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年后,从高楼的窗户望出去,格拉德首都米罗瓦的光辉映照在墙壁上。历史上那些狂热的夜晚,所有的帝国建筑都被摧毁了。革命者被驱逐出境,而现在这座城市被民主政体重塑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光之灵魂。这是一个可怕且失控的环境,摩天大楼的玻璃表面不停波动着。甚至是米罗瓦都只能通过镜面观看,就像某种神话般的恐怖。这种波动是格拉德不可阻挡的经济增长,如今变得实体化;一种真正的热力学不可能性以这种方式确立自身。地铁滑行,车流日夜不息。从高楼的第六十层望出去,能看到神经中枢努奥。努奥——格拉德的金融半岛,是国家傲慢的巅峰。当地科学家声称,地球曾经被地圈覆盖,随后被生物圈覆盖,而如今是知识圈时代。思想覆盖地球,努奥的摩天大楼是这张关系网的宝座。思想的宝座。在这里,它通过长途电话和无形传输进行操作。它的思想是晦涩难懂的金融工具。没人知道那些金融工具是什么,以及成本如何。玻璃镜面是黑色的——跨洲雷亚尔——但人的颜色是什么呢?人是光。
在共和国的科学界,第三代被驱逐出境的革命家们,对此嗤之以鼻。在萨马拉,引入了第四个术语:灰域圈。波动方程和萨马拉的计算看起来很有希望。这个美妙之物随时都可能席卷格拉德。在康米主义变成虚无主义的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地方(当然,这要比一个孩子的朋友变成一个孩子的虐待者微妙得多),党的最高层领导似乎在想:为什么不呢?我们的理念不再赢得你们的人心——说实话——永远不会了。我们喜欢这个理念,但世界不再喜欢了。如果已经这样了,就让它消失吧。
因此,当萨尔杨·安巴楚姆扬背对着自己位于努奥顶层住处的窗户时,距离那一天的到来只剩两年时间了。同学聚会即将来临,当它在北向道路上崩塌时,一连串的事情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在安巴楚姆扬背后闪烁的,正是该元素的最后阶段。
所有光线都来自室外。雪花在窗外飘浮着,在飘落到六十层楼下的街道之前,就已经蒸发消失在努奥的思想里。米罗瓦再也没有所谓的冬天。只有在此处的天空下,冬天才能够持续。房屋冷冰冰的,从黑暗里能看到承重柱的轮廓。电话铃响,安巴楚姆扬光着脚,穿着西装走向电话。雪花的阴影在他身边的玻璃展示柜表面飘舞,那里面安放着世界上最大的消失纪念品收藏。在五十岁成为燃油[1]亿万富翁之前,安巴楚姆扬是一个缺乏异性缘的青年。他是最早一批收藏家之一。电话的铃声打破了房间庄严的静默。男人坐在桌子后面,摁下扬声器开关。他空闲的手抚摸着桌上拉穆特·卡尔扎伊的头骨。那是真迹。
“是一个卡特拉洲的男人打来的,瓦萨区号,”忠诚的秘书向他报告。“他说他是从一次私人藏品拍卖会上拿到这个号码的,但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要借款。”
安巴楚姆扬轻声笑了笑。“由接听方付费!好吧,帮我接通电话。但借款……”男人停了下,一只手放在拉穆特·卡尔扎伊的头骨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灰色胡须上。他的身材魁梧。
扬声器切换到长途电话,灰域从听筒的布料里渗出,充斥着整个房间。信号从卡特拉洲到格拉德洲,穿过超乎寻常的未知之地。中继站在途中清除了通话的历史噪音,但总有一些东西悄悄潜入电线——一个幽灵般的无线电台。它用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发出的寂静之声,提醒着它为何出现在此。为了结束生命。“方位角-北风-区域……”穿过隐形的无线电频率,随后消失了。安巴楚姆扬对此已经习惯了。在那声音中间,传来一个来自三千公里外的扭曲人声。那声音说,“你好,我是伊纳亚特·可汗。”
“是伊纳-亚特·可汗。在诺尔雪平市集的拍卖会上。他们要求我打电话来聊聊您的……爱好。您是……”男人停顿了一下,“安巴楚姆扬先生?”
