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寄回来的《暴风雨》一册,《李尔王》一册,以及《麦克白》一册收到了。这大大充实了我们编辑部的藏书馆。按照这个进度,我们很快就能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到时候,我们可以向政府申请书籍保管津贴,运气好的话,我们甚至有机会分到曹家园街道33号楼底下新开掘的公寓。
同时,我注意到你还没弄来我真正想要的书。大概是你还没遇到吧,你一定要抓紧寻找它,它十分重要。有了这本书,我们共同的目标将迎来实现的可能。还记得我们当初的梦想吗?——你,我,还有安琪,我们聚在灵魂与头脑酒吧,在举杯时说:“为了知识的延续。”那一幕好像就在昨天。
就像那个比喻:书籍是灯塔。一盏需要被精心照耀的摇曳灯火,在象征无知的黑夜中用微光坚定不移地指引路途,直到我们重新走上地面,迎来真正的光明。自我们堕入地底已经过去了60年,足够一代人从出生到死亡,新出生的这些人从小生活在微弱的人造灯火中,阅读对他们来说如此遥不可及,许多书本被遗失在了黑暗遥远的角落。但这些书本恰恰是我们的希望。
就在昨天,一个小孩顺着铁轨爬进我们编辑部顶层的藏书室,想要偷东西(他很瘦,足以能挤进那条没人在意的小裂缝),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食物,没有燃料,只有黑漆漆的一大堆方形盒子,上面布满了他看不懂的花纹。我被书本倒塌的声响吵醒后,他像握着一把小刀一样,挥舞着托马索的《太阳城》,让我放他离开,我照做了。
他走前把《太阳城》丢到地上,书脊被摔裂了——这正是我竭力避免的。《太阳城》中的那段话敲打着我的心:知识胜过黄金,我们应当像守护自己的良知一样守护知识。
我写信的时候,安琪正在旁边用米糊修补书脊,我们要是有胶水就好了,但我们没有,工业制品都太贵了。上周,那个张经理又联系了我们,要我们卖《暴风雨》给他。他太有背景,我没法像赶小偷一样给他一本随便什么书——付出点小小代价就让他走。他当上了整个地底城市东区最大一家电力公司的经理,和政府对半拥有公司,负责给半个中央城区供电。他的私人图书馆也是东区最大的(像他这样的收藏家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书本埋葬进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地窖中,用来不断像政府申请更大的地窖和更多的供电配额),所以尽管他的开价还行,但我始终没答应。我的手头不是很富裕,好在这个月我给市里那几家公立剧场写了篇短剧本, 我尽力了,但短剧本和你要找的书相比,它只能够得上后者的大纲。
它让我挣了一点信用币,我们按老规矩,你拿六成,我和安琪用四成。我晚点去银行。
钱收到了,比我想象的的少,但没关系。我有时候会想:我们是不是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或许你应该把《暴风雨》卖给张经理。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散了,掉了一半的页码,你再怎么读也没法从中看到任何连贯的寓意,它在知识方面的价值可以说所剩无几了。那么,为什么不卖了它,让它发挥一些实际的价值呢?起码安琪可以买得起胶水——我知道这么说你一定会生气,原谅我吧,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我们追求的是什么,就像《暴风雨》中的序言所说:我们是在沙滩上寻找遇难船只留下的残余碎屑的幸存者。碎屑虽然微小,但意义胜于一切。
作为(可能)冒犯到你的补偿,我给你一份自制胶水的配方:将骨胶、碱、石碳等按配方比倒放入搅拌容器中,按定量加入水,然后在靠近地面的缝隙里放置四个小时,经搅拌均匀,胶水就做好了。我正在用这个配方缝补手头新拿到的书。
为了这个配方,我专门从地铁站站长手里买了那本《家庭实用小技巧》,卖家是少有的能从书中汲取知识的人,这主要归功于地铁站不远处有一条地下河,他们在河边搞了一个小型的水力发电站,所以整个地铁站有足够的电力来维持强光源,阅读也成为了可能。正因为知道价值,所以他把价格提得很高。我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和他讲价,最后,我们达成了协议,价格不变,但他得额外给我一本垫在他家桌脚的不起眼小书作为赠品。
你会高兴的,那本小书就是你之前心心念念的《理想国》,由译文出版社出版。现如今除了我们和收藏家,没人懂它的价值,这是我不惜长途跋涉来这儿的原因。说实话,路上糟糕透了,尤其是进站的通道有一处塌陷,离地面非常近,汹涌的热意几乎让我在等待安检的几分钟差点被烤熟。这也许就是追求知识的代价吧。
