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住宅区,来到一个T字路口,右转继续前行。昨天晚上来过一次的路线,信二是不会忘记的。
这段上坡路虽然平缓,但对信二来说,又觉得十分漫长,他手中捏着用白色信封谨慎装好的信件,又怕被人看到,于是又塞进西装里的衬衣口袋中。
路灯比较昏暗,多少能掩盖他踟蹰的身影。四年前,世界石油危机爆发,在全国能源不足的背景下,政府颁布了《限制用电规则》,对城内的装饰广告进行了电力限制,这项政策波及到小镇,就是将路灯统一换成了最暗的灯泡。
信二保持着普通行人低头走路的步姿,不时抬头看看道路右侧。终于,视野中出现了一间杂货店。
那是一栋不算大的商住两用民宅,住宅部分是木造的日式建筑,约两间宽的店铺卷帘门紧闭着。卷帘门上只安了一个信件投递口,什么也没写。路边造型相似的民宅鳞次栉比,窗口的灯光几乎都已熄灭,这个不起眼的投递口却是辨认这栋建筑最关键的标示物。
信二知道要做什么。他保持步调,对前进方向做了细微的调整,逐步接近卷帘门,让人难以觉察。他匆匆地将信掏出,深吸一口气,侧着身子,在极短的时间内投进了小窗。周围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信二似乎听到了很细微的信封落地的声音,在他听来,竟有着悬石落地的分量。他如释重负,走回道路中央,重新融入黑暗的夜色中。
在走回旅店的路上,信二苦笑地想:若这家店主收到来信,他会对我提出怎样的点子?若没人收到,这封信将封印起自己的烦恼。他仍记起信件上的内容,信件上的内容如下:
浪矢先生:
您好。我有一个难以释怀的困扰,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刻,想跟您请教。
我想收养本地儿童福利院的一名孤儿,她是一名身世不幸的女孩子,让我十分同情。
我与我的妻子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生育,然而医生和我都还没有向她透露这个消息。她看着其他人家的小孩的热切眼光,让我能感受到她心中涌动着的母爱。
“再努力一下吧。”我的妻子不愿意放弃,所以我还找不到向她说明实情的时机。其实我们已经努力三年了,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我内心深处告诉我,在一个人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让她知道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之举,这是很残忍的吧。正因如此,我强烈要求医生(也就是我的朋友)先帮我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
我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来向她说出实情,并商量如何应对这一局面,我个人意愿是收养儿童福利院的孩子。在此之前,我一直独自去往儿童福利院看孩子,就发现了那名六岁的女孩子。
她长得娇美可爱,十分文静,后来我从院长口中得知,她在童年时期突遭不幸,双亲亡故,那种悲痛让她将近半年没有开口说话。
从那时起,我就坚定了想要收养她的想法,不仅是怜悯,还有另一层原因,恕我不能说清,但可以确信的是,我要全力帮助她,直到她能充分独立。除此之外,我本身从事咨询工作,有一定的财力,就更需要帮助最困难的人。
我的妻子不是刻薄之人,但她的包容心似乎正在随着年纪增大而丧失,所以我仍免不了担心若是收养这个孩子,她会受到我的妻子的排斥。
最近我又了解到,她在本地还有亲戚,只是也是家中遭遇变故,无力收养,所以刚接回家不到一年,亲戚又将她送回到儿童福利院,现在已是第五个年头了,现在靠着亲戚的勉力接济和儿童福利院的资助,正读小学五年级。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在这时出现,努力说服我的妻子和她的亲戚,让我们家来收养她。您会建议我怎么办呢?
阿信
“哟,是富冈先生。”麻耶满脸堆笑地迎接。“身材还是这么匀称。”
富冈信二对麻耶贸然凑近的脸产生一种厌恶感,她的浓妆过于浮夸,刺鼻的香水也显得十分庸俗。信二现在已经越来越多地出没于这间酒廊,他无奈地想,自己是否也沦为了庸俗的人。
信二保持着微笑,没有将鄙夷在脸上透露出来。“麻耶小姐也越来越美丽动人了。”他照例点了晴美的台:“请问晴美小姐现在有空吗?”