“是的,我收藏那些东西,”安巴楚姆扬回答,“但不对,那不算是我的爱好。我全心投入那个事业。我认真对待。”
“可以吗?‘失踪者的东西’——我们在谈论什么呢!正确的说法是‘消失纪念品’。”
安巴楚姆扬心满意足地陷进昏暗大厅中的扶手椅里。话讲得真好。这扶手椅由昂贵的皮革制成。
“听着,我知道正确的说法是什么,好吧。”可汗开始感到焦虑。“失踪者”之间的会面几乎没有热情友好的,往往倾向于发生争执。“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打电话购买藏品。而且,我也并不是想买下来当纸镇用。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如果你给我机会告诉你,我刚刚买的东西,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我会让你说的。我首先想知道的是我在和谁说话。”安巴楚姆扬没有提高声音,只剩下一丝极微弱的书呆子般的哀怨。那是多年训练后的境界。所以粉刺多半是心理上的反映。他灰色的胡须具有权威性。这个男人像抚摸宠物一样,抚摸着拉穆特·卡尔扎伊的头骨。
“我认为‘哈南库尔号’的技术模型,在我的收藏里算是皇冠上的宝石,”可汗突然开口,声音听起来略带哀嚎。
“你在和谁说话?”背景音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毁了这一戏剧性的时刻。“来吃饭,饭要凉了!”尽管可汗用手捂住电话,但房间里的空气仍然回荡着,“妈妈,让我说话!别打岔!”
安巴楚姆扬摇了摇头。他身子倾向桌子。“然而你有‘哈南库尔号’?”
“不是,我之前去萨普尔马特·乌兰那偷来的。当然了,我没有原件,你也不会有!”可汗停顿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也有一个复制品,对吧?这就是我打电话来的原因。合同里有规定,收藏家的责任。我理应从你那里收到一份藏品维护手册。”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安巴楚姆扬变得异常严肃。“你知道那有多重要吗?”
安巴楚姆扬缓缓地点头。“没错,你必须……投入时间。拿到手册,你必须考虑清楚,把‘哈南库尔号’当作女孩对待,你懂吗?当作一个漂亮的女孩。你有见到过漂亮女孩吗?你必须负起责任,那可不是玩具。”
“那是维护说明。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开关的事,对吧?比方说——你知道第三个复制品的存在吗?”
“你当然不会知道……”安巴楚姆扬双臂交叉在胸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曾经有过第三个复制品。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展示柜。你必须盯着它。每时每刻。永远不能让它离开你的视线。不要单独扔下它。如果你这样做了,仔细想想。你觉得他们把原件留在博物馆里是巧合吗?想想看,成百上千的人每天在它面前经过。他们盯着它看。博物馆关门的时候,守夜人看着。”
可汗什么也没说,电话里回响着灰域那如幽灵般的嗡嗡声。
“那是一件不可能的物体,”安巴楚姆扬总结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支持它存在的说法了。”
两年后,灰域在山谷中冻结。森林里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一串奔跑时留下的血迹和脚印沿着小路上的黑暗隧道,在雪地里延伸。经过巨大的冷杉树,直至到达主干道的交叉口,它才蹲伏在雪地里。交叉口的地面上有一滩红色的血迹,旁边有个闷烧的火堆,已经被离弃了。火堆上架着一个自制的架子。两根树枝将第三根树枝水平地撑在熄灭的火焰上方。啃的干干净净的骨头扔在了雪地上。
再继续往前走!沿着机动车无法行驶的道路走。冰冻的电线在黑暗中扭曲着。水一滴滴地落在雪地上,旁边是一个个脚印。带着可怕的决心。履带式机械的残骸躺在路边的沟渠里,而在远处道路的拐弯处,一座加油站的黑色轮廓蹲伏在那里。
“告诉我你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然后你就开始去做吧!”安巴楚姆扬命令道。
“不要尝试,是去执行!你最终会明白的。第三个复制品消失之后,我变得,说得委婉些,变得多疑。直到今天,我走进房间开灯的时候,我都在害怕这件事会再次发生。房间正中央出现个空的展示柜。或者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你也会变成这样的。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你担心会再次发生那样的事情?”可汗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安巴楚姆扬陷入沉默。他正用指尖轻轻敲击头骨。
“我失去过。这就是发生的事情。第三个复制品,也是我的。但你知道么,那与平常东西消失的感觉不一样。比如钥匙,或者一些贵重的东西。你感受过吗?你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有过那种感觉吗?”
