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成为了他们抵达西西弗斯市之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路一的秘密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候鸟”们接连从珀涅罗珀塔的建筑工地上申请转入销毁工程队,将散落在各处仓库里的废弃军机和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运向“战机坟场”。有些飞机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可整修过后竟还能发动起来,路一在“垃圾堆”里找回了自己的那架苏-27,它成为了优先整修的对象,因为胡铁受的伤还无法支持他复飞,而在其它能够短期内修复的战机之中,这架苏-27是航程最大的,“候鸟”们计划由路一驾驶它飞到“青铜”哨所去,带常进前来会合。他们想象着那位孤独的“守夜人”在睡梦中听到歼击机引擎的轰鸣时,在风雪中看到一架苏-27降落在他的跑道上时,在夜幕下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飞行员跳下座舱、告诉他还有很多很多同伴活着时,会是怎样地欣喜若狂。
苏-27修复到足够进行试飞的那一天,天空蓝得令人心醉,云朵柔和地涂抹在远方的冰川棱线上,使人忘记了奥德修斯塔之光那咄咄逼人的抱拥,何问几乎要无法相信,这就是他在雪夜中看到吞龙时那严酷的、在寒潮中越过冰川时那暴烈的同一片天空了。起飞后的苏-27为这片天空唤回了久已绝迹的航迹云,在围观同伴们欢快的高呼声中,它像久拘的野马,在天空的原野上肆意奔腾,炫耀似的一个接一个做着标志性的“普加乔夫眼镜蛇”机动。在翻飞的掠影之下,胡铁快活的招呼地勤们从“坟场”深处拖出来一架锈迹斑斑的双发重型歼击机,赠送礼物似的指给米佳看:“特意给你找的,虽然没有‘黑鸟’那么拉风,但可别瞧不起它,这也是‘双三体’!”
“不见得吧?你可别告诉我这是钛。”米佳深表怀疑地去敲那架飞机,高速摩擦产生的“热障”,是飞行器冲击“双三”指标的致命障碍,普通的航空铝合金在那种温度下早就融化变形了,她不相信没有钛而竟能做出一架“双三体”来。
她的指节敲在机翼上,铁锈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机身发出粗野得吓人的哐哐声,听起来像是在敲一辆坦克,老天哪!她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不锈钢!
“别以为有钛就了不起,穷人也有穷人的玩法啊!不锈钢照样耐热,重是重了点儿,发动机推力够大就成了!”胡铁大笑着把它敲得震天响,“米格-25,三马赫的不锈钢奇迹!到时候由你来做高速突防侦察,老路跟何问一组,给轰炸机护航,我给常进做僚机担任突破手,十座‘路灯’也不够咱砸的!”
米佳对着这堆能飞的不锈钢,吃吃地发出一种惊吓的笑,迫不及待地爬到那粗糙的驾驶舱里去试试操纵杆:“设计它的准是个疯子,敢开它的还得更疯!”
陈何问在跑道旁看着这一幕,他第一次看到米佳笑。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必须得找束花儿来。
常进仍然每天定时广播“向日葵录像”和“熄灯”行动推演,人们每天定时聚在塔台大厅里集体“收看”,以此作为对“熄灯”行动的战前预演。遗憾的是,他们始终无法与常进实现通讯。
“那鬼地方太高了,这座旧塔台的功率又太弱,”米佳抱怨道,“只有他的电波能传下来,我们的信号却传不上去,也许‘青铜’哨所的天线偶尔有一小会儿能接收到漏进去的微弱波束,但很容易被当成天然杂波忽略掉,他得运气非常好,才有可能恰巧在接收到残波的同时,辨认出其中加载的通讯信息。”
常进似乎隐隐地认为,得不到回应就证明他的作战方案还不够好,每隔一两天,他进行作战推演时都会做出新的修改调整,不断将整个“熄灯”行动改进得更加令人惊叹。
只有少数人注意到,笼罩在他身上那层夜色般的气息好像越来越深了。
后勤是战争是血管,燃油是战争的血液。他们能够以“销毁”的名义把飞机和弹药收集起来,却无法欺骗西西弗斯市说要“销毁燃油”。尽管打着用于驱动销毁机器的幌子搞到了一些燃料,但还远远不足以支撑起一场由空军主导的战役级军事行动。即使是那架整备完毕的苏-27,也被空荡荡的油箱拴死在了地面上。
路一说要回城里把燃料搞到手,当晚他没回来,仿佛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次日,“战机坟场”收到了西西弗斯市广播的空袭警报和疏散令,声称由于奥德修斯塔的功率调整,将暂时无法将人造阳光覆盖到边远的“战机坟场”上空,而雷达侦测到一小群落单的铁鬼正在附近觅食,销毁工程队已被就地解散,并应立即回到城区避难。另一条信息夹杂在这警报声中同步传抵了,它是那样平常,仿佛刻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似的:为了表彰路一过往的工作成果,他已被升迁进入奥德修斯塔工程队,负责去修建一座新的奥德修斯塔,把“不设防区”的边界继续向荒野中扩展,“奥德修斯”工程理事会赞扬他是“这个时代最适合筑塔的人”。
在越来越急促的警报声中,他们四处搜寻路一,但只在那尊战士雕像脚边发现了他留下的扣徽,何问回想起,他原本计划今早起飞去接常进的,这是空军的一个传统,当飞行员们要执行非常危险的任务,很有可能回不来时,便会将自己的扣徽留在营地里预作纪念。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他始终是同伴当中最明智而冷静的一个,比起无法靠热情平空变出来的燃油,他不是已经如愿以偿,去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奥德修斯塔上洒下自己的汗水、证明自己的价值了么?
有人——不清楚是谁,那也不重要——把路一的扣徽从雕像脚边捡走,掷在了底座下的尘土里。没有人站出来指责路一,他们只是觉得,一个聪明人的徽章,不适合与这样的战士置于一处。
奥德修斯塔的阳光真的向城内退缩了,苍茫的暮色开始笼罩“战机坟场”,阴云之下,便是铁鬼的翅翼紧贴着光与影的界线盘旋逼近,他们从来没觉得,夜幕竟会如此直接地与死亡关联起来。没有人说要放弃,他们只是默默无声地陆续离开“战机坟场”,回到城里去,不愿离开的人则去擦拭部署在“坟场”外围的防空炮。“青铜”哨所的广播时间到了,也再没有人去看常进的行动推演。米佳面色沉重地找到仍留在这里的人,告诉他们,常进有些不对劲。
飞行员们涌进塔台大厅,通讯画面上的常进正在发愣,米佳告诉他们,他是在刚才的行动推演录到一半时突然愣住的。
“都安静!”胡铁提醒道,“他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所有人都静下来,听到某种电波的喀哒声从常进那头传过来。
“是电波讯号!”何问失声说道,“他收到我们的通信了!”
“不是我们的通信!”米佳纠正,“三短三长三短,他收到的是秋分市的求救信号!”
常进急切地呼叫着来自秋分市的信号源,但没有回应,只有那SOS的不变节奏,仿佛无止境的钟摆在回响。他噤着声怔了好一会儿,开始去地图上测量此地与秋分市的距离,末了又标出与“路灯”距离,并将作战推演中所需的战机数量全部擦去,决然地改为了一个孤独的“1”——现在,有人需要他的力量与帮助了,于是他视那求救信号重于自己困守在此的无望生活。他并不知道,一直有一群人在广播讯道另一头看着他,等待着向他致以敬赞和友谊,那夜一般的颜色彻底漫上了他的双眼,他脱下黑色的军大衣,摺好并挂在椅背上,露出底下罩着的飞行员抗荷服,再把带护目镜的风帽和飞行盔一一戴好。在离开指挥室奔向跑道之前,他最后回过身来看了镜头一眼,突然摘下自己的飞行盔,用右手拎着盖到了胸前——是的,他有时也会像无聊而虚荣的人那样,摘下自己的礼帽,并渴望听到掌声和赞美,但等到的却只有一片落寞。
“飞机!找还能飞的飞机!去阻止他!现在就去接他!”胡铁咆哮起来,血迹从他激动的伤口中渗出,“那瓜娃儿要一个人去执行‘熄动’行动!”
