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仙府,座落与雾镇极东之处,面对着无垠的渤海,终年有浓雾缭绕,叫人看不清虚实。崂山并不陡峭,反倒是显得敦厚深沉,让人猜不透,那层峦叠嶂中究竟藏着什么。崂山的山顶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这里没有雾气,光线充足,站在山顶可以看到脚下一片神奇的云海翻滚。
崂山的半条命道观为何时修建,早已无人记得,只摸着那粗糙的石墙,就可以感受到如大海般深邃的时间积淀。在山顶的的边缘,有一围黑色玄武岩砌成的栏杆,一个身穿淡灰色道袍的身影靠在栏杆上,看着云海发呆。
林空象在算着日子,离两个月之约,只差一天了。林菻会来吗?
他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忽然流露出笑意,自己应该相信林菻。小时候,她就没有失信过,从来都是言出必行。
“或许,她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林空象对自己说道。
转而,又眺望着遥远的西边,仿佛要越过整个世界,看到世界的尽头。司空无骸现在到哪里了呢?他是不是已经到了黄泉宝库的所在?自己要不要去阻止他?还是……像师尊所说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
这时,一名年轻的道士跑到林空象身边,说道:“大师兄,山下有客人找你。”
林空象心中一突,是林菻吗?他赶紧跑到道观的山门口,果然是林菻!只是,她的神情好像……还有她怀中抱着的那名身穿红色凤袍的女子,好像是郑采桑。
“小道士!!快!快救救采桑!”林菻见到林空象出现,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地喊道。
林空象也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连忙将林菻和采桑带到观中给客人准备的厢房中。让采桑躺在床上后,林空象也坐下给采桑把脉。
林空象静下心来听着采桑的脉搏,一边问道:“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林菻点点头,又抓抓头发,连日来因为赶路和担忧而憔悴不堪的脸蛋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不容易组织起语言向林空象讲述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林空象皱着眉头听完林菻的叙述,然后说道:“事情恐怕比你想的还要严重。郑施主她……怕是中了蛊降二老的毒了。”
“什么!中毒!”林菻看了眼昏迷的采桑,她那苍白的脸庞令林菻心如刀绞,回想起那一阵呛人的绿色烟雾,“有什么办法去除这毒吗?”
林空象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去请我师尊来。这毒太厉害,以我的道行,解不了。你在这里看着她,继续给她输真气!”说罢,就急急走出厢房。
林菻点头,坐下握住采桑的手开始输真气,抽泣地喃喃道:“采桑,你绝对不可以有事……”
另一边,林空象跑着撞开道观大殿的门,喊道:“师尊!”大殿内正在讲课的老者停了下来,一众道士都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林空象。
“救人的大事!师尊你快来!”没有时间多做解释,林空象拉起老者就往厢房走。
林空象点点头。推开厢房门,就见林菻在低声抽泣。老者一看情况不对,忙上前给采桑把脉。林菻刚想说什么,就被老者伸手打住。老者道:“空象,快去将洞明池中将那寒冰棺取出来!”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林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者,忽然心里安定了一些。老者白髯飘在胸前,白发束起穿着一根木簪。相貌非常普通,仿佛就是邻家的老大爷,和蔼,平易近人。但是就是这样一位老者,全身上下却散发着既令人心安又令人忌惮的气息。
“林姑娘,还请你将她抱起来。我们移步后院。”老者用安慰的语气对林菻说道。
林菻点头,把采桑抱了起来。当他们来到后院,发现林空象正站在院落中,而他身边是一口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寒冰棺材。
“将她放进去。现在得先减缓毒素扩散的速度。”老者说道。林菻看了看那冰棺,有些抗拒,但别无他法,只好将采桑放入那冰棺中。冰棺所散发出的寒气让林菻打了个冷颤。她不放心地说:“这样会不会冻坏她?”
“放心吧。毒素产生的热,会和冰棺的寒相互抵消。只是,这样只能起到暂时的作用。”老者说道。
老者看了看林菻,目光中透出一丝无奈。过了一会说道:“你先别着急。我看姑娘你也疲惫得很,先去休息一下吧。”
“我不能休息。我要陪着她!”林菻抗拒地摇头道,转过头,看着冰棺中采桑的脸庞。忽然林菻发现了一些让人吃惊的事情,采桑的脸色居然渐渐恢复了红润,虽然不明显,但比之之前的苍白来说,实在好得太多了。
“万事自有定数。这位郑姑娘命中该有此劫,但你放心,她不会就此死去的。”老者说道。
“真的?!”这算是林菻这几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老者淡淡地一笑:“是真是假,还需要你努力过才知道。现在你在这里也是徒劳,倒不如先去休息,而后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林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说服了,她轻声恳求道:“能不能,就在这里休息?”