“她啊。”麻耶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好像正在陪客人吧。”
“那我等她吧,没事。”由麻耶引路,信二来到一个有空位的桌子旁坐下,将脱下的灰色西装和红色领带搭在凳子上。“请先给我上一杯余市威士忌。”
“要不让人家来先陪信二先生说下话吧?”麻耶并不想就此放弃套取近乎的机会。
“我和她还有些事情要说。”信二也不想费劲地保持风度,“抱歉了,麻耶小姐先去忙吧。”
过了一会儿,晴美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她似乎遇上了不顺意的事情,表情僵硬,倏尔恢复成自然的状态,但转换的瞬间还是被信二捕捉到了。晴美迅速理了理头发,将裙子整理平整,裙子上点缀的亮片闪耀着五光十色的光芒,那是舞池上霓虹灯的灯光的反照。
那个文静的女孩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为什么愿意到这里来上班?信二不仅悲哀地想着。
当晴美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迅速地将视线聚焦于冒着气泡的加冰威士忌。不多时,晴美带着含蓄的笑意,坐到了他的身边。
信二明白,陪酒小姐的热情是一种职业修养,这种笑容也是一种不露痕迹的伪装。光顾这条欢乐街的男人,其实也不在乎这层伪装,即使是逢场作戏,与没有真情实感的女人打情骂俏,他们才更乐在其中,因为不用负责吧。
信二认识许多职场白领,他知道压覆在他们身上的负担很重,尤其是近年来本国经济自持续疲软,加大了这些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压力需要排解,有些话着实不吐不快,不然人是会垮掉的。然而这个国家对人们的外在言行极为注重,社会地位更是尊卑分明,所以家人与同事都不是倾诉的好对象,男人们只有将这些话一股脑儿倒给素不相识的陪酒小姐。
这是一门怎样的职业啊。淡妆和华服,都不是为自己而打扮,优雅的谈吐,也并非出自心底的关切,有时甚至要逢迎肮脏粗鄙的客人,还要到店外与客人约会,更要守住底线。为别人而活着,一定很辛苦吧。
排解客人的压力,安慰客人,让客人开心,就是她们的工作,这何尝不是一种烦恼咨询呢?
而我只在乎你的开心,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信二想着,将兑水的的威士忌一口饮尽,直入主题。
“赤坂有一家很有情调的酒吧。”富冈压低声音说,“每天营业到早晨五点,全世界的威士忌应有尽有。最近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刚进了上等的鱼子酱,让我务必赏光,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信二怏怏地叹了口气。他想找个借口,约她出去,到一个远离风化场所的地方,正大光明地说明自己的实情。可是正与他之前所尝试过的一样,看来这次又被婉拒了。
“怎么能被那点可怜的薪水束缚住呢?青春年华不会再来,为你的梦想,也要有效利用时间。”信二差点直接说出来:都辞了吧,我来养你。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您上次说过要带我去银座的一家酒吧餐厅,听说那家餐厅开业的时候,您做过很多准备工作。”
“噢,那家店啊。没问题,随时奉陪。你想什么时候去?”富冈不大明白晴美的打算,但只要有机会把她约出酒廊,就有深谈的机会,于是探身问道。
“是啊。我想和店里的工作人员聊聊,也想参观一下后厨。”
她在想什么呢?信二的脸色倏地黯淡下来。“这个有点……怎么说呢……”信二感觉这趟行程会打乱自己原初的计划。
“我一向是把工作和私事分开的。要是因为我和他们关系不一般,就带外面的人餐馆后厨,恐怕店里的工作人员也会不愉快。”
“啊……这样吗?我明白了。抱歉提了过分的要求。”晴美低下头。
“没关系。”信二对晴美的失落感到万分歉疚,他赶忙说:“只要以客人身份去就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这两天就去吧。”信二恢复了明朗的表情。
