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看守空之渊已有近两百年的时间。在这漫长到近乎无尽的岁月里,我一直孤零零地待在北海之滨的亡骸海角,这已知世界离文明国度最为遥远之处。这一切仅仅是因我的主人,也就是被称为“寒灯”的魔女的意愿,她有命令,我不得不服从,如此而已。能用来打发时间的,除了爬上塔尖,向冰海尽头眺望,凝望夜空与海洋相交处那片旋转着的无星之黑暗,并不断精进测量其转速的方法,就只有观察偶尔来访的人类了。然而,近日以来,不,是许多年以来,我再也没有客人了。
因此,当我看到那匹黑马穿越雪谷而来,不免有些开心。请不要见怪,虽然我仅仅只是一介使魔,但我有一位法力高强的主人,她用魂符仿写了欢乐这种感情,将相应的真言雕入了铸造我的金属中,只是,她忘记了为我分配爱好。如果我是人类,我会说我诞生时,心底就留有造物者忘记填补的空洞,可惜我并没有一颗人心,而我靠着自己能找到的爱好,也仅有刚才所介绍过的两种而已。
那黑马一定已疲惫至极,在跳过路上横着的枯木时摔了一跤,把背上的骑手甩了下来,随后固执地倒地不起。有那么一会儿,我忧心起自己会不会就这么错过了暌违已久的访客,但很快,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从雪地里冒了出来,完全没有理会仍在受着罪的牲口,继续向塔楼走来。然后,没过多久,楼梯下便传来沉重的推门声,客人不请自入了。
我完全没有料到,今日来访的竟会是一位魔女,准确的说,是魔女的代行人偶,故而多花了些许时间才做好了待客的准备。
“我为苍鸦代行,她是流离四方的魔女,因身怀秘密、也寻求秘密,遭至尊者所厌弃,唯有不断逃离。”看来苍鸦是位因为某些原因不幸遭到追杀、被通缉了的魔女。
“我侍奉寒灯,这你已经知道了。主人的一点心意,还请慢用。”
见我备好了咖啡、凝乳蛋糕和杏仁冻,她瓷质的脸庞在秘银机关的驱动下做出了一个恰当的吃惊表情。
我尽了待客之道,但不必多言,人偶是无法进食的,甚至,根本就只是一次性用品。魔女们切下一小片灵魂,赋予无心的人偶,后者方能行动;因为得到的灵魂只有原本的万分之一,便往往在达成使命后迅速消逝。然而,我的主人有令,无论是其他魔女本人或其代行来访,定要以甜品招待,而我则只能照做。
“您是想问,为什么在这与世隔绝处,在下也能得到新鲜的牛奶和坚果?还请见谅,此为主人的不传之秘,在下无权转达。”
“不,这是我主人...不,我很久以前最喜欢吃的。”她已想起代行人偶究竟是如何的身份了。对我而言,她和创造她的、以“苍鸦”自谓的魔女并无区别,都是应敬重和服从的。“你的主人,寒灯大师,想必在等我。”
“在下不这么以为。离开前,她只告诉在下,要尽量阻止任何人进入空之渊。”
“带我去看看它。”她转了转嵌在尾戒上的时计齿轮,补充道:“还有,别再用谦辞了,我没那么多时间。”
我带着她穿过悠长且蒙尘的走廊,站在我每天悉心清理的观景台上。她望向天与海之界,那亘古空洞之所在,而我则打量着她:银发上别着黑绸织的蔷薇发饰,配上一身天鹅绒,像是风化在棺椁上的死蛾,只是这死蛾的翅膀上有张纤细的脸和悲伤的晶蓝色眼睛。
主人讲过,按惯例,魔女会依照其自视的形象来制造人偶,那么,苍鸦想必多少是有些忧郁的——这倒同她直率近乎无礼的人偶相反。不过,她也应当有魔女所必须的聪慧和不必须的执着,否则就会被主人的失落咒蒙蔽。有时我也会因主人施下的这最后一个魔法而记恨她,自从她把寒鸦塔与空之渊的方位从历史中抹去,我就再也没见过半个人类了。看起来,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工具,不必在乎我在她离开后是否会感到无聊。
沉默良久,苍鸦说道:“真是可怕。”我以为她要用“绚丽”来形容来着。
“这不是我能理解的感情。"毕竟,学会恐惧,对我被授予的责任来说,并没有太大帮助。
即便如此,我还是把目光转向空之渊,那等候在永恒高天和沉默冰海之尽头的虚无。它的特别之处在于,群星平常仅缓慢地变换方位,往往只在季节推移后才能看出位置有异,然而,凡是轨迹经过空之渊附近的星辰,都仿佛被它牵引一般急速飞旋,在夜空中缀出一道闪亮的圆环,然而,它们终究无法进入某个界限以内。那星光无法进入、空无一物的真正的阒寂和黑暗,便是空之渊。
