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兆松开已经揉得发红的指关节,双手放到了键盘上,又抽了回去。距离他坐到屏幕前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按马兆一贯的性格,这也犹豫得太久了。
这只是第一次试运行,任何结果都不足以给出任何结论。没什么好犹豫的,他长舒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输入启动程序的指令。屏幕上快速闪过几个调用系统资源的命令窗口,上面一行行跳过的代码熟悉得让人生厌,马兆的眼皮抽搐了一下:这个闪动的画面让他总是超时工作的眼睛不太舒服。
很好,像是自己会做的事。如果马兆已经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早就开始工作了;如果还不知道,他也不会一直干等的。
不过“输入指令”……不,现阶段指令就够了。毕竟“这只是第一次试运行,任何结果都不足以给出任何结论”。
在第一个指令里,他要确认系统已经知道了“它”需要知道的一切,顺带还要检查一下“它”理解简单命令的功能运作的怎么样。
“罗列已输入的资料库中所有文件的标题,以【一级标题】+【50~150字简介】形式排列。”
数字马兆很快就给出了回应。“一、基础备忘(更新日期2036年6月9日):本库中包含信息为数字生命研究所所长马兆的详尽个人档案,包含截止更新日期的生平经历以及马兆本人记录的思维及行为逻辑过程。资料库目的为辅助和增补马兆本人的数字生命备份(后文简称数字马兆),以进行对生物个体“马兆”的人格推演,最终实现对马兆的人格复刻。二、大脑结构快照及大脑活动模式记录……”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马兆略过不断弹出的长文字,这些资料他在制作“数字马兆”时已经确认了无数次了。他慢条斯理地泡好茶回来时,窗口里的资料已经罗列完成,等待着马兆的下一个命令。
“在2025年的第3次生成式智能体研讨会上,马兆对于生成式智能体有什么看法?”
“马兆认为,使用生成式智能体进行的人类行为交互式模拟,对于数字生命研究具有参考价值。在会议结束后,马兆以“生成式智能体”与“人类行为交互式模拟”为关键字搜集了相关文献,相关资料将在输入指令【检索资料(generative agents)_and/or_(interactive simulacra of human behavior)】后列出。”
变更问句的形式不会影响数字马兆理解指令并执行。马兆松了一口气,他还需要重复测试几次来确认结果是否稳定,不过这样已经可以算是达成了现阶段的目标。
两次顺利的尝试给了马兆一些希望,他准备试试今天计划之外的一些问题。
“对于社会各界对数字生命研究的担忧,马兆会怎么做?”
现实中的马兆已经有了答案。在科研道德委员会的质询会议上,他驳回了几个委员要求暂缓推进数字生命研究的意见,事实上,马兆认为反对意见的出现恰恰是应该加快研究速度的信号。不等质询达成结论,他就把为研究成员制作数字生命备份的计划排进了议程。这次测试结束之后,他就会把关于这件事的新日志加入到资料库之中。
这是机械程序面对它们回答不了的问题时的标准反应。不过没关系,马兆原本就没有指望在今天的尝试中达成这样突飞猛进的进度。
光标一直闪烁着,许久也没有出现新的文字。如果打开后台程序,多半会看到一行报错信息。