在此之后,信二试着在与晴美的聊天中了解她的未来打算,但仍不甚明了,晴美似乎在失落情绪的作用下,并没有太多的兴致跟进话题,而这种状态其实是不符合其职业规范的。在晴美的谈吐中,信二觉察出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过转念一想,她至始至终就没有真正接近过自己,工作即是工作而已。
信二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对方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大吹法螺的骗子,因为在不久以前,他曾急切地对晴美说,等她独立了,自己一定全力帮忙。然而现在想来,当时也像是为了面子而虚张声势,至于怎么帮,如何帮,他还一点谱都没有,他只是倔强地认为,先让她脱离这个光怪陆离的酒廊,辞掉文具公司的那份卑微的工作再说。
在与晴美的一番主题游离的聊天后,已是凌晨两点,信二叫了出租车,送晴美回到高圆寺的公寓。
在车上,他再次鼓起勇气,对晴美说:“我不会要求去你家里。”他停顿了一下,厚着脸说:“那件事你考虑考虑吧。”
在小镇办完事的时候,信二路过这间杂货店,看到店里墙壁上贴出来的字条,不禁哑然失笑。
问 卡美拉一边旋转一边飞,眼珠不会跟着转吗?
卡美拉的朋友
答 我想卡美拉是在学芭蕾。芭蕾舞演员不管旋转得多快,眼珠都不会转的。
浪矢杂货店
问 我好想不用学习也能考一百分,应该怎么做呢?
小毛头
答 请拜托老师进行一次关于你的考试。因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所以肯定能拿到一百分。
浪矢杂货店
这不就是机智问答吗?这间货品不算琳琅满目的杂货店,想必生意不大好吧,店主居然还有闲心回答小孩子的问题,还如此一本正经。
与信二同行的繁和也是心情愉悦,看着纸条,说:“啊,又是新一期解答啊。”
“对,这里又被叫做‘烦恼杂货店’,小孩子故意把‘浪矢’(ナミヤ)换成‘烦恼’(ナヤミ),就往信件投递口里塞烦恼纸条。没想到浪矢老头也一一回应,于是就传开了。”
繁和点点头。“是啊,小孩子问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他都会在第二天给出解答并张贴出来。这个浪矢老头是个有童趣的人。”
繁和扫了一眼,突然轻轻地拍了信二的肩膀。“富冈君,你看,其实这条是我写的。”
问 请告诉我运动会赛跑拿第一的方法
矢吹丈
答 请拜托学校进行一次一个人的赛跑。这里还偷偷告诉你如何不用学习也能考一百分,请看上面那条回答。
浪矢杂货店
“小时候曾经有过。现在嘛,我们上班族哪有时间赛跑呢。”
第二天下午,信二再次经过店门时,也下意识地望向墙壁,看是否有烦恼解答的更新。只见上面的贴纸比昨天多了一张,内容如下:
保罗·列侬先生:
来信已经收到了。
回答我放在牛奶箱里,请到店铺后面去拿。
※致各位:
牛奶箱里的信是浪矢杂货店写给保罗·列侬先生的。
请其他人不要碰。擅自拆看或者偷走别人的信,都是犯罪行为。拜托了。
浪矢杂货店
杂货店旁边是一间不大的仓库,两者之间有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信二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少年从旁边的仓库侧面走出来,手里握着信封,正准备穿出小巷,一抬头却发现经过此地的信二,大吃一惊,吓得赶忙缩回头。
这想必就是“保罗·列侬先生”了吧。看到少年惊慌的窘态,信二觉得好笑。他也曾有过一些少年时代的烦心事,却没有可以求助咨询的人,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除此之外,看来这位浪矢先生的业务对象,已经扩展到国中生了。
没想到的是,在一年后,信二也要重复少年的这些动作,就好像有些东西命中注定地要来,只不过会迟到一些年头。
阿信先生: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
我的回答信件放在了店铺后的牛奶箱里。
请您自取。
浪矢杂货店
在太阳刚遁入天际的时候,他观察到杂货店旁杳无人影,店主也不知所踪。或许这是店主有意识回避,制造出让咨询者取信的空隙?
