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四百年前的地中海世界,那时上帝的面纱还未被牛顿爵士摘下,宇宙的运行规律仍然在教廷手中,教皇诠释着上帝的意志,也统治着人们的思想。
这片思想的铁幕,直到伽利略将望远镜对向苍穹,才开始出现裂痕。
在历史叙事里,我们常常将伽利略塑造为对抗宗教蒙昧的殉道者,他因坚持日心说遭受教廷审判,在软禁中完成科学著作的形象深入人心。
然而当我们细看宗教审判案卷,会发现这位科学先驱的悲剧性结局,既源于时代的思想禁锢,也与其自身的处世方式密切相关。
他在《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中以辛普利西奥影射教皇乌尔班八世,这种将科学辩论转化为人身讽刺的笔法,最终激化了本可缓和的政教矛盾。
最后他在软禁中死去,那囚禁了他的监牢,既是时代的局限,也是他自己的傲慢。
在 17 世纪初的科学领域,主流的宇宙观被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和宇宙学体系牢牢占据。
那时,大多数对天文等相关问题感兴趣的学者,包括罗马天主教会中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都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奉为圭臬。
亚里士多德体系的核心之一是托勒密在 2 世纪构建的地心说宇宙模型。
这个模型认为地球处于宇宙的中心,是静止不动的,而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则围绕地球做圆周运动。
尽管在实际运用中,该模型存在一些复杂的计算问题和技术难题,但它在预测天体位置方面,与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说模型效果相当。
而且,地心说符合人们日常的直观感受和常识,毕竟人们无法直接感知到地球的运动,所以更容易被大众接受。
同时,亚里士多德还将宇宙划分为月下和月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
月下区域涵盖了月球轨道以内的所有事物,这里被认为是充满了变化、腐败和不完美的地方,由土、水、气、火这四种基本元素构成。
与之相对,月上区域则是所有天体所在的领域,天体被认为是由一种名为以太的第五元素组成,它们做着完美的圆周运动,代表着永恒和完美。
这种宇宙观在当时被广泛接受,成为人们理解宇宙的基本框架。
作为一个手工达人,他对天文学的重大贡献,与一项关键发明——望远镜——紧密相连。
伽利略虽然并非望远镜的发明者,但爱迪生也没有发明灯泡,瓦特也只是改良了蒸汽机。
当时,荷兰最早的望远镜放大倍数仅为三倍,而伽利略制造的望远镜放大倍数达到了约二十倍。
借助这一强大的观测工具,伽利略开启了对宇宙的全新探索。
在 1610 年出版的《星际信使》和 1613 年发表的《关于太阳黑子的书信》中,他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天文观测成果,这些成果不仅让他声名远扬,确立了他在天文学界的重要地位,也明确无误地表明了他对哥白尼日心说的坚定支持。
通过望远镜,伽利略观察到金星如同月亮一样,有着从纤细月牙到满月的不同相位变化。这一发现有力地支持了金星绕太阳运行的观点。
因为按照托勒密的地心说体系,如果金星始终靠近太阳,且其轨道比太阳更靠近地球,那么它应该一直呈现为薄月牙状,而实际观测结果与之相悖。
他发现月球并非如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天体,而是布满了环形山和山脉,其表面特征更类似于地球,这一发现打破了月上区域完美无缺的传统观念。
伽利略通过望远镜观察到木星周围有四颗卫星环绕,这一发现直接反驳了当时一种常见的对哥白尼理论的质疑。
在托勒密体系中,地球的月亮被视为众多以地球为中心运行的行星之一,而如果哥白尼的日心说是正确的,那么月球既要绕地球运动,地球又要绕太阳运动,这就引发了一个疑问:一个天体是否能够围绕非宇宙中心的其他中心运动呢?
