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个断了线的气球,颤颤巍巍的从水坝后露出头来。
克莱抱着一根电线杆,手脚并用向上爬去,随后握住电缆一荡,双脚稳稳地踩在了一片褪色的金属硬板上。阳光艰难的穿透云层与烟雾,不偏不倚的落到了她脚前。她抬头望去,隔离区的地貌并不平整,而巢镇的地基大多选在坡地建造,因此从这里已经可以俯视到几乎整个镇子,摇摇欲坠的铁皮房屋像遗弃的骨骸般杂乱无章,腐锈的钢铁味道混合着浓重的湿气顺着暖风扑面而来。大片锈红色的金属棚屋挤在一起,形成一条铁锈的溪流,向着远处的低洼地带流淌。
她纵身一跃,踩着房顶向前跳去,发出巨大的砰砰声,一片叫骂声从她脚下的棚屋中传来。
她没有理会,用手撑着越过一座简易烟囱,又跳过了几座房顶后,鱼跃入一条垃圾管道。具有光滑金属涂层的长管是隔离区孩子拥有最接近滑梯的玩物,她把手臂在胸前交叉,想象自己是那些外轨生存竞赛中的选手,正从高压仓中飞速下滑,准备进入比赛场地。
飞出管道的一瞬间,她想模仿选手们一样单膝落地,但管道的加速度直接把她扔了出去,翻滚着摔到一大片黑色垃圾袋上。克莱抖了抖脑袋,把垃圾碎屑从头发中抖落出去,拍拍衣服站了起来。垃圾堆旁有几个小孩在翻找什么,被突然掉下来的她吓了一跳,用警惕的眼神在阴影中打量着她。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挎包,赶忙打开查看,确保那本书没有跟着飞出去。万幸,书还在原处,静静的躺在布包缝补的夹层中,她长出了口气。红色的封皮完好无损,”班贝格启示录“几词被用金色蚀刻在书皮上。
她转过街角,喧哗叫卖声的音量仿佛被瞬间调大,这里是巢镇的中心街道,本就狭窄的小路被两边的小吃摊和杂货铺无情的入侵,变得的几乎难以通行。身边,两个炼金会的大块头亲卫挤在炸饼摊小得可怜的橘红色圆凳上,其中一个背上植入了一条细长的绿色义肢,正以高到抽搐的频率往炸藻饼上撒下巨量的辣椒粉。另一个则狼吞虎咽的吃着鲶鱼寿司,塑料托盘上的合成酱油溅的满桌都是。即使街道上本就没有多少空位,行人还是在两人身旁自动让出了一片空地,这在人口密集的巢镇看着有些荒谬,像是人群在这里被抽离,留下一块真空区域。
克莱没多做停留,沿着街道向城镇下游跑去,期间又路过好几家差不多的食物摊,这里没有炼金协会的人,路人明显多了很多,几人成一簇的围坐在油腻的折叠桌板旁,空气中的香气让她肚子直叫。她摇了摇头,兜里就剩三个芯片了。这些瘟疫前的存储设备是某个曾经极为重要的巨大数据库的碎片,为了保密,数据库的管理员们把数据分割到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存储器里,又生产了好几倍的空白芯片混杂其中。瘟疫来袭后,数据全部遗失了,只有炼金协会的人有能力破译他们,于是这些东西有了价值。隔离区人们拿这些东西作为货币,平常用于交易物资,如果哪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直接拿给炼金会那里碰碰运气,如果自己手中的芯片碰巧有当年数据库的信息,便可以交换到不少资源。十几年前有一大批芯片赌徒,拿自己的全部身家去炼金协会那里,结果一个有信息的都没有,之后只能饿死在水坝下,甚至有些运气差的直接被变成尸体牧场的一部分。现在这种人少了很多,大部分只是拿它们当货币用。
又转过一个路口,克莱来到一片稍微宽阔些的地带,右侧房屋上长满了某种藤类植物,克莱惊讶的发现这些植物似乎是房间主人养来固定房屋的,繁杂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棚屋的立柱,把本有些脆弱的金属支杆加固了几分。左边的店铺门口摆了几个巨大的玻璃水族箱,同时养鳗鱼和螺旋藻,水箱被藻类增生和鱼的排泄物染的浑浊不清。店主是个面色疲惫的中年男人,坐在塑料板凳上抽着烟,脚下的烟头盖满了地板。他身后店铺的阴影里,克莱能看到一个身型肥胖的女人,应当是他的母亲。女人重重地喘着气,身上插着许多塑料管子,连接到房间深处的一台机器上。黑暗中的面容被一种表情笼罩,克莱很熟悉那种表情,她在爷爷的脸上经常看到,在隔离区,疾病比干净的空气和水更普遍。