我再重复一遍,你得小心张经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会用那些卑劣手段打击你们这样小型编辑部:你们一旦因为各种原因(请多想象一下“原因”)倒闭,他马上就能合法拥有你的所有书籍,你们会被赶到某个偏远的地铁站,和泥巴、猪粪与蘑菇搅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的事业就又要从头开始了。
你比我了解他,肯定知道这些风险。让我来说点你不知道的事:张经理雇了十分专业的书贩子,正在暗中搜刮各种有价值的书。目前为止,我始终领先,我总比他们更快到手有价值的书籍,但问题在于,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你最近写的剧本我仔细看过了(和平大道站也有剧场,这座地铁站是摇曳于遥远北地的那些文明灯火之中最璀璨的一支,我很想留下来,可惜需要缴纳高达30万的移民费)。很不错,我喜欢那段关于意义的表述,它和我们正在找的《哈母雷特》有相同的本质。我把这看成是你的无言催促,我会尽快的,不过,你写的短剧本已经够出色了,我很难想象作为长剧本的《哈母雷特》会是什么样的(也许还没你写的好)。
我昨天听人说,东部群山中的隧道中有可能有《哈母雷特》。那儿曾经是国内的数个外文图书馆的安置地之一。所以,你的下封信请寄往那儿。
抱歉了,这个月的收入变低很多。我们申请的书籍保管津贴和新公寓被政府驳回了,原因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小偷在某一天又造访了藏书室,带走了你找到的《理想国》。《理想国》是申请表上的重点书籍,没了它,我们申请不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这些书在我们手上。
来藏书室看书的人比上个月少,我们的捐助更是少得可怜。我得到了电力公司的通知,出于一些“线路原因”。编辑部藏书室的灯光比上个月暗淡了许多,安琪在灯下按你的基础配方调胶水的时候,好几次把材料弄错,不过她终于调配出来了绝佳的胶水,她还加进了一点点创新:将胶液放入搅拌器中,按定量加入灰烬,再按比例将热水兑入胶液中,再经过充分搅拌、研磨和掺和,就可以得到十分优质的胶水了,她多做了几瓶,我随信寄给你,你也许用得上。
关于线路问题,我询问了电力公司,对方的回复热情、礼貌,但一问三不知。线路修不好,大家都不愿意来了。
总之,基于安全、省钱考虑,我们编辑部被迫搬到了苹果园地铁站(我会在信的背面附上详细收信地址),路上花了不少钱,所有的书都被我按照清单收纳在大箱子里,找信得过的读者帮忙搬运。安琪检查了最后一遍,确保没有任何遗留。
让我给你讲讲苹果园的好处吧。这儿和东区很远,我们有了真正的光线:光线来自巨大的棱镜,苹果园站的地表是旧光学仪器制造厂,当地人发挥智慧挖了很多口极深的竖井,在竖井中布满棱镜,通过巧妙地调节角度,每天中午有那么两个小时,你能够在家享受些许的自然光。往好处想,起码不需要缴纳电费和隔一段时间去市中心踩发电轮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通过调节的微光,他们种了一种名叫豆薯的水果,豆薯喜热,避阳,吃起来像小时候的苹果(多么遥远的词汇)。在他们叫“果园”的井下洞穴,有八十个农民不断劳作,正是这果园让站长自豪极了,豆薯能储存很久。地铁站原先通向地面的通道被改成了仓库,里面塞满了个头硕大,颜色暗淡、表皮坚韧的豆薯。
豆薯种下四个月,看起来就足以采收了。但这儿的豆薯全都六、七个月才采收,因为他们从书中得到了知识,知道豆薯的成熟速率和光照强度、时长的最佳比例,把书籍中储藏的智慧运用到生活中,这就是书本的意义所在。
我可能得劳动一段时间了,我们每天吃蘑菇汤,菜根和豆薯。在我因营养不良而死前,迫切地希望你能快点找到《哈母雷特》,那个张经理已经公开宣称,要花十万信用币征求这本书的线索,我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的。但我想他还没意识到这本书的珍贵性:这是本讲述复仇和意义的书籍,它能帮助人们从精神上逃离逼仄的洞穴,抵达更为旷阔、光明的地带。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我再强调一遍它的意义:这是本讲述复仇和意义的书籍,它能帮助人们从逃离逼仄的洞穴。
至于你说的书贩子,我建议你避开他们,开头说的那个小偷就是书贩子之一,他长得很瘦小,以至于我在第一次遇到他时,黑暗中把他误认为了小孩。这是我的错。换句话说,他会用非法手段达成目的,你得小心他。
最后,我同意你的观点,希望下辈子我们都能出生在和平大道站。
