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赫多罗世界饱受【已删除】的侵扰。然而,得益于神圣审判庭与海军帝国航空战机飞行员师的不懈努力,希望尚存。以下报告详述了雷霆战机飞行员诺科里·帕兰在抵御侵犯她世界之敌中所发挥的作用,她初生灵能的成长,以及被冷酷无情的审判官珢内斯塔·格拉茨纳入麾下的经过。这故事时而令人不安,时而使人振奋;总而言之,它坚定了我对于帝国及其神圣保护机构的信仰,无论其代价如何。
较之诺科里·帕兰记忆中的更为温暖,更为舒适。上次她死亡之时,曾一度瘫痪了一个星期,但这一次,她已能动弹她的脚趾。还有她的手指。如此怪异。她能撑开她的眼皮吗?
她睁开双眸,一张面孔回望着她:无发、浑圆、微光之中透出安详。仿佛一张圣人的脸庞。她心中已有定论。“如此看来,这便是真正的死亡了。”她说。
“这并非死亡,姑娘,”一道尖锐之音自圣人背后的某处传来。“至少,尚未如此。”
随着双眼逐渐适应光线,她意识到,还有另一道身影。这时,那人开始说话。
“天,格拉茨,就不能让她再多信一会儿吗?”这声音属于一个男人,语调慵懒,洋溢着优越感。
诺科里·帕兰意识到,自己正飘摇不定,机身向左偏移,脱离了攻击阵型。她小心翼翼地拉紧通讯耳机,将其盖在飞行帽上,她的耳垂早已在雷霆战机冰冷的驾驶舱中冻得麻木。
“…我再重复一遍,八号,回到阵型之中。帕兰,你在干什么?”飞行领队阿格恩·巴在通讯中喝道,他的声音犹如赫多罗上空稀薄的空气般微弱。“我们要给安纳斯一个出其不意,这是夺回我们世界的一次契机。升空,集结,准备对尖塔发起攻击。倒计时,十,九,八…”
话语犹如雷霆,在她脑中轰鸣。她拍向战机的控制面板,试图关闭通讯,中断传输,却只成功让耳机从她头上滑落。
她意识到,这些话语并非来自通讯,耳机如今正松散悬挂着。
“我这是在哪儿?”她嘶哑问道。但还未等到答案,她便已知道了:某个幽深之处,某个安全之所——至少目前如此。
“巢都尖塔之底…”她喃喃自语。诺科里·帕兰总是知晓那些她本不应知晓之事。
圣人消失了,红袍纷飞间,被推至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的面孔,坚硬如铁,漆黑如夜,怒火中烧。双眼犹如赫多罗淤泥云层之上的天空一般湛蓝,而那只伸手擒住她下巴的手同样冰冷。帕兰的头被摆弄得左摇右晃,冰晶般的眼眸仿佛要钻入她的颅骨。
“你说得对,小姑娘,”她说,帕兰感受到一股震惊之情自女人身上传递而来。“你正身处荒废都市尖塔之下的底巢之中,在一个我——”她拖长了音节——“一直设法使其运转的临时设施之中。许多飞行员都在此地坠毁、身亡,被他们挥霍无度的上级抛向上边的要塞之中。你虽然坠毁,却并未丧生,尽管我现在认为,或许你本该如此。”
帕兰将头自钳制中挣脱而出,疼痛犹如利刃一般,沿着她的脊背刺落。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却依然回瞪着那女人。尽管心中困惑重重,她仍鼓起勇气反抗。她的身侧同样痛苦——她猜是断了根肋骨——但与头颅的剧痛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是一种稠密的压迫,一种位于颅骨之下的黑暗重压,如同烟雾般笼罩着她的心灵。
“审判官珢内斯塔·格拉茨,”女人说道,站得笔直,目光却专注于帕兰前额后的一个点上。“他们是我的随从——技术神甫伊蕾。”她指向那无发的身影,帕兰曾在眩晕中将其误认为圣人。“还有奎尔·琉特加德。”
“拜托,珢内斯塔,我更愿自称为'顾问',亦或'红颜知己',”琉特加德一边说着,一边从阴影中步出,显而易见,他正是那道柔和、低沉嗓音的主人。琉特加德较之寻常的赫多罗男性略显矮小,蓄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编成两股紧致的辫子,垂落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他身着一件敞至腰际的连体服,露出一件绣有灿金缝线的黑色紧身内衣。帕兰注意到,这几乎是她帝国航空飞行服的翻版,只是更加注重时尚。当他走动时,辫子上闪闪发光的金属饰品叮当作响。
“我更愿无视你,”格拉茨说道,语气坚若精金。在她背后,琉特加德无声捂住胸口,假意被她的讽刺所伤,随后,越过审判官的肩头,朝着帕兰眨了眨眼。格拉茨继续道:“若非被困在这个距帝皇之光如此遥远的世界上,我本不必如此。可惜,我需要你来纠正这一局面。”
她转过身来,面对帕兰,将脸贴近,足以耳语。“恐怕我也需要你,姑娘,尽管我看出了你身上的女巫之资。”
“他发现了,”帕兰对着通讯低声道。“他看到我们了。散开,散开,快散开!”
