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大叔——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耶,你想要被口嘛?想的话就请我吃顿饭喵。”
再次见到青柳,是在新宿的街头,她还是那套百褶裙+大号毛衣的穿搭,外面罩了件陌生的黑色夹克,正在用已经熟练的软烂的声音搭讪路过的上班男性。不过上午被“客户”请吃饭的可能性不大,上班族果断避开她,而她则愤愤抬起了中指,接着平移,将中指朝向了我。
和旧印象里的清脆完全不同了,青柳的声音已经沙哑,像是一盏布满裂痕的瓷瓶在发音。这人的脸上摆着恶意的坏笑,好像这种表情能撕毁学生气的面具,而营养不良让皮肤缺少血色,以前的长发已经断了,贴颈的狼尾发在阳光下泛着金白。就这样,她背着阳光,两条腿跨得很开,修长好看,只是加上彻夜未归的新宿的宿醉味,她看上去像一头饥渴的狐狸,一夜的折腾仍没填饱她的肚子。
无力感。我屏着呼吸,窒了一会儿,稍后才叹了口气。去便利店吧,先让她把自己的嘴塞满再说。
上午九点,711便利店都是来去匆匆的上班族,他们踩着时间,和城市奔跑。青柳把面包和零食丢给我,自己在货架上搜寻着什么。
“可是你以前不是经常喝酒吗?白天也好,晚上也好,一直喝酒。”
“那是以前了。”我打断了她,但这样的回答也太敷衍和公式化,青柳一脸“你在搞笑吗”的表情,就那样怀疑地瞥着我,虽然目光不深邃也不锐利,但这短暂的注视的瞬间让我还是微微窒息。
“那时候……刚成年。”补充着理由,我干巴巴的告诉她,“喝酒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说着,我移开了视线,而青柳眨眨眼睛,又抬起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还是和印象里一样,想事情会捻着发梢,这是变了很多的她的身上,我还能注意到的有关过去的点,就好像她喜欢简单的穿搭、不算长的头发、椰蓉面包,以及那些我熟悉的零食,其中仍然有酸奶和可乐,而当她把酸奶盖撕开,爽吸一口后,把可乐吨吨的倒满进去,浑浊棕褐的液体冒着黏着的泡沫,我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就这样,她朝我俏皮眨眼,在我拒绝的眼神下,小酌了一口诡异的混合饮料。
窗外不是安静的街头,而是吵闹的,接近新宿的地方更不可能干净,上班族来来往往。我想到刚来东京念高中的自己被这样的人海与车流所震惊,东京单新宿在夜晚散发的光芒便能照亮笼罩地球的宇宙所变作的夜空,而在东京早晚街头的这些几乎一样的西装人,“尸体潮汐无穷不尽”,是对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而即使过去五年,这份印象也跟着记性不好的我延续至今,在整肃不变的高楼广厦间,它们流动着,和淤水和楼房一样是万年不变的。
面对着这样的世界,在便利店里,在明媚的阳光下,即便五年的生活也无法熟悉东京这座城市,这份陌生让我以为自己还是高中时的自己。但当对上青柳的双眸时,那份不算纯洁的狡诈而肮脏的清澈让我清醒过来。
青柳斜眼看着我,些会儿后,她吮吸着饮料,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两先后起身。她拖拽身体似的走路,我跟在后面,看着她摇摇晃晃没个正形的背影。青柳,上次没去大学的同学聚会。
其实不去也不要紧。不去也挺热闹的,那也是毕业之后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都是啤酒,很淡,玻璃杯在灯光下映衬着其中冒泡的尿黄。有些已经找到工作的,会抱怨职场,有些没找到工作的,会羡慕他们和那些选择继续读研的人。在包间的角落里,我看着热闹,笑呵呵的,直到有人用一个疑问把我拉入了喧闹。
酒精延长的神经反射如一条星环似的弧线从地平线的一端往另一端跳去,当大家都看向这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五年时间里,大学的四年其实并不长,可是青柳,青柳是谁呢?我眨着眼睛,能很轻松响起她的侧脸、面容、发型……穿衣的习惯。但她是谁呢?我继续眨眼,杯子里的猫尿荡漾着白色的泡沫。那些记忆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心中的一捧灰烬。我真的对她没什么印象了。
“一直有在找工作,”我干巴巴地说,“经济不景气嘛,面试一轮失败一轮……”
说罢,她耸耸肩,继续向前走。外套罩着背影,即便这样,大脑仍然能熟悉又轻松地勾勒,勾勒出从她肩头向腰肢走去的轮廓。有时人很奇怪。你能想起她,但除了那副画像般的旧印象外,再没有一点与她有关的记忆。我很好奇,也很害怕,当无法回答众人的问题时,是这样的感受,而当在通讯录中找到那个名字时,好奇和害怕延续过来,在酒后变成了短暂的迷茫。
“没想到你会找我。怎么想的啊?来找我……”她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要是别人过来找我,八成是想做吧。”
“跟前辈聊到了你。”慢慢放缓脚步,“她说来见见也挺好的。”
“哇,新生活嘛?就在眼前?”她又看向我,一脸替我高兴的惊喜。
我感到一阵疲累和眩晕。为什么会选择做出行动?是因为当初没想到她现在是这幅模样吗?但决定见面的是我,选择继续的也是我。
在巷子里,我们七拐八绕。新宿的肮脏是没有下限的,陈年的零碎垃圾和污水灌溉着街巷,当我们从一处后门进入某栋公寓楼时,这份肮脏变成陈旧和狭窄,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中引我到了一扇门前。