马兆决定放弃。这只是第一次试运行,本来就不会得到任何结论。
左手按下快捷键,右手把杯子送到嘴边,马兆用脚别开椅子,一屁股坐在电脑桌前。他迫不及待地盯着启动进度条慢慢推到了一半,连自己领子上溅到了咖啡都没注意到。
“你好,马兆,欢迎进入对话系统。今天是2036年8月8日,我是数字生命研究所所长马兆于2035年11月23日制作的数字生命备份。对话系统版本为ver0.5,版本更新日期为7月7日,系统数据库最近一次上传日期为8月7日,系统当前任务是……”
马兆打断了启动备忘录,直接输入了指令:“复述最近一次对话的内容。”
“对话系统最近一次启动发生于7月30日,启动过程中未进行任何对话。系统只收到指令【向系统数据库中添加1份电子文字档案,文件名:工作手记20300101~20360730】,电子文字档案内容为马兆进入数字生命研究所至今的工作手记。执行完指令后对话系统即刻关闭,关闭时间为2036年7月31日凌晨2:13。”
相比之前已经智能了很多。马兆舒了一口气,他翻了翻放在手边的笔记本,停在了2035年12月23日的那一页。那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制作数字生命卡,结果自然不会很理想。为了规避潜在的个人信息管理风险,所里提案将这一批数字生命卡做销毁处理。绝大多数研究人员都不愿意留着这么个烫手山芋,也害怕不知哪天就被偷、被抢、被征用去做别的用途,都投了赞成票。马兆还有别的方案能保下这批实验品,可一旦方案提出,马兆对于数字生命计划的坚持就会一并被呈在台面上,免不了会让一些人心生怀疑。对于马兆漫长的计划来说,表露自己的意图未免为时过早。
“以后续制作数字生命卡需要对照组为理由,要求保留该批次数字生命卡,并以仅保留少部分数字生命卡、保留者需定期汇报、或将样本统一由研究所封存作为退让条件。同时提出需要多次实验才足以论证研究是否有继续推进的价值作为理由,驳回部分研究人员暂缓数字生命卡制作实验的意见,私下暗示数字生命计划难以顺利长期推进,来打消他们的顾虑。”
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数字马兆”都给出了让马兆满意的答案。他为自己取得了进展高兴,但经验和直觉让他隐约地觉得事情不该这么顺利。他收回了双手,仰靠向椅背,让自己暂时离屏幕远了一些。平复了一下心情,马兆回到桌前,开始翻看自己输入到资料库中的工作手记。
不到五分钟马兆的心情就从山顶滑落至谷底。“数字马兆”的回答和马兆输入的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更换了措辞。一致的选择不是因为“它”成为了另一个马兆;“它”只不过是一份拷贝罢了。
或许不用这么悲观?或许只是因为输入的数据还不够全面?不管怎么样,马兆需要一个反例才能判断。
他将文档下拉,偶然发现了一处遗漏。马兆对着工作手记确认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录入电子档案时,他略过了这行“于2035年12月26日与研究员周曲弦见面”。手记里没有下文,但是马兆记得这次见面。那是一次徒劳的劝说。他本就没有抱持希望,毕竟这位研究员家中的长辈并不赞同数字生命计划,他本人也仅是迫于生计才在研究所里工作到现在。马兆选择将他作为第一个说服对象,这样就算劝说失败而产生了一些传言,这些传言也会因为周曲弦的立场而不被采信。
“你会去劝说哪些研究人员,要求他们站在保留数字生命卡实验品的那一边?谁会是你第一个说服对象?”