“不行。寒气会伤到你的。”老者回绝了林菻的请求,“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最终林菻还是妥协了,但是她还是找了离后院最近的厢房住下。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后院中的冰棺,林菻靠在窗沿上松了口气。一阵倦意冲了上来,刚才有寒气还不觉得,现在人一放松下来,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一般。沾到枕头就立刻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梦中,林菻梦见自己没有治好采桑,采桑冰冷的身体躺在自己的怀里,任自己如何摇她,都没有反应……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却无人回应,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呼啸的风和那叫人恐惧的雪。
一个噩梦。林菻满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腾地坐了起来。她喘了几口气,庆幸这只是个噩梦。抬头向窗外看去,冰棺还好好地躺在那里。林菻擦去冷汗起身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摸到脖子上的伤痕,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观中没有镜子,她也没办法查看伤口的情况如何。只能找些干净的布条将脖子裹拉起来。
来到后院中,冰棺中的采桑还安然地睡着。样子那么好看,那么惹人怜爱。林菻跪在冰棺边上,呆呆地看着采桑。冰棺盖着盖子,林菻无法去触摸近在咫尺的采桑,但只要知道采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林菻就浑身充满了动力。
老者似乎早就等在大殿中,大殿里只有他一人。林菻进来后环顾了一下,眼前的大殿和她从前见过的道观大殿有很大的区别。寻常的道观里,总要摆些神龛,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装饰品,再在大殿中央供奉着三清圣人。可这大殿里,简单地令人发指。一张供桌,上面也没有摆香火供品,只放了几堆书籍,地上放着几十个破旧的蒲团。而那大殿正中,供奉的并不是三清,是一尊巨大的奇怪雕像。
那雕像的材质看不出来是什么,身穿着英武不凡的盔甲,身后是长长的披风,手里执着一把造型独特精美的巨剑,端正地立在那里。没有戴头盔,而这雕像的脸才最让林菻吃惊。那居然是一个女人的雕像?!如瀑布般的长发垂至腰际,每根发丝都细细雕刻出,栩栩如生。鹅蛋脸,鼻梁不高不扁,一双迷人的杏仁眼,两瓣嘴唇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失威严,又不失抚媚。特别是那眼珠,竟是黑水晶的,看上去仿佛真的眼珠一般,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灵气。
林菻揉了揉眼睛,心中一万遍问自己有没有看错。说不出话来。
“怎么?吓到了?哈哈……”老者坐在桌子后,看到林菻惊讶的神情,笑道。
老者点点头,道:“你不会是要说我们这群臭道士欺世盗名挂羊头卖狗肉吧?啊?哈哈。”
林菻尴尬地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太惊讶了。为什么一个道观里供奉的是一个女人?这……不合常理啊!”
老者和蔼地道:“常理,何为常理?既然你能够决心和郑姑娘在一起,还在乎常理吗?这常理,不过是世人欺骗自己,维持生活的一种谎言罢了。”
林菻心中一想,的确,自己和采桑,早就不顾常理了。现在又来怀疑这道观是否符合常理,实在有些没道理。可是,林菻就是想不明白,一个道观如何能供奉一个女人?不供奉三清的道观,还能算是道观吗?还有,这女人又是谁?
林菻有些急迫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老者扶着自己的白髯,回头看了眼那足有十米高的雕像,说:“她的名号,叫做黄泉女帝。是上古统治着整个中原大陆的皇者。”
老者点头,继续说道:“这半条命道观就是她一手创立,本来是只收女性教徒。后来世道变迁,男人主宰了天下。道观没落,但自上古遗留下来的信仰女帝的一些古老部族仍然坚持薪俸女帝。为了不被世俗所扰,这道观就改为收男徒了。但是,我们的信仰没有变。女帝统治天下时,天下升平,没有罪恶,没有斗争。所有人都安居乐业,人们没有生老病死的顾忌,生活得很快乐。”
林菻心中震惊,这是怎样的历史,她以前从来没有听闻过。“那后来呢?为什么男人会主宰天下?”
“那是第一次大劫,”老者面色沉重地说道,“女帝懂得无上仙道,寿命悠长。就在她九百九十九岁寿辰的那天,令天下为之色变的变故发生了。有一个男人,他因为不满女帝的独权,煽动了一批和他有一样想法的男人,组成军队攻打了当时的都城,琉邪。原本,以女帝的力量,摧毁那支军队易如反掌,但是,女帝的贴身侍女中,有人叛变了。叛变的侍女是那领头男人的妻子。她在女帝的酒里下了世上最可怕的毒,女帝的力量发挥不出平时的一成。最终,女帝败了。她独身一人逃离了琉邪。去了早已准备好的自己的陵寝,之后便再无音讯。那叛军首领后来想去寻找女帝,却怎么也找不到陵寝所在。再后来嘛……就像历史书上说的,战争不断。”
留给林菻足够思考的时间,过了一会儿,老者才再次说道:“而现在,预言中的第二次大劫到了。我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你,这也是之前我让空象到世俗中寻找有缘人的原因。”
空象?林菻心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念头,但不清晰。之前也听老者这么喊小道士,是他的本名吗?为什么,好熟悉的感觉……
林菻立即明白过来,道:“道长是指,这次是女人要夺回天下?”
