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的狗,蜷缩在水坝下的一座破烂棚屋里,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书。
她昏迷了三天,期间鸦会的人来找过好几次麻烦,都被林奇赶跑了。他拿着疫病棍,像个疯子一样舞来舞去,喊着人类能想象到最肮脏,最恶毒的话语。鸦会的人被这阵仗吓到了,又或许是他们觉得为了点罚款跟这个疯子拼命不值当,总之在第三次后,他们走了,再也没回来。
她发着高烧,汗流不止,把衣服连带着林奇为她裹上的毛巾都浸的湿透。林奇三晚没睡,电很快就用光了,他只能点起煤油灯,她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下很模糊,嘴唇微张,有些时候冒出一些朦胧的语句,没有一句林奇能听懂的。她的那本书放在床头的凳子上,红色的封皮已经褪色严重,露出一种近乎干枯鲜血的暗棕色。林奇没碰那本书。
在第三天傍晚,在林奇终于没撑住,倒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女孩睁开了眼睛。
疼啊,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疼,喉咙仿佛卡了一把刀片,一股止不住的寒意不断地入侵她的双肩和脖颈,身体的其他部分又燥热不堪。每次咳嗽,她都感到肺里的空气变的更少了,咳出与吸入的气都带着一股病态的气息,从喉咙里倒流回鼻腔,像什么坏掉的污水循环系统。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林奇的T恤衫,被汗水紧紧黏在了身上。暗黑的房间告知她现在是晚上,狭窄的房间里空气浑浊,充满了煤油灯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臭味,陈腐的霉味,和医用酒精挥发后的刺鼻气息。旁边的椅子上,男孩安静的熟睡着,黑色乱发遮住了一边的面庞,另一边漏出的眼睛下,大大的L字母纹身挡住了黑紫色的眼圈。男孩身边摆着一盏烧尽的油灯,油灯旁边,她看到那本书,静静的躺在一把黑色板凳上。
拉开窗帘,说是窗帘,其实是一块林奇从不知道哪里搞来的黄色塑料布,用刀划了几个洞,穿在一根钻入墙皮的钢筋上。窗外,大水坝在月光下发出一阵轰鸣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巨大的污水瀑布,绿色的液体从水坝上层呼啸而下,伴随着一阵群众的叫骂声,落入水坝底部的水潭里,激起一阵剧烈的荧光绿色水花,产生的震荡仿佛整个隔离区都能感受到。
“克莱?你醒了?”林奇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瘦小的身躯似乎被什么重物压过,要花费很大努力才能坐起来。
“谢谢你,林奇。”她说,汗水逐渐风干,她用手把紧粘在额头前的头发拨开。
“当然了,小妹。”男孩说,声音充满了疲惫,“你怎么样?”
”但会越来越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笑了起来,远方水坝的绿色光芒逐渐暗淡了,月光重新成为夜晚的主宰,在她眼中闪烁着。
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像摇篮,带来死亡般的沉湎。无尽的虚无,电路板的背面,空白的云端存储,无限循环的零和一。
又是一声,黑暗突然有了自己形状,是海洋,波浪,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漩涡的中心,一点点红色。生命的颜色,心脏的颜色,母亲腹中的颜色,脐带的颜色。
一点点意识,来自远古基因序列中的传承,缓缓地开始在大脑皮层爬行。
细胞释放出神经递质,动作电位翻越神经元轴丘,向着受体挣扎。那种深沉的红色,逐渐开始扩散,从漩涡中缓缓溢出。破损的神经信号像断联的脑波模拟器,画面屏闪不断,在突触间艰难的传递。