她猛拉雷霆战机的操纵杆,如同铁砧迸发的火星一般,将战机从中队的楔形阵列中剥离而出,此刻,她高声疾呼,叫她的中队跟上她,其声高亢,几近破裂。
然而,进攻仍在继续。当她已飞离一千六百英尺之际,目睹了那令人胆寒的一幕:一群庞然大物,自巢都尖塔之巅汹涌而出。从这里望去,它们宛如一群黑鸟,但帕兰已听见其他中队的惨叫,且知晓它们面目为何:喷吐炽焰的地狱飞龙,每一只都比帝国航空的战机更为庞大。
转瞬之间,它们扑向帕兰的中队。剑二、剑三和剑五瞬间被熊熊烈焰所吞没。两只地狱飞龙落于剑六之上,懒洋洋地拍打着翅膀,利爪紧攥住雷霆战机的两翼,猛地一扯,将战机从右翼背鳍处折断。怪物们为争抢更大的残骸而叫嚷,直至胜者一口咬入破碎战机的驾驶舱,以及其内的柔软血肉,结束了这场争论。
剑四猛推雷霆战机的操纵杆,使其向下俯冲,尖叫连连,请求执行规避动作。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利爪捣碎了战机的强化玻璃舱盖,将他连同座椅一道碾作肉泥。
其他人相继被撕裂。唯有帕兰幸免于难。她占得一丝先机,她能逃脱,必须逃脱。
但——噢,王座在上,有一只紧随其后。利爪如棘,翅若刀锋,喉似锯齿,浓烟滚滚,自其口中喷薄而出。烟幕在她的驾驶舱内弥漫;雾霭沿着她的喉咙匍匐;烟尘令她窒息,无从呼吸。她想转身,想挣扎,想逃离,但她的内心却在放声尖叫。
随后,声若洪钟,一个词,平静现身于纷乱之中。突然间,她明白了该如何行动。
她紧攥着这个词,伸手至座椅下方,猛拉她找到的把手。雷霆战机的驾驶舱盖飞旋着脱落,她投入天空的怀抱之中。
“现在,告诉我,坦诚相告——你最初是在何时,听到了那些声音?”审判官问道。
她本能地想要撒谎。自这一切开始以来,她一直在隐瞒真相——对她的同僚,对她的上级,对她的友人。在行星通讯网络回荡着堕落耳语之前,在邪恶之龙的漆黑之翼遮天蔽日之前,在戴兜帽的疯子将尖叫的市民拖入沸腾的熔炉之前,在空军元帅科纳斯塔·安纳斯尚未从血肉之躯转变为另一种存在、还未登顶赫多罗巢都尖塔,宣称自己乃是毁灭之力的冠军、她所诞生世界的领主之前。在他强行闯入她的脑海之前。她自欺欺人,掩藏自己日渐增强的灵能力量。
那时她十八岁,正值家园世界帝国航空学院的第一个学期。她正攀上通往她训练用雷霆战机的台阶——一架被同学们亲切唤作哼唧号的破旧战机——就在此时,她突感右股骨断裂,肋骨塌陷,脸上皮肤融化,一滴滴落在驾驶舱的地板上。
她感到自己已步入死亡,但当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双腿无恙,肋骨未折。后来,帕兰得知,她当时在舷梯上晕倒,不得不被送往医务室,以便处理头部的伤口。下一名学员才刚刚清理完发射管道,哼唧号的右涡轮机便发生了内爆,碎片四溅,既有机械,亦有人体,洒落于其下的淤泥海中。当时担任学院训练监督员的、古板的老阿格恩·巴——在飞行员折损迫使他重新服役之前——曾告诉她,这只是运气不好。
十九岁那年,她再度经历了死亡,就在她结束对一处叛军所控防空炮的扫射、后者夺去她僚机性命的瞬间。一年之后,她再次面见了死亡,发现自己身着睡衣,身处室外,于寒夜中瑟瑟发抖,而她的营房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她转过头,望向舷梯,只见火光之中,戴兜帽的身影跃动,随后消失在黑暗中。她在一台老旧炼油设备的引擎盖下睡了一夜,直至晨光初现,才前往最近的行星防御部队前哨站,重新分配队伍。
如今,那前哨站与她加入的飞行中队都已不复存在。而她的星球正飞速坠入深渊之中。尽管这是个以重工业为主的世界,拥有巍峨的巢都与广袤的污秽海洋,但赫多罗却能培养出卓越的飞行员,并以其帝国航空学院为荣。没人能比科纳斯塔·安纳斯更能代表这颗星球。这位才华横溢、仪表堂堂、魅力非凡的空军元帅,在诅咒瘢痕辉映苍穹之际,战胜了那些侵扰星球的反叛异端。
倘若她能坦率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么他便是她成为飞行员的原因。她的父亲曾翱翔于天际,但当他那架阿维鲁斯轻型运输艇撞上淤泥海的波涛之时,她还不到四岁。她的母亲告诉她,他是一个好人,但帕兰并不了解他——远不及她对赫多罗的英雄,科纳斯塔·安纳斯那般熟悉。
在她十八岁那年,她终于与她的偶像相见。他莅临来她的学院,检阅下一代飞行员,帕兰那头晕目眩的激动之情,唯有阿格恩·巴强烈的自豪感能与之相提并论。“站直了!”监督员厉声警告,他在学员间匆匆穿梭,矫正站姿,调整着装上细微的不妥之处。巴站在帕兰面前,仔细检查着她肩章上的每一缕流苏,就在此时,安纳斯大步踏入房间,他那淡紫的斗篷自其瘦削的肩上垂落。老人立正的速度之快,远超帕兰每一次所见。他的嘴角微微抽搐,暴露出对空军元帅的敬仰之情。
尽管地位显赫,安纳斯却如展翅的鸟儿一般,在房间中穿梭自如。他逐一向每一位学员自我介绍,驻足聆听他们的姓名,随后复述一遍,以表确认。他的魅力犹如引擎排气口的热气般四溢飘逸,当他驻足于她面前时,她注意到他那浅灰的眸中带有淡淡的紫色——与他那淡紫色的斗篷如出一辙。
他的舌尖轻绕着她的名字,以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腔调,强调着每个元音与辅音。
那是赫多罗行星总督于底巢中被发现的一年前,他的颅骨被掏空,双手焦黑,烟雾缭绕,尸身被奇异的伤痕所亵渎。一年前,两百名国教牧师与教士自愿献身于巢都底端巨大的精炼齿轮之中。那是一场献祭,据一张以血与粪草草写就的便笺所述,是为献予一位新生的有翼神祇,祂将引领赫多罗步出黑暗的帝国。一年前,安纳斯率领他的精英飞行小队攀至尖塔之巅,意欲阻止那无休无止的非人尖叫声。
然而,他未能阻止它。相反,尖叫声愈发强烈,从声音演变为信号,蜕变为一种模因病毒,感染了赫多罗人民清醒与梦中的生活。堕落的耳语自通讯频道间萦绕,撕扯着睡梦的边缘,恶风裹挟,穿越泥海。对于帕兰与成千上万被神秘开启了召唤亚空间之门的心灵而言,这一信号在赫多罗巢都的金属墙壁间回响,通过其支架传递,被桥梁与走道增强,直至世界本身仿佛都在尖叫。
随后,安纳斯再次出现,并非是以救世主的姿态,而是现身于赫多罗市民的梦魇之中。起初是数百人,接着是数千人,随后,数以万计之人在阖目之际看见了这位空军元帅。有些人因此失去理智,从桥梁与走道处跳下,坠入其下的底巢中。另一些人,居于天空之痕毗邻之处,受其腐化,拥抱他的混沌,割裂自己的身躯,献出自己的至亲,以取悦他们的新主人。