街道的走向如同天气般急转直下,房屋集群开始变得稀疏,让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坡路。道路远方,巢镇的尽头处,大墓地的黑色建筑群在荒芜的土地上矗立着,像一处无法去除的病变。
自克莱记事以来,大墓地便是那个样子。当其他孩子们,至少在她的想象里,在草坪与喷泉前度过童年时,她的童年则是在墓地的黑色钨合金高塔下,在斑驳而光怪陆离的巢镇中,在大水坝的荧光河床前度过的。童年的记忆是疾病,伤痛,工业废料,彻夜颂唱的经文,堆积成山的尸袋。日复一日她看着昨日还对自己微笑的面孔,今天就被鸦会用白布遮蔽,装到大灵车的冷藏车厢里。一辆接着一辆,像迁徙的鱼群般驶向墓地。
当然她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父母走的足够早,早到她连模糊的影像都没在脑海中留下,只有一些存在便携录像机里的遥远视频记录,未送出的礼物,透明塑料袋里的旧衣物。幸运在于她没有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离开,她经历过邻居玛莎姨妈的,她本来在阳台兴高采烈的做着咸鱼酱,下一秒就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克莱记得她嘴角的口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潭,水中反射着她收缩的瞳孔中透露出的恐惧。病毒一旦发作,剩下的日子往往可以用秒表计时。
她也经历过林奇的爸妈的,她从小就很羡慕林奇,居然能在一个双亲皆在的家庭中生活,这在隔离区极为罕见。往往至少一人在孩子出生时就已经没了,很多时候是妈妈,区里的医疗技术在分娩时往往只能保住一人。而爸爸要么知道怀孕的消息时就已经跑了,要么也在某一时刻被病毒带走。当然,隔离区本来就没多少孩子,毕竟在这种鬼地方,即使有枯郡公司的生育奖励政策,也没几个人愿意在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的焦虑中考虑下一代的事。
林奇的爸妈是几乎同时染病的,那年林奇十二岁,而克莱刚满九岁。他的爸爸为炼金会打零工,在大墓地做些苦力,帮他们把反应釜和电磁屏蔽器搬来搬去。有天,有个炼金师让他下到数据坟场搬一个”圣遗物“上来,这种东西玄乎的很,据说是瘟疫前的”旧民“留下的技术产品,做什么用也只有炼金会知道了。人们只听说,数据坟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传闻瘟疫最开始的爆发点就是那,是整个隔离区感染最严重的地方。林奇的爸爸自然不愿意去,可拥有完整的三口一家自然有其代价,林奇和妈妈必须有饭吃。炼金师对他一阵哄骗后,他还是穿着并不算合规的隔离服爬了下去。剩下的故事便是那隔离区最经典的流程了,爸爸回到家后就开始头晕,发烧,很快就病倒了,妈妈自然也没幸免。他们不让林奇靠近半步,他便只能在克莱家住着,看到爸妈的最后一眼是从远处,看着他们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上车,夕阳下,灵车扬起一阵沙尘。
她又走过一个路口,巢镇在这里宣告终结,那种无处不在的拥挤感终于消失,身边的空旷荒原上,剩下的只有那些只搭了个架构框架便被荒废的建筑项目。这里是那些病入膏盲之人的流放之地,脑子基本已经被病毒啃咬的不剩多少,他们茫然地按照炼金会的指示搭建这些项目,可隔天便将所做之工遗忘,于是便从头开始再搭一个,周而复始。
遗忘,多么可怕,克莱心想。遗忘已经在爷爷的脑袋中找到了一席之地,他从曾经的过目不忘,变成记不住东西刚看到的东西,再变成逐渐丢失短期记忆。令她欣慰的是他对过去的事情依旧记忆清晰,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依旧可以给她讲故事,而是她能感知到他的头脑,至少掌管历史的那部分,暂且还清晰。
大墓地的黑色大门沉默的注视着她,门主体为黑钢制成,又电镀了一层镍磷合金,表面反射着暗色的光泽。大门略低于地表,看着像一座过于豪华的地下车库入口。大门背后的墓地群落由无数尖细的高塔和低矮的数据房组成,克莱想起自己在网上看的那些第一人称森林漫步视频。
”什么事?“ 喇叭声从门上方传来,克莱望向那个对着她的摄像头。
“那个老东西天天和些小屁孩混在一起,不知道...”
