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有了人,人穿过星系间的黑暗,然后创造出神,这样一来,人就是被照管的了。接下来有了圣歌,为地上带来太平。
——不。这不是人和神的故事,而是她和我的故事。所以,让我换种方式开始吧,像这样:
与其他人不同,从很小的时候起,希安便知道,神和天使,与故事所讲述的、圣歌所唱诵的、人们所想要敬拜的,并不是同一种。比起神灵及其使徒,更近于机器。
这是姐姐讲给她的,而她无条件地相信姐姐。即使过了这么久,在希安所认识的人与「人」当中,姐姐都是最聪明的,毋宁说,她正是一切美好品质的集合。若她并非命中注定被选为巡礼者,她想必会成为工坊的下一任首席技师。
铁之镇在各个渊底小镇最为繁荣的,而铁之镇跳动的心脏正是工坊。虽然底栖民们都遵照神的教诲,不因所拥有的而自得,不因未拥有的去嫉妒,但当他们从废渊的其余城镇交换来物品,乘汽轮归来时,攀援着巨柱、宛如漩涡状系带的星点光芒便会在水面和他们的眼中同时升起,唤起一阵思乡,随后是骄傲。为使人免于彼此的刀剑,神收回了许多感情,但这份自豪是被允许的。在这荒废乐园的底层,也只有铁镇的居民,能不在意电力的浪费,用灯火去装点他们围绕巨柱建立的家乡。
工坊能不断产出电能及产品,归功于技师的智慧,也归功于拾荒人的勇敢。虽说这壮阔无边的城的确由神所造,并且仍在由祂的园丁,也就是那些泰坦般的神代机械不断开拓和保卫着,城中依然游荡着不服教化的恶意机器。机器曾经都是驯良的,但在她姐姐患病前后,它们中已有许多屈从于天性的野蛮,甚至有极少的些许,沦为魔王的爪牙。离开护墙,去城中无光的部分回收从上层坠落的资材,渐渐成了冒险,时常累及性命。尽管如此,也不能放任工场停转,而献身于工巧技艺,本是神授予镇民的天职,也是后者的光荣所在。
希安的姐姐也听闻拾荒人的死伤,那以后,行事变得隐秘。一天,姐姐把她带到工坊中自己专用的休息室,拿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把金属手柄和数层线圈不合常理地组装了起来,连结处微微发出蓝光,她认出,那是天使的核心。它的发明者按下手柄上的钮,线圈中聚集起炽烈的电涌;松手,那电涌散去。
这无疑是一件违禁品,能对付机器,但似乎也很适合伤人,绝对不在神允许人制造的武器之列。长久以来,人都是用磁性鱼叉和微晶烟幕弹去对付恶意机器的,意在瘫痪而非摧毁,这类用具也是铁镇重要的出口品,一直如此。这样逾制的发明若是被镇民得知,想必会为她们招来持续不断的劝导,最终,她们会不堪其扰,将其放弃。
然而,那些人是短视且顽固的,机器们正变得愈发狂暴,从前的手段已不堪使用,那时她尚属幼小,也有所认识。她想起姐姐的话,既然神并非真神,那么人也就没有遵守其律令的理由,于是,她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姐姐用相同的手势回应,配上狡黠的笑容,这笑容在她静美的脸上难得一见。那么,从这一刻起,她们便不仅是姐妹,更作为同谋。而底栖民们既然团结在神的恩典之下,保有自我但也时刻坦诚,似乎不应结成这种关系。
她们所共享的秘密不只有一样。每当天使降临,姐姐总会牵着她的手,急不可待般前去查看。隔上一段不定的时间,天使便会收拢羽翼,在铁镇中央的广场上停驻片刻。人们往往无法目视天使,只见得无瑕的白光,耳闻无法理解的歌声,却能从中感到安宁和悲悯。传说中,圣咏能带走人类的罪,和酝酿着罪的孽之心。天使之歌极富穿透力,即使身处嘈杂的锻造间中,也能清晰听见,何况,镇民中,几乎不存在不渴望这乐音的,而唯一的例外,就是这对姐妹。
希安同样能领会天使想要传递的心情,但对她来说,那歌是把最动听的劝慰和最温柔的谅解强制性地注入她的脑中,她不免感到抗拒,末了只能收获一阵头晕目眩。至于她的姐姐,则有着随着歌哼唱,手上画笔不停的本领,好像从来不曾心有所感过。每当面见天使,她总是要带上速写本,用不逊于她绘制设计图的手法绘下天使的容颜。
希安不会画画——不过她照比姐姐欠缺的本领远不止这一样就是了——因此只能用双眼去看。天使总是裹着白袍,上半身与人无二,面容安宁,但并不特别美,就只是常人所该有的容貌而已。他们的肢体也呈现出人的肤色,但关节咬合处清晰可见,像是那些作为逸品被工坊制造出的自律人偶的肢体,翅膀则闪着金属的光泽。她只能将它们视作人和机械的混合,并揣测它们是否也曾有过一颗人心。令她遗憾的是,她不能向姐姐以外的任何人转述自己的发现,因为,能看清天使,是获选者的标志。这些被天使选中的有福之人很少被人谈及,但她知道,姐姐的速写本上倒是留下了其中一些的相貌。