我们的事业遭受了重大挫折。我很想安慰你,但一想到你此刻正在吃蘑菇粥,菜根和豆薯,我却在咬老鼠干,我的同情心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我们之前讨论过保密问题吗?我每周通过地铁邮政局给你写信,但现在我有点不信任他们了——不是说我不信任我们伟大又勤恳的邮差,我不信任的是一封信件从发出到交接、转运,乃至送上门过程中的繁琐流程,在流程中的任意一环,信里的消息都有可能泄漏。而我恰好在附近的邮局里看到了一些可疑的家伙,包括长得像个孩子般瘦小的小矮子和一个富态十足的胖子,他们身上有和你一样的共同点:戴着厚眼镜,眼球内凹,由于经常低头,脖子下侧的褶子比我脸上的麻子还多。
我猜他们也看到我了。所以我从现在起,只要找到书籍,我会扯掉封面和抹掉书名相关的字眼,直接寄给你内容部分,这样他们要在不惊动邮差的情况下拆开包裹,确认书籍名字就难多了。
同时为了隐藏行踪,我不再告诉你我的下一站是哪儿。你把所有信件都寄到和平大道站吧,我会定期去拿。
说点别的吧。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为数不多修建在地平线以上的站点,它藏身在一片海滨群山中,由一大段细长的居住区组成,这些居住区以60年前人们用来快速穿越大山的行车隧道为基础,向下一层一层地挖掘而成。来这儿你得从最近的地铁站出发,经过一系列由原本的溶洞开凿成的长长阶梯。
那些溶洞中有些是向地面敞开的,无数灰烬漫天落下,把我弄得像个泥人。
站里倒是阴冷荒凉,可能是因为本地都是矿场和岩石。我吃的所有食物不是腌制的就是冷得硬邦邦的;除了鼠肉以外,没有任何新鲜食物。典型的一餐被当地人称为“汤泡饭”,就是咸鼠肉加上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煮熟调以“斯罗拉兹”,即一种咸鼠油小脆片。没什么滋味。
有时候我会想,在60年前迁入大学公寓站的我们一伙,是否会想到如今正为了几本小册子争论不休。你一直是我们之中最会看书的,你看的书很多,品味超凡。而安琪,她是我们不倦的收藏家,她不停地收购各种旧书,靠自己非凡的手工艺让旧书焕发新生,她发自内心地爱护这些知识载体。还有一直和我们作对的张经理——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他,但他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他每天请我和你吃饭,为的就是多从你口中得到关于书籍的见解,他奉你为权威,入手所有你盛赞的书。
此外,还有我,混在你们之中微不足道的不入流写手,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写故事,但我写得很糟,我有自知之明。你从不对我的故事发表评论,我知道那是出于友情,我写得很差。但这又如何呢?我们依旧是朋友,为了同一个梦想奋斗。
说正事吧。在60年前,天降火雨(你肯定会说这是很俗套的比喻,但那些雨点真的很烫)的时刻,政府的气象局公布了近期的“湿球温度”——大约在35度上下,几乎是人类生存的极限。它意味着人们不能通过出汗来保持凉爽。不能再自然地控制核心体温,如果不采取行动以其他方式保持凉爽,人就会被热死。
大家开始了大搬迁活动,地点就在我们脚下,你还记得那时的口号“掘地三尺”吧?当大家知道热量在土地中的传播速率远低于空气后,就纷纷去往地面以下10米处生活。等我们感受到炎热,地面上已经快到冬天了,我们只需要搬到更表层——比如5米处的居所,那就能完美避开热意。
但那已经是60年前了,我们现在居住在地下18米和10米之间,向下的挖掘工作始终在进行,但问题在于,我们迟早会挖到常温层,到那时,末日就降临了。也就是说,我们在一个终将毁灭的世界上,收集人类延续下去的智慧之光,我不能再深思了。我的意思是,外文图书馆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也经历过一层层的不断搬迁,我从目前的图书管理员那浏览了藏书目录,没找到《哈母雷特》,或者说没找到任何文学类书籍,我打赌它肯定被遗失在了上面的几层生活区,甚至在最初的“安东高速隧道”中。
当然,在下层不是一无所获,我从如今的管理员手上买到了一册80年前发布的《科学进展》。当时的湿球温度还在31度,而上面说,只有当全球变暖超过7摄氏度时,大片地区才会开始超过35摄氏度的湿球温度极限——在当时,这被认为是极不可能的。在我们这把年纪,都知道生活就见证从事物从不可能到可能的过程。我按照书中的曲线公式计算了一下,目前,上层隧道的湿球温度可能在39度左右,我直接走上去,应该会在10分钟内死于过热。
(面对这种悲观的局面,你觉得《哈母雷特》里的主人公会怎么说?)