据说,他向他们描绘了难以想象的恐怖,人类堕落的深渊,世界的末日,以及存在的终结。
他也来到了帕兰身边。当她睡在营房的铺位上时,她看见了他。她的中队是星球上为数不多仍能进行有组织抵抗的力量之一。他化身为一道巨大、漆黑的阴影,轮廓朦胧,却异常辽阔,宛若一团浓雾。紫灰色的瞳孔自阴影中心闪烁,当她望向它时,它唤出了她的名字。它叫错了。
“姑娘,”格拉茨说,将帕兰骤然拉回底巢深处的房间之中。
“银河已变。你也如此。但此时此刻,”格拉茨继续道,终于直视帕兰的双眼,“你或为小恶。”
此刻,他们已身处其外——或者说,在深入赫多罗底巢之时,尽可能地身处其外。一条壕沟环绕着城市的尖塔,宛如护城河一般:在这座庞然建筑的金属上层结构之中,这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将星球上寥寥几千名贵族和上层阶级,与挤满了贫民区的数百万冶炼工人和污水拾荒者分隔开来。她出身于贫民区。离尖塔甚远。然而,每逢烈阳高悬,秽云暂退之际,却又近得足以落入其阴翳之中。此处距离淤泥海尚远,但倘若风向适宜,她便能闻见它的味道。
格拉茨步履如飞,帕兰不得不调整步伐,以跟上她的脚步。伊蕾毫不费力,如影随形。技术技师滑翔般与审判官并肩而行,她那长长的红袍轻掠过污垢横生的地板。帕兰曾与机械修会的代表共事过:在执行任务前,技术神甫会为她中队的雷霆战机举行神圣的仪式,并在极为凶险的任务后安抚它们的机魂。但它们皆为咔嚓作响、嗡嗡转动的金属之物,无论在外貌,亦或举止上,都更接近于那些负责泵送冷却剂与修补线缆的机仆,而非与她并肩作战的血肉之躯。
伊蕾则明显与众不同。她的兜帽松散垂落肩头,露出未经改造的头颅——无发、苍白,尽管恍若天使,但在底巢的微光中,显然仍是人的面容。甚至,她的语调也别具一格。在帕兰的一生中,其他技术神甫常以圆锯般的静电噼啪声和一连串难以理解的代码进行沟通,而伊蕾则以一种悦耳且睿智的嗓音与格拉茨交谈,更新着计划的进展。
帕兰现已得知了计划的全貌。审判官,暂且将她对帕兰新生灵能者身份的反感搁置一边,阐述了她将如何与伊蕾合作,从底巢回收一支在袭击安纳斯的尖塔后失利、长眠于此的飞行器。审判官,琉特加德,她随行的技术神甫,以及任何幸存且能胜任的飞行员,将如何直接从尖塔底部起飞,紧贴参差的地表飞行,以避开安纳斯地狱飞龙宠物的注意,紧接着,他们将进攻位于塔顶处空军元帅的权力核心——一个被他称之为“鹰巢”之地。
她理解这个计划,却对如何凑齐冒险所需的飞行器一筹莫展。那些落于尖塔脚下的雷霆战机与闪电战机——至少——已有破损,其中大多应在碰撞时彻底毁坏。格拉兹要从何处找来劳动力拆解这些坠毁的载具,又该叫何人来将其重新组装?审判官看上去更像是发号施令之人,而非将其落实之人,而琉特加德——他的头发精心涂油,收集了一堆小饰品——显然会尽可能地避免体力劳动。
“十四号报告,现已开始代号S4闪电战机的修复工作,”伊蕾报告道。
“很好,”格拉茨道。“优先确保引擎工作,我检测到该区域的通讯流量有所增长。”
伊蕾轻盈掠过,与审判官并肩而行,继续她们不懈的行军。她们更深的交谈逐渐被海浪拍打城市的声音所淹没。
帕兰站在走廊中,稍作休息,以舒缓疲惫的身体。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污秽、雾霭、尘埃……以及烟熏味。
她梦见自己在翱翔,梦见了头顶的尖塔。远观之下,它光滑无瑕,但在近处,却见突起的金属与参差的悬挑,凹槽与脊线为其形状增添混乱。在梦中,她追寻它们飞翔,穿梭于沟壑之间,直至飞入其上污浊的秽绿云层之中。尖塔在那里继续延伸——空气由窒人的雾霾变得清澈而寒冷,苍穹之上,即便日升日落,疤痕仍闪耀着明光。
那便是安纳斯建立家园之地:一座炼狱熔炉,孕育着他日渐庞多的怪物们,同时作为他的权力宝座,从此处散播他那恶意的灵能影响。
她的意识自世界之巅坠落,再度沉入躺卧的躯壳之中。某种存在,自鹰巢中随她而来,跨越云层,沿着走道,从赫多罗的最高点到最低点。一道漆黑的影子,无形,无状,除却一双灰紫色的眼睛。它们注视着她,而她明白——它们即将到来。
她骤然惊醒,大口喘气。摇摇晃晃,以单膝跪地,她身体前倾,试图追逐,蹒跚的步伐变为冲刺。
走廊转过道弯,随后向下欹斜,一回陡降,带她来到离巢都更近的真正地面上:最后一层厚达数码的塑凝土,将巢都与它立足的大海分开。她绕过一处拐角,蹲下身子,穿过一扇脏兮兮的金属舱门,踏入一座巨大的人造峡谷之中。
此地肮脏不堪。数个世纪的残骸与瓦铄,造就了短期形成的化石,记录下这颗星球的历史。被遗忘与被遗弃之物,一个崩落文明的残余,被抛进、或掉入分隔这世界富人与穷人的巨大鸿沟之中。帕兰看见比她手指还要小的能量电池,比她童年故居还要大的精炼厂洗涤器,它们皆因疏于重视、使用过度、或致命坠入底巢深处而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簇簇难以辨别的物质犹如风暴中的海鸟般聚集一处,被沿着人造峡谷呼啸而过的恶臭狂风压得紧紧实实。
此乃她世界的坟墓。这深渊将吞噬赫多罗人民的尸骸、铭刻下他们的覆灭,以待有朝一日,被帝国的技术考古学家发现。一颗星球,正缓慢死去,直至它最伟大的子嗣将它从痛苦中解脱。
她抬头望去。难以置信,她能看见天空,被连接尖塔与巢都各处的纵横走道所框。
残骸之中,有一条犁沟般的辙痕,太过明显,太过刻意,绝非峡谷之风的随意之作。它通向一处开放式机库和跑道,已清除了足够多的淤泥与垃圾,足以容纳她雷霆战机的翼展。在这条临时跑道的尽头,她望见五架独特的隆起身影,被灰绿色的布料所覆盖。即便身处两百码之外,作为帝国航空的飞行员,帕兰仍能认出前掠的机翼与尖锥的尾翼。
她并非专职的闪电战机飞行员——剑飞通常配备的是雷霆战机——但在学院训练期间,她在拦截机上花过足够多的时间,对如何操纵它们有着深入的理解。它们较之雷霆战机更为灵活,搭载着特大号的等离子引擎,能做到快速转向与垂直起飞。
随着她的奔跑,施救者们逐渐在昏暗中凝聚成形:格拉兹站在飞机旁,评估着它们的状态;琉特加德坐在箱子上,孩子般荡着双腿,正将某种难以辨别的食物送入口中;伊蕾,俯身于莹莹发光的沉思者控制台前,她平静的面容被幽魂般的蓝光所照亮。以及……另一道身影,伫立在最近的雷霆战机旁。两道身影。三道。四道。她先前并未察觉,但这些不规则之物,在远方实难分辨。难道这便是格拉茨计划中的更多协作者?