说是这样,可没人知道空之渊究竟是什么,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它是造物者们来时和离去的门扉,因此得了个“创世之座”的外号。曾经有过不少人前来拜谒空之渊,有为了博得某颗芳心而赌咒发誓要穿过它的,还有些死到临头想要看一眼世上最大的谜的,当然,最为狂热的是信徒们,在各种各样的宗教神话中,都提到神的面目就隐藏在那片虚无的后头,因此,他们像现在这样离远了看上一眼绝不会满足,非得要划着船、要穿越空之渊不可。而它一如既往,拒斥一切擅闯者,驶向它的小船要么被海怪触手拖进水里,要么被莫名其妙漂来的冰山准确地撞沉。
看着人们在冰海里胡乱挥着手脚徒劳挣扎,最后却总是因失温而死,倒还比较有趣。虽然主人创造我时,将不得伤害人类列为第一律法——服从她的指令都只是第二律法而已,可她没有禁止我从人类的灭亡中获得乐趣。
“你不会想去那的。我的主人要求我尽量阻止这类行为。”
“这就是你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么?”她挤出个嘲弄的笑容。然而,那毕竟是由机关拨弄出的表情,多少有些僵硬,这意在讽刺的神色倒是显得滑稽。
“相信我,我清楚之前试图这么干的人都遭遇了什么,我也知道那绝不只是倒霉罢了。空之渊拒绝一切,是因为我们不被允许透过它离开此世。劳寒灯大师和你费心,我不还打算徒劳地丧命。”
显然,我不可能制止她了。至少我可以问她——或者说,命令自己的人偶奔赴灭亡的苍鸦本人——做出决定的理由,就当是打发时间。塔中的书我已看遍,我需要新的故事来排解寂寞。
“是这个。”她打开胸前做成项链造型的护板,露出一片百合,几根银爪握住花瓣,尖端刺入其中。可那花仍然鲜嫩,一如刚从枝头摘下的模样。
“真是出色的技艺。我很好奇,要让一朵鲜花捱过在你的整个旅途,施展这样的魔法,需要什么代价。”
“不凋花”是魔女间的一个笑话,用来表示不可能实现的妄想。万物只因源火才维持其当下形态,而每位魔女都了解,源火必须吞并彼此,才能延续自身。举个简单且不完全正确的例子,我刚才招待的甜品能让人类填饱肚子,是因为杏仁冻的源火被宾客摄取。自由操纵源火、依心意对其重新形塑的技艺被称为魔法,魔法当然不能违背这条法则,倒不如说,施展魔法所浪费的源火,总要比更加“自然”的过程多得多,尤其是涉及有生之物或者灵魂的那些魔法。要使得一朵百合永不凋零,非得每年都浪费一整片花田不可。
我想,既然她努力以幽默使我感到娱乐,我是应该做出这种回应的。
“我没在开玩笑。这是寒灯大师留给我的。为了掌握那让花永恒绽放的至理,我必须要找到她。”
这下就说得通了。我的主人还留给我另一条指令:无论何人问起她的去向,都要回答她穿越了空之渊,想要见她,就去另一头。我兢兢业业地如此作答了几十年,看来这个说法也确实透过那些临行退缩的拜谒深渊者广为传播。然而,我倒不曾听说过主人与名作苍鸦的魔女有所交游,我只能如实作答,好制止她继续胡言乱语下去。
对,就是这样,她说。当然,在我看来,人们在无谓送死之前,总是要为自己编出一套“非得如此”的理由,末了仿佛是怕自己不相信似的,还偏要讲出来不可。
总之,在苍鸦只是个孩子、远未拥有名号的时候,有过一段相当跌宕的日子,因为她的一家人全都相当混蛋。具体而言,她的父亲曾拥护一名皇子参与内战,之后又发动叛乱自行篡位——听起来可能很儿戏,但在那位止杀的魔女掌权以前,帝国里总上演着这种事情,书上都写着呢。她对这些是是非非全都腻烦透了,反正不愁谋生,刚好专心研习魔法。可好景不长,她更有能力、也更受军队拥护的叔叔又推翻了自己的哥哥,她一夜间沦为逃犯,在少数忠臣的保护下东躲西藏。
某个月圆之夜,她不巧和属下分离,遭追兵驱赶到了森林里,所幸有座隐蔽的林间小屋可供藏身。其实,以她的手段,要施术摧毁十几个士兵,虽不可谓是不艰难的,但依然能够做到,只是她那时心肠太软,不愿以十倍于此无辜者的生命作为代价,于是堂堂皇女只能接连不断地落荒而逃,好像一条野狗。
刚巧,我那位主人那时不止四处旅行,还热衷于传播异端邪说,既然她一再地惹出乱子,只好暂时离群索居,和树为伴,而年轻的苍鸦闯进的正是她的避难所。于是,原本都在逃离着其他人类的两位魔女扮演起师傅和学徒——
“更像是邪教祭司和狂信徒。”我说。“还有,你在空中写写画画倒是没问题,可别把窗台当成施法材料啊!”