(我确定我们的信件被拆开看过了,从第一封信起,我们的目标就被发现了。我很懊悔,但我们现在无计可施。谨记不要在信里写关于你所在地点和书籍位置的信息。)
确实很难想象,全球气温上升的苦果最后要由我们来品尝,机械是导致温室效应的罪魁祸首,要是我们当初不造那么多机器就好了。现在很多人讨厌机械和工业,就是这个原因。就我来说,我唯一喜欢的机械是印刷机器。你小时候去过印刷厂吗?我是在那儿长大的,里面遍布各种机器,如果你要印刷一本书,那你就得做好印前准备、找到印刷设备和掌握装订工艺。
原谅我说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就不住地长篇大论(你不爱看可以跳过这段)。我小时候给自己打印过一本书——就是后来在班上流传的那本黄色文学——你和混蛋张经理都看了,但你们都不承认。同时,你们甚至没认出是我写的。安琪认出来了,但她没说,我就是从那一刻爱上她的。
印刷那本黄色小说的步骤是这样的:我先写好了手稿,这步很重要但也很基础,然后我把手稿变成“透射原稿”——一般的胶片就够了。就算是现在,你也可以随时从那些冬季夜晚去地面搜刮的亡命徒手中买到一台老相机。
之后就是繁琐的制版工作(你要真想知道,可以找外文图书馆的人了解,记得挑80岁以上的老头问),你得按顺序拼接每一页胶片,要小心翼翼,这是最显示专业性的一步。同时寻找一台双面胶印机,把手稿打印成文——之后是极具耐心地装订。
我当初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故意把黄色小说写得像是翻译过来的书。这不仅需要在内容上下功夫,还需要懂得一些行业内的小小规则,比如,译文出版社的所有书籍都会带上一些特殊的标记——条形码。你知道我是怎么伪造条形码的吗?一般得用专门的机器,但也很容易被看出来,因为条形码是用一种特殊的油墨制作的。但我想到了一个简单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猜猜?