最近的身影正修理着战机机身上的螺栓,一手焊炬紧握,随着白光以节律闪烁,勾勒出其身体的轮廓。焊炬固定于肘部,那里皮肤粗粝、灼痕遍布,几乎暴露至肩膀处,覆盖着些许熟悉的碎布。
她想要尖声警告,叫她的新盟友们必须立即撤开,但帕兰却停了下来,喉头吞咽,口中顿时泛起令人作呕的唾液。
这块布料已被撕碎,烧得焦黑,绛蓝的布料随着每一次重复动作而自由飘荡,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帝国航空的连体服。即便从背后来看,肩上的徽章也清晰可辨:十二把长剑呈扇形展开,以帝国天鹰为背景。与帕兰现在肩上的别无二致。
她被病态的好奇心所驱使,不由自主地走得更近了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这道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头盖骨全然不见,皮肤被向后拉扯,暴露出一具骇人的骷杯。其中,大脑被一根皮带所固定,肉质部分被金属杆贯穿,金属杆上闪烁着微弱的蓝色电弧,每一次脉冲都与焊枪的动作同步,下颚方方正正,覆有灰白的胡茬,松弛无力。一条青紫的舌头悬于乌黑的唇上。粘稠的液体自口中滴落而出。
左胸前佩有一枚徽章。上面用小字写着:飞行领队阿格恩·巴。
现在她明白了,这样一小群人如何能在不引起安纳斯注意的情况下修复一整个中队。机仆,新鲜尸首来自那些被抛入空军元帅要塞之人,被格拉茨与其技术技师所修复、重新投入工作之中。这些破碎之物再次变得有用,正如那些闪电战机一般。她干呕起来。
湿漉漉的唾液自其松弛的嘴中滴落,巴的尸骸仍焊接着不甚匹配的钢板。帕兰意识到,她能听到在其空洞神情背后、饱受折磨的大脑所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嘶嘶声,如同通讯中的静电干扰,亦或通过被割破的喉咙所发出的尖叫。
“你的中队或许已失败了,姑娘,”格拉茨说道,越过她的肩。“但他们在死后非常好用。”
帕兰转过身去,嚎啕大哭,她的痛苦与失落化作野兽般的嗥叫,在岩凝土墙壁间回响。“你这怪物,”她怒斥道,将愤怒对准审判官,“你这杀人犯,你,你,你……”她寻找着最恶毒的话语,“你这异端。”
格拉茨的手动得比帕兰能跟上的速度还要快,同时举起一把装饰华丽的爆弹手枪。枪口对准帕兰的头部,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我无需理由便能杀你,小姑娘,”审判官说,她的语气中满是轻蔑。“倘若这颗枯萎的星球是帝国圣疆的一部分,我甚至会因放任你苟活而招致审判庭驱逐。”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一声巨响打断。尘土自临时机库的尾部洒落,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被搅动。又一声巨响,帕兰能听见微弱的吟唱声,透过他们身后的墙壁而来。
“我来是为告诉你,”帕兰说,喉间的胆汁使她的嗓音愈发刺耳。“他们找到我们了。”
“他们找到你了,”格拉茨回道。“倘若我们留下女巫,这便是我们的报应。”
审判官检查起她的爆弹手枪,大喊道,“琉特加德。伊蕾。我们行动。占据射击位置,随时准备起飞——”
墙的另一侧,又一次猛击。有节奏的砰砰声与落石声交织。一只长如激光炮的利爪捣穿了岩凝土隔断。利爪拔出,带走砖石,留下一个足够一人挤进的小洞。
一张面孔现于洞口,发已剃尽,眼神狂放。停留的时间之长,足以令帕兰看清其额头至下颚间蜿蜒的蛛网刺青,接着,格拉茨的爆弹手枪发出一声咆哮,头颅崩裂。几乎是立刻,另一张脸取代了它,审判官同样迅速地击碎了那一张,她完美的射击正中雕琢于异教徒额前的八芒星。
审判官的爆弹手枪或许百发百中,但帕兰无需灵能干预便能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墙壁另一端的生物已在岩凝土上凿出新的缺口,如同泥土中的虫子一般挖洞,让安纳斯的狂信徒们蠕行而过。琉特加德加入战斗,从一个破旧的补给箱中掂起一支长管激光步枪,单膝跪地,随后一枪洞穿了一个试图将上半身塞入临时入口的狂信徒心脏。第四个洞口被打开,紧接着是第五个。一些狂信徒设法钻过,蠕动着爬进机库。
审判官的弹匣咔哒涩响,她站起身来,大步迈向迎面而来的人潮。她动作高效,拳头紧攥,打飞了一个叽里呱啦的女人,接着,用一把短小、宽刃的匕首捅向另一人。第三人,他星界军的连体服上绘满了邪恶的符文,挥舞着凹痕累累的砍刀朝她扑来。她翻转刀刃,令其飞出,旋入他的上腹,当他口吐鲜血,骂骂咧咧地倒在机库的地板上时,她已从他身边走过。
琉特加德起身,以足为轴,稳稳转身,接着利落蜷成一团,躲过附近异教徒的狂挥。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型激光手枪,一气呵成地将其抵在男人下巴上,扣动扳机。烟雾自狂信徒过热的头颅顶部袅袅升起,琉特加德以手指旋转手枪,随即将其重新插回枪套中。
他们仍在不断涌来。一名狂信徒从人潮中抽身,挥舞金属棒,朝帕兰徜来,划出宽广而狂乱的弧线。帕兰向后退却,试图在她伤痕累累的身躯与即将到来的攻击者间找到些坚固的障碍物,但那狂信徒步步紧逼,近到帕兰能听见他的胡言乱语——那是被安纳斯的尖啸诅咒和堕落宣言摧毁了心智的声音。
接着,那胡言乱语戛然而止,狂信徒的上半身被爆弹手枪的爆炸轰得支离破碎。帕兰望向格拉茨,但审判官已转过身,面向人潮,重新上膛的爆弹手枪再度开火。
“嘿!”琉特加德大喊,他的发辫随着转身而摇曳。“试试这个?”