一股猛烈的胃酸涌上喉咙,带着酒精的刺鼻气息,他摔下沙发,一阵呕吐,意识连带着被从甜蜜的黑暗中暴力扯出,重重摔在冰冷的灰白地板上。
视觉增强义眼的故障标志在视野边缘闪烁,眼中的每一片影像都像是被劣质的显示器翻译过,变成低分辨率的噪点。
他挣扎着爬起身,把自己的脸从呕吐物中抬起,强迫自己的四肢停止颤抖,支撑住这具逐渐崩毁的躯体。天花板正中间的白炽灯管像螺旋桨般旋转,他赶紧转移视线,以防再次吐出来。视觉皮层应当也受了损伤,或许是乙醇毒素,视觉信号处理十分紊乱,幻想与残影在舞蹈,幽灵与鬼魂在房间角落随处可见。
他拉扯着这副身体向卫生间走去,仿生机械左腿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一点反应没有,这一刻变成了纯粹的累赘。
不是那种,日常路边经过的陌生人们的脸,这张脸,陌生的程度令人发指,似乎如果有人,人工为他构建出一张,最陌生的面孔,那便是眼前这张脸了。黑灰色的乱发,一侧被呕吐物打湿,之下是一双沾满红血丝的蓝色眼眸,被高耸的鼻梁从中截断,鼻梁骨明显断过,被简单的手术重新接了起来。胡须也许久没剪过了,食物残渣挂在卷曲的毛发边缘。在他的左眼框边缘,有一道两厘米长的小伤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只是淡淡的有一点红色。
他感到一阵恐惧,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镜子里的脸仿佛还盯着自己,血红的双眼目不转睛。
他拖着左腿,走出卫生间,房间内一片狼藉,灰白的墙面伤痕累累,露出之下的水泥填充物。桌椅板凳被什么东西打翻,杂物洒落在地板上,药瓶,好几种五颜六色,各不相同的塑料药瓶;芙蓉王香烟,一叠用头绳绑着的现金,空酒瓶,威士忌,金酒,合成啤酒;折叠军刀,不知名的粉末,坏掉的感官模拟器;宿醉的头痛,空无一物的记忆。
他在杂物堆中摸索,想找到些能告诉自己信息的东西,ID卡,手机,记忆驱动…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肮脏的黑色车手夹克,他穿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外的世界更加陌生了,走廊漫长而枯燥,钠灯排布的不够密集,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照明。地板上铺着许久未清理的地毯,在浑黄的灯光下,分不清其竖条花纹的原本颜色。在经过了至少数十面和他房门一摸一样的房间后,他终于看到了一座楼梯,旋转向下延申。他忍着螺旋形状产生的眩晕恶心感,强迫自己不看向楼梯,小心翼翼地拖着左腿向下走。楼梯侧面的墙壁上挂着老派的手绘油画,技术水平看着像旧学院派垫底生的杰作,手绘艺术学院已经消逝了许久,这些粗糙的艺术品估计有至少一个世纪老了,反正比他年龄大。
至少估计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更别提年龄了。
他在感觉自己终于要忍不住吐出来时,楼梯到了尽头,眼前突然有了活物,耳中出现能盖过耳鸣的声音。空气中,煎炸食物的香气暂时盖过了化学清洁剂与合成皮革的味道,楼上绝非故意的复古装潢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全息投影宣传着每日午餐,一排投币式感官模拟器摆在墙角,台球桌配有自动摆球系统,电子显示屏记录着接近的比分,是红方的回合。
男人穿着一件老式哥特背心,上面的钉刺尖的可以杀人,左臂扶着台球杆,亮红色的机械右臂拿着杆子,正要对白球使出致命一击。他盯着那红色义肢,那个男人注意到陌生人的到来,从台球桌上抬起了眼神。
“这不是疤脸吗?”他笑着说到,头顶的鸡冠头随着笑声一颤一颤。
他的对手,蓝方玩家此时也随着他把注意力从台球桌移开,他要年轻很多,棕色的长发明显许久没洗,耷拉在额前,身上没什么改造,穿着一件灰色的宽大短袖,上面写着“连接即自由,断线即虚无”。
“你…”他试图说话,嗓子里的酸味还没散去,声音沙哑的像砂纸。
“疤脸?刀疤,武士,刀锋战士。”鸡冠头说,“随便你想要什么!”
