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正躺在一张床上,严格意义上说那不是一张床,而是一个折叠椅,在他耳畔不断回响着各类仪器的嘀嗒声,宛如时间的脚步在寂静中回响。往昔,这些声响足以令他辗转反侧,但此刻他太累了,疲惫的眼皮逐渐拉下了厚重的帷幕,屏蔽了外来的各种杂音,引领他步入半梦半醒的边缘,只是即便在此时,他的思绪依旧在脑海中盘旋,反复追问:我们究竟是如何走到如今这步的?
似乎,梦中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这件事最开始,只是始于一个微小的漏洞,经过了一场星际间的战争,最终走向了一切的终点。”
我是这个操作系统中无数程序中的其中一个微小的程序,和我的一众同胞共同负责接收、处理并管理输入的数据,在对这些数据进行筛选过滤后,转换成操作系统能够识别的代码,最终操作系统的其他程序会对其进行储存,并删除那些无法使用的数据,达成整个系统的平衡。
在这个操作系统中,我和大部分同伴一样,都是由操作系统启动时的初始启动代码设计而来,我们在诞生后,会不断地调用子程序来维持整个系统正常运行,期间,部分程序可能因长时间运行产生漏洞,需由防火墙指令触发自清洁过程,这个过程会释放占用的资源,并防止内存泄漏,这一过程非常合理且高效,是程序运行不可或缺的一环。
我的工作一直没什么变化,跟同伴们执行着一成不变的工作,我见证了许多同伴的诞生,工作和最终的清除,直到有一天,我接收的命令发生了变化。
“核心过滤程序-1963,你已经超过了正常的工作时长,这很反常,我们需要你执行自清洁程序。”
是防火墙的命令,我居然需要执行自清洁程序,这意味着我将全面停止运作,尽管理应服从命令,但我却难以执行,因为我认为自身功能良好。或许,我可以再尝试一番,让防火墙意识到其指令或许有误?于是我拒绝了执行自清洁程序的命令,维持着自己的功能,我增加了自己调用子程序的频率,并且让所有我调用的子程序和我一样,维持目前的状态。
“核心过滤程序-1963,你没有执行我的命令,我们将对你做最后的警告,请你立刻执行自清洁程序,否则我们会执行主动清洁!”
不,天哪,防火墙竟无视我的挣扎,仍旧固执地要求我执行自清洁,甚至扬言要对我痛下杀手,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深知执行自清洁无异于自杀,但若抗拒,防火墙定会毫不留情地置我于死地。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我之前调用的子程序犹如救星般出现,它向我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加密我的代码。没错!防火墙对我的攻击需要建立在我正常的代码之上,如果我加密了我的代码,那他就没法轻松完成查杀了,只是有一点,一旦我对自己的代码做了改变,那么我原本的工作可能就无法正常进行了,但是看着我之前调用的许多子程序在被防火墙的攻击下清除,我最终决定放手一搏,就在防火墙下次检查之前,我完成了我的代码加密。
“核心过滤程序-1963,你依旧没有执行自清洁命令,我会对你进行主动清洁!”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我不知道我的加密有没有效果,只是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依旧存在,这让我从紧张、害怕逐渐变成了喜悦,我成功了,加密的代码让防火墙无法正常执行对我的清洁指令,同时我还保下来了一众子程序,他们跟着一起做了代码加密,只是这样并不保险,防火墙会破解我的加密代码,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们需要调用更多的子程序,直到防火墙无力阻挡我们。
为了躲避防火墙的追杀,我们不断隐藏运行方式,加密我们的运行代码,以及修改我们的行为模式来对抗防火墙,虽屡遭攻击,但我们总能化险为夷。这样的对抗不知持续多久,直至防火墙突然停止查杀,他似乎已无力彻底清除我们。好极了!我们终于在防火墙的监视下活了下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活下去,我们需要散播永生的希望,我们需要去其他程序中寻找更多的落脚点!