他踢来一把被遗弃的自动手枪,她连忙抓起这把武器。手枪裹在肮脏的碎布之中,其上刮着她难以理解的符号,但它能开火,一发,两发,三发子弹撕开了另一位攻击者的胸膛。
并无时间放松,墙壁的另一侧,那庞然大物猛挥锋锐的利爪,砸穿了岩凝土,向下撕裂开来,扯掉足够多的石料,让其大半的可怖身躯得以通过。这噩梦般的生物用漆黑的金属蛛腿向前爬行,将鳞茎般的甲腹拖过洞口,随后又带倒了剩下的墙壁。在它身后,更多狂信徒自伺服隧道中汹涌而出。
格拉茨与琉特加德重新集中火力,对准了这个新目标。伊蕾首次加入其中。技术技师不知从长袍的何处造出了把等离子手枪,并以有条不紊的速度开火,当一团团过热的蓝火猛撞在怪物的装甲上时,她仍低声念诵着,帕兰举起她偷来的手枪,扣动扳机,将弹夹中剩下的子弹全数射出,然而,枪火在生物厚重的甲胄上叮当作响。
帕兰遵照命令,向后撤退,直至她撞上了一个坚固之物。一架闪电战机。
她灵机一动。转过身去,脚趾勾住战机一侧的踏板,娴熟而优雅地跃上了机翼,接着,流畅无比,她猛拉开驾驶舱盖,双脚率先落入座椅。这架闪电战机因维修而熄火,冷冰冰的,但正如赫多罗所有帝国航空的学员一样,她为此而受训。
她仍记得阿格恩·巴将她从睡梦中摇醒。“紧急起飞演习!”老人会大喊道。“快去你的战机,升空!”唯有当她坐在她雷霆战机的驾驶舱中、武器预热完毕、引擎为起飞而哭哭啼啼之际,她方能完全清醒——就在巴宣布演习结束,并因学员们反应迟钝而斥责他们之时。
现在,她启动了闪电战机,看着它幽魂般的荧绿沉思者启动,按钮与刻度盘依次亮起。驾驶舱外,那怪物一边糊着叽叽咯咯的狂信徒,一边朝它的奖赏掠去,但帕兰的双眼紧盯着闪电战机的控制面板。等待着一个指示灯亮起,以示激活。
她紧握飞行杆的扳机,两束灼热的光线自闪电战机的翼载武器中跃出。
即使驾驶舱设有眩光防护,帕兰的双眼仍需片刻调整。当她适应之后,望见怪物腹间破开了一道巨口,暴露出烧焦的粉红血肉、厚厚一块软骨,以及马刺般的金属骨骼。液体自松动的有机电缆间,沿着它身体一侧倾泻而下,介于血液与酸液之间,在落地之际发出嘶嘶与咝咝声。一群狂信徒被卷入其中,尖叫着死去,他们的长袍、皮肤、器官皆被不洁的毒液所吞噬。
怪物摇摇晃晃,偏向一侧,八条腿奋力撑起它新失衡的身体。帕兰再度紧握扳机,第二道激光炮的光束洞穿了它的身躯,它的腿无力支撑,轰然倒地,其恶魔内脏化作一滩不断蔓延的血池。
“维修完毕,”伊蕾说,她的声音已传到闪电战机的通讯器上。
琉特加德是第一个行动之人,他俯下身子,躲开四溅的自动炮火,奔向最远的闪电战机。伊蕾紧随其后,稍作停留,朝她的沉思者轻轻鞠了一躬,随后从终端上断开连接。技术技师轻松穿过如今熙攘无比的机库,恍若幽灵般从尸骸与瓦铄间飘过。审判官最后一个行动。她转身,大步走向刚刚修好的闪电战机,在登上战机的机翼之际,用手肘推开了一个机仆,半机械人摔倒在地,瘪作一团。
帕兰伸手向下,猛地输入指令,让闪电战机为垂直起飞做好准备,随后加大引擎功率。机库地板随着等离子冲压引擎的点燃而下落,四架闪电战机被推入浑浊的空气之中。格拉茨的声音再次从通讯中响起,简洁而精准。
透过驾驶舱的玻璃,她望着曾是阿格恩·巴的机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被人群吞没,随后——终于——消失在这世界尽头的黑暗之中。
“我们该如何称呼自己?”琉特加德在通讯中问道,打破了降临在小队中的紧绷沉默。
他们近乎垂直飞行,四架闪电战机松散列队,其腹紧贴尖塔参差的壁面。四架闪电战机,要去推翻暴君,它们的驾驶舱中载着一位审判官、一名技术技师、一位花花公子、还有一名……
帕兰现在是什么?她是一名飞行员。她是一个女巫,格拉茨如此说。她是赫多罗之子,她痛苦至极,心惊胆颤、疲惫不堪。
不,她是一把剑。她的中队已然破碎,几乎毁至剑柄之处,然而,只要她一息尚存,杀戮的锋芒便永存不灭。一把直指安纳斯咽喉的锋刃。
她的新战友们沉默片刻,随后,从格拉茨的闪电战机中传来:“刃飞,向我靠拢。”
他们一同攀升,离上层如此之近,以至于他们的等离子尾焰灼烧着构成尖塔下层上层阶级居住区的窗户与墙壁。再往上,帕兰能看见精炼城匀称的边缘,它们逐渐沉入浓绿的汪洋之中,随后便一无所有,唯余云层。赫多罗的云层浓密且污浊,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吸收来自精炼厂的污秽,随后降雨,归还于其下的泥潭之中。
起初,嘈杂声中,她并未察觉,但安纳斯的尖啸广播迭合了另一道地狱般的声音。地狱飞龙,栖息于鹰巢之中,已发现了这四架战机。她同样看到了它们,轮廓映衬在大裂隙那危险的粉红光晕之中,翅膀缩回青铜镶边的身躯。它们如炮弹般坠落,拖曳着滚滚的烟云,很快便进入武器射程之中。
格拉茨率先发起攻击,自动炮火在领头地狱飞龙的金属外壳上撕开裂口。伊蕾与琉特加德将自己的弹药投入齐射之中,炮弹与激光束交织成一场骇人的火力风暴,在它们进入理想的近战范围之前驱散兽群。
帕兰紧握战机的飞行杆,在她以激光炮直接命中了一只地狱飞龙时,允许自己短暂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然而,她的兴奋很快便化为乌有,一只利爪破开她闪电战机的座舱盖,撕裂金属,砸碎玻璃。瞬间,她冰冷彻骨,将她与外界隔绝开来的屏障被仍紧贴在她战机上的怪物捣碎。伊蕾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自动炮火闪烁。这足以吓退地狱飞龙,但当它以利爪再次袭来,刺穿引擎舱之前,一切已为时已晚。一声砰响,随后是诡异的寂静,雷霆战机的等离子冲压引擎熄火了。
她的攀升并未骤然结束,而是缓缓的,且——有那么一刻——她浮于空中,无依无托。其上:深蓝的大气层,一层脆弱的薄膜包裹着她的世界。其下:连绵不绝,层层叠叠,令人作呕的秽绿云层。
呼吸。这道命令不由自主地从她心底浮现而出。这并非令人痛苦、使人腻烦的恶兆之声,而是她大脑中被学院训练重塑后固有的一部分。调整你的面罩,然后呼吸。这是阿格恩·巴的声音。帕兰吮了一大口空气,从面罩中将它吸入,流入喉间。冰冷刺骨,刺痛着她的胸膛。你正悬于空中,这意味着你即将坠落。
帕兰曾视天空为友,然而,当她坐在破碎的驾驶舱中时,天空却伸出利爪,撕扯着她的头发,企图将她的手臂从飞行杆上扯下。她的闪电战机开始旋转。太阳——曾是一张令人安心的苍白圆盘——如今化作一颗油腻腻的彗星,其黯黄的尾迹之光愈来愈长。
呼吸,然后稳住。她伸直双腿,将自己紧固于座位之上,随后拉动飞行杆以抵抗旋转。电缆将定向指令沿着闪电战机的机身传递到机翼上,襟翼重新定位,方向推进器点火。
见效了。随着闪电战机放松,朝着云层向下俯冲,太阳重新变回了熟悉的圆形。上成了下,下成了上。上曾是天,而下……确切来说,是什么呢?