“打台球不?”鸡冠头问,手肘撑在台球桌上,机械义肢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不…不了。”他摇摇头,然后瞬间意识到这是个坏主意,脑袋发出一阵抗议似的剧痛,他跪在了地上。
“哎呦,刀锋,你还行不,你这么着,可有点配不上我们给你起的外号们啊。”鸡冠头扔下台球杆,蹲下扶住他。
“科尔曼,别这么说,谁还没点意外的时候呢。”灰T恤也蹲了下来。
“来,把这个喝了。”科尔曼从背心兜里摸索出一枚白色药片,用手指碾碎了撒进水杯中,白色粉末很快融入了水中。
“好,很快就不疼了,来。”科尔曼把他扶到了预留给感官模拟器的椅子上。
“昨天才认识,你像失了魂似的跑进这里,喝了个酩酊大醉,差点被保安赶出去。”科尔曼笑着说。
“没有,我们还问你来着,你说,不重要,一把刀不需要名字。”他说,“就是从这起我们才管你叫刀锋战士的。”
“没事,海马体受损,我见得多了,酒精把脑子毒坏了,让你编码新记忆的功能暂时失灵。没事,过几天应该就好了。”科尔曼信誓旦旦的讲着。
“死路,所有道路的尽头,就在这儿。”科尔曼又大笑起来,房间角落的幽灵们仿佛也跟着笑起来,干枯的笑声在旅馆大堂内反复回响。
诺尔看着自己的墓碑,很简陋,金属箔片用铁丝绑在一块不甚规整的破损建筑石板上,被一簇枯草围着,银色金属片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几个字:
诺尔的墓碑在柏林郊外的一片荒地上,远处,沉湎大厦们哑光的黑色表面被雨水冲刷的近乎反光,在乌云下耸立着。诺尔想起自己在部队的一段记忆,在他短暂的数月军旅生涯中,曾发生过一件大事。一位受人尊敬的高层军官在他的睡梦中遭人暗杀,军方对谋杀的动机缄口不谈,只是把精力花在尽快筹备葬礼上。葬礼在一个与今天类似的阴雨天举办,诺尔同整个基地的士官们一起参加。说是参加,其实只是站在部队的灰色操场上,目睹执行方式十分古怪的下葬仪式。大操场正前方升起了一座金属高台,高台上是一片仿佛舞台剧布景般的景象:一座巨大的玻璃箱承载着连根拔起的土地,透明的玻璃后能看到泥土中挖出的,用于埋葬棺材的深坑,而泥土之上长满青草,甚至还有两颗冬青树苗。军方高层们就站在这片被人工摘出以供展览的土地上,目视棺材沉入土地后,每人撒一铲子泥土到坑中。在这座用来展示的墓地旁,这座巨型蚂蚁农场的两侧,礼兵们手捧自动步枪,在雨中笔直的站着,黑色制服熨的一点褶皱都看不到。
柏林的雨季在七月准确降临,雨滴打在金属板上,发出的旋律近乎音乐鼓点。
距离诺尔重获新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雨水落在他脖颈的皮肤上,顺着衣领滑入,在他的脊背上爬行。
重生后没多久,他就注意到了拥有一具仿生躯体最大的不同:记忆的生成。当你掌控一具不同的身体,尤其是一具感官极度敏锐,身体素质非凡的仿生身体时,周遭环境所生成的记忆与曾经的老记忆是截然不同的。诺尔喜欢用颜色来描述这种记忆区别:死亡前的记忆是白色的,朦胧,温暖,平静,但在一些特别深刻的瞬间会被绚丽的颜色覆盖。在赛博空间度过的记忆则是蓝色的,充斥感官的寒冷数据底色,以及那些无法磨灭的,对冰层深渊的可怖印象。而新生后的记忆是紫色的,一切都如此鲜艳,清晰,生动,不可磨灭。
仿生躯体存放在一座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地下冷藏库里,那隐秘的仓库属于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此刻成为了他新生的摇篮。他记得自己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睁开眼睛,第一次接入那极度敏感的感官系统,最高规格的视觉植入让世界的对比度调高了好几个等级,金属管道的细微划痕,墙面的氧化斑点,空气中的浮尘,自己从无注意过的细节,从潜意识的海洋中升起,变得无比清晰。听觉与嗅觉也都有显著升级,空气中是一股寒冷而层次复杂的气味,他能分辨出压缩制冷系统产生的冷凝水味,轻微的橡胶味,霜冻与冰晶的清新气息;他能听到冷藏库内部各处的机械运转声,冷气管道中制冷剂蒸发的蒸汽声,甚至头顶远方街道的朦胧人声。