“你他妈能不能把喇叭先...”声音被掐断了,大门陷入了沉默,克莱静静的站着,空中的乌云突然多了不少,阳光像海浪般渐渐从沙地上褪去。过了好一会儿,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克莱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大墓地的景象。那时她刚七岁,是林奇带着她一起来的。大人们一向告诫他们离炼金协会的人远一点,说他们都是一群过度改造的偏执疯子,整天不是搞些鬼了神了的宗教仪式,就是拿游荡在镇外的将死之人做人体实验。而她的第一次大墓地之旅并没为这些言论洗脱,那些黑暗长廊上的蚀刻经文,古怪而叫不上名字的研究器械,巨大的储液罐形成的迷宫,都令她胆战心惊。协会内的人也确实诡异,魁梧的亲卫在长廊内缓缓巡视,手臂上的电极植入体在一道道电光刺激下膨胀肿大,形成失去比例的蠕动肌肉组织。讨论室内传出炼金师们狂热的语句,由发声模块传出的嗓音不时地被短暂的电流噪声打断。不知道是不是过度改造产生的精神影响,炼金师们对“肉人”,他们口中的隔离区平民,几乎没有任何兴趣,大部分只是永远窝在她们黑暗的研究室内,只有极少数的几位愿意和外人接触。
不过西恩叔叔则不一样,他不但愿意聊上几句,还挺热衷于此,偶尔甚至会贴出些告示,从隔离区招来一些无所事事的孩子参观他的研究。林奇最开始就是这么认识的他,去了几趟后,他叫上了克莱一起。不过他在爸妈走后,便不太愿意再靠近大墓地,于是克莱便只能自己去了。不过她不太在意,她觉得大墓地虽然诡异,但还是比破破烂烂的巢镇强上不少,她也很乐意参观西恩叔叔的实验项目。
西恩的研究室在大墓地的一个偏远角落,路上会经过一片繁茂的温室,这里是整个隔离区克莱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能看到许多网上才能见到的植物,不再是一箱又一箱的螺旋藻,温室里有黄花蒿,薄荷,甚至还有黑莓,全是西恩自己培育的。废弃的污水管道被从中锯开,灌上泥土并成排架在空中,植物长势喜人,枝桠从这些简易的生长架上探出头来,克莱用手拨开它们,紫色的生长灯从指尖的缝隙穿过,她又想起那些森林漫步视频,拍摄者步伐轻盈,满天的枝叶挡住了傍晚夕阳的辉光。
克莱走进西恩的实验室时,他正哆嗦着身子,拿着镰刀把白色的泡沫塑料板锯成小块,然后从狭窄的垃圾回收管道塞进去。西恩从她刚认识他起便没有什么变化,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克莱认为,是他从那时起,便看着已经老的不行了。他身形伛偻,四肢中除了左臂,全换成了仿生义肢,其中右臂的植入延伸过他半个胸腔,导致他的右半身比左边重了许多,整个人看着就向一座只剩下单边立柱的房屋般摇摇欲坠。他在多年前就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下巴,上颚到脖子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黑洞,其下的喉管处连着常规的电子扬声器。
“西恩叔叔!”克莱大声喊道,这是个他们商量好的称呼,因为克莱自己的爷爷的缘故,如果也叫西恩爷爷,容易分不清楚是找谁,尤其当两个老头近两年经常呆在一起时。
药剂师从泡沫塑料的山峰后扭过脑袋,灰黄的头发已经撤离了他的头顶,以颅骨两侧为据点向他的双肩爬行。稀疏的乱发下,他的植入双眼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芒。
“克...克莱,你又...来了。” 语音模块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听着像个口吃的孩子。
“没错,而且,”克莱打开布包,翻出了那本书,在空中晃了晃。
“真的拿...拿到了。” 西恩从泡沫中站起身,“真...真棒,孩子。”
他歪着身子快步走了过来,接过那本书,依旧不可思议的看着克莱。
“你...你可真行。”西恩从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动物尖叫的噪音,但克莱知道那是他的笑声。刚认识他时,克莱总是很难分辨他的情绪,毕竟没了下巴,许多情感都不那么明显。但和他呆的时间久了后,她找到一些判断标准,比如喜悦,西恩每每开心的笑起来时,左眼角的皱纹会挤成一团,就像现在一样。
“当...当然,不只是他的,它能治好我们所...所有人的。” 药剂师兴奋的讲着,“喝茶吗,我…我刚烧的水。”
西恩把书扔到桌旁,从炉子上拿下铝制水壶,给两人倒了各倒了杯茶。
“我希望你说的是路上那座花园。”克莱接过茶杯,西恩又发出一阵尖啸声。
“当…当然。” 他笑着说,“不过另一…一座花园也…也有进展,过来看。”
西恩迈过泡沫塑料的山丘,推开了房间尽头的一扇塑料大门,克莱跟着他走出房间,户外的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腐臭味,所幸早晨温热的风已经消失,现在随着这气味吹来的风中带有一丝凉意,让这味道变得稍微能接受一些。
门外是一片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土地,被高耸的双层金属网包围,只有她正对面的边缘没被围住,取而代之的是万丈的悬崖。黑土地上,人群以扭曲的姿态缓缓踱步。
当然克莱知道它们不是人。电俑,这是炼金会给它们起的名字,西恩则是一般直接叫它们花朵。尸体,或者介于将死之人与尸体之间的东西,脑死亡的重度改造者,凭借着植入体的自动神经反馈维持一种没有名字的生命形态。
“看着。”药剂师拍了拍手,对着最近的一个电俑做了个手势。它突然停止了行动,缓缓地将毫无生气的头颅转了过来,克莱看到它仅剩的一只眼睛圆睁着,但目光涣散眼白发黄,另一只红色的机械眼则闪烁着红光,直视着她的面庞。
“还…还有呢。” 西恩又拍了两下手,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十字。
一瞬间,牧场上的电俑全部停滞,然后以同样的姿势,缓缓扭过头来。
风突然停了,空气中的腐臭味更加明显,无数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克莱,大海,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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