大多数时候,天使仅仅逗留一小会儿,便扑翼飞走,继续它们传播福音的旅程。偶尔,也会有衰弱的天使到来,它们歌声如故,但发出的光极为黯淡;人们会享用它的最后一支歌,然后怀着感恩将其切割,取出核心,为工坊及其产品提供能源。书上是这么写的:神爱着人,于是用祂孩子的骨与肉哺育世界。
在希安看来,这完全是残忍的活体解剖,摧残的对象还极其像人;这时,姐姐总会摸摸她的头。当然,姐姐已经习惯了处理天使制品,并未和她共享同一份恐惧,但尽管无法理解,她还是想要慰藉希安。希安从没有告诉姐姐,这触碰令她感到多么安心,同时也是多么的哀愁。因为,天使的末路是被人类分解,而她姐姐这样出色的人类,会被天使带去面见神,她难免去想,很快,她就会失去她了。
然而,是魔王而非天使,更早地见过了姐姐。魔鬼曾被神驱逐出了人的领域,但它似乎正在回归。
在那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魔王的到来。正如天使留下圣歌般,而魔王也留下了它的音乐:刀锋般锐利的尖啸。那声响饱含惊骇,似是悲鸣,人无法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因为即使垂死,他们也感到安宁,知晓自己在神的指引下有所成就,这悲鸣只可能源自机器。不管怎样,魔王飞越小镇,身后灯光寂灭,仿佛在明亮的河流中拖曳出一串黑暗,随后栽进工坊里,很快,又挣扎着飞走了。
人们对这一惨剧的记忆时常模糊,这或许也来自神的慈爱,不愿让悲怆占据了他们本就不长的生命。但希安记得。她记得魔王的剪影,漆黑如废渊的水面,却生有鸟形。她记得的形状只是大致,因为在远去时,魔王的轮廓还在不断蠢动着,好像是它的内脏要翻转过来,将肌肤吞噬掉一样。轮廓的变换持续,悲鸣亦然,只是渐远。然后,她想起,姐姐还留在工坊里。
魔王没有直接夺走她至亲的性命,只掳去了一只眼,在空洞的眼眶中种下一朵花,花瓣染满妖冶的蓝,而花托和叶片则是暗红。这蓝色的幽花不是生长在废渊的品种,只可能来自于城市的更高层。医生试图将它取出,但手术镊伸进眼窝,却触碰到了根茎般的神经,或是神经般的根茎,花和她已然相连,无法再不伤及大脑的前提下切除。于是他只能断言,这位年轻女子正转变为一株植物。很快,越来越多植物的迹象浮现在她身上。起初是指缝间长出了菌伞,接着是四肢的皮肤变硬、变褐,犹如树皮,随后是膝盖处生出瘤节,馥郁多汁的紫色果实缀在肩窝下。她的脸倒保持了完好,可能是被那朵花当成了私人的苗圃。植物和真菌饱餐了肌肉和血液,而她则被由内而外地食尽,连黑发也转为细而软的灰色,仿佛她原本的色彩被消化,供和她共生之物分泌出自己的色彩。
哪怕是这样诡异的疾病,也没能激起镇民的嫌恶,正相反,他们竭尽所能,按照教诲,照料起这位腿脚生根,不利于行的邻人。最后,则把她移动到了温室,精心浇灌,还对着她念《圣书》,就好像她是什么观赏植物似的。这热心的人当中没有希安,仅有一次,她站在玻璃棚外,看了一眼便逃开了,她一直逃到铁镇最下方的码头,然后大口呕吐起来。她亲爱的同谋成了这副恶心的模样,而为此深感厌恶的她自己,则更加恶心。姐姐爱着她,而她竟在对方饱受折磨的时候,只想着自己的种种不适,无法分担她的痛楚,连感同身受都做不到,这是多么深的罪啊。
终于,她无法忍受,从工坊中偷出了那支已被列为禁品的枪,向温室走去。人们用照料作物的法子,在与树共生的女子头上点亮许多灯泡,于是这情形乘着明透的视线,彻底地击垮了她。花与叶是美的,尤其它们带着异世的颜色,但它们缠绕着女孩时所展现的姿态也是可怖的,刺入皮肤,蜿蜒伸展,青蓝一如静脉的颜色,而藤蔓带着刺,但只是环绕着她而并非紧缚,竟也如同拥抱。也许,它们不仅想要吸榨她、折磨她,也想让她加入它们。
悲伤的、恐惧的和绝望的眼泪簌簌掉落,但希安还是勉强抵抗着如以前一样掉头就跑的本愿,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轻触对方。
“不要。我已经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无限的低语在幽禁中伏行回响...杀了我吧,希安,在我还是我的时候。”
她以恰当的理智收回手,拭去泪,抬起枪。然后,歌声传来。圣歌灌进她的耳朵里,暂时性地封缄了一切与破坏相关的念头,无论她如何地想要开火,手指迟迟不能扣动扳机,而是颤抖着,抗拒她的意志。她只能看着天使先是试图搬动姐姐,发现无法实现后,便用人偶状的双臂环住脖颈,轻轻一扳,便将头颅取下。然而,那头颅并没有死去,而是最后一次,向希安投去悲哀的眼神,然后合拢眼睑,随天使离去。从始至终,她都以怒视回应天使的歌谣,因为它只是执行神的谕令,带走获选者踏上巡礼,或者,仅是头颅也够用了,那歌声也没有感伤悼亡的意味,是与平时无二的和乐之声。可有时候,人确实是需要亲手杀死自己的最爱的,伴着哀歌,而它连这种机会都不愿留给她。