拖着长音,青柳蹦跳着进屋、脱鞋,又热情地招呼我走进来。单间没想象中的那么杂乱,但没有收拾的那么整洁,矮桌上还堆着几天前的盒饭,撕开的塑料包装跟风滚草一样,散落在地上,被路过的脚步踢着到处飞走。在房间的一角,加湿器喷吐着沉默的烟雾,而青柳,噗通一下躺倒在了床上,也不在乎我是局促还是窘迫。就那样躺着,绵绵地出着长气。
关于她的记忆一点一点的被某个橡皮擦无形的抹去了,只留下了一个熟悉的、空白的、泛黄的印象。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漫长人生的短暂几年间活跃过,之后便音信杳无、而这也许是永远,也许是南柯一梦。
可青柳的思维不会这么深远。她不是我这种人,我们也不是适合在一起打伴的情侣,就像现在,她半躺在床上,瞥着眼看向我。
窗帘蒙住了阳光,渗着阴蓝的色彩,将房间笼罩在幽暗中,她半躺在床上,短小的裙摆在大腿间掀开了一角,隐隐的能看见神秘的三角地带。
糟乱的杂音在脑子里纷乱着。我想起下周还有一场面试,想起在晚上新宿的街头,“去见见她呢?”前辈和我在便利店里并排坐着,刚下班的她面无表情地吃着泡面。数不清的记忆中的情景在一帧一帧地倒放,直到我走到青柳的床边,她半坐起身,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勾进了怀里。
“现在就想看看我的身体吗?”在耳边,青柳低声说,“还是白天啊。”她吐着气,扫过我的耳垂,两人的身体贴得很近。一种腐烂的热气在我们之间蒸腾。她引导我的手腕,放在她的胯间,那件毛衣被轻轻掀起,顺着她的腰肢向上,露出皙白——
“你这家伙,该果断时不果断,该犹豫时不犹豫,是会出事的。”
我忽然睁大眼睛,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在新宿的街头,前辈靠着人行道旁的栏杆,她在抽烟,散开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烟雾缭绕着。她忽然推倒了我,我倒在了床上,青柳迅速跨坐上来,垂帘后的薄光被修长的身形剪碎了,那毛衣被她一鼓作气脱了下来——这一瞬的时光变得如此漫长,我凝视了好像一万年,那万年光阴中只剩下了少女如春山般凛峭的腰线——在她的腰肢上,粉色的疤痕在她的腰侧如太阳一般不规则的散射。大脑痛了一瞬——我眨眨眼睛,空白的记忆中好像看到她被一次爆炸击中腰肢的情景。
”怎么了,“黑暗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喜欢么。”
她狡黠的笑着,但垂着眼眸,可即便这样,我也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瑟缩。这一刻,我低下头,默默注视这轮静默的燃烧着疼痛的太阳。下周就要面试了啊。
大学毕业,四处求职。这样的没头的生活终于有个尾了吗?可前辈,她好像并不满意,她不满意的是我,还是她现在的生活呢。当两人的易拉罐碰撞在一起,“听,”她笑着说,“是梦碎的声音”。就这样,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尖点在了疤痕粉嫩的边沿。
她歪歪脑袋,俏皮笑笑,装乖,一套很熟练的打法,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兴致涣散了。我想着,应该停下来。我想不能继续了。我想最终一定是收回双手,拨开女孩,起身,最好笑笑,然后告别。然后走出身后的那扇门——走向新生活。
“可以继续摸的。”青柳低声说,“想要摸的话,可以继续摸……”
手掌按压在了她的小腹上。隐隐的,似乎能感受到胸腔中的心跳。
“哈哈,是的。”居然会说这样的问题,我不禁笑了,然后继续注视着疤痕,“很意外,但……确实有格外的魅力啊。”
“很多人讨厌,男女都有。”她仰起头,“渐渐的,就算会饿死,我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身体给别人看了。”
“说不好听点,这种身体啊,疤痕有还是没有,也都是妓女的样子。”
“即便就这样……嗯——”她揉弄着脸,把头发和我想象中的眼泪混杂成了一团,就这样,她用力挺起腰肢,骄傲地低下头,俯视我,“只要你喜欢,就最好。”
薯片如果不动的话,会落上灰尘。可乐如果不喝的话,二氧化碳会逃往大气层。人如果执念不再,即便自由,也会在霓虹中迷散了灵魂。在蔚蓝的蒙蒙的光里,看不清她的脸,但那身影却俯了下来,如沉入了海,将吻落在了某人的唇边。我们相遇过。我是离开的人。她也是离开的人。在这座城市,离开了校园,居无定所。
“我的手机……它是个哑巴。”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在昨天前,它没响起过。”
第一次的,我主动抓住了她,将她翻身压倒在下。咖啡可以加苦加糖,但生活呢。“人穷尽一生是为了什么?”前辈对车流唾骂,她比我早毕业一年,声音早已沙哑,“加班吗?”把驴子的眼睛蒙住,驴子能一直转圈,“告诉我,你喜欢东京吗?”
我恨它。从下落到引爆,核平一座城市只需要四十三秒,而今天早上的东京响起防空警报的时间太晚太晚,大家忙着上班,因为今天不是休息日,所以当飞机掠过窗帘外的天空,当街上的人流有了十年、数十年以来的第一次停滞,当人们抬起头,当我抓住她,那原子碰撞诞生的光再耀眼,那新一轮的太阳再怎么竭力燃烧——
我认识过一个女孩。我们对彼此的内心最后都化作了一团无名的灰烬。平淡温暖的校园时光终有一天将随风而去。我奔向城市的职场,她背身选择被城市遗忘,而太阳依旧会升起,哪怕照耀的只剩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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