她无视我的忠告,照旧用涂成鸦青色的指尖在半空勾勒着,拖曳出萤火组成的线条。后果嘛,则是黑曜石砌出的窗垛转眼间崩坏成一团飞沙。片刻以后,完整的图案浮现出来,那是放射状裂开的一面镜子,她随手指向其中一片碎玻璃,解释说,我们所处的位置,只不过是这如同碎镜般彼此分隔的许多世界中的一小片而已。这无数的世界,都由观测者们所造,他们将自己扮作传说中的诸神,享受片刻尊荣,然后离去,饶有兴致地观察我们的作为。但是,每个被孤立的小小宇宙终将迎来注定的灭亡,对于我们来说,这末日无需费心预言,只要源火皆都归于枯寂的那一刻就会来到。
除非,其中的某位不起眼的小人儿,也能够掌握创造不败之花的奇迹,从无创造有,由死孕育生,逆转万物必然的消逝——这套理论,我从我的主人那里已听过太多次了——怎么样,听起来很像真的,对吧?我的主人总是这么问我。
“所以呢?她当时怎么没告诉你如何办到呢?”我感到兴味索然。
看得出来,这问题也困扰了她很久。她犹豫着,回答了我。无论如何想要逃避命运,她到底没法一直躲在树林里,每天除了摘野果打兔子就是专心读书。有部下在等着她,更别说似乎还有一整个国家需要她去夺回,作为所谓的正统的继承人之类。她的叔叔和教会关系不太好,后者也期待有一位更加虔敬慷慨的君王坐上俗世的宝座,对她伸出了有条件的援手。换句话说,若她真是观测者们的造物,那她被造出来,命里就应该去为万民谋福祉,或者为万民牺牲。不过在我看来,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或许是忧虑自己刚刚结识的徒弟在俗务中耗却余生,在告别时,寒灯提议,两人以花立誓,约定在彼此的道路尽头相会,而那时,她会把奇迹的奥秘毫无保留地讲出,那朵不凋花则作为见证,赠予苍鸦。那一晚后,苍鸦意识到,她也有了使命——不是被命运授予,而来自自己的心愿。为了再次见到那奇迹,堆积再多尸骨,无论是为了活下去或作为魔法的代价,她都不会在乎。
“我可能是全部魔女当中,以自身名义屠戮过最多性命的了。”她如此总结道。我猜,她忘记计入那些为了制造新的生命形态结果弄出来传染病的同行们了,有史以来的瘟疫流行可能有一大半都跟魔女有关。
“反正除了我的主人外,你们魔女都是这样,只对彼此亲善,毫不在意那些生来就不够聪明、永远也擦不亮半个火花的笨蛋们。虽然你们大概也都是笨蛋生的。”这倒不只是我的偏见。听说,那位迄今已统治了一百多年的皇帝因此极为厌恶其余魔女。我毫不在意祂的理由到底是她们既不纳税又不服兵役,还是说真的对凡人怀有怜悯,但祂花了很大的功夫将其近乎捕杀殆尽,总算做了件好事。
“也许吧。”我似乎总算激发出了她的几分悔意,可她立刻话锋一转:“你打算要等到何时才告诉我通过空之渊的方法?寒灯大师不可能什么都不曾托付便弃我们而去,而守密的人选..不对,使魔,也就只有你而已。”
我想不出她到底只是猜得太准,还是真的有备而来。不过,拖延时间、消磨其耐心总是没错的。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除了不凋花之外,这世上还有很多谜题供你研究,何必非得送死呢?”