歌声远去,希安终于恢复了行动力。她多么想要恰如其分地流下更多泪滴,但情形并不容许她专门花时间去感伤。断颈处不见血迹,反而冒出了许多丝丝缕缕的嫩芽和菌丝,一时间它们不知道该征服哪里,便向四周蔓延,结成蛛网的模样,轻盈地飘荡,眼看着会波及到温室里的灌木。它就要得逞了,即将把铁之镇的果园转为它所喜爱的腐园,但这次,她手中的枪恰当地放射出了电浆,而她持续不断地射击,精准高效地用高温离子体把每一株植物都焚为冒着烟的余烬,直到整个花园陷入火海为止。烧吧,连同她自己在内,希安抱着自焚的念头,接连开火,直到她的意识跌进一片熏烟滚滚的昏暗中。
她再次醒来,是在病床上。人们告诉她,她被烟雾迷晕,所幸气管中的燃灰都被排出,没有大碍,而她的姐姐被天使带走了。至于火灾的事情,她已经得到了原谅,一个失去亲人的人,会做出各种奇怪的事情,而神教会了他们宽容。
是的,她虚弱地点点头,没有提及她可能拯救了整个铁镇,使之避免被毒木吞没的命运。
最终,她学会了处置垂老的天使,弃置多余的肉体和金属,只留核心用作能源,原来封闭自己的感情,把生着人面的半人半机械仅当成加工素材,是这样轻易。但她还是不会作画。故人的速写本常在身边,可她没法往上添上一笔。等到她也蓄了和姐姐一样的长发,也长得比当时的那人还高时,仍是如此,绘画的天分她从来就没有过。
在这段时间里,城市正变得更加险恶起来。连一些最为古老的神代机械也悖离了神给予它们的使命,不再对城市进行修理或者扩建,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将行进路线上的一切踏为齑粉,而小型机械攻击人类的事件时有发生,不过,它们还是更喜欢互相毁坏一点,人类的血肉于之无用,而同类的部件却能拿来武装自己。拾荒队的伤亡率之所以没有进一步升高,大概完全是因为,希安完善了姐姐留下了各种杀伤性发明,扩充了铁之镇的武备。她不断作出保证,其中并没有任何异常。虽然那不合规矩之处任谁都能看出,但镇民们已经不得不接受她的小小谎言并假装一无所知了,起码他们始终恪守信条,只对机器施加武力,从不互相争斗。
更加异常的是,天使造访铁镇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再也没有带走哪怕一位巡礼者。变化也出现在废渊周边的其他人类聚落,人们纷纷怀疑,自己已经不被神所爱了。
许久以后,总算又有一位天使降临于铁镇,可它传递给人们的,不是信念,而是惶惑,因为这天使无法言语,无论人们如何地央求,它都只能以沉默回应。人们当然怜惜它的残缺,却也觉得既然如此,便只好结束它的使命,让它的心成为人类的动力源,一如神之所愿。
然而,希安却在它的脸上,找到了昔日同谋的残影。她推开人群,走到天使近前仔细端详。那眼角的弧度,嘴唇的形状,鼻骨的线条...所有种种,都是她姐姐的完美复刻,连发色都像是姐姐被夺去颜色以后的银灰色。更重要的是,她的一只眼睛湛蓝,仿佛神许诺过将会赐给人类的天空,而另一只眼的玻璃体中满是灰翳,是只盲眼,无法不让她想起姐姐被花弄瞎的那只眼。可是,天使的神情却又使她完全陌生,是不安与祈求的叠加,似乎它已清楚自己将被四分五裂的命运,并担心那一定会很痛。姐姐不会有那样的表情,而天使则总是在笑着、歌唱着的。于是她作出推断,这天使借用了她亲爱同谋的肉身,却没有灵魂,姐姐的意志,恐怕掌握在那神的手中,这便是她将其物归原主、找回姐姐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在梦中,她都无法去期待与设想。
鬼使神差般,她对着众人宣布,她听闻了其他人所不能听闻的:她已被这位天使选中,将去朝圣。无人怀疑她的话,昔日获选者的妹妹也被神选择,似乎理所应当然,而他们也太想再次看到巡礼的循环,因为这能使他们相信,自己仍没有被抛弃,在这城市的底部仍有神作为依靠。
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盛大典礼为她送行,连其他村镇的居民也前来观礼,分享这份获选的幸运。在用肉类和糕点填满她的胃之后,人们纷纷献上了自己最宝贵的珍藏,从家传的首饰,到原本要献给心上人的情诗,并嘱托她,要好好地将他们的礼物呈送给神。她想到,幸好只是礼物——神也只要求了人力所能及的礼物,明确地禁止了献祭,也许祂的确在乎人的生命,又也许,巡礼之人就是祭品本身?