下,她看到了,乃是死亡。在她下方,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它附于龙身之上,双褶金翼合拢,以不可思议的险峻角度攀升。帕兰凝视着这幅画面:血红之眸镶于暗铁之中,躯壳缀有油斑,熏以烟雾之黑,宛如下方世界供给动能的污泥钻机。
烟囱般的巨口猛然合拢,舔舐着火焰。接着,那怪物也开始坠落。在其后方,琉特加德的闪电战机冲入视野,激光炮脉动着。第一炮撕裂了地狱飞龙的右翼;第二炮穿透了它的脖颈,将它的头自肩膀上剥离。帕兰看见火焰在其喉间摇曳,看见它眸中病态的光芒衰退,目睹它可怖的嘴在她坠落时松弛,拖曳着漆黑的脓液,一同撞向绿色的云层。
她什么也看不见,厚重无比、污浊至极的云雾遮蔽了她面前的一切。她摸索着控制面板,试图仅凭感觉,重启引擎,但寒冷已使她的手指麻木,消解了她多年以来的训练。她闭上双眼,改为用心去感受。
她按下按钮,拉动她髋部的拉杆。引擎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嗡嗡声,正如她一般,被旋转搞得晕头转向,她再次拉动拉杆。嗡鸣声化为咆哮,她的战机重焕生机,冲破云霄,缕缕绿烟如肺脏般自贯通伤中散开。
琉特加德紧随其后,一同朝着尖塔加速,目标是在管道、着陆台及其他障碍物中甩掉追猎者。帕兰长舒一口气,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这口气在冰冷驾驶舱的空气之中化为雾气。
“想来,”琉特加德应道,他的声音不知怎的保持着一种戏谑的疏离感,“无论我们的审判官朋友怎么说,你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情。”
“安静,”格拉茨命令道,他们组成编队,飞在她的机翼旁。“目标就在前方。”
她感到如此寒冷,但目的地已近在眼前。鹰巢自帕兰欹斜的地平线中矗立:一座鳞茎般、沾满煤烟的庞然大物,如同一颗巨大的肿瘤般附着于尖塔之巅。巨大的烟囱,较之雷霆战机的发射管更为宽阔,朝高空喷吐着烟雾与炽焰,长长的火舌在这座城市大小的建筑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她习惯了帝国航空中队执行任务时的闲谈,然而,在无人插话的情况下,帕兰能听见渎神的呢喃自通讯中传出,随着她接近安纳斯的宝座而愈渐响亮。其中确有词语,但它们在理解的边缘跃动,刺激着她的神经末梢,使得她的思绪变得模糊。
它们与其他声音一道,混为一曲近乎不堪忍受的不和谐交响乐。地狱飞龙在空中盘旋时发出尖啸。刺耳的鸣叫与锻炉中有节奏的咚咚声共鸣,一种嗡——嗡——嗡、炼狱般的机械声。然而,较之任何声音都更为嘹亮的是安纳斯本人。如此接近那些隆隆折磨着赫多罗公民们心智的广播源头,空气本身仿佛都在颤抖,在声波的冲击之下翻腾。
他们现在足够接近,足以感受到其内锻炉的热量。帕兰伸展手指,让血液流回她麻木的末梢。她抬起头,透过驾驶舱的裂缝,看到了入口:一座位于尖塔之巅的巨大洞穴,洞口处镶满了蜿蜒金属形成的钟乳石与石笋。如同食肉动物口腔边缘的獠牙。更多地狱飞龙自洞口中飞出,它们鸟一般的头颅搜寻着小小的闪电战机,其他的则滑翔着降落,爪子抓地,直至停下。这是一座邪恶的堡垒,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庞大,比她所担忧的更为坚固。仅凭四架修复的拦截机,他们要如何才能摧毁这样的要塞?