老者点点头,说:“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一些的吧,比如说矣绫宫。”
林菻沉默,她的确知道一些。当日黄暮清已经和她提到过矣绫宫要夺取天下的计划。只是当时她觉得实在没可能,今天听老者这么讲,似乎……
“关系太大了。若是就这样让双方打起来,只怕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要遭殃。而你,则是这次大劫的关键。你所做出的决定,影响着天下。换句话说,你想让女人得到天下,矣绫宫就能成功;若是你不想改变现状,那矣绫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夺得天下。”老者语气肯定地说道。
林菻有些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林菻看看手里的一丈白,道:“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剑,一丈白。”
林菻点点头,没有感到讶异,她下意识地觉得老者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
“当年林雪胤就差点帮助矣绫宫成功地夺得天下了。只可惜,最后因为一个‘情’字,隐退江湖。”老者惋惜地说道。
“什么?!你是说,我父亲当年是矣绫宫的人?”这个消息让林菻吃惊不小。
“其实,你父亲并不算是矣绫宫的人。矣绫宫自古只有女人。而你父亲,是因为和当年矣绫宫宫主结为了夫妻,并且也赞同矣绫宫的做法,才获得了矣绫宫的认可。否则,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加入矣绫宫。”
“结为夫妻……你是说,我娘是上一代矣绫宫宫主?!”林菻这下完全呆掉了。
老者仿佛早知道林菻的反应,淡淡地道:“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林菻摇头,自己的母亲在自己两三岁的时候就死了。自己毫无记忆。
当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时,林菻的心莫名地颤抖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母亲离开她的十几年后,第一次在别人的口中听到她的名字。让林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那种距离感,似乎就像人间和地狱,无法超越。
“她……是怎么死的?”林菻有些矛盾,她不想问,却又很想知道。
“和郑姑娘一样。中毒。只是当年,林雪胤没有找到解毒的方法。那寒冰棺也是你父亲所造,可以千年不化的寒冰。当初也是用来保护你娘的。”老者黯然地说道。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真的证实了之后。林菻才发觉,自己对母亲的怀念,原来不比任何女儿对母亲的怀念来得浅。自己曾经以怎样的姿势伏在母亲的怀里,向她撒娇,向她哭泣,自己又以怎样的姿势拉着她的手学习走路。那一切的记忆,都是那么模糊。身体一下子寒掉了,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到的感觉。空空的……
沉默了好久,林菻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滑落。她抬起头,问老者:“那么。现在,我该怎么救采桑?”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们需要一个药引,它是世上唯一可以救郑姑娘的药引。罪恶之兰,从古至今只有一棵。它被黄泉女帝收藏着,被女帝带着一起封存在陵寝中。”老者说道,神情已然不似刚才那么轻松了。
黄沙滚滚,漫天的沙遮天蔽日。世界宛如只剩下一种颜色般,四处都回响着死亡临近的脚步声。
他们穿过蜀域的林子后,这片沙漠就出现在他们眼前。如今,已经走了十多日了。但这沙漠仿佛无边无际,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司空无骸很苦恼。明明【灵】的感应越来越强烈,可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确定不下方向。他掸了掸身上的沙子,拿出水囊略微喝了口水。在沙漠中,水比什么都重要。他不能浪费一点一滴。
因为黄沙肆虐而变得粗糙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心里忽然有些无力的感觉。自己追求的天道,究竟在不在昆仑山。究竟,自己的努力,是不是到头来一场笑话。
本来河念大可不必跟自己来,可是,她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不跟着你跟着谁?
司空无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着灰黄的天空,良久才说道:“你相信我吗?”
河念偏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说:“那好,我不问可以,但是你要背我。”
司空无骸一愣,失笑着转过身,道:“上来。”河念大笑着扑上他的背。那种熟悉的感觉,自己小时候经常背着河念到处跑。河念总是在他背上大喊大叫,指挥他去欺负儿时的玩伴。
而现在,背着河念又是另外一种感触。河念长大了,不再是成天恶作剧的她了,变得成熟稳重了一些。但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还是那么爱玩。
昨日,背着哭泣的河念哄她笑;今天,背着疲惫的河念让她安心;以后,还会不会再背着她?
“哥,我唱歌给你听。”河念在司空无骸耳边道。
“空绽之花啊,请汝告之吾,尘世何来那般争斗和伤害。静绽之花啊,汝之目光所及是何种风景,天水洗净虚空,浑然一体。吾轻轻摇曳,一言不发,日渐枯萎衰败时,汝作何想,无言之叶,世间之爱。夏日离别,梦体荡漾,两相重叠,以此明证吾之存在,吾之歌声,遥彻廖虚。廖虚廖虚,何来迷惑……”
空灵的歌声透着淡淡的哀伤,小小的两个人重叠着,行走在蜿蜒的沙丘上。迎着呼啸的黄沙,准备走到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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