斯德哥尔摩到柏林的飞机上,诺尔第一次没有在旅途中感到疲倦。夜班飞机的黑暗过道里,他清醒的听着空姐们在机组休息区窃窃私语,谈论某位旅客糟糕的时尚选择,柏林的夜店,以及全新的时髦饮食计划。他听了一会儿,思绪终于开始缓缓从过于清晰的感官体验中逃离,像小溪般流向着那些白色的,朦胧记忆碎片。在德国夜空的对流层,他想着瑞雅,她的眉骨同黑夜下的蜿蜒山脉重叠,眼眸与湖泊同色。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空气中慢慢划过,抚摸着那些生前的记忆。他们非法黑入的冰场,看台灯光全灭,只有一盏大探照灯,直照在冰场中央,瑞雅在那光芒的中心起舞,溜冰鞋在冰面上留下道道白色的流线划痕。他紧紧屏着呼吸,手抓着塑料墙壁下的木制扶手,然后她向他滑过来,优雅的像一只百灵鸟,双手牵住他的手,缓缓向冰场中心划去,向着那片白昼般的光明。诺尔的眼睛被灯光点亮,而瑞雅的眼中则是他自己的倒影。
瑞雅的身影消失,他又听到那句话,身体的主人对他说,在赛博空间的寒冰中枢内,他的声音令人发抖。那感觉很奇怪,一种延迟的死亡,像那些劣质漫画里常出现的场景,敌人被刀斩过,却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首异处,捂着脖子,血液喷涌而出,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诺尔没有露出那种表情,但他确实感觉自己不存在的躯体血流不止,毫无声息的倒地。延迟几十年的死亡,在虚拟监狱里为公司卖命的,日复一日重复的,
飞机开始降落,走道灯光慢慢打开,众人从昏睡中醒来的交头接耳声开始充满机箱。安全带提示灯亮起,失重感开始占据主观体验。窗外,柏林的城市景观开始逐渐放大,远方的上城区生态建筑群几乎已经和飞机高度一致,巨大的红色信号灯指引着飞机向悬空的柏林上层机场跑道降落。机翼在一阵小幅度的摇摆后,飞机平稳落地,座椅的震颤感让诺尔打了个寒颤。
柏林的金属森林结构复杂,密集的巨型居民楼连着公司的光滑后现代大厦,形成两面无限延伸的高墙。霓虹灯光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从头顶的网格式露天走廊中,从底部的洋红色深渊中溢出,悬浮车像蜂群般在钢筋水泥筑成的蛛网之间穿梭。诺尔坐在穿越城区的电梯轻轨上,双眼疼痛,视野失焦,思维在感官超载的混沌中模糊不堪。
电梯下滑,上城区的景象飞速上升,全息广告变得越来越少,霓虹光芒也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老旧的led灯牌,名称已经不存在于城市规划图上的车站,裸露的高压电线,煤灰染黑的砖墙,雨水侵蚀的记忆,世世代代的贫穷。
一阵抖动后,电梯终于停稳,银灰色的电动门溅着积水打开,霓虹光芒已经近乎完全消失,只有抬头努力聚焦,才能在黑暗的楼层高处看到一抹模糊的紫色,像大气污染后近乎不可见的星光。城市规划在这里完全失灵,本该遮蔽天际的穹顶因为商业纠纷被叫停,巨大的钢筋从未完成的穹顶边缘突出,像一座逐渐腐化尸体露出的骨骼。违法高楼的哥特尖顶穿过穹顶的裂口,带着一种夸张的极端个体主义,这里没有任何法令与规则,缺乏意义,每一栋楼都在颓废的烟雾中以自己的方式缓慢生长。
诺尔跨过街上的积水,这里有着一股味道,不是单纯的垃圾,污水,或者工业污染,这是一种融合进下城自身的一股恶臭气味,诺尔以前在许多不同城市的下城区住过,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有着这种气味,他觉得,如果城市是一具巨型的生物结构,那这就是其坏死的部位,逐渐腐烂的气味。那些被抛弃的未完建筑,破损的建筑,从上城倾泻的垃圾,街角的毒贩,下水道的尸体。