你记得我告诉你、安琪,我是黄色小说的真正作者时,你的表情吗?你肯定没想到书籍的造假是包括形式的,很多人,包括你,都相信书籍的包装,那一排排的引言的权威性,实际上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弄的。不过我始终没想好给书本加上什么样的价格合适——那时我相信知识是无价的,我的犹豫导致的破绽被教导处主任发现,抓到了。你是对的,我们做事不能太理想主义。
上面就当是一个关于过去的小小玩笑吧。回忆就到此为止。
张经理很久没来骚扰我了,我知道他正在专心寻觅《哈母雷特》。昨天,我在果园干活时,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问我,我拥有那么多书,为什么里面没有《哈母雷特》?——现在越来越多人知道《哈母雷特》了。我听说,上个月的首都图书馆大会上,张经理向政府详细介绍了书中蕴含的精神价值(就是我和你说的关于意义的那一番话——他偷看了我们的信件),政府有可能在两个月后,把这本书选为“年度最佳精神文化遗产”的典型。对张经理来说,这可不仅是一张荣誉证书,还意味着他将得到一系列政府扶持项目的主导权,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拥有这本书。
显然,张经理只要他得到《哈母雷特》。他会把书捐到文化遗产中心,在那儿,这本书会被装裱起来,它将成为一块亮闪闪的勋章,漂亮但一无所值。我受不了这种事发生。所以,我们不能让张经理得到它。拜托了。
(你问我面对悲观局面时,《哈母雷特》里的主人公会怎么说?我的回答是:“他会对唯一靠得住的朋友说:‘拜托了’。”)
我记得那本黄色小说,写得棒极了,甚至让我有点生气,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气,现在我知道了,我内心早已认定它是你写的,我是嫉妒你。
在前两周,我试着去了趟上层隧道。我拜托当地隧道施工部门的老员工当向导,他对旧隧道了如指掌,但问题在于,那儿太热了,去旧隧道的台阶依靠着花岗岩和大理石采掘场建成,而这两种石料的导热性太强,走在里面仿佛蚂蚁上了热锅。
我愁眉苦想了好几天,设计了一套简陋版的弗雷曼蒸馏服——你知道我是《沙丘》的忠实读者,这套衣服包括长袍外套和内衬,内衬由聚酯纤维制成,聚酯纤维是一种合成纤维,结构紧密,不易吸湿,具有良好的透气性,能够迅速将汗水排出体外。外面的长袍我选择用尼龙材质,它的纤维结构紧密,具有较好的防水性能,可以有效地抵御水汽的侵袭。
我参考了几本服装设计书来让他们尽可能透气。问题在于,我没法解决过热的问题。在《沙丘》里,那些人居住在外星球,面对的最大挑战居然是沙漠化,看看现实吧,我们居住的地球,比两百年前人想象出的险恶外星还要险恶。
我得想办法降温。我肯定搞不到市面上的那种高级降温套装——内置空调等除湿降温系统,还小巧灵活(足以彰显大国制造业的伟力与巧思)——所以只能从书本出发,利用手头的条件来解决问题。
让我们回到十七世纪中叶,那时的人拥有的资源和我差不多。他们是如何人为降温的呢?
答案是用冰块。我所在的站点盛产硝石,硝石溶解于水中会吸热,把水的温度降低到能够结冰的状态。具体操作方法就是:取两个盆,一个大一点另一个小一点,再把两个盆子装上水。把小盆子放进大盆子里面,让大盆淹没小盆,再把硝石洒进大盆中进行降温。
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神奇的一幕:小盆中的水在慢慢结成冰块。而大盆里面的水凝固了之后会让硝石重新的出现,只要把它刮下来之后就可以继续进行制冰。
还有第二个问题,冰块要怎么储存?我手头没有聚苯乙烯泡沫塑料之类的高级绝热体。
我注意到这儿的人们把冰块放在地窖里保存,利用地窖外的两道石墙之间的空气来保持内部的低温。
这种方式很有效。当地人不懂这里面的分子化学知识,但他们了解一点:冰块的融化,需要从周围的环境吸收热量,而唯一能产生热传导的地方是冰块的表面——如果你想用某种导热性能良好的物质(例如金属)保护冰块不受外部温度的影响,那冰很快融化。但是,如果你在外部温度和冰块之间创建一个导热性能不佳的缓冲区,那么冰块就不那么容易融化。
我从中得到了灵感,作为一种导热体,空气的导热性能大约是金属的两千分之一,不到玻璃的二十分之一。在地窖中,它的双重石墙结构创建了一个空气缓冲区,将炎炎地面的高温阻挡在冰块之外。
所以我的冰块保存方式是,用木屑压成的壳来包装冰块,靠木屑之间有无数的气穴将冰块与外部隔绝开来(这些都要花钱,而你没给我寄钱,所以我用你的证件搞了笔小型贷款)。
最后,我们几乎成功了。靠着携带大量的冰块和隔热服,我们突破到了5米左右的地下一层。我们找到了一个堆着很多蜷缩成团的书籍的大房间,这些书本几乎没法辨认了,随后,我冒着风险透过被热得开裂的洞穴墙壁看了眼外界——我真倒霉——遇到了火风暴。