这沉默天使的残缺相当严重,不只是无法发声,连翅膀也破破烂烂,金属框架上刻满伤痕,不剩几片羽毛,倒像是被用旧的渔网,根本无法拿来飞翔。这让希安犯了难,按理来说,天使该抱着她飞向城市顶端,直抵神国,而现在就麻烦多了。但只要有半点复活亲人的指望,她都不愿放弃,或者说,她无法允许自己放弃。
拾荒人曾发现过一处空中列车,轨道向无限远之处绵延,也盘旋着向上,径迹时而没入墙中,时而又从墙中现出。当时他们只当成一样趣闻向希安提起,因为人贸然离开神为人暂时安排的位置、也就是底层,是神不乐见的。虽说,神的意愿,对希安从来就没多大约束力,她听说过此事,便亲自去勘测了位置。现在,她来到登天之路的起点。古人的文字与底栖民的相当接近,只是有些生僻词汇,所以她此前轻易就弄清楚了车辆的操控界面,但到了最后,控制舱总会伸出一根带有机械臂的摄像头,发出光线扫描她的全身,告诉她,她并无车辆的操控权限,请在原地等候值勤人员或机械的协助。
古人的想法总让她无法理解,器具本该拿来分享,也能让其效用被充分发挥,可古人在灭亡之前,明明拥有过整个城市,却还是这样贪婪,偏要划定权限,把物品变作私产,也给她添了阻碍。但这次,她带上了天使。轨道车的系统用发出绿色荧光的扫描仪检查了天使的瞳孔和手掌,宣布道:
她松了口气,因猜想成真颇为自得,得意之余,学着姐姐当时对她所做过的,拍了拍天使的头,而天使竟然露出了愉快的表情,好像是在为帮上了她的忙而十分开心,残败的翅膀随着心的雀跃微微扑簌起来,擦过车厢,金属与金属相碰,发出了一阵悠长却令人倒牙的颤音。实在是太难听啦,希安说道,捂上了耳朵。
——我曾记得,但那时忘记了,如今又想起。天使正是为了慰藉人才被创造出来的呀。
就像是酸牛奶投入牛奶,把后者转为乳酪,见到天使的笑容,希安的笑容凝固了。她懊丧地揉着自己的脸,直到把它揉得麻木且发热为止,心想,自己确实是昏了头,才产生了把天使当成故人的幻觉。明明眼前这家伙霸占了不属于她的身体,是个可恶的贼,早晚她要找回姐姐,把它从这具躯壳里赶走。可她却也是全然无辜的吧,因为这并非她所能选择的。不知不觉中,希安开始用她而非它来作为代称了。
列车的运行十分安稳,这让她有了很多观光的机会。原来,从高处看去,底层是这样空旷。车辆在城市的梁柱间行进,有些结构比最庞然的神代机械还要高大十倍,而相比城市本身,底栖民的村镇显得极为微小,她必须得用上望远镜,才能在地面搜寻到铁镇的斑斑灯光,而花之镇、诗人村...这些相对小型的聚落,更是难寻踪影。在神的宏伟蓝图中,人所占据的空间怎会如此渺小。偶尔,她们也会匆匆路过作业中的神代机械,这些机器中的巨人与长者总在忙碌不停,把城市造得更加广大。这不免使她忧虑,待她回来时,她的故乡将会变得过于不起眼,以至于无法找见。
这被称为废园的荒废都市虽然宽广,但其结构总归单调,看过一处,也就看过了所有,因此,单单观光实在略显无聊。为了打发时间,希安先是翻找起从家乡带来的、献予神的礼品,尝试为这些小玩意儿编出奇妙的来历,设想出它们有种种独特之处,可她的想象力并不丰富,所得的故事也大同小异。到最后,她开始自顾自地对着天使讲说起来,有关于她对神真实身份的猜想,对废园来历的推测,对这位或那位村民的看法,以及她与姐姐间的回忆。
天使是个绝好的听众,没法用言语回应,但总是带着渴望倾听的神情,哪怕在听闻她对镇民之顽固不化作出酸溜溜的讽刺,也不停点头,好像真的能够理解,也全心全意地赞同。其实,那时她的心智已被彻底摧毁过一遍,如同白纸或失忆者一般,希安所讲述的所有,都是这纸上最初的笔迹,因此格外鲜明。
但这份乖巧无言的聆听,有时也会令希安无所适从,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来在脑中积存了这么多的言语,只是害怕会让听者生出多余的揣测、乃至产生误解,才鲜少说出。而希安一般会在车开进隧道时,借着绝对的黑暗入睡,但醒来时往往发现天使枕在她的腿上,隔着一层长裙,用脸颊贴近她的肌肤。可那并不是她的姐姐,因此她虽然能理解是自己救下了对方,才使之亲昵,也难免会感到难过。不过呢,大体上希安能抱有恰当的耐心,唯独有一次,天使对她随身保管的的画册产生了好奇,怯怯地把手探向本子,却被希安粗暴地推开。事后,希安有些不安,仿佛做了错事要补救似的,也不管对方能否吃人类的食物,就把一片面包强行塞了过去,总算再次心安理得起来。
轨道进入穹顶,也就是底层和上层的界限。在长久的黑暗中,视觉几乎失去了效用,陪伴希安的只有天使胸口透出的微弱蓝光,这多少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即使她的旅伴不能言语,连是怎么诞生的、和她姐姐的关系究竟如何,希安都全不知晓。最后,列车驶出隧道,她第一次见过渊薮之外的废园,而她得到的最初印象并不美丽。
城市的结构在下层体现为质感毛糙沉重的立方体,尚具备些许粗野的美感,而至少空间是开阔的。而这里,密布拱券、扶壁和廊柱,这形态于工程上并无必要,只是仿造于某种历史悠久的范式,有意做出古朴的质地,但又是由神代机械粗糙地不断复制,简直跟把残垣断壁堆叠到一起没有区别。就希安直观的感触,她好像身处墓地,阴森且逼仄。考虑到这区域的用途,她的印象倒是准确。
建筑相互交错、挤压着彼此,状如生长的巨树,而列车穿梭在这巨树的枝杈中,上头当然没有叶片,可也不是光秃的。比如,表面上覆盖有一层稠厚的霉菌,它们连成绒毯,附着在能贴靠的每一处。霉菌虽然低等,但也是生命,需要滋养,而恰好,有无数的玻璃棺密集地堆叠在越空建造的廊道中。它们发出幽冷的白光,用这使她联想到死亡的鬼火照亮巨墓,还簌簌地冒出水雾。