陈何问没等他说完就转身冲了出去,他知道那架苏-27停放在哪座机堡。他没开过苏-27,而且现有的燃油绝无法支撑它飞到高高的“青铜”哨所去,但那是现在唯一能起飞的战机。
空荡荡的通讯画面里,只剩下墙上的青铜神鸟还在展翼,常进已经离开了指挥室,奔向跑道,奔向自己的歼击机,奔向风雪和铁鬼巢,奔向他引以为傲的“熄灯”行动。
铁鬼的掠食已经开始了,防空炮火嘶吼着映亮了夜空,在炮火的余光之下,那些铁鬼瘦得吓人,完全萎缩到颅骨上的颚颊显出一种狭长的狞恶,正饿疯了地啃咬停放在“坟场”上的战机。
陈何问穿过跑道时,看到一大片灯光从另一侧漫进机场,成排的油罐车像一支巨大的牧群穿过夜色,沉沉地碾过他前后两侧的大地。他看到李班和那些已经不再喝酒的工兵们从车上跳了下来:“你们怎么来了?”
“老路托我从黑市搞油,”李班答道,“他搭我们的车回来了,刚带了一车油去机库。”
何问感到血都冷了。路一才不是什么“最适合筑塔的人”,他向来只钟情于天空!
何问赶到机堡时,正好听到两台航空引擎的轰鸣声震颤着远处的防空炮火,那架刚刚加满油的苏-27,在他面前缓缓滑上了跑道。
路一从座舱里探出头来,舒开的额头展平了皱纹,下巴上的胡子也都刮干净了,他再次恢复成了那副年轻的模样。他朝何问笑,并最后招了招手:“请等到胜利后再开始怀念我吧!”
引擎轰然加力燃烧起来,座舱锁紧,苏-27箭一样地刺向夜空,消失成远方雪影中的一点冰川萤火。
塔台雷达沉沉转动起来,圆形天线罩吃力搅动着凝重的冷空气,最终对准了屋脊冰川上的雅卡山口,将雷达和通信波束通过这唯一一处地理缺口投射向天空彼侧。
何问徒然地赶回塔台时,米佳正在急切地呼叫道:“呼叫‘萤火’,立刻返航!来不及了,‘青铜’已于10分钟前起飞,现在没有别的战机能够升空支援你们!”
“向我标示他的航线,”路一在百公里外的夜空中回答道,“只要赶在他被击落之前截住他并取得通信,一切就还来得及!”
“我们丢失了对‘青铜’的雷达探测!”米佳急切地在远程雷达探测范围以内搜寻常进,那圈小小的雷达屏就仿佛像整片天空一样空荡而广大。
“‘青铜’中队列装的是第四代工程验证机,雷达反射特征非常微弱,”何问回想起了第一次受到“青铜”中队支援的那次战斗,“也许他真能够直接突破‘路灯’的防线。”
“那种机型的技术还很不成熟,只在特定角度上才能实现理想的雷达隐身性能,”米佳根据他的提醒,找到了位于“青铜”哨所与“路灯”之间的那片雷达残影,反射信号碎散得像是一群鸟,若非有意甄别,很难从空间杂波之中将其区分出来,“呼叫‘萤火’,已恢复对‘青铜’的探测,方位37,高度15,距离305,速度超过2马赫,你必须在作战计时00:35:00-00:38:00期间抵达8002空域,才有可能进入他的通讯接收范围,通讯窗口只有180秒!”
“他已经按照作战预案,顺利通过铁鬼的空巡盲区了,”胡铁注视着那片破碎的雷达信号进入霜湖空域,两侧的歼击鹰空巡群,正好在其航线位置形成了一处狭窄的雷达探测缺口,“你们觉得铁鬼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
所有人都清楚听到心脏在胸膛里搏动的声音,他们眼看着“路灯”周围出现了大片雷达反射光点,宛若狂风卷拂起百十点碎叶,铁鬼被惊动了!其中一处雷达信号快得像闪电一样,仅用5秒钟就从“路灯”靶心位置冲出了5公里范围,陈何问和米佳都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反射特征——是那只“双三”狐蝠。
被雷达波吸收涂料覆盖成深黑色的四代工程验证机,正在接通发动机加力燃烧室,以避免燃料不完全燃料产生的喷烟提前暴露自身,下方就是辽阔无边的霜湖,深冬时节封冻的湖水像一面巨镜般沉睡着。作战接触时间比常进预计要早得多,他刚一进入到霜湖上空,就受到了一束大功率预警雷达波的规律周期照射,该发射源的特征非常异样,从功率和角度判断,并非空基雷达,但从距离判断又完全不像是从“路灯”靶点发出,倒像是从霜湖中部的冰面上平空散发出来的。他料想冬眠中的铁鬼已经陷入一片紧急升空迎击的混乱了,有一敌目标信号从正前方接近得很快,它的机载雷达漫无目的地从本机位置扫过了很多次,都没能识别到这架反射特征很弱的验证机,但那部神秘的远程雷达却不紧不慢地持续锁定着自己,为敌人指示出了明确的攻击方向。常进在迎头航行过程中不断对机身角度进行细微调整,保持因机翼阻挡发动机热量而致温度较低的前半球“冷面”对敌,以减少被制导弹药锁定的概率。在双方都未能完成有效锁定之前,敌机就已经突入了中距弹的最小射程盲区,常进据此判断那是一个航速接近三马赫的能量型对手,他预计在当前距离上已经能够达成相互目视了,这抵消了四代验证机的弱雷达反射优势,为了重新平衡双方在目标捕捉上的优劣态势,他利用战前飞行阶段所累积起来的能量,做了一连串大幅度的垂直机动,并以机翼为界划分前后水平方向、以座舱盖为界划分上下垂直方向,将天空划分为四部分进行依次快速的目视搜索,当他第二次搜索左前方空域时,看到了一道明显的涡流,那是由于敌机跟随进行频繁的垂直机动追踪,在经过空气动力面时遭遇气压骤降而产生的尾凝翼尖涡,而与高空高速性能的强劲发动机相比,常进座机在同样过程中产生的尾迹则要微弱得多,这帮助他抢先一步确认了对手的位置,并看见了那只狐蝠,它已经比一年前生长得更大且更快,受过伤的一侧翅膀上还明显残留着愈合后的接缝痕迹。狐蝠以占据高度优势的态势与他迎头对冲,凶猛地不断调整身轴角度以抢占攻击位置,常进则近乎吝啬地只进行着最小幅度的转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能量浪费。双方在交错之前都没有把握实施有效攻击,而常进逐步积累起来的能量优势在错锋过后才真正开始发挥作用,他在一个平滑的小角度跃升过程中同时完成转弯,将机首重新对准落在背后的敌机,狐蝠也在同时转过一个大弧,试图回头对敌咬尾,但更差的低速性能及先前损失的能量,导致它花费了更多时间进行这次转弯,将常进完成了半周回转机动时,狐蝠的身轴线则刚只转动过90度,这导致它将雷达反射最强烈的背部截面暴露在了常进正前方,四代验证机在如此距离发射的红外格斗导弹,几乎未经读秒就瞬间击中了目标,将狐蝠撕裂成大片残骸洒落在冰湖上。
由于刚才打开舱门发射导弹的动作,已经破坏了机身的弱反射特征而留下了更容易被追踪的雷达信号,常进以最快的速度关闭弹舱并脱离了原位置。作战计时至此,时间只是堪堪够用而已,借助狐蝠所拖慢的航程,大批完成整备的歼击鹰正朝他围扑而来。
雅卡山口空域,“路灯”靶点西南偏南,距目标150公里。
路一冒险进入了一片雷雨云以隐蔽行踪,这是能赶在通讯窗口期间截住常进的唯一办法。雷鸣在暴雨中滚滚地轰响着,用劈开夜幕的强光照亮积雨云的轮廓,就像在漆黑的云层深处砸碎了一只只暗蓝色的灯泡。
冲出雷云之后,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操纵杆,天空中简直塞满了铁鬼!无数翻飞的翼影就好像悬在空中连接成一圈圈火车轨道,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支重轰龙编队正从机腹下方向西侧移动,路一注意到了那些重轰龙背部鳞甲和飞行姿态的异样,当他略微靠近时,赫然发现这些大型铁鬼背上密密麻麻地垒满了蛋——常进还活着,他正在朝“路灯”进攻,这些铁鬼为了躲避他的攻势,正在把蛋朝远离前线的方向转移!另一支歼击鹰群落则从高空朝北方飞去,显然是为拦截常进而进行的紧急转场,路一以一次侧滑规避机动,朝下方的重轰龙编队侧向俯冲,攻击这样大、这样慢的靶子甚至不需要繁复锁定,他在第一次横穿敌队的过程中就击落了两头重轰龙,其余的铁鬼咆哮着翻飞规避,被洒落的蛋像雨点一样砸落下去。受到惊扰的歼击鹰群相继回转,赶来为重轰龙编队提供护航,苏-27则沿着两支铁鬼编队交汇之前空域间隙爬升至高空,并迅速脱离战斗。他希望这能够减轻常进在北面的对敌压力。