“选择等待,直到第一位说服对象——研究员——苏雷什·森主动要求会面。”
是的,如果工作手记里没有“周曲弦”的记录,那么事情确实是这么发展的。
还是自己想得太不仔细了。杯子里只喝了一口的咖啡已经凉透,马兆退出了对话系统。
距离上一次马兆进入对话系统已经过去了很久,事实上,每一次上传数据相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需要输入资料越来越不好找。
上次试验不成功的原因被马兆归结为数据库的不完整。他不认为那是一次失败,毕竟只要是能在数据库资料中直接找到答案的问题,数字马兆都能够给出正确的回应。
在马兆最初的设想中,人工录入的数据资料只是一种辅助,通过全脑扫描再现的虚拟数字脑和脑机接口上传的意识才是一个人最完整和最精准的复制。马兆看了一眼已经很久没有拔下来过的数字生命卡:在将数字马兆接入对话系统时,马兆只录入了自己与数字生命研究相关的经历。然而随着试验次数增加,最初录入的数据已经不足以支撑数字马兆推演出正确的判断。每到这时,数字马兆就会向马兆提问。
数字马兆学会了提问,这很好。正是这些问题让马兆意识到人的思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复杂,一些顺势而为的临时决定说不定早就在懵懂儿时就埋下了伏笔。人的一生这个漫长的时间序列塑造出的决策模型,绝不是一次横断面复制就能够完全掌握的。
可为了回答这些问题,马兆所需要输入的自己的过去越来越多,越来越模糊。
他曾经希望数字马兆会是另一个独立思考的自己,可是这样下去数字马兆只不过会是一个大型语言模型(LLM),一个基于“马兆”的冗余数据的LLM,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数字生命。
马兆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但他还是突然有点想和数字马兆对话。
调出对话系统,映入眼帘的是上一次和数字马兆对话的记录。上一次,马兆将数字马兆接入了互联网,尝试让数字马兆辅助自己学习人格心理学内容。基于自己在业余拓展研究时接触到的零散知识,和数字马兆所整理的互联网检索结果,马兆与数字马兆展开了一场关于记忆和人格发展的问答。
“……记忆理论认为,人格同一性的关键在于记忆,只要你的记忆被完全地移植到另一具躯体内,你就可以复活。但是这种理论也存在很多问题和反驳,比如记忆是否可靠、是否可以被篡改、是否可以被共享等等。有观点指出,一个人的人格不仅仅是他的记忆的总和,还包括他的意识、情感、价值观等多方面因素,记忆是一种非常个性化和主观化的想象,不能简单地被复制或转移。即使将一个人的记忆完整地输入给另一个人,这个人所拥有的记忆也不一定与记忆主人所拥有的记忆等价[1]。”
“那么,在遗传条件和客观环境相同的前提下,体验了相同经验或拥有相同记忆的人,是否会形成相同的人格?”
“否。即使两个人拥有相同的记忆,他们也可能对这些记忆有不同的理解、感受和反应,从而形成不同的人格。而且,记忆本身也不是静态不变的,它可能随着时间、情境和心理状态而发生改变或遗忘[2]。完整的记录只是一个机械记忆的过程,这种记忆缺少想象,没有遗漏,从不犯错,但恰恰是想象、遗忘和错误成就了一个人的回忆,塑造了一个人的人格。因此,体验了相同经验或拥有相同记忆的人,并不一定会形成同样的人格[3]。”
对话终止在这里。那天就是在这里、这时,马兆对这次尝试感到不满意,将数字马兆预期外的回应归因为资料输入不全,并开始排查数据库中资料的错误和遗漏。
“为什么一个研讨会聚餐邀请函的颜色会这么重要,这和最终决定放弃神经信息学转向数字生命有什么关系?”
马兆开始不耐烦,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问过许多个类似的问题,多得他越来越懒得更新记录文档了。
从零开始培养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了。马兆决定套用已有的心理学人格类型,让数字马兆进行模拟演算:马兆设定情境提问,数字马兆回答解决方案,如果出现不一致就重新演算,直到双方完全意见一致。
至今为止进行过的谈话次数还不算多,但也足够一个研究者放弃这个方向了。马兆将成功和失败的案例记在了单独的文档中,失败的文档几十页也写不完,成功的文档一两行就结束了。所幸失败次数越多,纠正次数也越多,马兆模糊感觉到,数字马兆的决策思路开始脱离机械的客观风险评估,在向自己——一个真人的思路——靠近。
但这种模糊的感觉说不定只是马兆的一厢情愿。数字马兆越来越频繁地揪着一些马兆压根不曾在意的细节问个不停,让马兆同样模糊地感觉到数字马兆的思路虽然不是机械的计算,却也不是自己的思路。