他闪入小巷,打开一个木质旧牛奶箱,果然发现里面躺着一封署明“致阿信先生”的信件。他迅速抽出信件,塞入西装内袋,小心地关上牛奶箱,耐心倾听巷子外的脚步声。听不到除了微风以外的响动,店内同样悄然无声,于是他跨出小巷,以稳重却又急切的步伐走回了暂居的旅店。
他小心地拆开心信,展开信封,看到了黑色的钢笔字。字迹相当漂亮,并且每笔每画都显得细致认真。
阿信先生:
来信已经读过了。自从“保罗·列侬先生”向我咨询以来,我这里已经接到了不少严肃的问题咨询,是真正的烦恼。我以迟钝的头脑努力地做出解答,不知是否对他们起到有限的帮助,所以我的以下建议,阿信先生还请仅仅做个参考吧。
我今年七十多岁了,只是经营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店面,是一个不怎么厉害的长辈,而阿信先生有着不错的事业,所以在此感谢你对我这个老头子的信任。
关于阿信先生的难题,我反复思索,这真是我从未遇过的咨询。不能孕育自己的孩子,无疑是一件巨大的悲痛,我不知道现在的医疗手段能否解决这个麻烦,但从你的信中所写来看,我就认为是无能为力的吧。
不想让她失望,拖延隐瞒实情。另一方面,你又偷偷来到儿童福利院(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丸光园”吧),选择想收养的孩子,大概也是基于这种考虑:也就是在妻子终于知道自身情况后,你迅速地将自己考虑好的应对办法展现出来,收养这个小女孩,希望能化解一些她的痛苦。是这样吗?
从你的处心积虑的行动中,我能体会到你对妻子的关爱。那么等待你的就是,到底在哪一天同她说出来?我的基本看法是:一定要尽快。感情会堆积起来的,越积越多的希望,一旦刺破会造成无比痛苦的感受,所以这一点你千万不能耽搁太久。至于最合适的时机,我认为阿信先生会比我更了解,请务必果决,不要犹豫。
关于收养孩子这件事,我的观点是,既然是接纳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就不应该自作主张。一方面,你要让妻子表示认可,而另一方面,在征得其亲戚的同意之外,你最需要征得这位可怜女孩的同意。你如果不能充分接近她,赢得她的信赖,充分敞开她的心扉,作为一个陌生的外来者是难以让她感到安心和幸福的。
阿信先生对这位小女孩的感情从何而来,我并不清楚,但是坚定地守护一个生命,这种行为是值得钦佩的。这不是占有或者控制,想必阿信先生有着自己的慈悲,保持着纯洁的爱护心态。如果因为受限于各方面的条件,实在无法收养,不妨默默守护着她,以一种隐形的牵绊存在着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浪矢杂货店
“成为一种隐形的牵绊”,这些年来,信二都是这么做的。在收到来信的第二天晚上,他同妻子享用了一顿高档的河鱼料理和香蒲烧烤,在登临东京天空树欣赏夜景时,他紧紧搂住妻子,说出了实情。在颤抖的哭泣中,妻子果然没有同意收养孩子的计划,她需要一段时间抚平伤口。
这段时间长达一年,囿于繁忙的咨询工作,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则都用于陪伴作为职业主妇的妻子。信二无法抽身去丸光园接触武藤晴美——他笃定要帮助的孩子,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时常有一笔不具名的款项被注入到丸光园的账户名下,用于改善孤儿们的生活条件。