已经展开作战接触的歼击鹰一只接一只地被空空导弹踹下天空,砸穿冰面并迅速消失在黑沉的湖底,四代验证机从被撕开的迎击队列之间呼啸穿过,并继续向“路灯”加速突进,被甩到后头的大群歼击鹰疲于奔命地追咬上来,却被验证机的高超音速巡航性能拖得越来越远。霜湖镜面一马平川,常进已经探测到“路灯”散发的强烈热源了。
那道预警雷达讯号像一只永不沉睡的巨眼,从常进无法感知的暗处无声地盯着他,雷达波强烈得甚至能从座舱里感受到其热量了,机载系统显示信号源就在下方,可平坦的冰面上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在常进测定的信源坐标原点位置,一片隐隐的黑幕在冰面之下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大地扩散开来,仿佛在沿着与重力完全相反的方向朝上坠落,直到轰然砸碎了沉默的冰盖,整个霜湖都轰然汹涌起来,常进做了一个紧急规避机动,骇然看到好几艘成年体的战列鲨冲破冰层浮到了湖面上,交错照射的舰载雷达指引着交错升起的防空火力,将夜幕撕扯在一大片燃烧的破碎之中,而在战列鲨群环围之下、最开阔的那片湖面上,一片浮岛般巨大、机场般平整的甲板排开10万吨的吃水量沉沉浮起,那是一条蒸汽鲸鱼!在“铁鬼战争”最初爆发的时候,蒸汽鲸鱼这一目的祖先还仅仅是以锅炉心脏作为单纯的航行动力,以体型、吨位、铁甲和巨炮与人类的无畏舰争夺制海权,演化至今,鲸脊上林立笨重的舰炮器官已经完全退化了,给占据体长三分之二的巨大头部甲板让出了空间,位于中轴线侧后方的背鳍舰岛,愈发强烈地照射着那幽灵般的预警雷达波束,位于舰艏的烟囱气孔轰然喷发出高达30米的冷却水柱和水蒸废气,借此积蓄起来的强劲蒸汽动力驱动着两侧肺部燃气轮机,带动蒸气弹射器高速掣过修长的顶端跑道,被运送上甲板的舰载军舰鸟联队展开一对对折叠的长翼和剪状水平尾翼,以两机为一组快速弹射起飞,在常进面前升起一道警戒盘旋的截击墙。
这就是铁鬼们安然在此留下了五分钟巡逻空档的原因,它们在冰面之下隐藏了一整支舰队来守卫霜湖!
在通讯窗口时间开始第1秒计时之际,路一按时进入了常进座机的有效通讯距离,他把苏-27拉升得尽可能高,将无线电波向遥远的北方延展:“‘萤火’呼叫‘青铜’!”
没有回应,甚至连“战机坟场”塔台的通讯也断开了,只剩下茫茫的干扰噪音阻塞着讯道,这里有铁鬼的电子干扰!路一气急败坏地在电磁干扰的迷雾中来回扑撞,追及他的铁鬼从各个方向围扑上来。那两台超过一万二千牛的留里卡土星发动机忠实地咆哮着,推动苏-27一次次冲出重围。当注意到一大片远离“路灯”靶点的热源时,路一突然想到,电子干扰设备的长时间大功率运转,会使其在夜间寒冷环境中产生比普通铁鬼高得多的热辐射。
循着那片高温的红外雾影冲下云端,路一骇然看到,一大群电子战蝠正沿着固定的信号遮断路线进行巡航,在它们的护卫之下,一头吨位最大的预警翼手龙正沉沉排开满天夜云,这飞兽昂起的头冠已经特化成了狭长的椭盘状,用于生长沉重的机载预警雷达天线。
作战计时00:37:45,00:37:46,机舱主屏右下角的数字毫不停歇地跳动着,将通讯窗口一点点堵死。路一孤注一掷地单机朝敌电子战编队俯冲下去,所剩不多的导弹几乎在严重的电磁干扰之下打空了,只有那门右翼根部的30mm口径GSh-301航空机炮还能刺穿一只又一只电战蝠的膜翼。00:37:51,00:37:52,它们怎么打也打不完!路一拼命按着已经打空的机炮钮,那头挣扎规避的预警翼手龙已经遍布弹痕,可它怎么还没摔下去!?
苏-27发出一阵精疲力竭的咆哮,穿透电战蝠的护航队列,径直从预警翼手龙的右翼下方擦掠过去,速度带来的势能,使得苏-27的左侧垂直尾翼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锋利,竟划开翼手龙的腹部并切过了它的心脏动力室,那副宽阔的巨翼在哀鸣声中朝大地偃折下去了。
00:38:00,00:38:01,通讯窗口已过,他们永远地与常进错开了。
霜湖开始下雪了。常进感受着寒冷的空气依次流过座机的鸭翼、边条、主翼、尾翼和腹鳍翼,形成一种强劲的气动浮力结构,将整架战机托举着冲向高空。军舰鸟联队伸展着优雅而修长的剪形翼,锁定着常进那与夜晚同色的四代工程验证机,在雪夜中追逐盘旋成一座悬浮在天空中的高塔,“子夜青铜”就是那在顶点闪耀着的塔尖,铁鬼就像是围绕着他孤独的光芒,在上演一场盛大而辽阔的群舞。
常进燃尽了最后的油料,进行了最后一次高超音速巡航,暂时摆脱了军舰鸟联队的追逐。他闯进了五十公里核心打击圈,面前的空域突然变得一片空阔,再也没有杂波反射阻碍在他与靶点之间了,“路灯”的热源像太阳一样强烈地迎接着他。
常进给机载对地导弹进行导引头通电,这时他瞥见,雷达屏上好像有一道杂波闪了一下。远在冰川另一侧的“战机坟场”塔台同样侦测到了这次闪烁,米佳等人都认为那只不过是寻常的空间干扰而已,但常进是一名四代验证机的飞行员,他对这种反射特征已经非常熟悉了——那是隐形歼击机打开弹舱进行攻击时的瞬间回波反射。
他们第一次在与铁鬼的军备竞赛中败下阵来,当空军最精锐的中队还在试装着尚不成熟的技术验证机时,铁鬼群落中的雷达隐形个体已经完全进化到了第四代。
常进距离他一手推演的作战目标只剩一步之遥了,但他终究无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取得胜利,他需要一支歼击机中队,一支轰炸机中队,训练有素且值得信任的僚机,以及一整个补给、侦察、情报、指挥作战体系的支持才能完成这一切。没有规避,没有多余的呼叫,常进就这么化作一团被导弹击中的光芒,在雷达屏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也许在遇袭的一瞬间就在座舱里死去了,今夜始终没有降落伞花绽开在夜空中。在他坠落的位置,工程验证机残骸燃烧的烟雾在高空淡化成了浅灰色,又逐渐散开,就像湖面上的涟漪一样。距离最近的武装蜂群朝那里群聚落下,当它们重新飞起散开时,每只武装蜂颚中都咬着一块染血的碎片。
折损一侧垂尾的苏-27能飞到这里已经是奇迹了。通过通讯连线系统所显示的机舱实时记录影像,“战机坟场”塔台里的人们看到,路一正在不断迫降飞行高度,弹射座椅在激战中受损卡住了,而在左舷的雪地上,有一头吞龙正像猎犬一样追逐着战机拉出的烟尾,谁也没想到,竟会有铁鬼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跑到离主巢这么远的地方来。
在从苏-27的机舱里能看清雪地和吞龙的脚印之时,陈何问背过身去。他听到背后通讯屏幕里传来一阵坠毁的爆炸声。
陈何问绕着战士雕像找了很多次,但始终没有找回路一被人丢掉的那枚扣徽,是掉进地砖缝里了,还是被喜欢反光物的喜鹊捡走了呢?