“倒也无妨。”她这么说着,却再次转动时计齿轮,好像其实很不耐烦似的。
曾经,走过我主人所造出的门,能去往这世上的极深与极远处。这是某次喝醉了酒后,她向我吹嘘的。奈何,我究竟缺乏人类的感性,无论用这种方便的办法见过多少奇观,也写不出诗。而自打主人离开,这些门也慢慢损坏,变得凡庸,去不了阁楼以外的任何地方。好在,这一扇还堪用。
“请吧。”我拉开那扇不起眼的铸铁门,向苍鸦谦卑行礼,作出邀请的姿态,门后袭来锻炉般的烈风,闯进一向冷冽的塔内,激出一阵水雾。
“我以为自己见过的已然太多,不会再体味到震惊这种感情了。”她站在鲨齿般无穷错生的水晶之道尽头,脚下就是蓄积着沸腾熔岩的无尽深渊,光晕炽烈,散碎在她的轮廓上,唉,怎么就这么不协调呢。
“没错,造访此地,乃探险家们毕生所求的最高成就。即使你是魔女,也当在这自然的伟力面前折腰。”我不失时机地评论道。研究眼前这处得了最初熔炉绰号的火山窟,长久以来都是学者们的重要课题,关联着什么造山事件,从中能总结出怎样的地质规律,如此种种。我相信,这少说也够浪费她十几年的时间了。
“不,不。我说的当然不是这洞窟本身,一百多年前,我可是常来这的。我关心的是那道门。从此处转瞬移至彼处,被挪动者并无损失,这当然也远远超出了魔法的范畴,应被归入奇迹之列。我可还记得上一个研究传送术的魔女——好像是叫浮星来着——被人从城市另一头的水井里捞出来时,是怎样血肉模糊的惨状。
“哎呀,不过是为了精进魔术、好成为与寒灯大师相称的学徒罢了。毕竟,上哪还能找到比地下火山口更加富含源火的地方呢。”
“那么,你应该知道,你所代行的那位苍鸦已是冢中枯骨,无论她掠夺过多少生命为己所用。除了那位皇帝,没人能活这么久。你是个无主的人偶,唯一适合的下场是被废弃掉。”
“你尽可以试试。在达成苍鸦,也就是我本人的愿望之前,我是绝不会停下的。”她转身面对着我,并无怯色。
“恕难从命。”第一律法依然起效。哪怕已知晓眼前这位人偶失去了代行的对象,它依然固执地禁止我作出任何与她为敌的举动。难道,就寒灯的看法,连这东西都比我更近于人么?不仅如此,苍鸦把最为珍惜那朵誓言之花嵌进她的机关中,作为不会干枯衰竭的心脏,而且,从她并不只是单纯履行命令、而是有所执着来看,她所分享的灵魂,恐怕远不止“一片”而已。都是魔女所造之物,她得到了更多的宠爱远比我多,而这一点都不好玩。
“真的不要打一场么?算了,其实,我固然为一位无情的魔女代行,但还没她那么草菅人命,你这种能言善道的东西也算在内。不过,别的手段,我倒是都不介意。那么,”她第三次看向时计。“时候快到了。”
什么时候?我问道。可还没等我读懂她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听见门的那头传来了相当不妙的爆炸声。毫无疑问,有人正在处心积虑地试图摧毁塔楼。我慌忙逃了回去,而她则步履悠闲地跟在后头。
是那位皇帝的部队。塔楼下方,至少有五十个披着毛皮斗篷的士兵排成队列,个个手握着一端亮着紫色电光的怪异棍棒。稍远处,几匹生着马的形状,但肌肉异常发达的怪物拉着某种圆筒,正在接近塔楼。看起来,他们对第一轮攻击的效果很不满意,打算让更为强劲的武器登场。
“我们一定可以像文明人一样达成协议的!”我向着那个戴着熊皮高帽的家伙抛出橄榄枝。他是军官,这准没错。
“你不知道么?陛下有令,凡魔法器具必须被统一处置,提炼其源火,用于有利更多人福祉的地方。就此而言,你这个东西霸占着一整座黑曜石塔楼及其秘藏,对帝国的其他子民很不公平。”
她又摊摊手。“首先,我打不赢,他们拆东西的效率可比我高多了;其次,说不定我并非有意,只是忘了隐藏行迹罢了。可惜,我好像是帝国的头号通缉犯来着,派出一整支部队来追捕我,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我早该明白过来。她无非是想要逼我做出选择,这世上最后的魔法师塔即将被攻破,而我受我主人的意愿束缚,无法离开此地,注定一同毁灭。要想不让那个通往彼方世界的唯一办法为我陪葬,就只能托付给她。
“你确实是不择手段的。”我尝试显出凶狠的声调,可我的主人希望我无论何时都能热情待客,就连这最后的努力也起到了反效果。然后,我说,我还得想想。