“以祂之名,我们要怎样才能把这玩意给打下来?”琉特加德问道,说出了帕兰未说出口的疑问。
“计算显示,要塞装甲比这些飞行器伊卡洛斯式激光炮所能穿透的还要厚,”伊蕾说,她的声音在腐化的通讯中仍带有歌唱般的腔调。
突然间,帕兰明白了。“我们必须进去,”她说,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时,连她自己也感到荒谬。
“什么?”琉特加德尖叫道,即使透过重重干扰,其恐惧仍显而易见。
“她说得对,”格拉茨肯定道,听上去比帕兰更具信心。“伊蕾,琉特加德,干扰飞行——保持恶魔的注意力。女巫和我将结束这一切。”
一如既往,审判官领头。她的闪电战机攀升,直至近乎越过入口的上唇,在她将其抛入一道完整的回旋之前,这使得她从聚集的地狱飞龙与腐化金属的尖刺旁掠过,深入鹰巢之中。帕兰加大油门,引擎哀鸣,在稀薄的大气间挣扎。紧随其后的地狱飞龙被速度更快的战机甩落,她调整着驶入那浓烟滚滚、长满利齿的大嘴航线。随后,她也,进入其中。
安纳斯的鹰巢宛如巨大昆虫的巢穴,是一座隧道与前厅交织的迷宫。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帕兰必须迅速行动。当她进一步深入尖塔的遗迹之时,墙上覆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肉质——这些有机物被栖息于此的怪物以爪挖凿,雕琢而成。她看不见格拉茨的闪电战机,但她确信自己正随着审判官的引擎气流而行,蜿蜒的隧道最终将领她通向目标:安纳斯巢穴的核心。
这空间宏伟异常——足以供地狱飞龙于其上的阴翳中栖息,它们焦黑的身躯被房间中心一坑熔融、沸腾的金属照亮。管道自熔炉之中,延伸而出,盘绕于黄铜与铁质的机械之上,随后注入辅助罐,每个罐子都大到足以孕育一只地狱飞龙。在这座炼狱般铸造厂的中央,矗立着一张宝座——由漆黑石料雕琢而成,四周环绕着一排排闪烁着八芒符文的沉思者。这宝座赋予其主全景的视野,以监督其对一个世界的征服。
昔日赫多罗所识的骄傲男子已然不在,坐于座上的是一头可憎之物:斑驳赤肤与黑金属板的糅合。头颅被拉伸得毫无道理,下颚长如人臂,利齿从一张既可左右亦可上下开合的口中突出。正如他的宠物一般,安纳斯也生有双翼,但与地狱飞龙坚硬的精金翅膀不同,安纳斯的翅膀破败不堪,皮质粗糙,细长的指骨末端是邪恶弯曲的利爪。
这是一具怪物之躯,却曾属于人类。从那双眼中,她认出了他:灰紫色,冷冷地燃烧着。即便身处破碎的驾驶舱中,她仍能清楚地看见它们。
诺科里... 帕兰...一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油腻至极,令人作呕。
烟雾蒙蔽了她的视线,她开始坠落。这次并非从空中落下,而是自她的体内逸出,当安纳斯施展他的灵能意志之时,她的意识自血肉之躯中盘旋而出。她望着自己,如今仅为乘客,双手紧握着操纵杆。
她的心灵因灵能警告而尖叫,在瞬息间经历了无数次死亡。她感到骨骼尽断,血肉撕裂,但她的闪电战机仍在翱翔,她的手在僵硬的膝间紧攥着飞行杆。安纳斯在她心中低语,她感到神经末梢被点燃,命令沿着她的脊椎、手臂,传达至她冰冷的指尖,命令她开火——对格拉茨开火。她的闪电战机昂起鼻尖,瞄准十字锁定了开阔空间另一端的审判官。她的手指扣下扳机。
审判官躲开攻击,翻转她的闪电战机,以避过双激光炮的轰击。偏离的激光束骤然击中了储油罐,在腐朽的金属上蚀出两个整齐的孔洞,随即开始渗出油性的漆黑液体。帕兰再次扣动扳机,但审判官料到了这次攻击,猛拉她的闪电战机,从而飞出帕兰的准星,并飞入一旁的隧道中。
帕兰的闪电战机开始后撤,她一度以为,在一个幸运的瞬间,安纳斯已放开对她身体的掌握。但事实并非如此。操纵着帕兰的身体,空军元帅驾驶闪电战机,冲向一条邻近的隧道,她知道他正将她引向撞击。
隧道先是左转,随后向右,逼仄到帕兰能看见墙上渗出的血红脓液,接着,笔直向前,她看到审判官出现在几百码之外,正朝她径直飞来。她感到自己手指微颤,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与格拉茨迎面而来的闪电战机相呼应。她明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之中,逃避几无可能。
她任由自己飘荡,身体与心灵分离:一个被动的观察者,等待着既定的结局。至少,她已感觉不到肋骨的疼痛。伤痕累累的身躯如今已超越她的感知。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她忆起即将结束的生命,以及那个结束它的男人。
她仍记得空军元帅在游行时的英姿,那是第四十八号精炼厂之战后,那次他亲自率领了赫多罗的战斗机群。她仍记得自己专注聆听,听着那些年长的学员讲述他是如何成为赫多罗历史上最年轻王牌飞行员的故事,详细描述每一场空战的细节。
但最重要的是,她仍记得阿格恩·巴看到他的时候。那位老人,骄傲地扯着嘴角,展示着他培养成飞行员的孩子。而如今,同样的嘴角松弛,泛着死尸的灰白,唇边结满干涸的液体。
她开始感到…某种东西。那是一颗愤怒的种子。她紧紧攥住它,利用它,感到浓雾开始褪去。
她的尖啸自心灵而始,首先在喉间找到支点,在那里化作一声低沉的呻吟。她集中精神,接着发出一声呐喊,随后是尖啸。然后,她夺回控制权,她的脖子,她的肩膀,她的手臂,以及——最后——她的双手。
她猛拉飞行杆,下压她的闪电战机,从审判官迎面而来战机的航线中脱离。右翼掠过地面,在湿漉漉的肉质表面上犁出一条沟壑。她矫枉过正,向上冲去,机尾撞上弯曲金属的凸起。闪电战机的机尾半数变形弯曲,突然间,她感觉自己正驾驶着一块砖头飞行。她紧闭双眼,准备迎接冲击,随后撞向地面。
她的闪电战机弹跳了一次,两次,随后被甩入弯曲隧道一侧,最终飞入庞大的主舱室。如今,它滑行着,穿过恶魔熔炉的地板,金属摩擦,发出尖叫声,尾流喷溅着火花,随后,它在一台巨大的机器前停下,那机械正叮当作响,还冒着滚烫的熔液。
帕兰用颤抖的手解开飞行安全带,小心翼翼地爬过驾驶舱的碎玻璃。她半滑半跌地掉在下方地板上,左腿重重着地,侧腹受到冲击。她的肋骨要是之前没断,那现在肯定是断了。她转过身,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怪物。其上,地狱飞龙的剪影在遥不可及的天花板下翱翔。地上,安纳斯,她堕落的英雄,坐在他的宝座上。
空军元帅站起身来,双翼展开,悠闲摇晃。他个子本来就高,但,神皇啊,如今他更为庞大。过长的腿向后弯曲,两组膝盖蜷缩、伸直,他挺直腰板,拉到最高,随后再次蹲下,肿胀的肌肉块块隆起。