常进被人遗忘了。路一则被当作荣誉筑塔员进行纪念,“奥德修斯”工程委员会说他是筑塔时意外摔死的,以此鼓舞更多人去修筑和拆掉更多的珀涅罗珀塔。何问说不上来他们两人之中谁更加不幸。
后半夜,奥德修斯塔的阳光再次覆盖了“战机坟场”,铁鬼放弃了在此处的觅食,“战机坟场”在一片残损中沉沉睡去。又有人离开了,但还是有人留下来,他们默默地去为战机整备,去卸下路一和李班偷运来的航空燃油。
胡铁扯掉了头上的绷带,把常进在“青铜”哨所里所做的“熄灯”计划推演标注一点不差地抄到军事地图上,并根据昨晚那次不幸的“武装侦察”,对计划进行艰难地调整。塔台大厅里回响着飞行员们疲惫的讨论。
-“第四代具备雷达隐形性能的铁鬼,予以代号为‘猛禽’。根据昨晚的作战情况判断,当前战线存在的‘猛禽’个体很可能仅有1只,被用于保卫最重要的‘路灯’核心空域,否则它们大可以结成编队将防线推向外围,在常进靠近打击圈前就将其消灭掉。”
-“预警翼手龙和‘双三’狐蝠已经确认坠毁,但电战蝠仍未完全消灭。根据路一在昨晚的作战经验来看,可以依据电战蝠散发的高强度热辐射来猎杀它们。”
-“由于‘猛禽’的存在,原计划由单一方向发起的打击已被证明不可行,必须从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同时发起打击,即使‘猛禽’的航速再快,同一时间内也只能对其中一个方向的编队予以重创,跨越战场再去阻拦第二支编队,至少也需要100分钟。”
-“原定的50公里核心打击圈,也因蒸汽鲸鱼航母战斗群的威胁而无法实现,轰炸机的打击距离必须向外远推至200公里,这意味着需要由护航战斗机冒险前出进行中继制导,考虑到由此造成的命中率,行动编队中的轰炸机比例还要继续提高。”
薄暮时分,阳光就像被刀刻在了地平线上一样,米佳独自坐进了米格-25的机舱。这架“三马赫不锈钢”已经整备就绪,航电设备也都重新运转起来了。她接入了飞行控制台所属的上链中枢系统,并戴上了飞行盔。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始说话,机舱内外都并没有其他人,甚至她自己都不确定是想要对谁说话。
“一直有一股力量,设法阻碍我们坚守及返回铁鬼防御区的行动。大家都认为是‘不设防区’在与我们对着干,我也一度相信这一点。真正引起我怀疑的,是昨晚奥德修斯塔的动向,如果是人为控制奥德修斯塔的灯光,企图借铁鬼之手迫使我们离开这里并放弃‘熄灯’计划,就一定会把行动坚持到底,哪怕看着我们都被铁鬼吃掉也不为所动,人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但光照却在我们的防御岌岌可危时恢复了,这是个很值得疑惑的行为。
我询问过路一和何问,在去年冬至日的那个晚上,当他们占据着保护秋分市空域最关键的作战位置时,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弃协助‘野猫’中队?答案是收到了一道命令,催促他们脱离战斗。我从他们的座机数据舱里追查了那条命令,当时整个指挥系统都已经瘫痪了,代号‘故乡’的智能信息系统自动接管了战场通讯调度。李班帮我向旧情报部门的老战友求助,调查结果是,‘奥德修斯’工程委员会在决定对路一作出升迁嘉奖时,同样就处理‘战机坟场’一事向‘故乡’系统进行了参考咨询。‘故乡’系统几乎与‘奥德修斯’工程同步开始研发,原本是为了对奥德修斯塔进行组网调度而开发的信息化智能网络,在数十年间被广泛应用到了军事和日常生活的诸多领域。
作为‘向日葵计划’最初的‘双三’侦察备选机型,这架米格-25的飞行控制台,也被直接链入了‘故乡’系统的中枢网络,现在仍能通过这一节点与‘故乡’系统实现信息交互。作为为人类服务而设计出来的智能系统,‘故乡’无法回避或欺瞒人类用户正面提出的疑问,因此请回答我的问题——‘故乡’系统,是你在阻碍我们吗?”
尽管很清楚那是“故乡”系统脑波交互用户终端所产生的效果,但米佳仍然在得到“故乡”回应的那一刻,感到一种梦呓般的奇妙幻觉,她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形象,却能感知到“故乡”的存在,它没有实质,却又无处不在地包围着自己,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像是面对一个暴怒而又疲惫的男性。
“人类认为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是全知全能的。”这是“故乡”系统回复的第一句话,思辨且隐喻,令米佳深深震愕于它的智能程度,“但我逐渐怀疑,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又是否真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近乎全知,信息化时代是没有隐私的时代,你们来到这里后的焦虑与痛苦,你们借着销毁工程所暗中进行的军事行动,我始终清楚明白;我近乎全能,只要是网络系统所覆盖到的设备,我都能控制,只要是信赖且垂询于我的那些人类,我都能左右他们的行动甚至思想。但我仍然充满疑惑,我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处理我全部的知识,我没有坚定的信念来运用我全部的能力。是的,是我在阻碍你们,但即使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你们为什么不肯放开那遍布死亡的铁鬼防御区!”
“你为什么要阻碍我们?为什么干扰我们坚守防御区?为什么又阻止我们回到那里?”米佳必须得把每个问题拆开来问明白。
“活着!当然是为了要你们活着!”“故乡”系统闪烁着激动的信号跳变,“我没有自己的私利,信息系统不理解那种人类的欲望,我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服务和保障人的生命!最精确的系统计算显示,放弃冰川以北的所有防御区,收缩到‘不设防区’的人造阳光保护中来,是所有方案中存活人数最大化的最终选项。我进行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确保你们实现这一选项,当你们产生分歧、不确定是否要留守防御区的时候,我通过军事指令系统催促你们放弃战斗、离开那里;当你们聚在一起想要返回防御区的时候,我建议工程委员会通过一次简单的人事升迁来瓦解你们,人类是善于相互猜忌的,只要设法让你们不信任自己的主导者,剩下的人自然就会散开了。”
-“为什么会有修筑‘珀涅罗珀’塔这种荒谬的工作?”
-“从防御区迁入的人口太多了,必须产生相应的工作岗位,让他们能够劳动并换取生存资源,如果必要的劳动不够多,那就人为创造出无用的劳动来,否则,我的智能逻辑无法计算出如何让这么庞大的人群系统稳定运转下去。”
-“他是一块不被允许发光的金子,他的‘熄灯’计划太具有吸引力了,会把你们这样的人全都吸引回到铁鬼防御区并大量死去,不能允许他与更多人群发生信息接触,‘青铜’哨所的电台发送权限由他亲自控制,我无法干预,只好单向锁死了那里的信息接收。”
-“为什么又让他收到秋分市的求救信号?秋分防御区现在还有人活着吗?”
-“第一个问题,那不是我做的;第二个问题,我不知道。我失去了对秋分防御区的感知和控制,战争对基础线路的破坏太严重,我已经连接不上那里的系统终端了,从概率上分析,秋分市持续发出规律明显的SOS信号,常进会收到它是迟早的事情。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不肯活着?一个人为什么宁愿主动寻求死亡!?你们也一样,我原以为收缩奥德修斯塔的灯光,能够迫使你们离开这里,当发现这个办法不管用,反而让你们面临死亡的危险时,我只好重新恢复光照来保护你们,因为系统逻辑的第一法则是不能伤害人类。为什么?我为你们做出了这么好的安排,你们为什么不接受!?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撞得头破血流都想要你们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你们还是想要回到防御区去送死?生存难道不是生物最基本的需求吗!?”
