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参加了玛那达之战,并且现在仍然活着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无数日轮旗汇聚成遮天蔽日的森林,被黑色的海洋冲着向我们涌来。我们的长矛方阵勇敢地坚守了阵地,耀眼的枪尖与地面摆成斜角,整个世界只剩下旁边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头顶飞过箭矢的破风声——我记忆中最后的有序画面止步于此,然后一切失去了控制。
尼弗迦德骑兵应该是受挫了,因为我看见有战马被长矛贯穿,在痛苦中把背上的黑甲人甩落到地上。但是我们似乎也付出了代价?无数散落在地上的折断矛杆、被蓝底金狮罩袍包裹的尸体可以佐证这一点。上一刻我们还严阵以待,下一刻就身处残尸、烟尘和惨叫声当中,刚才站在一起的同袍大多失去了踪影,其他队伍的方向也一时难以辨认。就当我们这些还站着的士兵寻找国王的旗帜、寻找伤者、了结还没断气的尼弗迦德人时,更多的黑甲人从烟尘中现身,敌人的步兵入场了。
我们且战且退,不停地聚拢,又一次次被打散。在这种可怕的混战中,任何将军的天才战术都起不了作用,只能凭借士兵们的耐力和意志强撑下去,撑到其中一方死伤殆尽或是士气溃散为止。我所在的队伍一度找到了王家旗帜,但是没有看到国王的身影,只看到王后身着戎装,亲自在阵前发号施令。她把我们这些较为完好的残兵又塞进别的大队,然后一脚重新踢进战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的疲惫和恐惧,但王后的镇定鼓舞了我们,如果没有她,我们肯定会溃败得更加彻底。
这场战斗开始于清晨,结束于黄昏,每一次重新集结,我们的人数都变得更少,而黑色的盔甲仿佛无穷无尽。当我最后一次聚起一小拨人时,一名士兵指向远方。好消息是,我看到我方残余的主力部队终于艰难地突破了山谷口的包围,向着辛特拉城的方向退去。坏消息是,黑色士兵正在像围攻甲虫的蚁群一样将后方缺口堵上。换句话说,我们这些暂时被忽略,同时还留在山谷里的人死定了。
我还未参军时,是辛特拉城里随处可见的普通男孩,父母开了家酒馆,家里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妹。那时我最大的娱乐就是和城里的其他野孩子成群结队地屋顶间奔跑,招来主人在屋内的谩骂。当有人找上我家门时,我父亲会二话不说用荆条将我一顿毒打,而我会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直到那人满意地离去才罢休。这是一个配合默契的游戏,因为荆条虽然抽的声音响,但打在人身上并不怎么疼,只会留下第二条就会消的红印。
“你会被抓到,是因为你冲在最前面。”有一次我哥哥替我总结,“当出头鸟和落在最后一样遭,中间的人则不会有人关注。如果你要干坏事,这才是最好的位置。”
从那天起我记住了这条结论,然后真的很少再被人抓现行了。
“脱掉盔甲,我们从这里进山。”下达这个命令时,我盯着拦在面前的高大裸岩。此时山谷中大大小小的战斗已经陆续结束,太阳半掩在群山之间,马上就要沉没,敷衍地向我们施舍最后几缕光照。我们不知道王后的人马有没有摆脱追击,只知道山谷中没和王后一同突围的辛特拉残军分成了好几伙队伍,因为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像几只没头苍蝇一样在网里乱撞。尼弗伽德人不急于立即消灭我们,而是以一种猫戏老鼠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追逐、围堵、虐杀。这与我之前对他们冰冷但高效的印象不相符,可能在经历这样一天惨烈的厮杀后,谁都需要一点娱乐来发泄?