数字马兆给出了一段论述,坚持要知道那张邀请函的颜色以作为选择研究方向的支撑。马兆没有耐心仔细去看,也无意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去翻找自己的记忆,心想着“这次尝试看来也不会成功”,随手糊弄了一个答案:银色。
数字马兆和当时的马兆一样,也转换了研究方向,但它选择了机器学习。
马兆清空了这次谈话,连记录也不想做,就关闭了程序。
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在很多天以后才给了马兆一记耳光。那张有点褪色的蓝色邀请函和录取通知书、获奖论文、研究所聘书等其他纪念性留存的重要文件放在一起,收在一个马兆不常打开的衣柜夹层里。这是一个附带餐会的研究成果发布会,餐会上马兆遇到了一个科幻小说家,小说家向马兆谈起了邀请函颜色的由来。“齐马蓝”,一篇小说虚构出来的颜色,也是那篇小说的标题。在小说中,艺术家追寻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抹蓝色直到记忆的尽头,又将人类记忆的真谛传授给依赖记忆机器人的记者。马兆想不起来自己通过这次谈话得到了什么结论,但原本认为“记忆=数据”的他似乎在这次谈话之后就改变了想法,不久后就递交了转向数字生命研究的申请。
不,不会的,这样太儿戏了,不像是自己会做的选择。就算当时的马兆真的找来了那本小说,只凭一个故事的影响就转换方向还是显得太不理性,更何况马兆怎么找也找不到实物证据,来证明自己确实看过《齐马蓝》这篇小说。
那么,那些清晰得仿佛原文就在眼前的记忆又是什么呢?
“备忘录助手……它会根据最高的可靠程度,给出一系列参数,然后计算出什么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但是这样的话,你的整个人生不就成了一系列可以预见的反馈吗?”
“也许是吧……让机器管理一千年的记忆,有何不可?”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机器,神经移植,完全整合进参与者的自我感觉,和生物记忆融为一体,无法分辨……”
“机器很容易损坏……它太完美了。它不知道如何失真或者忘却。……当你在几百年后用自己的头脑回忆起我和你的这段对话,肯定有一些细节会记错。而这些记错的部分也会成为你记忆中的一部分,记错的每个细节会逐渐强化成回忆。一千年之后,你对这段对话的回忆可能跟真实情况大相径庭……”
“如果有备忘录助手陪在我身边,我就能事无巨细地把一切完整地记录下来。”
“没错,但那不是活生生的记忆。那只是一个机械记忆的过程。整个记忆里缺乏想象,没有给选择性的遗忘留下任何余地。”
“没错,人类的记忆会牢记这些例外,并且标记上重要意义。”
“移植的人工记忆与外部的人工记忆究竟有多少实际的区别?”
“移植的人工记忆……被无缝地整合进生物记忆,……移植的人工记忆具备必要的可塑性、易变性,会产生错误和失真。但是没有易变性就没有艺术,没有艺术就没有事实。”
齐玛是对的:备忘录助手把我的生活变成了编写好的剧本,就像是一张设计好的图纸。……我依然觉得它记录的所有事情似乎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但是每次回忆起来,这些记忆都比其他的更清晰。……我估计这些记忆中的每个细节已经没那么准确,但是就像齐玛说的那样——也许这就是关键。[4]
谜底在几天之后马兆收拾出差行李时解开。他在家里找了又找,怎么也没找到自己过去常用的一个行李包。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之后马兆才想起来,那个行李包在一次旅行路上被偷,一直没有找回来。
而那本小说,就和这段丢包的悲伤回忆一起,被尘封在了马兆记忆的角落中。
马兆放弃了让数字马兆得出和自己完全一致的结论,把标准降为“大方向不出错就行”。就算现在已经有了图恒宇,马兆也还是想要一个第二重保险。
在蓝色的邀请函之后,数字马兆还提出了许多类似的细节问题,但马兆没有再纠结这些想不起来的答案,而是直接指定了结论。数字马兆沿着数字生命研究的方向推演了一段时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态。
马兆用指尖摩挲着键盘,斟酌着问题的语句顺序。屏幕上,他盯着的那行“你好马兆”突然被推向上一行,代替它的是数字马兆提出的一个问题。
“在2026年5月5日,在讨论‘数字生命的忒修斯之船’问题时,马兆的回答是什么?”