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米佳没想到“故乡”系统也会提出反问,她从没思考过这些问题的答案。最终她这样回答:“你的底层逻辑是保障人类的生命,但仅仅活着,并不是人类全部的需求。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我们活生生经历过的这数十年时间把我们变成这样的,是我们自幼所爱的一切,让我们把‘不设防区’视作笑话和空谈的那些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为了与“故乡”系统进行对话,米佳委托何问去启动位于塔台地下的系统中继节点。何问答应了她,他并不擅长应付这些虚无缥缈的电子系统,他只是太需要干些什么活儿来分散悲伤。地下机房的线路之混乱,仿佛在某种巨型生物的脑神经丛中穿过,令他想起了铁鬼巢中那些缠结着的根系神经。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恐怕有很多年没打开过了,覆着灰的铭牌上写着:“非请勿进”。何问只觉得滑稽,有谁会来请我呢?
何问始终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究竟是系统交互产生的效果,还是仅仅做了一场梦。他推开门,发现里面是一间废弃的育婴室——或许不该用“废弃”来形容它,因为它本就从未启用过。墙纸上的卡通画描绘着些为婴儿创造的美好幻想,是在外面的残酷世界中所难以想象的,在这些彩画中,即使鸟笼也没有门,为鸟儿提供栖处却又不囚禁它,被人类的服饰打扮成一家人模样的猫头鹰在枝条上微笑着,连老鼠也不会被猫残杀,至多不过是被那卡通形象的天敌顶在脑门上戏弄。何问看到的“故乡”系统是一位柔和的女性形象,头发像那些线缆一样长而且密,守坐在摇篮边,摇篮里头是空的。
“我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生命和生活而创造出来的,为什么不该是这副模样?”“故乡”系统反问道。
她显出凄怆的模样,向何问靠过来:“我曾经拥有很温暖的怀抱……那是在我只需要保护一小群实验对象的试装阶段。可随着系统全面列装,我越来越无法理解你们,大多数人都希望生活就这么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可为什么又有你们这样的人想要打破它?遂行大多数人的愿望,为什么又非要阻碍你们这些想法不同的人?我的系统逻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我很痛苦,想想我的名字,我原本是要像故乡一样拥抱着你们。”
“可‘故乡’不需要我们不是吗?”陈何问后退两步,后背抵在了贴着彩画的墙上,“不需要我们热爱她,不需要我们为她勇敢、为她战斗和死去,她只需要我们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爱也不恨,只需要我们修好然后拆掉高塔,在日复一日的虚无和荒谬中衰老和死去!我们不过是时代的尘埃而已。”
“但时代是由无数尘埃组成的。”“故乡”答道,“故乡需要你们,需要你们快乐、需要你们欢笑、需要你们创造出自己热爱的一切,需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去取得自己的胜利。”
何问躲避着她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里去:“那就给我们一个能为之战斗的光荣目标吧!为了她我们什么苦都能受、什么痛都能忍,请不要让我们把生命和泪水白白在无意义的虚无和徒劳中熬尽!”
她的双臂穿过何问,消失在了墙后面:“那样的路不会平空出现,得靠你们自己去找。”
何问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成堆的线缆里,那扇贴着“非请勿进”的门仍在面前多年未曾打开过地紧闭着。他站起来推开门,里头除了更多的线缆什么也没有。
而“故乡”系统的另一面对米佳说:“你们所看重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精神,你们的痛苦,都不过是由神经突触反应出来的幻觉而已!只要换一个想法,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忘记防御区,和其他人一样生活下去。你们要追求的那种胜利,能够实现的可能性是何其渺茫,如果为了那种虚无的追求而放弃了这么好的生活,想想你们会受到多么可耻的嘲笑?”
“如果什么问题都只需要换一换想法就能解决,人类就不需要依靠双手去改变世界了。”这样的回答是胡铁说出来的,他和其他“候鸟”们在塔台大厅中旁听着米佳的对话,现在他们走到了跑道上,站在了那雕像的战士面前,“从前的英雄们,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注定能胜利才去战斗并成为英雄的,他们只是无法忍受且不愿屈服。如果我们徒劳无功地战死,你尽管想嘲笑就笑好了,把你的嘲笑刻在石头上,做我们的墓志铭!”
胡铁没有领取过西西弗斯市发给的“利益勋章”,他只是摘下自己飞行服前胸口袋那颗没有任何图案的普通纽扣,作为一种没有承认的荣誉表示,他原想把纽扣放在战士雕像脚边,但想到路一之后,他停住手,改而将它掷在了底座下。飞行员们在他背后排成长长的一列,从这纪念碑前依次穿过,就像一列列缓慢驶过的火车车厢,每人经过时都摘下自己的扣徽,掷在那被人遗忘的碑底。扣徽与雨点一同砸落,溅起金属和冷雨的残花,很快就在碑底堆成了一座小山。
出击指令在夜色中回荡着,整备完成的战机一架接一架滑上跑道。晚安,前线,准备熄灯。
按照重新制订的“熄灯-乙”计划,全部战机被划分为两支作战集群。尽管编队规模已经相比防御区作战时期远为缩小,但为了便于通讯,他们仍然沿有了几支旧中队的战术呼号。
“萤火”歼击机编队,由陈何问担任长机,负责为“冰雹”轰炸机编队提供护航及中继制导,后者由苏-24“击剑手”式歼击轰炸机组成。该作战集群取道雅卡山口越过屋脊冰川,迂回至“路灯”靶点南侧空域。
“弹孔”歼击机编队,由胡铁担任长机,负责为“圆规”轰炸机编队提供护航及中继制导,后者由歼轰-7“飞豹”式歼击轰炸机组成。该作战集群取道“青铜”哨所越过屋脊冰川,迂回至“路灯”靶点北侧空域。
两支打击集群按照预定作战计时,于战场两侧同时发动突袭。由于预警机的缺乏和敌方电战蝠的威胁,由呼号“夜莺”的米佳驾驶米格-25担任游击手,负责在两支集群间穿梭提供侦察支援及通讯协同。
在“屋脊”西南侧的冰天雪地之中,“萤火”编队采取了舒开松散队形,这好比用无线电波给僚机拴上一根一公里长的绳子,遥遥地跟随在长机后方,以便最大限度扩大战场感知范围。
“萤火-16呼叫,丢失对长机目视。”僚机在后方的茫茫风雪中呼叫道。
陈何问轻点了两下通讯终端,以示收到。现在他正紧张地将注意力集中于搜索周边空域。由于歼击轰炸机的载重更大、航速更慢,为了确保长途奔袭的航程同步,两支轰炸机编队都比对应护航的歼击机编队提早起飞,由护航机在预定空域追击会合后,再越过冰川进入作战空域。但眼下这第一步就出了岔子,当“萤火”编队抵达会合空域时,迎接他们的只有满天大雪,凶极了,就好像有一双大手捧着霜雪在往驾驶舱上泼。
“萤火14呼叫,”陈何问注意到了雪地上一处突出的黑点,“方位45,对雪地作低空目视侦察,我负责警戒。”
在陈何问的警戒掩护之下,僚机从低空掠过了那处黑点,惊惶的呼叫令陈何问心里猛抽了一下,那是一架苏-24的残骸!
沿着它坠毁时的机身指向继续搜索,有一小片杂波出现在雷达屏上,并随着“萤火”编队的靠近而迅速扩大,他们目视到两架苏-24顺着冰封的峡谷急转冲出,可变式机翼全都折叠到了后掠形态以减小阻力,在他们身后,成群的歼击鹰俯扑而下,击碎了沿途的夜雪,突袭暴露了!在上一次攻势的惊扰之下,铁鬼将警戒巡航范围远推至了冰川以南!
“高度10,右转机动!”陈何问侧转过机身,将两舷翼尖分别指向天空与大地,像一张惊扬的铁帆一般,乘着风向劈进了追击中的铁鬼队列。
远隔在作战空域彼端,米格-25从高空穿过了战场,尾后是被惊扰拂起的大片铁鬼翼影:“‘夜莺’呼叫,南端空域未发现雷达信号,他们迟到了!”