可汗声音中习惯性的傲慢好像被一扫而空。“有过,”他说。
“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男人的手从拉穆特·卡尔扎伊的头骨的头骨上滑落。一艘长长的飞艇投影光束在大厅窗户外掠过,柱子的影子在地板上悄悄移动。“那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巴楚姆扬问道。
“十八年前。那是第一次。从那时起……”可汗沉默了。
“什么东西?”安巴楚姆扬的耳朵现在紧贴在扬声器上,胸口靠在桌子上。“所有东西?”
“是的。后巷。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还有光线,或者当有些马在注视自己的时候。特别是动物……”
道路两旁升起了履带式机械,灰域色彩下的铁制遗迹。机械旋转着无助的身躯,雪从生锈的框架上飘落。材料逐渐降解,一滴一滴地,就像一个模拟出的节奏,在无色的世界里流淌红色。国际字母表隐藏在低频中“……最低点-省略号-色域-方位角……”,一直延续到栖息地的边缘。
涅门吉乌尔是一座鬼城。街道空无一人,三重混凝土建筑高耸在山谷两侧。一辆孤零零的自行车被悬挂在秋千旁边,除此之外,一切都完全正常。经过杂货店的窗户,随后是社区中心。脚印沿着楼梯跑上医院入口,那的锁已经被撬开了。他将逃离……他将摆脱追踪!在黑暗的走廊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三色-标志-轨道-最低点。”
“你就是这样度过了十八年?我度过了十二年。”安巴楚姆扬靠回他的椅子,深陷在皮革之中。
“然后情况变得更糟。但最终……”可汗的声音在灰域的曲线里噼啪作响,“最终,那感觉以某种方式变得……某种意义上来说变得好了起来。”
“仿佛一切都将好转,”安巴楚姆扬叹了口气。“我不会有这种可能了。况且这样更好。我把自己剩下的收藏品卖掉了。这种感觉没有了。没完没了的注视,尽责任……”这个男人振作起来,“那让我精疲力竭。”
“是的,我确实这么做了,而且低价出售,卖给了第一个出价的人。那人看起来是合适之选。他也正好想要那件藏品,这很重要。你必须成为那种人,才能好好对待收藏品。一个悉心关照并不让收藏品消失的人。像我一样。还有一千五百人……”
“拍卖登记册,”可汗声音愈发尖锐。“否则我也不会和你通话了!我会和新主人通话。”
“不,我没明白。那个人必须自己注册。你确定吗?”安巴楚姆扬站起身,在桌子周围走动,手里仍然托着头骨,“也许……”
“当然,我记得,好吧,”安巴楚姆扬嘟哝着,“他的名字叫伯格。一个私人收藏家。”
“齐基斯蒙特·伯格?”扬声器里传来刺耳的声音。“黑头发,人很瘦?”
“差不多是的。那是……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十年前,没错。是齐基斯蒙特·伯格。”
“你百分百确定吗?他是不是满口粗话?不,这样告诉我更好,他说话带不带口音?就像他在瓦萨生活过一样?”
“天哪,我可记不得这些细节……可能有口音。为什么那么重要?”
“百分百确定,听着,我这里有文件!但是,拜托,”安巴楚姆扬手里拿着头骨对着扬声器的方向命令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重要?”
“因为……”金字塔里的声音随时都可能因兴奋而爆发,“因为在57年,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这位身躯庞大的燃油亿万富翁弯着腰靠在桌子上:“再说一遍,什-么?”
但电话那头的可汗已经没有在听了。“线索!”他脱口而出。安巴楚姆扬最后听到的是那个男人在越来越大的喧闹声中,渐行渐远的声音:“妈妈,妈妈!”他说道。“我找到线索了!”
夜晚时分,米罗瓦天空站台空无一人。逗留的乘客早已回家。一列连接着餐车的磁悬浮列车停在城市上空的站台一侧。五层楼高的车厢高耸着,一个机器人穿越暴风雪,走上前来。
一个声音越来越近。“啧-啧-啧,”机器人每走一步就发出这样的声音。身材发福臃肿的驾驶员待在机器人背部的驾驶舱里,转动机器人的头部。“提-滴哩-滴提,”控制系统回应道。机械装置校正了航向,鱼尾图案的外套在风中飘扬。
“嘿,说真的!能消停会儿了吧,”机器人旁边瘦削的金发男子嘟囔道。他的脑袋嗡嗡疼。他刚刚度过一段六天的火车旅程,全是没完没了的关于安巴楚姆扬和齐基消失的话题、拉穆特·卡尔扎伊的头骨,以及让可汗想起女孩们的拥有众多“特质”的飞艇。但这种对灰域学说的热爱已经到了某种病态的地步,以至于没人想了解更多。随后他们便已经在“全景”酒吧里唱起卡拉OK。他们三人齐声唱道:“我很高兴现在找回了你!”