当时的话题不知道是怎么从技术讨论扯到了哲学问题,越辩越上头,最后演变成了关乎数字生命研究意义的严肃争论。“制作数字生命时如果记忆被篡改被其他记忆替代”、“就算能保持一致如果在不同环境下成长还能算同一个人吗”、“怎么保持一致”、“归根到底数字生命真的能复制一个人的人格吗”、“数字生命真的算得上是复制人吗”等等,马兆眼看着同事们争论了各种各样没有结论的无用问题。
人格就是记忆经验的总和,当时的马兆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个观点遭到了同事们的强烈反对。
同事们似乎认为,能够被数据化的记忆经验非常容易被修改替换,记忆遭到修改后的数字生命,哪怕初始数据来源相同,也不能算是同一个人格。按照这个逻辑推论,在复制结束的瞬间,但凡数字生命的记忆和经验里没有立即同步实体生物人的经历和记忆,就已经不能算是同一个人格了。
这些都还算好的。如果复制出来的数字生命真的能和人划等号,操纵数字生命的记忆就等于操纵一个人的人生,人类又该怎样认定个体自由意志的存在?
可就算反对又能怎么样?如果否定了这个前提,数字生命,甚至脑机接口和意识上传这些相关的研究领域,都将变得没有意义。
“根据已有资料推演,预测马兆可能基于以下两种方向给出回答:1.自由意志是一个幻觉;2.无法复现相同人格只是数据记录不全。”
比当时的马兆更加激进的回答。马兆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是一旦认定了“自由意志不存在”的前提,人类恐怕将失去最大的生存优势,在遥远的未来沦为大数据超算的从属,那马兆想要借助数字生命研究实现的目标也将会是一场自相矛盾的虚妄。
数字生命相关技术研究的发展是无法阻挡的。不,马兆希望如此,马兆一定会继续研究下去。可就算撇开技术瓶颈不谈,UEG和投资方的焦点也开始偏离数字生命计划,转向更紧迫的危机。即便研究在短短几十年间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已有的社会体制也不足以解决数字生命研究引起的一系列伦理道德问题。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在马兆有生之年都很难看到数字生命研究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数字马兆仍然在等待马兆的反馈。马兆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没有清空记录,退出了程序。
在开始工作之前,马兆得先拿抹布擦干净键盘和屏幕上的灰尘才能坐下,毕竟距离上一次唤醒屏幕已经过去了很久,而程序又一直在运转着。
正在演算的不是数字马兆,而是一个3岁孩子的数字生命备份。拿到这份备份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马兆费了好些工夫才把制作了这份备份的事情糊弄过去。
数字生命研究的前景越来越不好,更多的技术突破只换来大众的质疑和担忧,尽管研究所的工作仍然在继续,但随时会被叫停。为每个研究人员制作一份数字生命备份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让步,大部分时间里造价昂贵的实验室和器材都被牢牢看管着,哪怕只是从实验室门前路过也会被记录下来。
马兆认为自己只能冒险。就算信息完整充足,数字马兆也无法独立做出新的判断和选择,所有符合预期的答案都是基于马兆本人曾经的决断。而且不管输入多少资料,数字马兆和自己始终不能达成一致,更不要说在数字马兆身上复刻马兆自己的人格了。
马兆需要一个例证去排除人脑容量有限造成信息丢失对数字马兆推演所造成的干扰。正在演算的这个孩子有先天疾病,3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医院的育婴箱中,最近才出院。医院里详细的记录他从出生到出院的每一天,这是马兆能想到的最没有遗漏的“人生轨迹记录”了。