我猜我所在的队伍是硕果仅存的一支,他们把我们逼到了山谷的一角,四周没有可走的路,包围我们的是陡峭的岩石。在此绝境中,我下达了刚刚的命令。这里没有军衔更高的军官,原本有一名上尉带队,结果在乱军中被不知从哪飞来箭射穿了喉咙,于是就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六名中士,以及总共50多个大头兵。
我手下的人执行了我的命令,同我一起脱下头盔和链甲。其他人犹豫了一小会儿也纷纷照做,这不是很明智的决定,围住我们的石壁估计有八九十尺高,虽然布满了凹凸不平的凸起,但恐怕这里大部分人都没有攀岩经验。但不管怎么说,这几乎是情急之下唯一积极的决定。大概有十个人决定放下武器,希望尼弗伽德人能饶他们一命,对此我没什么可苛责的,只是不看好他们的结局。
追兵到来时,我们中最快的人几乎要登顶了。我听到身后的尼弗伽德人大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是弩箭上弦、击发的声音。没有人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上爬,不管身后飞来的弩箭和惨叫着跌落下来的同袍,这些可怜虫为了活命爆发出了没人敢相信的潜力。爬得最快的人吸引了最多的箭,三支箭同时射中了他的大腿、脚踝、和后背心,最后那一箭利落地要了他的命,让他一声也没哼就掉下去,在这期间,又有许多箭在他原本所在的位置撞得粉身碎骨,飞洒的木屑和碎铁掉在我们下面的人脸上。这轮集火相当浪费,只杀死了我们两个人(另一人甚至是惊慌中自己掉下去的),再次装填的空隙里我们又能往上爬一小段。这样说可能有点残忍,但事实如此。
我之前是怎么说来着?别当出头鸟,也别落在最后。在晋升中士后,也常常这么告诉我的人。现在他们很好地贯彻了我的教导,始终保持在登山大队的前中游。陆续有人在箭雨中成功登顶,迅速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我手下的人里,爬得最快的是个16岁的小伙子,去年刚参军,被我们称作“蛋黄”,初衷好像是为了嘲笑他就像还没从壳里出来的鸡崽子。按照我事先交代的,爬上去的人先在上头等着,等汇合以后再一起进山。蛋黄上去后应该会伏低身子老实等着——我是这么希望的。然后他从上面垂下来一条绳子。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搞来他妈的这么一条绳子,脸上全是天真,叫我抓住它,好把我拉上去。如果不是双手都不能空出来,我真想狠狠给他来一拳。我朝他吼,让他赶紧趴下,或者退回去,随便怎么都行,然后我就看到他中箭了。
他的眼神里透着茫然,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嘴唇朝我嚅动了一下,然后就栽倒下去,从不到我身旁一尺的位置坠落。
在那一小块山崖上,我等齐了其他所有能爬上来的人,然后带着他们一头扎进了茫茫山林。
有句史凯利格谚语是这么说的,当命运要捏你的卵蛋时,绝对不会只捏一下。暂时逃离玛那达山谷后,我们面临着同样致命的新难题。如果说尼弗迦德人是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的利剑,那伤口、疾病、饥饿就是毒药,它不会一下就弄死你,但不好好应付的话你迟早得死在上头。我们有三十号人出头,身上却没有半粒干粮,没有干净的水,武器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把剑和四张弓。不少人身上带着伤,虽然现在是深秋,天气并不炎热,但两天之类肯定会有人伤口发炎,然后化脓。
可以说,所有最终活下来的人都是被两个人拯救了。他们一个曾经是是山里的猎人,一个曾跟村子里的草药师学了几手。在跋涉途中,我们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学习着野外知识,以此获取食物和有用的草药。如果在这之后能将这股热情用来学习文法和艺术,我敢保证能在牛堡拿个学位。
关于我们是如何穿越亚力克山脉、如何一路避开被尼弗迦德占领的村镇、如何不得不在山里过冬的细节,我已经不想再去描述。当我们从山里走出来时,发现我们的村民几乎以为我们是群穿着衣服的孽鬼。从他们那,我们得知自己已经离开了辛特拉境内,来到了维登。这时算上我在内,只剩下十三个人。
终于来到安全地带后,我们中没人想到国家,只是贪婪地将能得到的一切食物塞下肚子,然后在温暖的茅草里睡觉。一周之后,我才从一名看守我们的维登士兵那里知道,我们已经在山中度过了三个月。卡兰瑟王后的部队成功从玛那达山谷撤离到了辛特拉城,但很快再次被尼弗伽德大军包围。围城战中王后英勇指挥,但依然寡不敌众,城破时王后自尽,希瑞菈公主下落不明,整座城市遭到了屠杀。而现在,北方诸国的军队正在索登山和尼弗伽德进行决战。
当辛特拉沦陷时,我正在哪?我在荒山野岭里和野兽搏斗,蜷缩在山洞里发着高烧,扒着死去弟兄的衣服和靴子,嘴里嚼着不知道从哪来的肉。
一个月后,索登山之战胜利的消息传来,尼弗伽德大军被阻挡在了索登和布鲁格以南,人们欢欣鼓舞,在酒馆里为一个个国王、将军、英雄的名字举杯。又一个月,北方诸国和尼弗伽德签订了和平条约,战争结束了。