“啧-啧-啧,”机器人反而加速了。驾驶员把它的头往后掰,这操作意味着加速。机器人靠近了,待在它背上的肥胖男人发出尖叫,他的青-橘-紫配色的围巾随风飘扬。
“液压系统操作,启动:诊断,”[2] 机器人用机械的声音说道,身子摇摇晃晃的。
“武器系统,检查!”驾驶员命令道,并朝着那个瘦削的人打着响指。
“武器系统运行正常,”[3] 机器人回答。瘦削的金发男子不情愿地递给驾驶员一个瓶子。他把燃料倒进机器人的嘴里。那机器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红色的液体滴落在雪地上:“储备燃料到达:百分之百。”[4]
“准备好了。正在初始化:搜索和救援协议!”[5] 机器人说道。但它只设法走了三步——“啧-啧啧……”——就在这时,在站台的另一侧,有人从暴风雪中走了出来。机器人吓了一跳,肥胖男人从它背上掉了下来,金发男子本能地闪到一边。被通缉的特工特雷兹·马切耶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站台另一侧内政部的男人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他的身后,又有两位联合刑警从灌木丛中现身,握着上膛的手枪。他们瞄准目标,被通缉的特工马切耶克也瞄准了他们。
“真遗憾,”内政部的男人说道,“瞧瞧他都堕落到什么地步了。想想看,曾经侦破了二十二起案件的特工。可如今呢——成了一个无法自拔的“失踪者”。”
天空站台宛如一个黑色幽灵,悬挂在米罗瓦的光辉之上。天空之下,前特工特雷兹·马切耶克站在站台的冰冷路面上。内政部的男人能够看到他未剃的胡须,搭在肩上的领带,以及一张醉汉的脸。风味酱果酒在他下巴上都结了冰渣,被烟草染黄的牙齿扭曲着,露齿笑起来。他两个朋友向蹲在雪中的某人打着手势。他们惊慌失措。
内政部的男人穿着整洁的黑色外套和西装。“你以为你能逃过联合刑警组织吗?!”他对着风大喊。“你把枪放下,老老实实走过来。没人会受伤。下面有二十个人守在那。你逃不了的!”
丧失理智的特工喊了什么回去,但风势越来越大,什么也听不见。内政部的猎犬竖起耳朵:“什么?!”
“勇敢者弗兰蒂切克!!!”声音从站台另一侧传来,伴随着的是一声枪响。
齐基一脚踹开门。慢动作下,碎片四溅,锁发出一声脆响,锁舌断开。门从铰链上脱落,痛苦地悬挂着。一个赤膊的男孩,右手拿着酒瓶,挂在门框中间。他吸食了安非他命,渴望爱抚和漂亮异性。他十七岁,距他的到期日还有三年。男孩左手滑进自己的裤子里。
齐基面前出现一个装饰整洁的客厅。大约有二十个中产阶级的年轻人坐在那里,这是一个家庭派对。其中一半是女孩,但没有人想和齐基睡觉。今天是元旦前夕——新年夜。再过两小时,51年就将变成52年,这些年轻人是齐基的新同学。此刻他们觉得也许不该邀请齐基。“够了!”英俊的亚历山大从沙发上跳起来。但他始终没能说出这样的话:“滚出去,你个混蛋!”他没有时间背叛他的朋友齐基,因为老实说——齐基一个朋友也没有。齐基是一个不稳定的威慑力量,他尖叫道:“齐基,先发制人!!!”
然后一瓶红酒飞到了英俊的亚历山大的脸上。这位像押沙龙[6]一样俊美的年轻人,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我的天哪,我的脸!”他看着手中的酒,以为是流淌下来的血。
“他的脸!”亚历山大众多女孩中的一个尖叫着,跳着躲到沙发后面。
“打伤了艾利克斯的脸……”这句话响彻满屋子人的耳朵。英俊的亚历山大因悲痛而失明。他酒渍斑斑的脸庞扭曲成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怒吼。“啊啊啊……”从他唇间逸出。他扑倒在齐基的脚下:“我的脸!我要杀了你!”