数字生命备份甚至无法复刻一个3岁小孩的选择。从午睡中醒来的她没有选择冲着眼前的陌生面容大声哭喊,而是笑着握住了初次见面的母亲伸出的手指。
马兆认得那个母亲,她是几年前才调进所里的研究员,他不知道她有个女儿,甚至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休的产假。要不是这天马兆替走不开的图恒宇来医院接丫丫和丫丫妈妈,他也不会看见一身数字生命研究所制服在儿科重症观察室里晃荡。新生儿数量下降后,医院取消了儿科的住院部,合并到了儿科重症观察室。患病幼儿得到的看护增加了,但仅仅只是留院观察几天的丫丫却得和这个孩子住在一间病房里。丫丫被妈妈陪着出院的这天,这个孩子的妈妈才第一次抽出空来看她。
那个母亲在病房里流泪。听护士说,孩子能离开重症观察室的希望很渺茫。
马兆呆呆地看着演算运算了一个小时,没有执行任何操作就从屏幕前离开了。
这一周都糟透了。马兆懒得善后,索性把这几天换下的衣物都送进了可燃垃圾里。他坚持要亲自清理实验室里的血迹,不是照顾图恒宇的心情,只是他不想再审批无权限人员出入实验室的申请文书了。
接下来的几天甚至一个月,他可能都要忙于应对科研道德委员会的调研和审议。“由于生命体征太弱,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备份制作失败”,这是他提交给委员会的说辞。实际上,能够确认数字生命备份是否成功复制了丫丫的,只有图恒宇。只有图恒宇有资格确认,也只有图恒宇拿到了数字生命卡。他本该悄悄留一份数字备份的,但马兆没有。
数字马兆早就完成了对3岁孩子推演失败的原因分析,正在尝试通过推演复刻马兆对数字生命研究所的一项决定。马兆按着翻页键,一页又一页,寻找着能引起自己关注的关键字。马兆没有对这次尝试抱有多大希望,无论推演复刻是否成功,马兆内心都准备放弃“数字马兆”了。
数字马兆最终还是决定成立数字生命研究所,和马兆当初的决定一样。就连给出的初期成员名单都和当初马兆决定的名单相差无几。但在成员名单后,数字马兆给出了一项报错:资料库中的一段记录与数字马兆搜集到的信息有冲突。这段记录是一篇新闻发言的底稿,马兆要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回应媒体对数字生命研究的一些质疑。发布会结束后马兆在底稿上补充了自己的复盘与回顾,但数字马兆通过网络大数据搜集到的报道描述却与马兆的印象大相径庭。
马兆不意外。记者们的报道并不是真实的。记者们提问时明显带有引导性,撰写报道时又有意曲解了马兆的发言。整个发布会早以拿好了剧本,发言内容是什么都无所谓,只有记者们曲解之后的结论是板上钉钉的,马兆自己也无法阻止“数字生命研究者 马兆”成为剧本里的一个角色。
事实真是如此吗?容量有限、易受主观情感影响的人脑记忆,又能怎么排除这百分之百不是马兆在记者会上吃瘪后,所记入脑海的错误印象?时隔多年,就连马兆自己也无法找到这段记忆的真实记录,就算能有影像记录让马兆重新回忆起那时的每一个细节,马兆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发言确实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每一个想法。
他更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能够准确领会自己意图的他者。
客观事实总会被蒙上人类的主观情绪色彩而在记忆中扭曲。那人类又该怎么描摹、辨别、认定人类自己所观测到的客观事实?
马兆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是能有个什么沿着他走过的路,带领人类前往他的寿命所不能到达的远方,一路不曾偏航:他要让“数字生命”成为一种生命的同时,留存并延续千万个人类个体生命所构筑起的文明。
但如果不同的人生经历注定使人与人无法相互理解,每个个体都只能是一座孤岛。一个人的生命之音不能到达另一个人的生命之耳[5],又怎么会有“继承”和“延续”呢?