木星卫星的发现,确凿地证明了这种运动模式是完全可行的。
最后,太阳黑子的发现进一步削弱了亚里士多德关于完美天体与变化不完美地球的区分。
太阳黑子的存在表明,即使是被认为完美的太阳,也存在着变化和不完美之处,这无疑对传统的宇宙观构成了巨大的冲击。
在科学上,伽利略有着毫无疑问的天赋,但是在宗教与政治上,伽利略的处理就显得有些轻浮了。
他觉得圣经的作用是教导人们如何获得救赎,升入天堂,而不是解释天体的运行规律。
在他看来,如果人们想要了解与救赎相关的问题,那么圣经是权威的指引;但如果是探索自然世界的具体运作机制,经验观察和理性论证才是更可靠的起点。
这种对于科学的极端推崇,也为他日后的牢狱之灾埋下了伏笔。
1615 年,伽利略撰写了《致大公夫人克里斯蒂娜的信》,在这封信中,他系统地阐述了自己对于处理自然知识与启示知识之间冲突的观点。
他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天主教教父,尤其是圣奥古斯丁的思想,提出了“适应原则”。
他认为,圣经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写成的,目的是让知识水平有限的普通民众能够理解,因此其中一些描述,如对上帝“右手”的提及,以及对上帝愤怒等情感的描述,不应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而只是一种适应大众理解能力的表达方式。
同样,对于圣经中关于太阳运动的描述,也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解读,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对自然现象的科学解释。
同时,伽利略强调,在自然知识领域,如果圣经的内容与当时最先进的科学认知产生矛盾,那么就需要对圣经进行重新解读。
他认为,科学探索是为了揭示自然的真相,而圣经的真正含义也不应与客观事实相冲突。
如果伽利略再早出生一些年头,他也许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现在所处的,正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时代。
当时,新教改革引发的宗教危机正席卷欧洲,这场改革始于 16 世纪初的德国和英国,其影响力持续到 17 世纪,导致欧洲在政治和宗教上陷入分裂。
新教强调个人对圣经的直接解读权,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通过阅读圣经来理解上帝的旨意,而不必完全依赖于教会神职人员和宗教会议的解释。
为了应对新教改革的挑战,天主教召开了特伦托会议(1545 - 1563 年)。
会议明确规定,在信仰和道德问题上,任何人都不得凭借个人的判断,歪曲圣经的原意,做出与教会和教父们一致理解相悖的解释。
在这样的背景下,伽利略作为一名普通的信徒,却声称自己有权利对圣经的内容进行重新解读,并且向教会指出哪些部分需要重新阐释,这无疑被教会视为一种傲慢的行为,甚至被怀疑带有危险的新教倾向。
毕竟圣经就在那里,一字一句是不可更改的,那么教廷的权威,就在于如何解释经典。
可伽利略想要替教廷解释经典,这明显是嫌自己没有死够。
1632 年,伽利略用意大利语而非学术拉丁语出版了《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这一举动进一步加深了教会对他的不满。
在当时,拉丁语是学术界的通用语言,而使用意大利语出版书籍,意味着他的观点能够更广泛地传播给普通民众,这被教会视为一种挑战权威的行为。
而且教会在这之前,其实早已经警告过伽利略,这一次他可以说是在教廷的头上撒尿。
1616 年,宗教裁判所的一个委员会对哥白尼天文学进行了审查,并得出结论:哥白尼的理论在科学上不仅错误荒谬,而且与圣经教义相违背,属于正式的异端学说。
伽利略本人也被传唤到红衣主教罗伯特·贝拉明面前,被明确告知不得持有或捍卫哥白尼的天文学观点。
与此同时,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自出版以来一直未受到太多关注,此时却被暂停出版,等待“修正”。
1623 年,马费奥·巴尔贝里尼枢机当选为教皇乌尔班八世,这一事件起初让伽利略看到了希望。
巴尔贝里尼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富有文化素养的佛罗伦萨人,自 1611 年起,他就对伽利略的工作表示赞赏和支持,甚至还创作了一首诗《危险的奉承》,表达对伽利略望远镜发现的钦佩之情。
教廷掌权者信上自己,这对于伽利略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1624 年,伽利略与乌尔班八世进行了多次会面,在会面中,教皇向他保证,他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讨论哥白尼理论,但必须将其作为众多假设之一,而不能认定其为绝对真理。
教皇认为,上帝是全能的,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以任何方式安排天体的运动,因此人类不应妄自尊大地宣称自己已经发现了上帝创造宇宙的精确方式。
教皇虽然欣赏伽利略,但也没有欣赏到可以让伽利略向民众胡言乱语,影响自己的统治根基。
此举可以说是教廷对于伽利略的巨大让步,换成其他人,早就点头称是了。
但是伽利略不一样,他既有傲骨,还有傲气,他在后来出版的《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中,直接违背了这一约定。
在这本书中,虽然表面上是通过三个角色——一个亚里士多德派、一个哥白尼派和一个代表常识的普通人之间的对话,来探讨两种宇宙体系。
但实际上,书中支持哥白尼体系的论据远远强于为旧地心说辩护的内容,这使得大多数读者都能明显感觉到,这本书实际上是在为哥白尼的日心说进行宣传,从而违反了 1616 年的禁令以及乌尔班八世在 1624 年给予的指示。
更作死的是,伽利略在书中给亚里士多德派的角色命名为“辛普利西奥”,这个名字不仅是 6 世纪一位亚里士多德派哲学家的名字,同时也带有“简单、愚蠢”的暗示。
而更具挑衅性的是,书中“辛普利西奥”提出的一个论点,正是乌尔班八世在 1624 年向伽利略提出的观点,即上帝可以以任何方式创造自然现象,因此不能断言任何关于自然现象成因的物理假设为必然真理。