有时,给列车行进留下的空间如此狭小,这些棺椁和它盛放的尸体都近得触手可及。她留意到,玻璃匣的保存状况各异,一些破损而一些完满,空荡的、放着骨架或干尸的、尸骨无存但装满菌毯的,都在其中。结合周围弥散的湿气,可以想见,巨墓本不是为了收敛死人,而是营造出低温冬眠的环境,送古人进入长梦之处,只是从很久以前就停止了运作。水分成为雨露、尸体则是肥料,倒是让真菌富饶地生长,而霉团也可以成为一些小动物的饲料。生有肉翼,小如老鼠的生物在墙上筑了巢,时不时有几个从巢穴飞出,歇息在车窗上,用湿漉漉的小眼睛看着她们。
希安百无聊赖地观光,也不知沉郁的风景持续了多久,她忽然用余光瞥见了什么东西,便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看到了一队天使。她好奇地打量,揣测它们到底要往哪去,要给哪群人送上摄去心魄的歌声。等到她意识到它们正是向着列车而来,已经太迟了。她只来得及把速写本塞进口袋,就听得一阵不祥的巨响,只见一名天使从眼中射出赤红的光流,直接将列车及轨道从中间熔断,车厢失去支撑,倾斜着向下急坠,她慌张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全都是徒劳,她只是勉强地抓住开裂的地板,片刻以后,便因抓握不稳,变成了自由落体。
希安在飞。不,这并不是临终前的诗意,而是她真的在飞。确切地说,希安的天使正奋力扑打着残废的翅膀,同时将她紧紧抱住。无机物打造的臂弯冷硬,绝对称不上温柔乡,但她还是十分感激,总归比在墙壁和巨柱间摔摔打打、最后仍然磕碰得面目全非要强。
可天使的双翼不完满,没过多久就抵达了极限,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径自向一道平台坠落,就在希安怀疑自己到底免不了变成肉酱的时候,天使用出最后的力气,在空中调转身体,充当了跌落的缓冲。于是希安得救了,只带有轻微的恍惚和擦伤,而本就有残疾的天使在冲击力作用下,变得更加残败,眼瞳无神地睁大,外壳像蛋壳一样破碎、龟裂,还喷溅着电火花,烤焦了希安的头发。
希安摇晃着救星的躯壳,发了疯一样,似乎是以为天使和她开了个恶毒的玩笑,只是佯装睡着。直到她看清楚对方胸口惨烈的伤痕,才停下动作,怔住了,被内疚所定格。
“莉亚...莉亚,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呀,这就是你的名字。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呢...”她以为自己永远错失了为她命名、也就是将她占有的机会,因此表情怅然,像是怀抱死婴的母亲。
嘶啸。尖锐的爆鸣在亘古的廊道中层层回荡。一如往常,魔王的军乐和魔王一同来临。其他天使本向着她们而来,却不得不陷入交战中。虽说她一向对神的慈爱抱有怀疑,可也从未寄望于魔王上。她拖动着莉亚的双腿,想要把它带离这一片战场,然而,它毕竟是天使,毕竟是神用合金和矽晶所造,躯体坚固也分外沉重,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头顶,通道开始坍塌,嵌进墙壁的休眠舱崩落、坠地,玻璃迸溅,里头盛着的白骨化为齑粉;脚下,由金属所造的一切都扭曲起来,打了结,从数人宽的管线,到手臂粗细的灯杆,纷纷拧成钟乳石的形状,刺穿了天使们。
天使们被神授予了许多威能,却无法逃离这海啸般运动起来的城市本身。死者如落星般坠地,地却想要触及天空,而天使悬在刑柱上,这诚然是地狱的景象。
在被单方面毁灭的时候,天使依旧高唱着和平之歌,即使是她,在听到那乐音的时候,难免也无法自抑地升起各种各样名为爱的情绪,被音乐唤起的宁静与眼见的恐怖交叠,几乎要把她的心撕成两片。
直到它们中的最后一位也被刺透,那无法理解的歌声才终于休止,她因此解脱了些许。然后,冻结的金属海浪融解了,城市的组成部分回归它们应有的位置,道路的归道路,穹顶的归穹顶,而天使们的残骸,则像是废纸一样,先揉皱,再撕碎,横陈在地。
未及她反应过来,魔王已经迫近。它身躯庞大,悬停在空中,只张开了一对翅膀。它的锥形头颅转向她,停驻片刻。它的运算能力足以骇入由神管辖的城市本身、乃至操纵它的一部分为自己作战,那么这一刻对它来说,大概长得就像她的一生,而它刚刚用它的十二对暗红眼睛,以及其上分出的无穷尽的复眼审视了她。如果是要用将她撕碎,就像它对天使们所做的那般,似乎不必如此。
忏悔,告诉它你错了,你从不该离开底栖层,因为那以外的城市里,魔王与神不断争斗,没有人类的容身之所,而她从不该幻想废园的顶端到底有什么。
魔王回答,用它刚刚在头颅下方开辟的一张口,以及她所熟悉的、底栖民的粗糙语言。
魔王的复眼亮起,而天使们的残骸熔化,变作闪着银光的水流,蜿蜒着,流向莉亚破损的胸口。这也许能说是天使的尸蜡,用同类的尸蜡作修补,意味悚然,但的确有效。淡蓝的光重新回到莉亚的左眼中,而她赶忙凑近,扶住对方,也许能传递几分温柔——不,她在乎这东西,只因为它顶着姐姐的面孔,因此是复活亲人的必要材料,仅此而已,不会更多。
她仰起脸,还想问更多,但魔王已然化作漆黑的群蛾飞去,如同光或雾,作为微型机械的聚合,魔王可以轻易散去或成型,倒是便利。其实,在她面前现身的,也仅是魔王整体的一小部分而已。