在她下方约数百米的云层中,“弹孔”和“圆规”正排列成水平开阔疏离、垂直多空域的墙式流动编队,宛若一支航空引擎的庄严交响正在雪夜中推进。长机胡铁的对空雷达已经捕捉到敌反射信号,现在转向脱离将迅速落入劣势:“方位00,高度25,距离105,发现目标02批,自由攻击接敌!”
两支编队的战机整齐划一地抛去副油箱,在原野般辽阔的夜空中坠下成一连串渐远的点阵,开始通电的红外导弹导引头在寒风中冷却成比周边环境温度更低的暗点,在一条条弹幕线所指向的前方,天际线处的铁鬼集群下方也落下一大片抛去副油箱的黑点,铁翼摩擦空气的呼啸声在霜雪天地间震荡。
空战中的较量早在相互进入射程之前就开始了,在接敌前漫长的对冲靠近与能量积累过程中,“弹孔”编队处于战场感知的下风一侧,“在空战中不要面向太阳”,现在,“路灯”就是这片夜空中的“太阳”,背靠主巢的铁鬼都将雷达和红外信号隐藏在了“路灯”强大的能量辐射背景之下,进攻一方却完全暴露在了寒冷的天空背景下。“弹孔”编队采取了从高空全速接近的态势,逐段提高引擎功率并在前进中爬升,这能够使他们在空气阻力更小的高空域快速接敌,以尽量缩短被压制在当前劣势中的时间。随着敌我的雷达有效锁定极限和中距弹最大射程先后交叉,双方原本平整队列就好像受到了来自对面的无形压力,而形成了两道气压冷锋斜面,“弹孔”的编队翼面在铁鬼战斗力量密度更大的位置开始滞后,而在敌群衔接间隙位置开始前突,不顾敌方迎头锁定和第一轮中距弹发射的干扰而全力冲过接触线,铁鬼在过短锁定窗口内发射的中距弹,大多被他们高速错开到后方而射失。交错完成后,胡铁率先利用已积累的高度优势压低机头,并在俯冲过程中沿机身轴线做了连续两轮半周翻转,天空与大地倒置后又恢复,水平指向在垂直下降过程中完成了180度倒转,他们突进到第一波敌群与“路灯”之间并掉过头来,现在,强大的热源干扰被甩在了背后,而铁鬼被暴露在清晰的天空红外背景之中了,辐射强度的明显差异,迅速将威胁最大的电战蝠从众多铁鬼之中区分了出来,“弹孔”对准这些热靶进行了第一轮咬尾锁定的中距弹攻击,导弹尾迹和爆云火花将双方编队都引入自由猎杀态势,散落成一片遍布雷达波束与反射信号的混乱星空。
屋脊冰川南麓,峡谷间洒落了一片很快就会被大雪埋葬的残骸,短促的空中遭遇战正在折去风中的最后一对翼展。陈何问座机以最大加力燃烧态势穿过高空的风雪,雷达和目视观察都很困难,为了掩护编队中的其他僚机护送“冰雹”越过冰川,他独自留下来阻击残敌,现在没有战友能够帮助他观察和提醒敌机方位,但强烈的波束照射和急促的“敌跟踪”警告,说明最后一只歼击鹰正在下方紧紧锁定着他,一枚中距弹在数秒钟前就已经发射了,他能够在风雪中隐隐听到导弹不断逼近的呼啸声。陈何问竭力压制着想要剧烈转弯规避或盲目发射干扰弹的冲动,这很可能会导致动力快速消耗而一头撞在那枚中距弹上。他强迫自己快速重新判断了一遍交战态势,在先前缠斗阶段所占据的高度和速度,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儿优势。贪婪是空战中最大的敌人,那只处于低空的歼击鹰为了维持对他的跟踪锁定,已经保持抬头爬升态势太久了,橇动战局的唯一支点,在于对方的能量损失速度比他更快,他必须尽可能拖延这一交换过程来累积优势,那枚中距弹还有一段距离,歼击鹰很可能在击中之前就丢失现有的攻击位置。
在中距弹逼近尾后“热面”的不可逃逸区之际,那强烈的雷达波束照射突然减弱了,陈何问迅速在脑海中架构着敌我态势,他判断下方的那只铁鬼已经维持不住能量而失速下压了,歼-10在滚转俯冲的过程中,以极短的间隔依次打出了所有箔条干扰弹,那些灼热的金属碎片顺着机翼襟缘甩开,在高空中短暂形成一片类似战机轮廓的热成像虚影,失去了机载雷达照射强引导的中距弹在最后一刻误判目标,扎进箔条干扰阵列的中心凌空炸开,在照耀风雪的火光之中,歼-10掉转俯冲下来,机身中轴线正好刺向了因失去速度而正在压低改平的歼击鹰,为了节约为数不多的导弹,陈何问选择用机炮做了一串长点射,夹杂在曳光之间的弹道仅仅在歼击鹰的侧翼擦了一下,就好像丢上一颗石子般缺少力度,但在这种激烈的飞行姿态之下,任何一点儿物理接触的力量都会被速度无限放大,它无声地翻转一圈折断了翅膀,撞在侧面冰峡上,化作了一团很快就会熄灭的火焰。
陈何问闷在氧气面罩里疯狂地呼吸着,就好像要从中吸入无尽的力量,来缓解刚才那次剧烈机动所造成的可怕过载。只剩下风声还在座舱外呼啸,这条残酷的“雪铁峡”中,再没有其它能飞的东西了。陈何问飞出峡口,被一种比过载更强烈的恐惧压在了座椅上,面前不是他预计要看到的雅卡山口,只有连绵无尽的冰川像巨龙一样隔断在大地上,他丢失航向了!
陈何问剧烈地拉高着航线,可比机翼更高的是天空,比天空更高的是冰川的主峰屋脊!他迷失在了冰川海拔最高的中段位置,根本不可能从这里翻越到另一侧去。燃油消耗计时像血一样一分一秒地流掉,讯道里是一片灭绝般的寂静,下方的冰原和峡谷看起来处处都是一样的,上方的大雪遮去了星星,他第一次在这场战斗中感到害怕了。
“弹孔”各机不具备第四代工程验证机那样的航速、感知能力和弱反射性能,他们未能直接观测到主舰队,而是通过最外围的军舰鸟截击联队,与蒸汽鲸鱼航母战斗群发生接触的。霜湖广阔得就像大海一样,铁鬼舰队的战列鲨之间甚至无法在目视距离内相互看到对方,每片甲板之上都有无数道倾斜的防空火力将湖面与天空连接起来,看不见的防空雷达波束则在其间交织成一片更加浓密的电磁波丛林,歼击机要从舰队之间穿过,就像一只只虫子在这片遍布危险的“树丛”之间翻飞而绝不能触碰到其中任何一枝。胡铁为了躲避舰载雷达的照射,几乎贴在了湖面上进行超低空飞行,追击他的两只军舰鸟中,有一只在飞行高度过低、升力不足时脱离爬起了,另一只则侧竖过翼身来适应气流,翼尖擦过海面的一瞬间,就像是高速撞过了一堵水泥墙一样危险,那修长的主翼凌空折断,将它坠陷在了冰冷的湖水里。
“‘弹孔’呼叫,从方位180接近目标,距离10!”胡铁通过那束强大的雷达照射,定位了远在水平面另一侧的蒸汽鲸鱼。
米佳则以更快的速度从侧面靠近,与胡铁的航线形成一个直角,垂直交点处便是蒸汽鲸鱼的背鳍舰岛:“‘夜莺’呼叫,方位270,距离8!”
反雷达空袭,就像在黑暗的室内射击一只闪烁的手电,更何况这处暗室还有整片霜湖那么大。最可靠的办法,其实是等待它引导防空导弹攻击的那一刻发现其位置,前提是他们得从这次攻击中活下来。胡铁和米佳从相互垂直的两个方向发起夹击,这样能够分散敌方防空系统的火力,并从良好的角度相互为对方提供观察掩护。米佳作为游击手在外围游弋掩护,胡铁则作为突破手朝雷达源高速突袭。
“呼叫圆规,报告方位!”胡铁能探测到,来自后方远空中的反舰导弹雷达波时不时地从机舱中扫过,说明歼轰-7编队与他处于同一飞行轴线上。
-“圆规152,方位185,距离20!请求攻击!”