在极短的时间内,温度就达到了一切可燃物质的燃点,于是烈火吞噬了整片区域。许多火舌冲破燃烧中的枯木之后,被加热的空气汇成一根火柱,高度超过八十米,直径达到一里半……火柱沸腾翻滚,温度较低的地面空气源源不断地从根部补充柱体。在这样的大火中,我见证了彻底燃尽现象的发生。但这不是最糟的,距离火场数百米的地方(也就是我所站的洞穴),吸入气流使得风速剧增,我被强大的气压推动,几乎被从洞穴拽到地表,但还好,这个洞穴开裂的不仅是墙壁,还有地面,地面率先崩塌,我和向导摔到了另外一间被掩埋的石室内,我失去了意识了,在那儿躺了三天三夜。
最后,我捡回一条命,向导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被埋在了坍塌下来的废墟中。我尝试过救他,但我想他已经死了。我摔断了手,在黑暗中摸索,这个地方凉爽,颇为宽广。我很快摸到了冰凉的金属质地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我找到了你之前说过的印刷设备。这儿应该是当初随图书馆搬迁的印刷厂所在位置,后来这些设备太过沉重,就被放弃了。我在这儿找了找,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的岩屑外,只有巨大的印刷、发电设备,和一点点燃油。最后,我只弄到一堆还能用的纸张,我塞了进了包里。
我也是逃出来后才意识到的:那这一大片都属于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坡,我在墙壁上听到了水声。选择开凿这个石室的人是天才,他知道石室外围绕着能够存储地下水的隔水层段,又因为周围都是火山基岩,火山基岩具有良好的防水性质,所以就导致这些水没有下渗也没有流逝,就这样常年积累了下来,形成了双重隔热层,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地方距地表很近,却还能保持长久干爽。
(我回到站点时,看到有人在找我,是那两个书贩子。我可能会躲一段时间,这封信我托矿场的人帮忙投递,稍后联系。)
我得和你坦白一件事:当初我其实给那本黄色小说标注了定价,所以我知道是你向教导处主任举报了我,我说没写定价是不想破坏安琪对你的看法。后来,我被迫休学回家,接受处分。而你再也不用担心因为上课写自己的小故事被教导处主任抓了——你帮学校破除了弥漫在整个学校的淫秽之风,所以学校会对你的写作练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别误会,我对你的匿名举报没一点怨言,都过去了。我的意思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相信你能站稳脚跟,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你总有办法达成的目的,不是吗?更何况我们两个人的目的是一致的。
关于你说的冰块,我是这么看的,在人类商业贸易的漫长历史上,能量始终与价值联系在一起:热量越多,太阳能也越多,你能种植的作物也越多。但是,在一个高热的世界里,寒冷同样能够成为一笔财富。这和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知识就是财富,尤其是在大部分书籍已经遗失的情况下,有些人(比如张经理),怀有和我们一样的认识。我们选择将财富分发给更多人,但张经理的选择是把财富据为己有,或者说献给少部分人。
所以,我更担心你提到的书贩。我们离《哈母雷特》仅剩一步之遥了。他们可能会阻止你找《哈母雷特》或者抢走你手中的《哈母雷特》,我本来打算来帮你的,但我的证件被你偷走了(什么时候偷走的)。你借的那笔贷款的最上层放贷人你猜是谁?是张经理。所以最近不断有人上门催我还贷款,我还不起,现在被限制了人生自由,要在苹果园挖豆薯到债还完为止才行。
请你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所发现的一切,拜托你了。
你一个月没联系我了,我很担心你。下周就是政府圈定“年度最佳精神文化遗产”的日子,如果你能在那个时候之前把《哈母雷特》找到,我们也许能和政府谈谈,拥有一间自己的图书馆,让这本书被更多人看到。
安琪很想念首都的人朋友和食物——当然,还有电。她在这儿老想给藏书换新封面,眼睛都要瞎了。我也患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我们都在等着你。我最近没有张经理的消息,我估计他也在发愁,他要是没能按时提交《哈母雷特》,就会丧失这次绝佳的机会。
对不起。我此刻在张经理的私人豪华图书馆做客,张经理正看着我写这封信——你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了吧?