汗流浃背的瘾君子和穿着暴露的美男子在地板上纠缠。齐基试图站起来,但英俊的亚历山大不让他起身。他用尽全力殴打齐基,力道之大令人震惊。显然是错误的估计。齐基忘了英俊的亚历山大放学后会去健身房,每个肌肉群都受到同等关注。齐基疼痛难忍。落地灯倒下了,某人的饮料杯也洒了。中产阶级青年的拳头把齐基打得头昏眼花。有些声音,是女孩们的声音。她们喊着:“瘾君子,废物!”
齐基的手摸索着,但没有武器落入他的指间。啊,要是有一把剑,一把美丽的剑就好了!剑柄上刻着倒置的五角星。像太阳的光芒。
“该死的,去帮帮亚历山大吧……”勇敢的男孩们靠近。一个钩腿直击腹部。齐基在坚硬的肌肉抓握中扭动。
内政部调查员的外套尾摆在风中飘扬。黑色布料上有一个小小的弹孔——无用而愚蠢的抵抗。三声火药爆裂声在暴风雪中回响。前合作刑警的护膝在命中后爆裂开来。第一枪把特雷兹打倒在地,第二枪击中了他的肩膀。肌腱和血块在暴风雪混成一团。
“弗兰……蒂……”可汗听到朋友的呻吟。他从雪地里抬起头。特雷兹那土豆色的头发沾上了血迹,在风中飘扬。他那双颜色各异的眼睛在暴风雪中湿润起来。于是这位克吉克人跪起身子。手枪颤抖着,火药掉进枪膛。弹夹从特雷兹的外套口袋里滑落,但掉在满是鲜血的雪地里找不到了。他受伤的手无法完成细巧的装弹动作。一切都陷入了混乱。
三个穿着外套的人影谨慎地向站台靠近。他们的腰弯得像豺狼。特雷兹仰面倒下,爬着向后退去。他把湿透的衣服拖进雪地,留下了一条血迹。手枪和火药留在了可汗面前蒸汽腾腾的水坑里。三名联合刑警与可汗擦身而过,他们的外套尾摆如翅膀般飘扬。内政部调查员单膝跪地。他把手枪高举在空中蓄力。看到特雷兹被死亡天使的枪柄狠狠击中,身体不停抽搐,可汗目瞪口呆。
于是乎,没有人注意到杰斯帕伸手去拿他朋友的服役武器。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把枪藏在了自己口袋里。当作纪念品一样。
齐基飞出了花园大门。两个男孩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像一袋土豆那样扔了出去。男孩摔在街道上,身子蜷成一团。黑暗中,他身旁一道白色的尖桩篱笆泛着光。大门半开着,男孩们离开了。在房门被拉上之前,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音乐声。派对继续。但随之——一片寂静。
雪花闪闪发光。卡特拉的冬夜冰冷而清澈,齐基躺在夜空下。他的身体不听从他的命令。他在雪中步履蹒跚,仍然光着上身。这个注定要灭亡的可爱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在他宛如车轮般大的黑色眼睛里,反射着街灯的光芒。男孩放声大笑,狗也开始狂吠。它们的吠叫声让附近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
“美丽的野兽,”细胞质低语道,“康米主义爱你。爬起来,回到那去,把那整栋屋子里的人统统杀光!”