我们划着码头边泊着的唯一一艘船,向着天与海尽头的划去。离岸时,星星照在浮冰上,映出清亮的幽光。塔楼黝黑的身躯上不时爆发出一团电火。那光、那焰,是暗紫色的。士兵们手中我从未见过的兵器,就是以这种形式摧残着它。而空之渊就等在另一头,以惯常的沉寂,享受着屈服于它的星星的陪伴。一切都美极了,就好像冬天傍晚的所有颜色微妙地在此刻融合。如果不考虑到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和我本身,都即将消亡的话。
“你真的是最后两位魔女之一么?”我漫不经心地划着船,问道。我不太担心追兵,除非他们真的蠢到在冷水里游泳。
那么,我们都是即将消亡的末裔了。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我从不知晓何为感伤,这只是对事实的客观陈述罢了。
“那些棍子和圆筒,它们很巧妙。让凡夫们也有了近于魔法的力量。我一直都认为魔女们对源火的用法极为浪费且低效,而我总是对的。”
而她只是凝望着愈来愈迫近,已然遮蔽三分之一夜空的渊薮。片刻后,她喃喃道:
“这些都是皇帝本人的主意。既然源火无法再生,就必须确保每一次运用都恰到好处,而且能够造福大众。所以,有了能放射出电涌的军杖,有了被催化生长的家畜,有了遏制犯罪冲动的禁制咒。源火被封印进白银回路,成了批量制品,用不着了解魔法、只要有恰当的工具就能运用。你肯定想不到,在那些大城市里,每年还要来上三次安魂仪式,人们排着队,求着皇帝的官员们帮自己把不安、躁动、忿恨之类的情绪从魂灵里削除。”
“可是,再也没人会去研究传送术了...哪怕代价是让自己变成肉酱。你再想想那些士兵,换成我,只需简单地施展些在水面造冰的法术,就能轻易地把我们捉拿归案,再好好榨取源火。可他们就只会把军杖端平,对准帝国的破坏分子这一件事而已。而且,别忘了,无论怎么精明地运用,或者干脆不去运用,终有一日,一切源火都将熄灭。想想看,如果我没能再次见到寒灯,那时又会如何呢?”
“那毕竟还有很久。”作为使魔,我一向以实用精神自夸,比起我没有可能见到的未来,还是忧心一下当下更切合实际一点。这也是我同样她这样受一厢情愿驱使、始终轻率妄动的人类间主要的分别。更何况,她就仅仅是个人偶,甚至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也许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成了通缉犯、最终又连累了我么?虽然我们马上都要灰飞烟灭了,但我孤苦无聊地待了几十年,渴望被娱乐。”我停下船,继续说道:“说不定你能说服我。再往前去,你就有危险了。”小船已划出很远,暂时不必担心那些士兵,这是讲故事最后的良机了。
“简单。”她站了起来,高高地扬起瓷与银所雕琢的头颅。“我是皇帝所舍弃的半身。”
我真是健忘。我当然见过那副画像,也听过那传说:我们最最伟大仁慈的皇帝,在内战中最为血腥的施特朗堡攻城战中无数的死者落泪。由魔法制造的灵蚀病在城墙外的营地横行,受感染者失去人心,只记得如何拿剑,不断自相残杀。而城里的守军只能饮雨水、食尸,乃至更糟——即使最终获胜,夜夜仍有围攻中死去的游魂入梦,皇帝终于白了头。据说从那以后她性情有所更易,不再在意用权力制造死伤或行阴谋,因为那都是和平的必要代价。魔法要支付代价,而缔造和平,当然也是有的。
身为使魔,我不擅想象,却能够推理。若她没有说谎,想必,苍鸦——或皇帝,意识到,施行合乎大众需求的良善统治,以及穷极一生追寻寒灯,这两样使命无法由同一人完成。于是,她做出了最为周到的选择,将自己一分为二,那么。我见到的人偶,则是与寒灯缔结约定的苍鸦的二分之一。
“就是这样。”她仍在望向远方的深渊,不知是否在期待着那边的世界。“而苍鸦,最终还是实现了诺言。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
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的主人离开得并不安宁,但她仍记着一定要让世人忘却了空之渊,应当是感到失望。寒灯以为与她立誓的那人终于背弃了她,就像其他的观测者没有两样。她当然不会料到,事实原来还有如此曲折。
“上议院的元老们好像是找了替身,不断轮换吧,而且。至于那朵百合,只要每天新采一支、摆在那就好了。不朽的君王让人既畏惧又崇拜,很难会生出反叛的念头,当然也不用为了权力更迭而操心。想要如果谎言是甜美的,也能让和平永驻,谁会在意真相呢?”