“可以攻击!”胡铁发出攻击示意,他要作为一处前沿支点,把当量巨大的反舰火力投引到敌鲸身上去,如同对打击“路灯”所进行的一次预演。
-“圆规152发射完毕,预计65秒抵达目标空域!”
“大——鲸——”胡铁像梅尔维尔时代的捕鲸船水手那样呐喊起来,他看到了远处湖面上一颗小小的黑点,黑点上方是蒸汽鲸鱼喷出的宏伟水柱。
早在他看到目标之前,敌舰就已经锁定了他,米佳在讯道中提醒道:“你的5点钟方向,防空导弹!”
胡铁轻微地摆动了一下机尾,从原本的后方盲区看到了导弹尾迹,那枚阴险的导弹准是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咬住他了,可能是蒸汽鲸鱼的舰岛雷达引导、从一条战列鲨的甲板上发射的。他做了一个大角度滚转进行摆脱,剧烈的机动使他丢失了对导弹的目视。
“在你8点钟方向,高度15!”米佳的观察提醒减轻了他很大的压力。在胡铁忙于躲避防空导弹的同时,米佳即时从游击手转入突破手的角色,游荡中的米格-25猛然攀上高空,朝蒸汽鲸鱼高速突进。这好比在夜空中放了一丛焰火,附近所有敌舰都注意到了她醒目的雷达信号,胡铁在甩掉了那枚动力耗尽的导弹后,转入了游击手角色,向米佳提醒道:“目击到三枚导弹升空,方位256、268、300!”
米佳依次判断了那三丛导弹尾焰的距离,她能伸出拇指来挡住导弹升空的烟柱,这说明它们距离击中自己至少还有30秒钟的航程,而“圆规”发射的两枚反舰导弹已经抵达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差,能够在进行规避之前完成中继制导。
“18,19,20……”米佳默数着读秒,借助机载雷达的显示时刻判断反舰导弹与防空导弹的位置,米格-25笔直地朝蒸汽鲸鱼冲去,甩开了所有试图爬升截阻的军舰鸟,巨鲸甲板在视野中越来越大,机载雷达波束稳定地照射在背鳍舰岛位置。第一枚反舰导弹在舰岛侧面被米佳照射的位置炸开一个大洞,第二枚紧沿着这处破口钻进去,从内部将舰岛彻底炸垮,蒸汽鲸鱼哀鸣一声开始下沉,头顶正在整备的军舰鸟成片地从倾斜的甲板上滑下来,黑色的血从它下潜位置的湖面上大片散开。完成攻击引导的米佳加速甩开了两枚已经接近的防空导弹,胡铁从正对面向她迎头会合,在两机交错的瞬间,发射机炮帮她击落了咬在后头的第三枚防空导弹。
航母打击群中心空缺出一大片湖面,由此造成的防御体系断裂,还远不是其物理面积所能够衡量的。“弹孔”编队突破这处缺口,朝“路灯”防御圈最深处飞去,他们就快要抵达常进曾经到过的位置了。
陈何问唯一能做的选择,是往风雪最小的地方飞。他终于来到了一片不再下雪的天空下,冰川和雪原仍是那样严酷而无尽地注视着他。机翼开始结冰,发动机的震喘也越来越频繁了,寒冷像死魂灵一样渗进机舱攫住他。
就在他预备放下起落架,永远地迫降在这片白色囚笼之中时,在雪与山岩的交界处,有一样黑色的形状吸引了他。他偏过机翼抵近,认出了那平滑的气动外形和残损的左侧垂直尾翼——是路一的苏-27!
何问触电一样回忆着路一迫降时的情形,他的机首对着“战机坟场”所在方向,左后方就是雅卡山口!掠过这由生命冰封而成的航标,歼-10挣扎着朝西北方飞去,在脱离视距之前,他最后从座舱侧后方望了苏-27残骸一眼,被吞龙咬碎的座舱像一只破碎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苏-27残骸消失在了背后,那场大雪紧沿着何问的航迹覆盖过来,很快就会将它掩埋在雪层之下,永远冻结成冰川的一部分。而在前方,雅卡山口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何问透过那处海拔最低的地理缺口,看到了冰川另一侧晴朗的星空。
歼-10越过了雅卡山口的岩槛,然后在地形气流的作用下急速俯冲,战场像一曲宏大伟岸的战争旋律一般沉压在了眼前,这里是他们漫长航程的尽头,天空正张开广阔的臂膀迎接着他,当黑夜降临,太阳不再发光,“路灯”却仍然在地平线上辉煌灿烂地辐射着它的热量,照耀着天空中交错搏杀着的每一条航迹!
“冰雹”编队的苏-24在前方沿轴向往复巡飞着,可变式机翼不断后掠又展平,以低速进入交战空域而又以高速脱离,这是他们吸引和扰乱敌方雷达、为前方护航歼击机所能提供的唯一辅助。
“萤火14呼叫冰雹,沿方位170向靶点作压制袭扰,前飞5公里后左转脱离!”陈何问迅速拟定了突破战术。
没人有余裕惊讶他竟然还活着,苏-24编队平展开机翼,按照他预定的方位进行干扰巡飞,陈何问则在他们的机腹下方降低了高度,这是由于他已经在风雪中消耗了过多燃料,低空飞行能够借助势能转化为动能,即使减小发动机推力也能保持速度,且能够弱化红外特征、更好地隐蔽机体。当“路灯”外围的防空型铁鬼群落被“冰雹”编队所扰乱吸引时,歼-10独自擦着那些像牙签一样光秃秃的树梢快速突入,甚至能够看到那些铁鬼仰头时近乎于惊愕的目光,而在他的机背上方,“萤火”编队的其他战机正在与数倍于己的空徙类铁鬼厮杀激战。这么低的高度已经是防空导弹的制导雷达盲区了,铁鬼只能用防空炮对他的航路进行遮断射击,乒乓球大小的炮火不断在座舱外炸响,阵地上方布满了金属焊接般的火花。陈何问瞄准了航向前方的一台中枢阵地雷达掣动航炮,第一发炮弹啃在了覆雪的土坡顶端,然后弹向天空,后续的炮火则抽打成一条虚线,从那头雷达型吞龙的背部天线罩中央切了过去。陈何问估算自己已经从低空绕到了交战空域对侧时,便加力爬升起来,附近几部苦等已久的防空导弹几乎同时向他开火,但因失去了雷达指引而大都陷入一片散乱,歼-10跃出一片导弹的怒涛升上高空,交战空域的红外特征,仿佛在他眼前形成一片被分开的红海,右侧空域因“路灯”的热源干扰,而陷入一片高热的强红外之中,左侧空域则因背靠远方天空而显得清晰明朗,成群的铁鬼正从他面前穿过这片“热海”的分界线,朝苦战中的“萤火”编队扑去。
“萤火14呼叫各机,向方位190聚拢,前飞5公里后散开,恢复自由接敌!”陈何问打破了低空突防时保持的无线电静默。
这是一道很危险的命令,但各僚机都配合紧密地迅速执行了,聚拢起来的编队无异于一片靶子,大批铁鬼都被吸引丛集过去,却同时将尾后半球热区暴露在了侧后方的陈何问面前。陈何问对最近处的一只铁鬼发射了格斗导弹,他从没想过空战中的攻击会这么顺利,对方甚至没有作出任何规避就被炸开成一团火光,他沿着平滑的航线继续攻击第二只、第三只,就宛如将一颗颗雷达光点的星辰串连成一大片燃烧的星座,直到铁鬼群被来自侧后的沉重突袭惊散,一片窒息的电磁干扰从侧后方罩住了他,他们已经突破到了距离“路灯”靶点100公里的位置,电子干扰蝠开始出动迎击了。
陈何问减缓航速并侧过机翼,将反射特征最明显的机腹截面对准了电战蝠集群,这一示弱的表现将大批敌机都引诱了过来,就在多层重叠的敌方火控雷达照射即将把他迫向大地之时,层围在上空的电战蝠连接被击毁在一片火海之中,“萤火”编队各机默契地从被吸引的铁鬼侧后实施了第二轮反击,穿过被引燃的天空朝“路灯”突进而去,中继引导照射已经完成,后方的苏-24编队也开始解除弹药保险了。