齐基抓起一把冰冷的雪,擦在脸上。雪在他的鼻子上变成了红色的浆果饼干。他把雪球砸进肿胀的眼窝。黑暗中,一只狗的吠叫声回荡在他耳廓。
“他们不会明白的!”齐基大喊。“他们不知道资产阶级是什么!你难道不明白,那不再冒犯他们了吗?他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你说他们不知道‘资产阶级’是什么,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意思,”齐基嘟囔着,手用力拍打着雪地。“这是一个随机的历史词汇,甚至有些浪漫意味。就像‘铠甲’或‘卖弄风情的女人’……”他试图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但是做不到,瘫倒下来。从花园里可以听到某人鞋子踩在雪上的嘎吱声。
所有的狗突然都陷入沉寂。某处传来一件轻薄外套的沙沙响声。冬天的气息飘进他的鼻子,甜美到男孩都不敢呼吸。他屏住呼吸,远处的黑暗里,雪在嘎吱作响。他知道那脚步声意味着什么。那脚步声意味着毁灭。他和伊尔玛的毁灭。这就是原始文明聚集的地方,一千五百年前,原始文明在这里随同它所有的柱子和古老的弦乐器从历史上消失。所以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些民族来自哪里。所有这些人。花园大门嘎吱一声滑开。听起来像是一段记忆,现在消失了,就像发生时的那样。齐基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一定是萨马拉安非的关系。男孩再也无法忍受,他吐出一口气。银色的呼吸从他破碎的嘴里升腾起来。
二十一年后,一位灰域行者在涅门吉乌尔空荡荡的医院走廊踱步。他背上刚剥了皮的山羊蹄子在滴血,落在油毡上,他两只手里各拿了一个油罐。男人用脚踢开门。他走上消防楼梯,来到一扇庞大的钢制门前。他最终在此停下脚步,放下了油罐。里面的燃油咣当作响。
灰域行者像拔剑一样从背包里抽出切割钳。钢铁啪的一声断裂。那声音在废弃医院的楼梯间回荡。回声越过灰域腹地,穿过被遗弃的鬼城区,穿过街道和加油站,在十字路口回荡。沿着血迹来到篝火处。进入漆黑的森林,那是自然历史博物馆,那里的雄性鹿角上长满了发霉的真菌,牛犊的鼻孔里不再喷吐出蒸汽。它们还在呼吸,但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纯粹的灰域。
门猛地打开,灰域行者走上医院的屋顶。灰域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漩涡。一个穿着连帽夹克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罐子,背上驮着羊腿。他把罐子扔下,朝前踢了一脚,罐子在白雪覆盖的屋顶上滑行。燃油洒了出来。灰域行者用手梳了梳他后退的发际线和年迈摇滚歌手的马尾辫。他面前的停机坪上,一个小屋大小的模糊影像飘浮在柏油帆布下方。
背包落进了雪里。他牢牢抓住帆布的绳索。细钢缆从他戴着手套的指间滑过。男人拉紧绳索,物质在灰域中晃动。扣环从系泊处松开,齐基斯蒙特咧嘴一笑,放开了绳索。深黑色的帆布像鸟一样升入灰域,露出下面一艘小小的飞艇;坚固的铁块像个装甲杏核一样飘浮着,绳索将它固定在地面上。飞艇的装甲板上印着“Roo 501”的字样,那是萨马拉小型飞艇品牌。
覆盖的帆布像旗帜一样在医院上方高处飘扬。齐基斯蒙特·伯格在停机坪上看着它被灰域淹没。他开始沿着绳索攀爬。
仅仅过了半小时左右,一扇密封的门从内打开。随着嘶的一声。氧气从驾驶舱流出,照明器和仪表盘因大气变化而变得朦胧。汗流浃背的齐基斯蒙特·伯格爬进门内。这个房间大概是小卧室的大小,他的动作之大使得地面颤抖起来,飞艇也跟着晃动。他愤怒地把连帽夹克扔到地上,再也没有穿上。夹克很实用,那是当然的。甚至可以当作灰域行者的制服。但对他而言,这件夹克与他本应从未见过的时尚潮流——迪斯科——有些关系。男人开始将绳索缠绕在腰间。他仍然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尽管他身上到处都是跌倒的瘀伤。他甚至没有咒骂。首先是背包,然后是山羊腿。最后,两个燃油罐子也咣当一声掉在船舱里。