信二后来又了解到,之前的咨询者兼合伙人大友繁和原来是田村秀代的女婿,而秀代正是晴美的姨婆,在晴美孤立无援之时,正是秀代一家向晴美伸出了援手。
然而好景不长,繁和之前遭遇了一次生意惨败,他贪婪地擅自修改协议,导致了投资失败,加上违规罚金,形成了巨额的债务,一败涂地的繁和甚至没有了容身之处。这个懦弱的男人躲回妻子小塚公子的父母家里,还指使妻子劝服秀代变卖田产,为己清偿欠债。在那时,晴美就不得不被送至丸光园寄养。
信二持着合伙人的信义,不仅共担了损失,还多次来到繁和所在的小镇,与之谋划如何东山再起。虽然信二同样遭受重创,毕竟略有财力,得知田村家困境的信二不顾妻子反对,通过中介人,以高于市场同期水准的价格,陆续买下了秀代的田产。田村家的经济状况这才得到缓解,如果将其比喻成一条船,虽然暂时修补了船体上进水的漏洞,但船舱内的积水仍需要他们自己辛苦地舀出去。
这时,寄养在丸光园的晴美也被接回了田村家。经年之后,晴美已经出落为一名秀美的国中生,她坚强地生存下来,事已至此,信二一家也再无可能收养晴美。
其实在之前几年,在妻子终于情绪平复、同意收养孩子后,他们曾多次来到丸光园,信二还见到了一张熟脸。
那个少年正将一个亲手刻出来的木雕赠予晴美,后者接过木雕端详了一会儿,展露出久违的笑颜。而当他们目光相接时,瞬间便认出了对方。虽然眉目有所变化,但有些特征是生命中固有的,例如那种惊慌的神态,让信二的记忆复苏起来。
晴美也朝着这边望了过来,信二赶忙放松神情,别过头去。与此同时,那个少年也匆匆地站起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然而田村家的苦难并没有就此结束,田村家这条刚刚修补好的船被再次洞穿:在晴美被接回姨婆家后不久,姨公罹患脑梗塞病倒,留下了右半身行动不便的后遗症。昂贵的医药费用让秀代家陷入困顿,女儿女婿一家也逃离了小镇。晴美一结束高中课程,就立即前往东京,投入职场,大概是急于回报田村家的恩情。
东京比小镇实在要广阔太多,晴美就如同投入茫茫人海的石子,虽然工作地点同在东京,信二却再也收不到晴美的音讯。最终,信二一家收养了时年四岁的窪田未来。
如果说之前与繁和共担的债务并没有对信二造成致命一击,那么繁和随后的不齿行为则让信二蒙受了难以翻身的损失,恢复元气的他对外宣称,信二给予的投资决策有重大偏差,并且是有意所为,还在协议中做了手脚,让他承担了本不必要的债务职责。对咨询公司而言,名誉远比财富更为金贵,受谣传的污名所累,信二的咨询公司随后生意寥寥,信二的家庭财务情况也开始步入颓势。
遭受背叛和挫败的信二将烦恼付诸于酒精,他不愿在妻女面前表现出疲惫的状态,就以滞留公司为幌子,频繁地出没于新宿的闹区,沉浸在迷离炫目的霓虹灯下,他对着陪酒女倾诉无法在家中吐露的话语。在明治大道的一间酒廊中,他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武藤晴美。
浪矢先生:
您好。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曾经向您咨询过,不知在您的脑海中,是否还记得我?