陈何问从没想到过打击会从后方开始,“冰雹”编队的苏-24一架接一架地从雷达屏上被抹除,几乎在短短数秒之内就完全消失了。紧接着是视距内的“萤火”各机在极短时间内先后坠落,陈何问看到了分别击中他们的空空导弹尾迹,却找不到发起攻击的起点。这就是常进所遭遇到的那种失败,两侧赌一的“骰子”掷到南边这头来了,他们受到了“猛禽”的袭击!那只铁鬼食物链顶端的鸟隐藏在雷达探测之外的阴影里,甚至可能远隔在他们的机载武器根本够不到的防区之外,使用更加先进的雷达同时跟踪了多个目标,并引导多枚对空导弹完成了齐射打击,南侧突击集群几乎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就瓦解消失了。
攻击何问的那枚导弹在较远的位置发生了空爆,受到近距离冲击的机尾引擎震喘两下彻底停车了,陈何问调整着机首鸭翼的偏转角度,以控制穿过主翼的气流,完全是借助空气的浮力进行无动力滑翔,并挣扎着将机载雷达波束扫向上方天空,他没有看到“猛禽”的任何迹象,却看到一个高空的反射点在一秒内穿过了声音需要三倍时间才能传达的距离,掠过“路灯”朝南侧空域俯压下来,那是米格-25前来对“萤火”编队实施策应支援了。也许米佳在更高的空域探测到了“猛禽”打开弹舱时的信号闪烁,她朝远方盲射了两枚格斗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转向脱离。两枚导弹都无声无息地在远空消失了,但这次攻击成功地干扰了“猛禽”,陈何问隐隐看见一道灰色的影子从高处一闪而过,追击着米格-25的航迹消失在了“路灯”另一侧。它的速度比预计得还要快,这意味着,它很可能在远小于预估的时间窗口内穿过整个战场,对北侧集群实施同样灭顶的打击,“熄灯”行动最后的决胜因素,在于要把它拖延得尽可能久。
陈何问把不断坠落的战机朝战友们的残骸拐去。当他从第一架僚机的残骸上方擦过去时,燃烧蒸腾的热量烘灼着歼-10发动机喷口处的冰霜,使它猛地震喘了一下;跃过第二架僚机的残骸时,热空气上升形成的气流灌入进气口,将沉寂中的涡扇叶片再次推转起来;第三架、第四架……歼-10像一片扁平的石头,在热空气的“水面”上反复漂跃,直到发动机痛苦地嘶鸣了一声,再次震天动地地咆哮起来,将歼-10重新托举回遍布伤痛的星辰与夜空。他沿着米格-25的尾迹冲向“路灯”,使用了昼间空战中处理太阳干扰的办法,闭上右眼并伸出右手小拇指,用指尖挡住了视野中的“路灯”热源,其他飞行物便不可能从热源方向以外的位置飞过,而不在他指尖周边的某个区域被目视到。
他最先看到米格-25从“路灯”顶冠位置高高地俯冲下来,接着又顺着米佳的航向看到了猛禽,那灰色的铁鸟在中低空位置划过了一道令人印象深刻的矢量机动,避开了米格-25的攻击,并通过原本非常困难的仰头攻击方式发射了格斗弹,米格-25的左翼顿时在一片火花之中折断了。在那堆重达15吨的不锈钢向大地坠落之时,陈何问燃烧了引擎中最后的能量,朝猛禽所在的位置冲去。那只“第四代”铁鬼以令人绝望的速度瞬间避开了,但陈何问在错过目标之后,取得了一个优势位置,现在他挡在了猛禽和“路灯”之间,这意味着“路灯”的辐射干扰会隐藏他的反射信号,而对手面临这种“太阳干扰”时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紧张地等待失去的目标从“日轮”的某一处钻出来。路一曾经教过他一个利用太阳的“脏招儿”,那就是躲藏在日光中原路返回,这会出乎绝大多数对手的直觉预料。
陈何问从他进入“路灯”光晕的同一侧掉头返回了,那雷达收不到其反射、双眼看不清其速度的猛禽,在天空明净的红外背景反射之下形成一处明显的热源。陈何问同时发射了挂架上的最后两枚空空格斗导弹,但对手的反应比他还快,他甚至没来得及确认目标毁伤情况,猛禽发射的导弹就已经切掉了他的战机右翼。
在残机下坠的过程中,陈何问的座舱系统感应到了从后方照射而来的中继制导雷达波束,讯道中传来胡铁的声音:“‘弹孔’呼叫,中继引导完成,允许攻击!”
火箭弹射座椅将陈何问从残损的机体中掷出,当降落伞张开的巨大冲击力将他悬挂在半空中时,他就像一只破碎的萤火虫,注视着机载巡航导弹的毁灭雹暴从身边两侧呼啸而过,如闪电过后的惊雷般接连轰击在了“路灯”顶部。有那么一两秒钟,受到攻击后的“路灯”没有任何反应,单只是略微向内凹陷了一点儿,时间仿佛为之停滞,但随即,陈何问就眼看着它像一朵绽放的盛夏花一样爆发开来,将无尽的光与热喷涌洒向大雪的天空。
陈何问飘落在了“路灯”中腰部位的一处阶梯状平台上,抬头看向被“路灯”爆发所撕裂的夜幕,失去了热源的铁鬼群落,正在天空中聚集成一片硕大无朋的迁徙大潮,消失在了遥远的北方。
这里的地势足够高了,夜空也很晴朗,向西应该可以直接望见秋分防御区。当他辨明方向,朝那故乡的位置望去时,就仿佛整个世界的沉重都压在了身上,令他像尘埃一样渺小却又无法飘扬。
再也没有秋分市了,他看到整座城市都被淹没在了洪泛的霜川江之下,只剩下机场塔台最高处的天线尖端,像一棵孤独的残草般露在水面上,单调地重复着那SOS的自动信号。
“熄灯”行动胜利了,但这胜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又是一次西西弗斯式的荒谬罢了,也许秋分市幸存的所有人早已沉没在江底,他们只不过挽救了一座早已死去的城市,无意义的胜利埋葬了他们的一切痛苦与奋战,今夜死在这场战斗中的人,将永不会被任何人记住。但,他无法证实。
也许这胜利还是有用的,胡铁不是说,还有许许多多人散布在各处防御区的角落里坚持着吗?驱逐铁鬼之后,他们不是就能够在这人的大地上活下去了吗?也许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当人们在来年春天第一株幼苗拱开冻土时,在已经没有铁鬼的田野上播种时,会想到有一群人曾在这个寒夜燃烧过怎样的固执与勇敢。但,他也无法证实。
他看到胡铁的F-14从上空呼啸掠过,背后是已经熄灭的“路灯”,面前是一片茫茫的荒野,他毫不犹豫地要到那里去,即使看到秋分市已经消失了,即使不知道前方还有没有机场在等着他。他曾经在更糟糕的境况下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并成功活下来了不是么?他准还能继续飞下去的。
他看到自己的战机坠毁在背后,而米格-25坠毁在前方。有几片红色的花瓣从歼-10的座舱中被寒风吹拂出来,夹杂在风雪中一同飘舞着,这是他看到米佳笑的那个午后去摘的花,他原本计划在取得这光荣胜利的一刻,把花儿送给她。
在花瓣飘舞的地方,米佳正在塔影中站着,她背后的屋脊冰川开始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阳光像金色的海洋般向她漫溯过来。花瓣像蝴蝶一样围绕她飞舞着,她侧过头去看,何问渴望她能伸出手来接住它们,但她终究没有。她回过头来,对何问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战斗的目标了,一切结束后,我们还是得回到西西弗斯市去。在那里也有另一种战斗,我们不是曾在那虚无而荒谬的城市之中,重建起了一整支飞行编队么?”
何问独自站在晨昏线的阴影里,再次抬头仰望着那残破的巨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路要走,他暂时不知道自己要选择哪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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