他精疲力尽地靠在墙上,休息了片刻。他将一支香烟夹在耳后,拿出卷起来的地图。男人嘴里叼着火柴盒,在一排布满驾驶舱仪器的墙上排列地图。航拍照片依次排开:纳德-乌迈深绿色的针叶林,以及涅门吉乌尔的混凝土盒子群。在这些东西的边缘,灰色水彩笔勾勒出了这个世界之前的边界。从世界终结的地方开始,是一片满是方位角、椭圆和正弦波的广阔空白空间。在这个几何迷宫的远处,在最孤独的独处中,在没有目的地的循环中,一连串微小的点延伸开来,它们是遥远的星座,一种叠加的存在。这就是尽头。
“罗季奥诺夫号”深渊位于灰域中心,距离世界边缘四千公里。飞往那里可能需要数年。男人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每个白色指节上都有一个纹身,数字像珠子般串在一起:“5;12;13;14。”
齐基斯蒙特·伯格转动点火钥匙。驾驶舱内的灯光亮起,金色的雾灯照亮灰域中心。电流的嗡嗡声像猫咪的呼噜声一样流经飞艇,指示器玻璃后面的小箭头跳动起来。欢迎,灰域行者。
男人按下飞艇上八轨磁带播放器的播放按钮。磁带上是女孩潦草的笔迹:“齐基驶向世界尽头的混音带。”当圆盘开始旋转,“齐基”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母“i”上的小黑点停留在一切的中心。扬声器播放着50年代的摇滚音乐,由一群来自北方、已经离世的醉汉演奏。这是首美妙的歌曲,只可惜那些资产阶级听不懂。第一首歌曲——《地狱》——这首曲子的子宫形状既定音乐品味过于复杂,过于黑暗,过于前卫。就让他们在地狱里腐烂吧。当灰域渗透进他们的厨房角落,将他们变为蛋白质的时候,尽管他们尽了最大努力,还没来得及收获更多的听众,这些乐队成员们就已经在莱明凯宁村商店前酗酒而死。
齐基点燃一支香烟。他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毛衣坐在驾驶舱中间,跟随节奏点着头。这音乐是真实的。它直言不讳。但总感觉还少了些什么。
“你忘了你的皮夹克,齐基!”厄运在黑暗中用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但齐基不敢睁开他肿胀的眼睛。他知道在那里真正等待他的是什么。雪的味道包裹着他,渗进他破裂的毛细血管中。噢,资产阶级香水!
“告诉我……厄运……”齐基在冬天的暗室里声音嘶哑地说道,“是一件很酷的皮夹克吗?”
锁扣在他上方传来叮当声响。血液涌向他的嘴巴,一个雪球在他眼窝里融化。他咳嗽着说道:“厄运……所以你……喜欢皮夹克吗?”
“当然!”厄运高兴地叫道。“你是齐基——学校里最坏的男孩。”
二十一年后,齐基斯蒙特·伯格打开飞艇的工具箱。在一堆扳手上面,放着一件黑色皮夹克。那是他的皮夹克。他穿上它。肩膀不再合身,背也驼了。他的啤酒肚令锁扣都扣不上了,但没关系。就这样吧。他让前襟敞开着。背上有七条白色的条纹,仍然看起来非常邪恶。这位灰域行者就这样站在他小型飞艇的驾驶舱门前,把他的马尾辫甩到肩后。
苏鲁摇滚乐响彻整个冰封的灰域。口琴发出啸鸣。你可以说站在门口的齐基是位自娱之人。
……他边跟着音乐唱,边用手掌拍打紧急按钮。于是,铁制装置发出的咔哒声在节奏开头加入进来,螺旋桨支架放了下来。飞艇开始随着音乐摇摆,机翼就像繁茂的钢制花瓣一般,在灰域里展开,叶片垂下。随之便是这首歌中最激烈的歌词:
……一个熟悉的倒置合唱团加入了他的歌唱。他们最后一次放声高唱:
伊格努斯·尼尔森幽灵般的灰色细胞质在下面的停机坪上,站在展开的机翼之间。
齐基斯蒙特注视着他,伊格努斯也回望着齐基斯蒙特。灰域在细胞质的冒泡的心脏里流进流出。只有伊格努斯的心脏中有一团稍微亮一些的物质。物质的敌人像翅膀一样穿过他的身体。
“已经原谅你了。我们在格拉德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伊翁·罗季奥诺夫是他的战斗名[10]。我也把他当朋友。你知道那个名字,对吧?”
“但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大革命时期的数学家,与我和马佐夫一起,属于党的最高领导层。没人知道这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格拉德拿走‘哈南库尔号’的模型。”
“但我不知道这事!”香烟从齐基斯蒙特的嘴里掉下来。
“你当然不知道。只有革命委员和少数几个亲近的亲属知情。这人是真正的无名之辈。他一生的工作都是如此。如果他们都已经无法接受辩证唯物主义,我们又怎么能向他们解释虚无主义呢?”