在上一封信中,您建议我尽快向妻子道出实情,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烦恼其实算不上烦恼一桩,道路已经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作为成年人,我还如此不知所措,真是让您见笑了。或许未来在医疗界会发生前所未有的突破,来解决当下我们一筹莫展的问题,我们还等得起。
但是接下来还有一件事,对现在的我而言,仍是不知所措。我曾想收养的那名女孩,现在已经长大了,但没想到的是,我却在东京新宿的一间酒廊中又遇见了她,她在那做着陪酒的工作,虽然是晚间的兼职。
请您不必过问我为何会遇见她。我所担心的是,她是否已被纸醉金迷的生活和丰厚的收入冲昏了头,而且陪酒这行的残酷,不用我提您也了解,这也不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在这一行中,必然会丧失学习的动力,如果没有一张高级文凭,将来除了这份陪酒的工作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更不用说,我担心的是有些客人会越线,对她造成侵犯。对于才从高中毕业的女生而言,这是很危险的。
但是她也有可能是为了挣钱养家。据我所知,她的亲戚之前发生过严重的经济事件,后来一名亲人也患上了严重的疾病,在尽我所能地做出支援后,我个人也很难再帮他们家摆脱困境,特别是在不露面的情况下。
在这个阶段,我所能做出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劝说她放弃酒廊的工作,连公司的工作一同辞掉。我的想法是,帮她物色一个有可靠经济能力的对象结婚,但我还并不认识这样一个称职的人选。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激进的想法,向她提出做我的情人的建议。
这真是个让人难堪的想法。但是,如果她是爱慕虚荣的人,答应了我的建议,接下来我会耐心地规劝她,要么找个合适的夫婿做家庭主妇,要么通过考取大学,从事更体面和薪水更多的白领工作,如您所见,现在的日本女性的独立性正在增强。在此期间,我绝不会越线,只会以安家费的名义资助她和她的亲戚,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转向正常的轨道。如果失败了,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现在看来失败的可能性更大,不过这也让我确信,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我这不经思考的行为也让我陷入了难以进退的境地,这正是我的烦恼。
其实我与她基本已无联系,我也从来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但我遵守的正是浪矢先生当初建议我做的:以一种隐形的牵绊存在着。这也是我暗暗做出的约定,我想别人也都不会理解的。
在此我也不妨说出最大的实情吧:十四年前,她的父母因遭遇一起交通事故而离世,而那辆肇事的货车司机是我的同事。当时他是酒后驾驶,为了在公司安排的期限内完成交货,我没有阻拦他驾车回去,所以间接来说,我也是罪不可恕的肇事者。因此,我这也是在赎罪吧,我将背负着藏匿的耻辱活下去,但愿能够以此换来她的幸福。
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至少让她辞去陪酒的工作呢。
阿信
信二将这封信折了又折,又将信封包装得异常严实。这个秘密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从上一封信起,他一直对浪矢杂货店念念不忘,原因无他,匿名去信不会揭穿他的身份,又有希望能帮他解决烦恼。
九月十二日,趁着是星期五,信二下定决心返回小镇,他对这个地方有着复杂的情感。那个坂道上的杂货店,是他最后寄予希望的求助对象。只是不知浪矢先生现在是否还在从事烦恼咨询,杂货店的招牌都已经发黑了。
他站在店铺小巷的牛奶箱附近,只有在那里,身形才能被深沉的夜幕完全遮掩,而且店内现在毫无动静。一轮圆月挂在天上,看来明天也是个晴天。
当他下定决心要去投入小窗时,在灯光下看到了一个永远不会认错的身影。
信二疑惑地看着晴美,不敢有任何动作。晴美在向投递口中塞信,手却在空中凝住了,似乎心里有所犹疑,不安的神色掠过眉头。最后像是心一横,晴美把信投了进去,然后径直离开。
她也有无法解决的烦恼吗?信二实在无法抑制好奇,他始终不明白晴美在想什么,也无法碰触到她的内心。如果自己连旁人不知的秘密都能透露给浪矢先生,那其他咨询者也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在信中说出自己的困扰。
请其他人不要碰。擅自拆看或者偷走别人的信,都是犯罪行为。拜托了。