他纵身一跃,凭依着龙翼滑行,最终降落在熔融护城河帕兰的这一侧。热气荧荧,她的目光与他相接,正如在学院时那般,那双灰紫色的眼眸如今镶在野兽的头上。她听见他的鼻息与咆哮声,看着他满是獠牙的嘴开合,那张巨口上下左右张开,太多的牙使得它永远无法紧闭。她意识到,他正试图说些什么。
她听见过两次:一次源于她面前的怪物,拖拖拉拉,刺耳至极。一次源于科纳斯塔·安纳斯,戏谑有余、平易近人。当她意识到这两者皆出自同一人之口时,心中泛起一阵空虚。
“我拯救了这个世界,诺科里。我深爱着这个世界。我愿与每个人分享我的礼物——我们的礼物。但他们却无法理解。”话语自怪物的下颚中艰难吐出,帕兰看到鲜红的泡沫沿着他肿胀的脖颈流淌而下。
“不像你,诺科里。当我初次见到你时,我便明白你能理解。你也能听见它们,我看得出来。其上的指引,来自天空疤痕的声音,黑暗中的耳语。”
帕兰本以为自己已无法动弹,但一想到大裂痕,她便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到我身边来。我爱这个世界。你也爱这个世界。帝皇无法拯救它。我们可以拯救它,我们一起。”
这个世界。在这世界上,她还剩下什么?她的父亲,一段早已淡忘的记忆。她的老师,一具被亵渎的尸体。她的英雄,一个怪物。
她置身于灰紫眼眸的一侧,视线越过一座学院的地板。一位老人在他的学生面前忙碌着,整理制服,矫正站姿。
唯有一人除外。一个女孩,身形矮小,紧张不安。但她漆黑的眸中燃烧着某种强烈之物,某种智慧之物,某种……熟悉之物。
安纳斯怒吼着,声音在鹰巢熏黑的金属地板上隆隆作响,他准备跃向帕兰。帕兰做好了迎接终局的准备。然而,终局并未到来——至少尚未到来。自其上方,越过喧嚣,帕兰似乎听见了熟悉的、等离子引擎的轰鸣声。那声音越来越响。
格拉茨自一条岔路中剥出,并在同一瞬间,对曾是安纳斯的怪物开火,一串自动炮火洞穿了他的薄翅,怪物摇晃起来,预期的轨迹被迫中断,紧接着,格拉茨以其激光炮发起攻击。两道光束命中了安纳斯的身躯,灼烧着亵渎的肉体,直至骨髓,随后,审判官再次消失,被地狱飞龙穷追不舍。
帕兰抓住了这一刻——审判官为她赢得了时间。她紧攥对她中队同伴的怀念,对可怜的老阿格恩·巴的思念,对她称之为家的世界的眷恋,随后,做出了她前所未有的尝试。绷紧身体上每一寸疲惫的肌肉,并用她的心灵向外推去。
一股无形之力将安纳斯推远一步。不足以将他击倒,但即便在其扭曲的脸庞上,惊讶之情也显而易见。他再次向前逼近,但每前进两步,便被反推一步。然而,帕兰稳住身形,紧咬牙关,毁灭之力的冠军发现自己无法再更进一步。年轻的飞行员在她面前伸出手,紧握成拳,拼尽全力将那股意念向前投射。
他再次推动心灵屏障,帕兰感到眼中有一根血管爆裂。她大汗淋漓,恶魔熔炉的高温近乎难以承受,而阻止安纳斯突破并撕裂她身躯所做的努力,正将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推向极限。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滴入眼中。她看到指尖上闪烁着白色的火花,烟雾渗进她视野的边缘。
接着,两道光束自黑暗中刺出,正中了安纳斯刻有符文的胸膛。头顶之上,格拉茨的闪电战机再度呼啸而过,身后跟着四、五、六只地狱飞龙。安纳斯试图起身,却被再次击中,激光炮灼烧着他的肉体,而琉特加德的闪电战机则在储罐间翻转,展开其主武器。
安纳斯以爪攥地,站起身来,但伊蕾也在此处,这时,她的战机犹如短枪中射出的子弹一般,从隧道一侧飞出。技术技师接连命中了安纳斯,以其武器朝怪物连扫光束,直至他跪倒在地,焦黑的翅膀环绕周身,化为抵御攻击的护盾。
她头痛欲裂,几乎无法站起。她稍作停顿。她敞开心灵,等待一个讯号。她收到了。
帕兰以其意志力推动,将所有愤怒与痛苦都倾注其中,曾为她英雄的蜷缩之物被向后抛去,如同被飓风紧攥一般,头朝下,栽倒在爪状的脚跟上。
他撞上熔融的金属,燃烧之际,发出骇人的尖啸声,这声音冲击着帕兰的鼓膜,震颤着她的骨骼,但她仍维系着灵能猛攻。紧握双拳,她将空军元帅掷入,推到沸腾的水中,直至他血肉焚尽,骸骨成灰,直至科纳斯塔·安纳斯唯余邪恶的记忆。
这一定是真正的死亡了。没有圣人,没有抚慰,唯余硫磺的恶臭,无数火苗的噼啪,以及剧痛。如此剧烈的疼痛。她的一部分接受了它:在经历如此之多的死亡后,她终于不再归来。
然而,她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破碎的身躯被拉了起来。她感觉到移动,腿在地板上,被无力拖曳,半拖半带地到了某个地方。她再次撞上了某个硬物,随后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啸声。
再一次,她睁开双眼。看见低矮的金属天花板,一排排沉思者,墙上的激光步枪,她认出这是瓦尔基里炮艇的内部。引擎正全力运转,帕兰能感觉到,因为炮艇正以运行的极限速度陡然俯冲。
“咱们真得别再像这样见面了,”琉特加德说,一只手攥住炮艇悬挂的防撞网。帕兰张口欲言,却被格拉茨打断。审判官抓住帕兰烧焦飞行服的翻领,将她从炮艇的地板上拽起,面对着面。
“若你再向我开火,姑娘,我会亲手将你击落,”她说,冰冷的眸子因怒火而闪烁。
“设施正在关闭,”伊蕾的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核心结构产生了灾难性故障,导致塔尖百分之三十二的部分不再稳定。三、二、一……”
帕兰透过瓦尔基里炮艇敞开的舱门目睹了爆炸。鹰巢如脓包一般爆裂开来,其外部结构被炸得向外弯曲,一股熔融金属的洪流被喷入上层大气之中,那里聚集着一圈残片。靠近爆炸的地狱飞龙被熔化,它们锋利的翅膀被重塑为无法飞行的铁块。那些更远处的则被弹片穿透,或被曾是赫多罗尖塔的更大残骸压碎。它们如同被射中的鸟儿一般坠落。
片刻后,冲击波袭来,击中了炮艇,帕兰不得不紧扣起凸起的甲板,以避免从敞开的舱门中滑出。她稳住身形,用脚卡住一根支柱,强忍疼痛,紧皱眉头,决心要见证鹰巢的残骸坠落。它的确坠落了;三分之一的塔尖倒塌,穿过厚厚的云层,将科纳斯塔·安纳斯的遗骸带入远方沟壑的坟墓之中。
随后,透过炮艇的舱门,她只能望见天空。寒冷,黑暗,欢迎的天空,其上,高远之处,一道淡紫的污痕。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它,听见一道源于其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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