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级上下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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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腿迈步，上一级。迈步下落，下一级。
上下起落之间，便完成了自身在纵向空间中的挪移，随之而来的是不同的情绪体验。
回忆里最早接触的台阶，是村子里小学学校的台阶。褪色生锈的青色大铁门之前是一段同样饱经岁月捶打的水泥台阶，那里留着我对于遥远童年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放学后贪玩不愿回家，和几个玩伴一同在那裂纹遍布的水泥台阶上爬上爬下，或是趴在凉凉的阶上仔细端详那坑坑洼洼的灰色水泥面。当你注视一个上了年纪的物体时，多半能从中发现一些时间所留下的有趣东西。我看到一个个黑亮亮的小蚂蚁驱动着他们体内的小马达从一个裂缝中爬出来探寻世界的旷野；我看到从水泥壳子下挤出的绿色青草，惊叹他们是如何在那坚硬无情的冰冷造物中诞生；我看到台阶破碎的棱角，仿佛看到了一只只鞋底踩踏上的瞬间。而如果在台阶上仰面躺下，那么我就获得了一个屏蔽了一半的世界，视野里只有高邈的天空与身侧，幼小的心灵在这样一个怪异的角落中得到了片刻庇护，它成为了孩子最坚实的后盾与守卫。
而对于要踏上台阶赴往指定目标地点的人来说，它是一条不友善的道路，它是一道耗费体力的关隘，它是那即将迫近的风暴边缘，它是迈入牢笼的捷径。
从被母亲撵着一步三回头地进入幼儿园那天起，到如今每天早上八点卡着点走进公司大楼，数十年中，对于那楼梯台阶的感受与体验竟然一致、稳定得可怕。每一级台阶都诉说着我的烦闷与无奈，当我的身体拾级而上时，我的灵魂与意识在沮丧与压抑中向下跌落。尤其是登阶时身体在对抗引力时产生的酸楚更是加深了精神上的苦痛，直到推开一扇扇不同时期、不同材质、不同地点但相同作用的门时，所有的情绪都转变成了顺从，关上门的刹那间仿佛听到了身后台阶传出的嘲笑。
当然，登阶也不总是如此让人丧气伤心。
在漫无止境的黑暗时期，即便只是片刻闯入的光芒也会让人得到充足的抚慰，对我而言，高中生活的午休时间便是这样充满光明的时期。每次在气喘吁吁冲上六楼后，透过那干净如水晶的玻璃去看窗外鲜艳娇丽的世界总能为我干枯的内心带来一场甘霖。在这样的情况下，台阶给我带来的酸痛与引力消耗的体力都成了我推开六层楼梯门的助力，一切的辛苦都化作光彩世界照进我心中那一瞬间的陪衬。台阶成为了情绪的压缩泵，压缩着它带给我一切不适，在片刻后又尽数成为心绪绽放的助推剂。与之相比，登山时的台阶则是冗长而低沉的绝望边界。
如果生活过于平淡，如果想在一潭死水的日常中激起一阵动人心弦的涟漪，那么登山永远会存在于备选列表中最显眼的位置。从踏上那坑洼但光润的台阶开始，一场属于你的个人试炼便悄无声息的开始了。在登山之初，你的眼里是巍峨的山体，是身侧繁茂的树木，是上下匆匆的旅人，最后目光偶尔落在脚下的台阶，这时的台阶是扁平的，透着一股令人会不经意间忽视掉的谦逊；当你迈入山中时，眼里没了山的形状，剩下的是手边的岩石，叠翠的绿意在视野里只剩遮天蔽日与缭乱心神的枝杈。现在，你不得不长久地注视着脚下沉默的台阶了，因为那会让你稍微轻松些。台阶变高变窄，曾经敦厚老实的它如今格外的冷峻锐气。它挑衅似的出现在你身前，消磨着你的精神与意志。越是靠近山顶，台阶越是嚣张，匍匐在脚下的台阶撕咬着你的肌肉，滴落的汗水滋养着生出青苔的磐石。此刻，你的眼中只有它了。如果你有足够的决心迈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并最终登顶，那么这一路上台阶所带给你的一切会铸成一把铁锤，将你陈旧僵化的内心敲碎，让全新的心境驻留其间，那是只有在彼时彼刻，在汗水浇灌了无数台阶后才能抵达的心境。
而下台阶往往是轻松与充满希望的，甚至于对我来说，在某个特殊的时期，它是被勇气所裹挟着的。
无论是从前每天的放学时刻还是如今拖着疲惫身躯的打卡下班时刻，下楼梯所获得喜悦是轻柔而绵长的，这种情境下，就算有电梯我也不会乘坐，与在铁笼子里完成心境的唐突转变相比，一步一步落在台阶上所带来的力量反馈与借助引力带来的顺畅感更让人享受。而在荷尔蒙汹涌澎湃如浪潮的年纪，人们总能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我至今仍记得每天午休时冲下楼梯奔向食堂的壮举。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台阶是值得敬畏与尊重的，如果忽视它，那么头破血流甚至更为严重的前景就恍如眼前。可对于高中时期的我，一级一级迈下台阶是对时间与生命的亵渎。仍记得我曾一步跨下三五级台阶，身体在重力场中近乎自由的下落，但看到身边有人直接从平台起跳，一下蹦到楼梯中段再一下便来到了下一层缓台上时，无限进取的攀比心催使我一步迈出更多的台阶，凭着年轻的躯体来完成一些极为冒险的举动，但奇迹的是，那三年中我与同行人在那几段楼梯上从未失手过。那时的我对台阶这种造物的蔑视程度达到了顶点，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可怜的它。现如今想想当初的所作所为，真是疯狂！
除去脚底板与台阶之间来回上下的回忆，它还寄存了我的另一些思绪。
晴朗的天气，刺眼的阳光，聚集的人群，相机的闪光灯。回想以往所有的合照，九成九都是在台阶上进行的，它天然的高低差结构与集体照的需求完美契合，有时我甚至会发散思维，人们为了拍照而发明了台阶——当然这是荒谬的想法。无论怎样，台阶确实陪伴了我十几年的学业生涯中的每一次合照，即便是家里和亲戚的全家福，也都是在院子的台阶上进行的。每当看着空荡荡的台阶，我意识深处的思绪就会悄然被撩拨，一些如同蒙上了雾气的记忆跨越了时间从过去穿越到现在的我的脑中，连同着当初的触觉与嗅觉一起被唤醒。牢不可破的时间维度在由那些小小的脑细胞所构建起的信息洪流中被撼动，恍惚间带来的超时间感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体验。
人的记忆很偷懒或者说很节能，它把许多回忆的线索寄存在这个世界中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东西上，可能是一阵旋律，也可能是一种气味，或者是这样一级一级的台阶，只要接触到它们，我所存在过的种种痕迹就会浮现而出。
我想，事物的变迁不仅会让熟悉的变成陌生的，也会剪断记忆的线索，让过去的成为不存在的。
我从不吝啬于借助各种各样的线索去反复回忆过往，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当一切线索都被剪断，那些在过去某个时间点带给我不同奇妙体验的时刻将会被彻底掩埋在记忆的废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