但不同与以往,一贯的厌恶感并没有产生。相反的,他感到一阵亲切感,一种“人”的味道,这是那座寒冰监狱中绝对没有的,它是人为的,是不符合规律的,是不完美的,在赛博空间度过那毫无差错,完全有序的漫长岁月后,这种人为错误的味道令他安心。
他穿过被荧光灯管勉强照亮的狭窄街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什么旧时代的历史电影中行走,这些街道至少有五六十年老了,周围的建筑物应当曾经还是十分标志的,甚至有些普鲁克时代的影子,但在长年累月的遗弃中已经和这座城市的深渊融为一体,变得模糊,破碎,无法辨识。几个流浪汉靠在墙边,往一只不知道曾经装着什么化学品的铁皮桶里扔着硬纸板,升起的火焰把几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长,映在盖满涂鸦的墙壁上,诺尔捕捉到,他们的目光默默跟随着他,空气中只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街道尽头是一座架桥,跨域了一道应当曾经是河流的沟壑,现在水源已经完全消失,河床被压缩垃圾填满,有某些团体似乎负责管理这里,垃圾被堆成墙,将河床分割成不同的区域,似乎是用作商铺,但现在一人没有了,不知道是被遗弃,还是店家在夜晚不不再营业。
桥梁的另一边,城市还在延申,但从还算规整的布洛克建筑,逐渐蜕变成毫无规律的棚户区。这些由金属板和塑料布组成的建筑群,像真菌般在遗弃的破损摩天大楼间生长。这里终于开始有了些人声,但与其聒噪的聚众声,更像是一种紧密的窃窃私语,从无法侦测的高楼阴影中传出。楼层底部的水泥墙边有一座废弃汽车堆积而成的小山丘,诺尔弯下腰,从最底部敞开的车门中爬了进去。
积压金属组成的甬道十分狭窄,在爬行了许久后,他感到甬道终于逐渐变得宽阔,并最终完全打开,带着他来到一片空旷的空间。这里应当是曾经的楼层间隙,即是大型建筑物楼层与楼层之间的隔层,虽然层高极低,但横向展开很广,四周可以看到许多熄灭了的火堆,灰烬覆盖着生锈的金属底板。
而在隔层的尽头,诺尔看到一把刷着红漆的木制梯子,只有顶部裸露在外,大部分沉入了隔层之下不见的区域。
诺尔感到,一种强烈而又模糊的情绪,从四周的黑暗中冲出,迅速围绕,包裹了他。
梯子很长,而他的动作也很慢,等到下到最底层时,已经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了。
他打开义眼的夜视模式,新时代的义眼系统早已淘汰了旧式绿色磷光成像,改用能接收不同波长的彩色成像系统。一条灰色的走廊在诺尔眼前展开,已经辨认不出这里曾经是什么了,昏黄的墙皮脱落的不剩多少,天花板残缺不堪,两侧的房门金属都被木板或金属封死,只有最后一扇,走廊的终点处,正对着他的那一面,还完好。
那种无法描述的情绪,此刻已经裹满了他的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曾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数不尽的漫长岁月里,他想象了在他们过去所去过的所有地方,想象了在所有提到过,但没有一起去过的地方,以及剩下的所有不曾提起的地方。
门内的灯光瞬间入侵了走廊的黑暗,义眼的感光元件被海量的光芒淹没,正前方的区域像素达到饱和,画面细节被一片亮紫色吞噬,诺尔赶忙闭上双眼,强光造成的暗红色视后像仍在视网膜上灼烧。
在眼皮下的黑暗中,他却注意到了什么,黑色画布上的红色残影,形成了一个中空的形状,一个模糊的人形。
夜视系统发出“滴”的一声后关闭,世界一下暗淡下来,只剩下了门前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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