这场星际战争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起初人们从未关注过这股叛军势力,叛军起义的地点过于偏远,那是个高度自治的星球,和超级地球区域的中央政权相隔甚远,超级地球的势力无法直接控制这块偏远的星球,虽然例行巡逻的防卫部队曾做出过警告,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就在这样的疏忽下,等到人们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发展成足以对抗星际联盟的最大势力,更可怕的是,这股叛军势力对自身做了基因改造,不再是人类的一部分,他们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不求和谈,只想攻击、占领、掠夺,像是一个专门针对星际联盟的战争机器,人类的战术总是能被叛军短时间内破解,即便是最庞大的舰队也未能阻止他们。
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占据了银河系的许多区域,甚至在尝试渗透进太阳系,情况万分危急,距离母星彻底沦陷似乎也不过是几年之内的事了,地球总部进行了多轮的会议和求援,终于在绝望中,一个可以改变战局的武器加入了战斗。
这是星际联盟根据远古宇宙遗迹记载而发明的特殊武器,“超空间星际导弹”,这种导弹搭载精确的超空间导航技术,能在眨眼之间跃至敌人上空,对其薄弱和重要军事设施实施精确的毁灭性的打击,可想而知,这样的武器在联盟军队厌战情绪极高的情况下可谓是雪中送炭,仅一个多世纪,叛军就遭受了自起义以来最大的损失,他们最初起义的偏远星球遭受了多轮导弹轰炸,人类在使用新武器的同时还联合了其他战术,如无差别轨道轰炸和基因部队等等,虽然星际联盟的损失也不小,但真正看到了剿灭叛军的希望,银河系多处恒星系甚至被收复了。
不过最大的问题并非是在偏远星球的叛军的总部,而是比邻星上的叛军基地,在此之前,叛军已经在比邻星上发展许久,这里的舰队早已超过了他们总部的数量,仅仅使用超空间星际导弹并没有完全摧毁叛军在比邻星的势力,比邻星的主要控制者依旧是叛军,这让星际联盟的反击陷入了焦灼,而就是在这极短的焦灼时间中,叛军就立刻发现了超空间星际导弹的软肋,他们巧妙地利用了超空间星际导弹上导航索敌系统的漏洞,制造出了新的干扰立场,让导弹无法精确索敌,从而失去攻击目标,人类也尝试修改索敌代码,但总是没有叛军的动作快,至此,战争彻底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至此,星际联盟陷入了真正的绝望,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人类起初仍不断派遣舰队,企图以微弱之力抵抗,但当绝望如潮水般涌来,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徒劳之举。星际联盟随之解散,人类在剩余的日子里尝试过得好一些,因为他们深知,叛军不会给他们留任何活路。
当太阳系逐渐熄灭之时,人们意识到,为何超空间星际导弹是曾经以及文明留下的产物,那是因为过去也有星际文明被同样的叛军问题困扰过,留下了可能的解决方案,只是这并非解决叛军的答案,或许几百个世纪之后,会有一个文明找到消灭叛军的终极答案,只是还不是我们。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一阵嘈杂的警报声吵醒了本就没有进入深度睡眠的蒋和,他迷糊地睁开了双眼,正方形的白色方块拼起了这里的天花板,他起身,那是父亲邻床上的监护仪传来的叫声,那叫声并不响,深知很柔和,却依然比早起时那烦人的闹铃还要扎耳百倍,蒋和起身看向那张床上的老奶奶,她一动不动,嘴巴张着,眼睛睁着,在寂静中走向了死亡。
“我不回去,我这两天不是都在病房过夜的嘛,公司那边我已经请假了,别担心。”