莉亚也站了起来,她完全恢复了此前的活力,环顾四周,露出了极为天真的哀伤,孩子第一次见到动物被屠宰,认识到生命为了存在必须不断地掠夺和被掠夺,就会有这种神情。不过,很快从墙壁的缝隙中就涌出了蛛形的小型机器,将战场打扫干净。不出所料的话,一切残渣都将被复用在建造城市上,周而复始。
希安不仅失去了交通工具,也失去了镇民寄放在她那的礼物。这些承载了回忆的物件就这么轻易地散佚,而在这看不到故乡的古代陵寝中,她感到自己也渐渐失去了与过往的联系。但是为了取回姐姐的灵魂,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进发。
用步行的方式前进有百般不利,但也有一点好处。希安因此能够更仔细地端详周边环境,并尝试着用对古人的种种猜想,来活跃自己因单调地前进而变得有些空白的思绪。
她发现,冬眠舱的陈列方式各有不同,一些呈点阵状密集叠放,每个入梦者也就只拥有棺材那么大的空间;而另一些有单独的房屋。尸骨上的制服形制各异,但领口处都缀有星形徽记,而星星的大小多寡和居所的规模紧密相关,应当是阶级的标记。比如,她们现在所处的房间有铁镇工坊三分之一那么大,堪称死后世界的宫殿。连休眠舱也更精密些,配属有她一时间无法明白的设施,而全息映像则以文字形式播放出死者的墓志铭:
“罗伯·克劳特长眠于此,不必记得他打过的仗,但要记得他为拒斥聚合才光荣赴死。”
享有罗伯这名字的尸体保存得极为完好,若非半张脸不复存在,完全像是活着。罗伯的地位有四枚星徽为证,僵硬的手中尚攥着枪,抵在太阳穴原本的方位。显然,他并非死于休眠中的不测,而是有意地醒来然后自尽。希安把枪收归自己的口袋,连声道歉,毕竟她也算是盗墓嘛。
房间的一面墙被改为陈设架,她从左走到右,找到了死者曾活过的诸多证明。先是一张四口之家及宠物的合影,其中的男士应该就是罗伯;许多勋章,每一枚都以一场太空战役命名;还有一颗和镇民们玩过的速击球很像的皮球,上面印着字:“海军联赛冠军投手”。按照古人的技术,想要保存回忆之物,采取电子档案的方式似乎更加合宜,也许只是因为人难免有怀旧的倾向,只有看到实物才能真切想起美好的过去。
不管怎样,这男人的一切都早在万古前就湮灭了,徒留残响囿于墓室慢慢消散,今日才被她这么个底栖民听见。想到这,她把皮球也塞进口袋里,这男人似乎怀着高贵的本意才结束了生命,又或者,那所谓的“聚合”对他而言,比消亡和被遗忘还要可怕,留念一下,倒也无妨。
她的猜想不断滋长,但生存的压力也是确实的。她丢掉了行李,而周围的冬眠舱又不断地放射冷气,最终她不得不打起了拿那些飞行动物充饥的主意。她掏枪击落了几只,发现自己的枪法还不错,而且电浆射弹只会烧掉这些似鸟似鼠动物的一半,另一半熟得恰到好处,飘着油腻的烤肉香气。她强忍不适,拎起一只,但莉亚却颇为急切地抢走了熟肉,丢进一旁的深渊,接着两臂在胸前交叉,似乎带着禁止的含义。好吧,希安猜她想表示这东西有毒。然后,莉亚指了指另一侧的霉菌簇。那么,她是想让希安喝蘑菇汤了,而她可以略微升高核心功率、帮忙加热。
接下来她的口粮就成了炖汤,泥巴一样的墓地真菌配上冬眠舱冷凝水,不仅听起来很糟糕,尝起来更是如此。有好一会儿,希安都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会不会突然胃疼得倒地死掉,或者长出毛茸茸的肉翅和啮齿动物的大门牙。好在,这些情形只出现在她的噩梦中。但在这以自身为蓝本不断增殖的废园都市中,噩梦和现实的边界也变得模糊,她们不断经过类若的通道,回廊,岔道,有时在现实,有时在梦中,而无论何处所见,都充满了腻乎乎的黑色真菌。
不知忍耐了多久的饥寒交迫,向上的通路再次出现。紧闭的金属门扉上浮动着“紧急封锁”的字样,但是,这拦不住莉亚。神允许天使在城里畅通无阻,从而传递祂的意愿,而希安不介意借助这份方便。她没有回望,径直走进只在应急事态下亮起的红色灯光中。
若要描述通道的结构,只要用一个词就行了——向上的螺旋阶梯。但可别以为在这里行动是简单的事情。就像水流,灾难发生时,人和机器总会汇集到最容易流淌的通路,然后淤塞于此。
这里满是机器的断肢残体,机器们可以依照涂装颜色分为两组,饰有蓝色星徽的一方从上方突入,而用黑红双色螺旋作标记的另一方则把守在下,无论哪一支部队里的机器,都配备了足以称为骇人的火力。事到如今,它们仍旧用离子炮、飞弹荚舱和相控阵高斯机枪对准彼此,这些废铁之身曾由毁灭敌人的坚决意志所驱动,现今也展现出分毫不减的战斗英姿,似乎值得致敬,又好像是荒诞的成分居多。人类的遗体则因渺小难得一见,偶尔见到,也总是包裹在金属外骨骼中。古人们没有在安详中度过最后一刻,而是分为两方,为了某样东西奋战到所有人都消亡为止。
陨灭的机甲堵死了原有的通路,但也创造出了新的道路。只是高低起伏不平,时而还断续,她在这废墟中跳来跳去攀爬的时间比行走的时间还多,肯定已经运动过度了,要知道,她之前可是一直坐在次席技师的办公室里作为指挥别人的角色。虽然莉亚时不时地自愿充当拐杖,她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在来到在管道的中间区域时,疲劳已达到了顶峰。但这时,莉亚拉拉她的衣角,而她顺着对方的目光,同样瞥见了那个畸形的机器。
那机器实在无法用具体的形象来类比,因为它是由无数机械的尸首拼接而成,却又作为一个整体而运动,不止能用七只形状各异但同样颀长的胳臂在管道中攀援,甚至能够滑翔,而它用来滑翔的翅膀,很像是天使的。