“要我说,他们也的确创造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凋花。”我评论道。
“但我知道,我是说,苍鸦知道。”她转身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她那副青金石制成的眼眸,会在暗处发出鬼火似的微光。“我知道,这个世界总有尽头,单单是这样虚假的和平,绝对不够。我不在意死者,只在乎生者。而他们,只是在等待死亡,虽然那倒很是安详。”
“1B5204310C89AD01EF。”我说道。“记好了。越过界限之初,你什么都看不见,但不要惊慌。向着你自认为的前方,一直走,最终会见到一道没有颜色的桥梁。别觉得这很奇怪,你到时也会这么形容的。走到半途,从右手边跳下,一直到穿过白洞之前,都不要忘记这段咒文。否则你会被撕碎,彻底地不复存在。”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谢谢你。”她又一次做出那难看的笑容,我希望她真能花时间修理一下自己的面部机关。“你有没有想过,我完全可能只是在骗你?”
“我不介意。这至少是个不太乏味的故事。”我回应道。
“那么,再见了。等我见到寒灯,我会向她提及你的咖啡和蛋糕的。”她从船中跃出,行在水上,有刚凝结的冰壳托着她的双脚,结成微微发亮的道路,而她没有回头。我看着她逐渐缩小的背影,一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担心会有灾祸再次降临,害怕会有陨石从天而降,引发海啸把我们都抹杀掉。但是,不安分的只有海岸那边的爆炸声而已,而在海洋朝向天空而非大地的这一侧,只有沉寂的睡眠,只有那不可解的空之渊,向着虚空而行的人偶,还有在魔女的银发,在风中无常地舞动,闪烁着和星星同等的幽光。
我忠实地履行了主人的指令,细节嘛,则是我自行定夺的。有些事情不必讲出,比如,寒灯死于治不好的肺病,遗体没处可放,只能丢进塔中的地下室,说不定骨骸这会儿被炸成了粉末。比如,她持着那咒文,在某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看来,形同寒灯本人,所以才被准许通过;再比如,若她真能抵达彼世,便会将我们这片镜子的方位重新暴露给观测者们,而他们是恶意的神明,与我相同,为了排解无聊,乐于看人受苦,会不断地制造纷争和灾难,欣赏人们挣扎的样子。在所有我决定隐瞒的细节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还是我主人死前的糊涂样。那曾为观测者之一、却降格到这个世界的人们当中的魔女寒灯,挣扎了好几天才咽气,不断地重复着,她会来的,她骗了我,但她会来的。她不会真忘了吧?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为什么我必须得替她记住这秘密呢?我问道,而她转过那张丑巴巴的老脸,固执地不愿回答。
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穿过天渊,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而即便是现在,听过苍鸦的经历,我还是写不出诗。诗作为感性之发散,是最蠢不过了。一生都在追逐幻影,非要舍弃安稳的现世,为自己和整个世界都带来灾祸还浑然不觉的她,也是一样。
可我还是帮了她,虽然我如此嫉妒着有所期待、也被人期待着的她。大概,还是这样比较有趣吧,说不定,在使魔生涯的末尾,我终于能体会到观测者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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