我很抱歉,但我觉得这也是我应得的,我会去角门站过好日子,你问问安琪要不要来。
除此之外,你应该已经听说,我拥有了自己的私人豪华图书馆,同时负责整个首府地铁站的图书点安置工作。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我可以随意分配首都的数百间住宅和上千人份的电力配额,代价只是一点点书而已。这一切多亏了你和安楚。
没有你们,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哈母雷特》这样的好书。你没说错,它是灯塔,是一盏摇曳灯火,在象征无知的黑夜中用微光坚定不移地给我们指引路途——不好意思,不是我们,是我。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们的,花了这么大功夫来找一本不一定存在的书。我刚刚从你的信里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就让我手下的学者们开了个会,他们都说没有听过这本书,不过有几个比你年纪大的人说,他们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也是叫《哈什么雷特》来着,但他们不全是学者,只是老清洁工、图书管理员和老师,这就算个侧面的印证吧。
不过,我没想到,安楚居然真的找到了这本书。他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写的都是没人爱看的自我刨析和满溢情绪问题的小册子。我认为,不能带来好处的书和安楚这样的作者都应该被丢在无人问津的地洞深处,这是我的哲学。
安楚唯一的才能就是运气好。要不是他在一堆旧厂的废纸中掏出了《哈母雷特》的样品书,我雇的那些废物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它。
我手下废物们的唯一贡献,除了拆你们的信之外,就是成功逮住了安楚。不得不说,安楚还挺机灵的,他把书藏在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溶洞的缝隙中,怎么折磨都不松口。最后,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和他谈下交易:我花了100万信用币从他手里买下了《哈母雷特》,他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不过无所谓了,我很快就能捞回来。我们签订了合乎法规的转让文件,就在我的豪华图书馆里,多么有仪式感!
这本《哈母雷特》已经通过了我手下专家们的检查,虽然书本的封面被他撕掉了,但还有很多细节可以核实:打印机器、墨迹、行间距、还有絮絮叨叨关于人面对悲观境地时的价值探讨的内容,都符合它的应有的样子,更何况它还有译文出版社明晃晃的条形码,虽然现在民间没有可上网的电脑查询二维码,但它绝对是正品。
我之所以愿意花100万,还有部分原因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的那些梦想,估计也就值这个价了。当然,我不会把钱给你,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你的心里只有书和那些穷人,我看够你在信里的所谓“理想主义”,真让我作呕。
你们这群骗子。有人举报《哈母雷特》是假冒伪劣书,政府用联网的电脑查询后,发现那个条形码是他妈《理想国》的。你趁着和我交易的时候拿走了《理想国》,我操你的。政府说要处罚我,没收我的奖状,电力公司的股东也准备赶我下台,而我知道你去了和平大道站。
你们给我等着,外国的站点保护不了你,还有彭文,我会去苹果园教训他的。
我、安楚和安琪在和平大道地铁站重开了“书籍与意义”编辑部。
欢迎你随时来玩,前提是你守规矩。我们如今已经是和平大道地铁站的正式公民了,享受站点的全套安保措施和公民权力。所以你恐怕威胁不了我们。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能够住在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地方。和平大道地铁站就很不错,可惜我没那么多钱,再次,感谢你的那100万。
请记得,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过,是你一直在误会我。我从来没觉得不能通过知识来获取利益,我的意思是每本书都有自己的用处,这取决于使用的人,这个人必须十分爱看书,才能充分了解它的价值。对于你来说,你不爱看书,所以你永远无法了解书本真正的潜力,这就是我为什么疏远你。
《哈母雷特》就是最佳的例子。就像我说的那样,《哈母雷特》是本讲述复仇和意义的书籍,它能帮助人们——我们——逃离逼仄的洞穴。
《哈母雷特》是我们,主要是安楚合作创造的杰作。我为他骄傲。
是的,请你回头再看一遍我们来往的信件,里面其实所有内容都在围绕如何写作《哈母雷特》展开。最初,我给安楚提供了大纲,随后,他在群山地底写完了全本,最后,我们解决了油墨——我们管它叫胶水——问题,然后是如何找到印刷厂等等步骤,这些步骤中间的种种就是知识的力量,可惜你总是理解不了。
不过,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请我吃了很多顿饭,那时候,我确定你是真心爱着书籍的。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们图书馆正缺一个在外面收罗书籍的人,这行当不难,我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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