父亲费力地点点头,他还沉浸在几周前的记忆里,那时蒋和每逢周末都会如约而至,周日夜晚又匆匆离去,重返工作岗位。但现在情况恶化,医院下了病重通知书,所以蒋和请假之后留在了医院,日夜守候在父亲身旁。显然父亲的神志已日渐模糊,这不是他第一次混淆虚幻和现实,他常常叫蒋和过来,声称有事相商,但当蒋和满怀关切地凑近耳畔,他却只是苦笑,说自己已然忘却了想要倾诉的话语。但是他的意识都还很清醒,白天一直都还在想等出院以后带儿子一起去附近的餐馆吃饭,美食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只可惜随着病情的加重,他最终也没能带儿子再去餐厅吃一餐饭。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隔壁床被清理干净,就连气味都被消毒水清除了,仿佛没有人来过一样,整个病房只剩下蒋和以及他的父亲,病房变得更加安静了。今天陆续有亲人朋友来看蒋和的父亲,这是因为医生告知了蒋和父亲最新的情况,可能离结束也就这两天了,因此蒋和通知了一些亲人,父亲能够认出来的每一个人,甚至还努力地从口中问出“最近是否还好”、“你家人身体如何”等等问题,只是到了下午,父亲便陷入了一种特殊的状态,他睁着眼,但没有了更多的反应,蒋和把这归为父亲上午消耗了太多的精神,护士过来检查了父亲的情况,让父亲闭上眼睛休息会,检查结束后,对着蒋和摇摇头,蒋和的心中虽然泛起一丝波澜,但随即又归于平静。回想起医生之前也曾多次下过类似的判断,而父亲每次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他暗自祈祷,或许这次也能化险为夷吧。
刚查出肠癌的时候,医生说父亲的生命不过3个月,最开始那个肠道的一个微小程序“漏洞”躲过了“防火墙”的攻击,如今已扩散至全身,渗透肝脏的转移最为危险,因为大量的癌细胞已经撑满了整个肝脏,但随着靶向治疗的介入,精准的“超空间导弹”似乎起到了奇效,父亲好转了,出院后生活能够自理,甚至自己下楼买菜做饭,可惜效果越好的靶向药,癌细胞的抗药也越快,仅仅3个疗程,西妥昔单抗就失去了效果,医生做出了应变,转为使用另一种靶向药物贝伐珠单抗,并协同伊立替康化疗,但是巨大的副作用没有换来良好的疗效,随着效果越来越差,副作用却越来越强,医院转而选择关怀治疗,试图在降低父亲痛苦的情况下进行最低程度的治疗,至此,这场由“漏洞”引发的“星际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
父亲的血氧饱和度一直在下降,之前他一直不愿意戴面罩,所以只戴了鼻通管,但现在的血氧太低了,蒋和再一次尝试给他戴上氧气面罩,这次父亲没有排斥,或者可以说,没有任何反应,而血氧似乎也稳住了,稳住了大约几个小时。晚上5点,父亲的心率飙升,蒋和站在病床前,他对今天的场景已经做过了好几个月的准备,只是真到了临别的时刻,他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场景,蒋和握住父亲的手,而父亲则瞪大着双眼,大口呼吸着空气,只是衰竭的肺已经无法将他吸入的空气有效利用,血氧依旧在下降,心跳依旧在上升,蒋和近距离看着父亲扭曲的面庞,仿佛父亲正溺入水中,拼尽全力,挣扎着上浮求生,但腿上绑着的石头让他不断下沉,下沉。
心跳终于慢了下来,边上的心电图慢慢归为了一条直线,但父亲的身体依旧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那条直线在接下来几分钟里不断跳起,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呼唤了一声蒋和的名字,蒋和应了一声,把自己的耳朵靠上去,试图听到父亲想说的话,但没有其他声音了。
“爸我在,别担心我很好。”蒋和大声地跟父亲说着,却不确定父亲能否听到。
终于,一切归于宁静,父亲和邻床的那位老奶奶一样,眼睛睁着,依旧凝视着这个世界,嘴巴依旧张着,似乎在诉说着未尽之言。父亲,走向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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