这种对教皇观点的看似嘲讽的呈现,让教皇感到受到了个人侮辱,使得原本就严重的问题更加雪上加霜。
1632 年,当《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抵达罗马时,正值欧洲处于三十年战争的动荡时期,政治局势异常紧张。
乌尔班八世在战争中刚刚改变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从支持法国转向支持西班牙,此时他需要向新的保守派盟友展示自己作为坚定捍卫宗教信仰的权威形象。
在这样的背景下,伽利略的行为无疑成为了他向盟友展示决心的一个契机。
1633 年,伽利略被传唤到罗马,接受宗教裁判所的审判。
审判结果毫无悬念,他被判定推广异端的哥白尼观点,违反了 1616 年的明确禁令。
他的定罪主要是因为违抗教会的权威,而非他通过观察和推理对自然世界的探索。
伽利略在政治上对与教皇关系的错误判断,以及在圣经解读方面的过度自信,共同导致了他的失败。
尽管伽利略遭受了审判和定罪,但他的工作为哥白尼理论的最终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随着开普勒发现行星的椭圆轨道,以及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哥白尼的日心说经过进一步完善,几乎被科学界普遍接受。
然而,在 1632 年那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哥白尼体系与其他替代理论(如第谷·布拉赫提出的折衷体系,即太阳绕地球转,而其他行星绕太阳转)之间的优劣仍然存在诸多争议。
对于一个客观的观察者来说,很难判断教会依据圣经所宣扬的教义,与伽利略通过望远镜观察和理性分析所揭示的自然知识,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伽利略事件长久以来被绝大多数人视作科学与宗教正面冲突的典型,然而深入探究会发现,这种冲突的本质,其实主要是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权威性这一政治问题。
只要科学的理解是教廷发现并传播的,教廷也可以做科学的卫道士。
在 17 世纪的欧洲,反宗教改革运动正如火如荼,三十年战争将欧洲的新教与天主教势力卷入了漫长的对抗之中。
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罗马作为天主教的核心地带,对于维护宗教权威极为重视。
伽利略凭借个人的研究和思考,宣称能够解决不同知识来源之间的争议,这一行为在当时的环境中被视为极度自负。
教会长期以来作为宗教教义和知识的阐释者,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而伽利略的理论和观点,尤其是他对哥白尼学说的支持,打破了教会传统的宇宙观,使得教会的权威受到了威胁。
这背后反映出的是新兴科学力量对传统宗教权威的冲击,以及不同权力主体在知识领域的激烈争夺。
很多争议冲突不管它多么高大上,其实背后的成因往往简单且赤裸,绝大部分逃不过“争权夺利”这四个字。
在 16 到 17 世纪,许多神学家和哲学家倾向于对天文学采取反现实主义或“工具主义”的态度。
教皇乌尔班八世便是其中之一,他认为无论是托勒密的地心说体系,还是哥白尼的日心说体系,都仅仅是用于计算和预测天体视运动的工具。
虽然这两种体系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准确地描述天体在天空中的位置变化,但我们无法从这些体系中确定上帝究竟是以何种方式构建了宇宙的真实结构。
当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首次出版时,路德派的安德烈亚斯·奥西安德尔撰写的前言更是明确指出,该理论仅仅是作为一种计算工具而提出的,并非对宇宙物理结构的真实描述。
这反映出当时一部分人对科学理论的理解更倾向于其工具性,而不是对现实的反映。
伽利略则坚信通过望远镜等科学仪器的观测,以及数学和理性的分析,能够揭示宇宙的真实结构。
他对哥白尼体系的支持并非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而是通过实际观测到的证据,如金星的相位变化、木星卫星的发现等,来证明日心说的真实性。
他认为这些观测结果是对宇宙真实结构的直接反映,而不仅仅是一种用于预测的工具。
他所在的猞猁学院,以猞猁能在黑暗中洞察事物为象征,代表着他们试图透过现象,探索宇宙中不可见的结构和力量。
伽利略和他的同伴们运用望远镜、显微镜等先进的科学仪器,结合数学和理性的力量,不仅致力于找到预测可观测现象的有效模型,更希望深入解释这些现象背后的本质原因。
其实科学和宗教都对可观测与不可观测之间的关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在宗教领域,《尼西亚信经》明确提到上帝创造了“一切可见与不可见之物”,圣保罗在给罗马人的信中也阐述道“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
这表明宗教认为,在我们所能直接感知的世界背后,存在着一个由上帝创造的不可观测的领域,这个领域蕴含着上帝的力量和神性。
然而,有些神学家认为,人类无法将自己对上帝的观念与上帝的真实本质进行核对。
无论是从圣经、宗教传统还是理性思考中得出的关于上帝的命题,都不应被视为对上帝真实存在的字面描述,而仅仅是人类试图理解自身经验和宗教信仰的一种方式。
在极端情况下,这种神学反现实主义可能会与无神论产生相似之处,因为它们都对传统宗教中关于上帝的真实存在和属性的描述持怀疑态度。
尽管存在这些争议和困惑,许多人仍然坚持不懈地试图透过可观测的世界,去探索背后不可观测的真相。
有人认为宇宙是一个无个性的机械系统,遵循着固定的物理规律运行。
有人则认为宇宙是一片充满混沌的物质世界,其中的一切都处于无序的运动之中。
还有人坚信宇宙是由严格的自然法则所支配的有序体系。
而在宗教信仰者眼中,宇宙是全能上帝的杰作,上帝在其中发挥着主宰作用。
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真实是什么,但我们一直都走在接近真实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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