希安的所有怠惰立刻一扫而空,再次手脚并用起来。这或许能解释为求生意志的爆发,其实只是受到肾上腺素和血清素的催化,和机器接到指令的过程有相同的本质。可人肉身的运动机能远逊于机械,追逐着她们的怪物又能不断改变形态,抛弃多余的部分,或者因地制宜地从四周数不清的废品中吸纳有用的元件,从而进一步提高地形适性。
她意识到,虽然离出口已经很近,但她绝没有可能逃生,那么,只有一件事要做了。她大喊着让莉亚不要管自己,而后者立刻照做。她看着伙伴以不甚逊色于怪物的敏捷逃出生天,感到欣慰。不过,她想,这不是因为她在意对方的性命,只是让其陪葬也没什么好处。然后,她举起枪,不断扣动扳机,直到枪体搭载的微型电脑发出即将过热的告警为止。
离子弹雨略微迟滞了畸形机械的移动,但她们间的距离仍在不断迫近,再过上几秒,希安就会被追上,然后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她呢?这一瞬间因她的人生已达末路,被拖得很长,足够她想起那自尽男人宁死也不要被聚合的遗言,又想起魔王那随心所欲聚集分散的形态。然后她用枪口抵住下巴,没错,她也不要被聚合。
毫无征兆地,整个管道都剧烈地摇撼起来,在更为喧嚣的警报声中开始了自我解体,她所处的部分正与其余部分分离——“授权已通过,启动最终封锁方案”——是莉亚,她抵达通道顶端的控制面板,启用了自毁程序,又一次搭救了自己。现在,莉亚正蹲在一只报废两足机甲的头部,而希安接过了她伸出了手。无定形的怪物挣扎片刻,终究无法抗衡自身的重力,坠向黑暗。虽然希安很怀疑这不会彻底摧毁它,但至少,她们不用再见面了,这就足够好了。
然后是另一阵攀爬,适才的紧张彻底透支了希安的体力,但在她的抱怨声中,她们还是离开了管道,离神更近了一些。
既然在废园中,机器不断地被制造出来,便一定有相应的生产设施——大概吧。
之所以采用模糊的说法,是因为这一层实在是太暗了。这里无疑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希安凭着在工坊时的经验,单用声音就能从中想象出与加工制造有关的工序,所以并不为间断不停的噪音所苦。但光明却是罕有的,仅来自于她一直佩戴的头灯。虽然她就身处巨型工厂中,每次却只能窥见它的一隅,见得四处扭曲的管子、缠结的线缆、组装间的基座,就好像手捧着一摞各不相干的拼图碎片,怎么着也无法组装成完整的图景。
她们很快地迷失了方向,这也再自然不过。起初她想追着那些往来不停的运载机,却很快被证明是个坏主意,因为它们总是只沿着既定的程式巡回,从不停歇也从不逾矩,完全没法借助它们找到出口。饥渴随迷路一同袭来,这回她甚至连霉菌汤都没得吃了,心情更是低落。
整座工厂无人监管却运行如常,而机器不必依靠可见光就能判断方位,那么,亮着灯是一种对能源的浪费,甚至可以说,哪怕非得让人在机器的自我复制进程中发挥什么作用,反而会降低效率吧。换言之,在古人的时代,人已经成了累赘。
铁镇的居民将工坊作为它们的主要成就,若是来到这座自动工厂,一定会大感挫败。穷尽一生磨练的技艺,其实并无太多独到之处,会轻易地被复制。而多么聪慧的人类头脑,在精密和复杂的方面都远逊于机器。技师们的临终祷告多半是“一生中有所创造,故而能无憾地回归神之身畔”,浑然不觉,就连在创造的方面,都已被超越。他们相信神的教诲,只当机器是忠实的仆人、或者忤逆的恶仆,轻视了对方的才能。.他们感到满足,不是因为已穷尽一切技艺,反是因为无知的温柔。
如果承认自己的缺陷就能换来一顿饭就好了,《圣书》里讲着,悔罪的人才能得救。她不断地琢磨着这念头,结果只碰到了一具白骨。从骷髅外罩着的绿夹克判断,那尸体是花之镇的护林员,不知如何抵达此处,却悄无声息地死掉了。她翻了翻死者留下了的背包,只找到一只锡皮鱼罐头,另附字条,上书:留给你的,好好享用吧。
这份身处绝境还有心情讲冷笑话的精神甚是可嘉,却没能博她一笑,只是加深了她的忧虑,因为变成饿死鬼怎么看都是无比灰暗的末路。不过,她还是心怀感激地与莉亚分享这变质的一餐。从天使对面包的反应上看,进食不是必须的,但却能作为享受。希安想着,既然莉亚已经搭救了她两次,至少应得到些奖赏。
半盒罐头的热量无法支撑太久,就在她已经开始策划起遗言,准备择机将其声泪俱下地嘱托给莉亚时,奇迹发生了。她的脚下竟然传来话音,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开始产生幻觉了,可那话音不断询问她,而且清晰得不像是幻觉。
她低下头,注意到莉亚已经先她一步,摆弄起这履带驱动,生着方形金属脑袋的小东西了。它用自己本身当作托盘,盛放着面饼和瓶装的清水。她不敢置信,颤抖地询问道:神只是被人编造出来,神迹绝不可能。
“我当然不是神。如果神的指令尚施加在我身上,你肯定就要饿死了,就像你刚见过的那人。不,我是这工厂本身。快谢谢我吧。”
原来,在人以外,拥有意志者不只是魔王与莉亚这名有缺陷的天使,连工厂也有了意愿,能如人般言语,了解人的渴求。神治下的废园都市正进行着变异,这变异可能连神都无法预料。转变后的工厂并没有损害希安的打算,已是万幸。但说不定,也只是她于工厂而言缺乏被利用的价值。解除了饥荒和焦渴后,她向它讲出疑问,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我要你这点可怜的蛋白质和淀粉有何用处呢?更不必说,这两样东西都能从下方的生命体中充分地取得。顺便一提,你所吃喝的,究其来源,都是对霉菌和鼠蝠进行重组的产物,而仿制食物算是我的一点小爱好。怎么样,这食材很亲切吧。”
