严谨的因果与伦理:人不吃饭喝水会饥渴而死,不拉屎撒尿会患病辞世,不谈情说爱会寂寞难耐,不生育后代会孤独终老。诚然,活在现代社会的诸君身上穿的是华美的衣服,嘴里说的是得体的语言,然而不论文明进步到何种程度,也终究无法抹杀这些与肉体感官紧紧纠缠的俗物。冲动和欲望,正是生而为人无可辩驳的意义。
过去有人学陶潜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也有人遁入空门终日诵念经文,如今的隐居则是另一番风景:有人不劳而食整天蹲家啃老,也有人摆烂躺平不为五斗米折腰。尽管情趣没那么高雅,倒也算得上以出世之心过入世生活。话虽如此,抛却执念、断绝烦恼的悟道生活真就给了他们所谓精神上的宁静和稳如泰山的不动心吗?我完全看不出来。那种心态毋宁说是纯粹的自我麻痹——无法给人以活着的实感,也与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毫不沾边。别说什么自己已经厌倦俗世,认清现实了。玩着自欺欺人的把戏,还美其名曰超脱凡俗,实在无聊至极。
意义的世俗,空洞的现实。人生常是辗转于这两个世界。上一秒还在声色犬马饮酒狂乱,被糜烂的感官世界迷住双眼,下一秒便顿感色即是空诸行无常,陷入月海一般深邃的虚无。帕斯卡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人的伟大即在于认识到自身的可悲,恐怕他没有想过芦苇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摇摆不定的。多数时候,人既不能察觉到自身的伟大,也无法认识到自身的可悲。人只是来回不断地抛着硬币,任凭命运、神明,抑或是无常之类的其他东西摆弄自己的人生。如此人生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闹剧。
前段时间我看了原一男的纪录片《前进,神军》,大受震撼。主人公奥崎谦三各种惊世骇俗的过激行为自不必说,因为参与战时的谋杀事件而被他找上门的几位前陆军士兵的言行更是让人大开眼界。你们为什么要谈这些事来打扰死者?战争已经结束四十年了,事到如今追究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别再纠缠不休了,大家都有平静生活的权利,考虑一下还活着的人的心情吧。几乎所有老兵都这么为自己辩护,仿佛在新几内亚杀害战友、同类相食的残忍事件从未发生。参与「行刑」的士兵说自己只是遵照命令处决逃兵,下达命令的军官说自己只是如实传达上面的军令。总而言之,责任全在上层。至于上层?你倒是去追究他们的责任试试看。
即便体验过炼狱般的战争,这群人也从未直面过自己可悲的人生哪怕一刻。战时与战后的巨大反差使他们既不能正视过去的创伤与罪恶,也没法装作无事发生,心安理得地活在虚伪的和平当中。因此在与癫狂的奥崎对峙时,他们只好心虚地将死者那自始至终都不存在的安宁与尊严搬出来,扯些什么人人都有平静生活的权利这类冠冕堂皇的混账话,把自己那份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人的可悲即在于没有勇气只为自己而活。宗教,信仰,主义。人总要为自己惨淡经营的生活谋得一丝难以动摇的必然性,否则很快就会厌倦只为一个人而过的生活。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当那些看似崇高的理想与事业不幸破灭的时候,人之存在好像就变得既不重也不轻。无法为了什么而献身,更没有理由苟活于世。也仅仅是在这种时候,人才不得不直面自身的悲剧。而这样一个人,又有什么伟大可言呢?
朝天皇射小钢珠,散布天皇淫秽图片,公然宣称要杀死裕仁和田中角荣的奥崎谦三自然是个脱离常识、不可理喻的狂人,可在我看来他活得比谁都更像一个真实的人。纪录片中奥崎去看望某位住院的老兵时,他这样说道:
「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听到了你住院的消息,我写信告诉你这是天谴。该怎么说呢……我想这就是你战后生活的结局,你活该生病住院。或许你作为一般的市民并没有干破坏法律之类的事情,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你这样经历过战争的人,果然是没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安详地活着。对我个人来说,我是无法原谅你的。」
拍摄《前进,神军》时奥崎谦三已经六十二岁,按照常理来说早就该放下长年的恩怨了。但他仍然固执地四处寻访当年韦瓦克事件的亲历者,对闪烁其词试图逃避责任的人施以拳脚暴力,即便受害人的亲属已经不愿再查下去了也要一个人追问到底。对他来说,战争仿佛从未结束。
我从奥崎荒唐的抗争中看到的是生存的真实与紧迫。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扯些什么松弛感、情绪价值之类意义不明的词语,好像仅靠口头说一说就能消解现世生活的问题与压力,真是搞笑。人们无视真货伪造出虚假的现实,佯装清高又毫不犹豫地肯定了俗世,把轻浮浅薄的表象当作毋庸置疑的真理,视波澜不惊泰然处之的心境为最大的幸福。这些全都是放屁。人全部的思想与体验,痛苦和幸福,只存在于人自身的真实之中。
你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这个问题在我脑中有着再明确不过的答案:我想要活得绝无半分虚假,想要活得毫不后悔,想要活得拼尽全力,想要活得很有意义。
可是办不到。活到现在我说了无数的谎言,时常为自己犯的错误感到懊悔不已,做事时还没使出全力就已精疲力尽,迄今为止的人生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向令人不忍直视的现实发起决死的挑战,同自己赤裸裸的内心进行惨烈的格斗,这样的生活不才是真正值得的吗?
世俗的生活,现实的生活——那样的东西并不存在。对我来说,此时此刻的生活便是唯一的生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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