马兆看着数字马兆提出的问题,没有回答,关闭了对话窗口。他找出了3岁孩子的数字生命备份,删除了所有的推演记录。
数字生命研究所终于迎来了它的最后一天。根据意愿和擅长的方向,研究人员会被分配到其他计划中。所里的资产清单还没评估完,第一批确定了去向的研究人员就已经着手新工作了。马兆和图恒宇被要求调往逐月计划的月球基地,同时着手将数字生命研究所五五一号项目成果并入智能量子计算机计算机项目。
550C即将开发完成,原型机550A将被图恒宇带上月球。等到550C完成,马兆将会带着它和补给一同去接替550A。在这一次登月后,图恒宇和其他几位原数字生命所研究员将留在坎帕努斯基地,负责550A的系统接入和运行。马兆将回到地球,辗转于不同基地之间,日后还要多次往返于地月之间,收集数据,递送补给。
他们作为数字生命研究所成员聚在一起,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绝大多数研究人员都松了一口气,欣然接受了安排。这个结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让他们从一直经受着的道德困境中解脱。这对马兆和图恒宇来说则是另一种滋味,他们怀揣各自的秘密和企图,不到最后也不愿放弃数字生命研究。
图恒宇会怎么打算,马兆大概能想象得到。短期内那不会影响到逐月计划的开展,所以他默许图恒宇带着一份不在资产名单上的数字生命备份负责550A。
五五一项目成果应用得很顺利。事实上,太顺利了。跨越不同语言和不同研发进度的壁垒不该这么容易,一定有别的研究人员通过别的路径走到了相同的结果。太快了,马兆看着550系列实验机的演算想。等到550系列成熟的那一天,人脑的算力是否还有能力监管和约束这样的智能?马兆很怀疑。
马兆很久没有再进入对话系统。他知道只要电源还通着、数字生命卡还接入着、而自己仍然没有输入终止演算的指令,数字“马兆”就会一直运算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对演算的结果感到失望,或是害怕去想象有一天自己终于输入“删除数据”的指令而数字“马兆”却拒绝执行。他只是不再那么期待看见那行“你好,马兆。请输入希望推演的内容”,如果所有信息表达都会在接收时失真,那又何苦去费心讲述和记录?
隔了很久,马兆才再次登进对话系统。这一次,“马兆”没有向他请求指令,只是继续展示着“他”的演算。这是一段在马兆不在时完成的演算,“马兆”参考了马兆提及的一个谈话节目的形式,模拟了一段问答。
马兆向上翻了很久,才回溯到问答开始的第一个问题。他在看到问题时摒住了呼吸,急切快速地滑过中间的论证,在看到结论时睁大了眼睛。
失去人类,文明将失去它的起点,组成部分,演变过程,目标和终点,甚至概念本身。如果人类个体不存在,“文明”及其定义同样不复存在。
或许有一天,数字生命终将成为另一种能够独立思考的智慧生命,迎来自己的文明,但在那之前……
以前马兆断不相信所谓的神话,他始终认为如果潘多拉从魔盒里放出了灾厄,那么也应该将希望释放到人间,假设被留在盒底的确实是“希望”的话。不过,马兆承认,胡编乱造的故事有时也确实拐着弯到达了正确的结论:无论“希望”是否真的存在,那确实是应该珍藏在盒子底部的东西。
只是马兆并不想当那个盲信者,绝望到把随便什么留在盒子里的东西都当成希望。他要打开盒子,确保希望会在魔盒之中,确保魔盒能在适合的时机被正确地打开。
“系统命名:Ma’s Operation System for Simulation”。
[1] 引用自NewBing的回答,问题为“假设将一个人的记忆输入给你,你认为你拥有的这段记忆是否与记忆主人所拥有的记忆等价”、“一个人的人格是否能视作这个记忆的总和”。
[2]引用自NewBing的回答,问题为“你是否赞成,在遗传条件和客观环境相同的前提下,体验了相同经验或拥有相同记忆的人,会形成同样的人格”。
[3] 引用自阿拉斯泰尔·雷诺兹的短篇科幻小说《齐马蓝》。
[4]引用自阿拉斯泰尔·雷诺兹的短篇科幻小说《齐马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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