信二仍然记得浪矢先生回复“保罗·列侬先生”时候张贴的告诫,但是偷看晴美信件的诱惑让他难以抵挡。虽然拆看信件是犯罪行为,我却是为了更好地行善吧,信二在说服自己。
“啪!”牛奶箱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把信二吓了一跳。
难道浪矢先生就写来了回信?可是刚才完全没有出现其他人的踪影。
那就容我任性一回吧!期待、不安、怀疑、好奇……种种滋味一时都涌上心头。顾不得整理情绪,他轻轻揭开牛奶箱。
读完信,信二不禁哑然。信上的内容不啻是一封预言书,虽然有很多让人费解的词汇,却充满了自信,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并不像浪矢先生曾回复他的语言风格。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晴美选择听从浪矢先生的建议,那就可以决定她今后的人生道路了。
浪矢先生的建议远比我的更有用吧,那我就可以从此退出晴美的生活了。
信二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回原位,将自己的咨询信揉成一团,塞回口袋,消失在夜色中。
一年前,全球首位试管婴儿在英国诞生,三年后,日本首名试管婴儿在东北大学出生。此后,超过34万试管婴儿在日本诞生,在五十二岁时,迁至神奈川县平塚市的信二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取名为富冈信一。
“起火了!”铃声大作,信二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墙壁、窗帘,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丸光园的一间客房里,他这次是带着十三岁的窪田未来重返丸光园探望院长,顺便来听圣诞节的慰问音乐演出。
在急促的铃声之外,有人在尖叫:“起火了,冷静点!”透过门下的缝隙,浓烟钻进客房,异常呛鼻,看来这次火势非常凶猛。
那可都是些孩子啊,怎么冷静得下来。信二异常敏捷地穿好衣裤,挎上旅行包,扯下毛巾,浸满自来水捂住口鼻,五十四的身躯展现出不亚于年轻人的速度,这归功于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锻炼习惯。
这时有人猛烈地敲击着房门,沉闷地大喊:“里面有人吗!快出来!起火了!”
信二打开房门,对工作人员作出回应,又朝着对面客房大声招呼:“未来!你在房里吗!快点出来!”
走廊里浓烟滚滚,喧闹无比,看来事态非常紧急。对面房门猛地打开,未来也已穿戴完毕,说:“爸爸!我在这!我没事!我们快出去!”
这名工作人员用手帕捂着嘴,向他们招手。“这边,请从这边疏散!”
他俩依言往外跑,下到一楼,一路上似乎隐约听到一个男孩的哭喊声。
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烟雾短暂地变淡,片刻后又愈加浓黑。
“基本都疏散出来了吧。”得到这样的回答,信二仍不放心,他分明听到了男孩的哭喊,确凿无疑。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片刻之后,二楼传来的哭喊声却有增无减。
信二忽然抓住未来的肩膀,命令道:“未来!你跟着他们一起逃出去!我进去救孩子!”说完不顾劝阻,又折返二楼。
三楼的天花板刚掉了下来,周围已成一片火海,几乎无法前进,红色与黑暗,同时将信二包围,眼睛被熏得睁不开,短短一会儿,烟雾又浓了很多,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一下,哭喊声依然存在,却开始减弱。
就在二楼!他奋不顾身地向二楼循声冲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一名青年,那个哭喊的小男孩蜷缩在他身边,浓烟在二人周围聚集。
小男孩抬起头来,被熏黑的脸庞泪光闪闪。他停止了号哭,因为他们终于等来了活命的希望。
信二费力地将男孩扶起,将捂住口鼻的手帕递给他,手帕上的水分损失殆尽。
“捂住鼻子,保持呼吸均匀,不要大口喘气!”信二一边告诉男孩,一边费力地扶起克郎,将他的一只手挂住自己的肩膀,弓着身子往楼下慢慢走去。“抓住爷爷的裤子!小心看着路!出口就在前面!”
克郎一动不动的身体直往下沉,信二全身剧痛,筋疲力尽,但并没有放慢脚步。“别怕!孩子!我们马上就能逃出去了!”小男孩的手紧抓着他的裤子,步伐也跟了上来。
从演奏会的最后一首口琴曲来看,或许他会是个有才华的音乐家呢。信二脑海里思绪紊乱,凭着本能沿着冲进来的路线逃向出口。
“请坚持一下!”信二用力地喊到,“这绝不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啊!”
评论区
共 1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