“他想把它作为针对资产阶级的群众反对武器。这会是我们对原子武器的态度。你知道萨马拉没有铀。但他找不到地方。”
“我们找到了,”萨马拉共和国的灰域行者说道。将飞艇固定在地面上的绳索突然松开,发出鞭子那样啪的一声。
“太糟糕了。我从来不介意唯物主义的这一翼。如果他们本该是正确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我爱这个世界,爱世界的每一个原子。但如果世界不再爱我们的思想,你和罗季奥诺夫会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毕竟,我的名字也是一个战斗名,”伊格努斯·尼尔森说道,“至少这样我们就不再是野兽了。”扬声器里传来世界上最悲伤的尖叫,第二首歌曲:《坟墓》,来自已经失踪的十二音作曲家佩鲁斯-米特雷西伯爵。
“永别了,伊格努斯,”灰域行者说着,拉上了他身后飞艇舱门。伊格努斯独自一人留在了医院的屋顶上。“倒不如说那是悲伤的地方,”幽灵还在喃喃自语,机翼开始在他的细胞质中静静旋转。但螺旋桨转动得越来越快。
齐基斯蒙特·伯格站在发光的面板前,手放在操纵杆上。曲柄从地板和变速箱上升起,像两只角。男人打开晶体管收音机,调到隐藏的无线电台,占了墙壁一半大小的计算机根据广播信号计算船的航线。信号来自无数个小点,来自四千公里外叠加的星座。琴弦的振动呼应着它的声音。那个有着婴儿嗓音的女孩在那里无休无止地重复着,贯穿所有时间,对她而言——从“罗季奥诺夫号”深渊的最深处看——那是同一件事,一件同时发生且难以测量的复杂事件。一个完美的闭环系统。“方位角-北风-区域-轨道-劳达诺姆-超级-三色-省略号-最低点-省略号-色域-方位角-三色-标志-轨道-最低点”。
灰域行者向下然后向后拉动操纵杆。他双眼通红。小型飞艇从医院屋顶的停机坪上起飞。灰域被牵引成螺旋形,螺旋桨将伊格努斯·尼尔森横扫而过。
两个男人在暴风雪中挥着手,他们身上被救护车的灯光染成蓝色和红色。他们缓缓前行,身后的天空站台被暴风雪覆盖。特雷兹在空中睁开眼睛,他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一切都在眼前飞旋,救护车飞艇机翼的噪音在四处回荡。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他的上方,心脏监护器屏幕照亮他的身影。这人是内政部的人。他是死亡天使。
“你!”特雷兹试图坐起来,但他的手腕被固定在急救担架上:“怎么会?”
“康塔洛夫斯基……”前特工又重重倒回担架上。“我给你的是乌尔里希,但……根本没有康塔洛夫斯基这个人,你是怎么……谁给了你……”他开始从固定带中抽出右手腕。
“你是个瘾君子,马切耶克,这就是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总是粗心大意。在那个男人心脏病发作之前,你已经磕了多久?两年,五年?”调查员在特雷兹上方站起身来,固定带突然松开,男人插着管子的手抓住了他的领带。
“你,”特雷兹朝着他的脸咳嗽,拳头握紧,“你必须得帮我!”搭档已经拿着手枪走近,但特工用手示意他:“等等!”
“我找到了线索!就在瓦萨!事关一个已经结案的调查。他的名字是迪瑞克·特伦特莫勒,他杀害过二十个孩子,也许更多,也许还杀害了朗德家的孩子,求你了……”
“给我放开!”堕落的特工松开他的手,瘫倒下来:“我有一个笔记本,所有东西都记在那里面,答应我!不然我那时候也不会逃跑了,你必须去查证一下……”死亡天使站在他上方,擦去他嘴唇上的血迹。克吉克人在下面挣扎着寻找笔记本:“你能因此授予奖章!肯定会晋升……”内政部的人背对着他,搭档冲上前去将特雷兹的手重新绑回担架上。“求你了,”在这引擎的轰鸣声中,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内政部调查员的领带在风中飘扬,他从飞艇的腹部俯瞰城市的灯光。“算了吧,马切耶克。迪瑞克·特伦特莫勒与此无关,没有报道过有什么失踪案。”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人性:“这是这故事里唯一的积极方面。”
前方,医院停机坪的闪光灯映入他们眼帘,而远处,努奥高楼大厦构成的尖顶宝座耸立在在城市灯光之上。
在那里,那位燃油亿万富翁看着救护飞艇的渺小黑点消失在维拉河另一边的风暴中。努奥的思想在他面前冷静下来,航线下降,格拉德加入战争。明天开始总动员。剩下的不多了。在那个男人身后,摆放着超过三千件消失纪念品,但此刻萨尔杨·安巴楚姆扬认为这里的景色是他收藏品中的宝石。他胳膊下夹着一个磁力公文急件,是一个从瓦萨发出的夜间火车送抵的玻璃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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