恩希尔·恩瑞斯签订的条约中,允许了流亡的辛特拉人重返故土,但和我一起活下来的同伴们选择留在维登。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决定。
我跟随一支商队再次来到了辛特拉城。透过碎裂的城墙、烧黑的石砖、残破的大门,我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发生在这里的惨烈战斗,以及王后持剑站立在城墙上的英姿。守门的尼弗迦德军官检查了文件,然后放我们进去。当我路过他时,我听见他说,“感谢皇帝的宽恕吧,辛特拉人。”
在街道上我看到了很多焦黑的建筑残骸,以及数不清的生面孔,他们由附近几片区域幸存的辛特拉人和尼弗迦德移民组成,只消再过十几年,这座城市就会变成他们的城市,而我认识的那些人的面孔会消散在风中。
我逛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最后才敢来到那家酒馆前——或者说,曾经是酒馆的位置。门外悬挂的招牌还没有被完全烧毁,只是被烟熏得乌黑,隐隐能看到一头熊的轮廓。它上头原本画的是一头醉醺醺的熊,倒在一大杯啤酒旁边。
在我出征前,我的小妹,当时已经15岁了,与铁匠的学徒陷入了坠入了爱河,但我父母并不看好他们的结合,因为他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子儿。而我也不喜欢那小子,因为他总喜欢对不了解的东西夸夸其谈,就像年轻的我。按照经验,这种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为了讨好我,小妹让他打了一枚铁徽章,然后她在上头用线绣了我们家酒馆的招牌——喝醉的熊,把它送给我。
“等你立功当了骑士,就用这个当纹章吧。”她笑嘻嘻地递给我,“醉熊骑士。”
我在被摧毁的辛特拉没能找到要找的东西。当我又走过城门时,那个军官已经不在了,换了另一批人值守,因此我耐心地多等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我终于看到他又出现在城门口,于是我选择这时出城。我找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略微敞开,让他看到黄金的色泽,又掂量了两下,让他听见清脆的碰撞声,然后凑近低声说:“长官,需要您帮点小忙。”说着,我的手指向城门外的不远处。
军官环视四周,其他士兵默契地看向别处,于是咳了一声,领我过去。
“托你带个话,给你们的皇帝。”我看到他神色一变,手想伸向剑柄,但我的动作更快,匕首已经没入他的喉咙。
城门的尼弗迦德士兵发出骚动,我听见利剑出鞘和弩箭装填的声音,于是转身向着一片灌木丛冲去。
我经历了九死一生才逃出辛特拉,身上留下了两道恐怖的伤疤,这已经是上天眷顾的结果。在那之后我在北方四处流浪,专门以给尼弗迦德人制造麻烦为使命,偶尔接些护卫或是佣兵的活儿维持生计。这场战争不由我发起,但是既然我已经置身其中,何时结束就只有我说了才算。
当我们说到“战场”时,就好像它是一个地点一样。从北路出发,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转,在下一个路口右转,越过废弃的旧磨坊,然后你就不会错过它。讲句公道话,一个国家有它自己的语言、风俗、特色民族服装和特色美食。但就理论上说,每一场战争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场战争都有催生它的源头,但它将按着自己的天性逐渐成长,并繁衍出自己的后代。当你置身事外观赏战争时,它们看起来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当你置身其中时,他们又全都不一样。退后300码,你目之所及就是一个整体,即一支向你行进的军队。我们把这整体统称为“敌人”,我们必须杀死这巨龙以获得胜利并成为英雄。但等它来到我们身边时,它就剥落成了个体,变成一个个独立的人,挥舞着长矛向我们冲来,试图伤害我们,极其恐怖,就和我们自己一样。
以上内容是我从酒馆里的一个吟游诗人那听到的,他自称在牛堡进修过哲学。由于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所以当发现他在牌局里出千时,我只折断了他一根手指。但现在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只有一场战争,它永不结束。我们的祖辈、父辈,以及我们这一代,参加的都是同一场战争。当我们踏入战场时,嘴中会给出各种各样高尚的理由,这些理由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就像不同的流行趋势一样,但真正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当我十六岁,刚刚参军时,北方军队中流行的剑柄是弯曲的,剑首呈圆形,而现在,士兵们用的大都是垂直十字剑柄和水滴形剑首,它们在一百年前都曾风行一时。流行无处不在,潮水来来去去,但海洋始终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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