莉亚再也忍不住笑意,只好用翅膀掩住脸。而希安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当场把这救命的营养再反刍出来,结论是,绝对不要。
不去想口粮的来历后,希安感到舒畅了许多。而工厂则点亮闲置了太久太久的仿星灯,为两人指引道路。浮想随着饱腹感同时升起,工厂非常健谈,听它的描述,神在不久前才断开了控制链路,原因未知,此前它只是按部就班地开动下属装置,在突然间才自动切换成自主运行模式。不过,这工厂的大半机构尚且依照神的意愿不问是非地运转,它目前所能控制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因此过了这么久才发现闯入的人类。
工厂说起这些元件的口吻,就好像人谈论自己的器官,但它的意念可以同时寄宿于无数处,用无数耳目观察,操纵无数各具伟力的附肢。而人的眼界十分狭窄,连同时专注于数种想法都办不到,因此她们无法设想彼此的情形,工厂觉得希安又弱小又可怜,而希安觉得工厂的生存方式值得敬畏却无法理解。她与莉亚交换了一个心灵神会的眼神,确认了天使比之机器还是更近于人。神为何要把祂的造物设计得像孱弱的人类,则是另一个难解的谜。
总之,她明白了一点,她的思想与机器的思想间,并无太多相通,就好像人如何穷尽脑力,仍无法以言语描述伽马射线的颜色。因为她单独生存,只能借并不精确的自然语言交换信息、寻求理解,因为她的肉身这样脆弱,这才使得她脑袋里装着的一切,都是只属于她的特别的念头。
幸好是如此。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莉亚明白她的愿望,因为她达成心愿的前提之一,就是抹除伙伴的人格。怀着这梦想的她还真是冷酷到了极点。
在分别前的最后一餐,工厂奉上了别样的菜肴,肉类是炸圣树星伪虾,冷盘是旧地球热带炖菜,可想而知,依旧取材于霉菌和鼠蝠,但加工得像模像样,咸和甜的滋味也恰到好处。在收获了情真意切的感谢后,工厂总结道,它耗去的运算容量和有机物储量顶多能算是微末的一点,却收获了交谈的机会,虽然交谈的对象傻乎乎的——当然,它的原话包含大量虚数、对数和机器就人类智能水平的讽刺性观点,虽然精确,可实在不便译作常人的语言。
“外面到处都是机器,你又怎会孤单呢?”希安向它提问。
工厂表示,她一看便知。一扇巍峨厚重的门洞开,炮火声如风暴般袭来。在那门以外,希安看到了一片战场,而且,数不尽的机器士兵还在从工厂的其他出口不断涌出,这些远胜过人类的战士被仍然贯彻神的命令的那一半工厂制造,往往刚投入前线就被摧毁大半,神运用它们的方式可谓近乎挥霍。至于另一边,魔王的机蜂集群也遭受着同样酷烈的伤亡,它们各自都是魔王的一道剪影、一个碎片,却也依照贯彻着完整如一的意志。可以肯定,它们对自我的认识,和工厂都不太一致,因此不能交流。
“可是,无论哪方最终得胜,现在的这个你都会不复存在啊?”希安问道。也许她和工厂算不上朋友,但至少得了它的帮助。她不希望它再度沦为无知无觉的神的工具,或是魔的组分。
——没错,我曾在此,多亏了你。所以,请不要再愧疚了呀。
神与魔的激战之处不适合人类穿过。工厂给了她们两个方案,它认为较好的策略是,取出她们的大脑,各自装进搭载了维生系统的无人机。甚至这也只是折中的方案,如果工厂如神一般善于用电讯模拟神经图谱,它更想干脆复制出两人的机器化身,或者顺着哪根线路给她们发送到顶层去,比用飞的或走的都便利得多。
“想都别想。“希安答道,也因天使的反应而宽慰些许。
那么,她们只好多等候一段时间,刚好让工厂为希安准备一套动力辅助装,顺便修修天使的翅膀。
被装进外骨骼后,她的腕力得到强化,差不多能击穿薄墙,不再会因体能的欠缺成为两人当中的累赘。考虑到下一层的特殊状况,还集成了空气循环系统,能暂时隔绝毒气和孢子。但被合金所包裹的感觉让她极为陌生,而增长的力量更加剧了这种异样感。想必,古人当中,会有太过依赖于这套装备者,他们恐怕会厌弃由柔软的血肉构造的自己,与装甲无法分离,乃至完全抛弃有机身体。那么,她下定决心,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将其舍弃。
工厂指示她们等待的神代机械如预期般到来,神和魔的交战被迫中止,双方都不愿因它的闯入招致不必要的损伤。而对着这机器中的巨兽倾泻火力实属浪费,因为它不效命于两者之一,且摧毁起来也不是易事,但闯进它的路线中更加不智。也只有她们,因为别无选择,才想到搭它的便车。工厂断定,她们同时生还的概率越有76.57%,不是很稳妥的办法。
然而,在希安看来,成为缸中之脑,乃至更进一步,被压缩成数据,比死掉还要糟糕。而且,她已进行过练习,可惜时间仓促,只能算是掌握了喷气跳跃的入门技术。她做好了概率落入那不幸的两成的准备,在机械泰坦来到与工厂露台最接近处的时候,起步,跳跃,飞到远离交战双方的高度,紧接着落到巨兽身上。然后,她意识到了疏忽,但已经太晚了。
这神代机械表面生满了紫红色的苔藓,不时还点缀有蓝花。她无法确认,但总觉得与当时感染姐姐的花极为相似。恐怕,它摆脱了神的操纵,却又被另一种东西占据,而后者役使它环绕城市,从而广泛散播孢子和种子,好创造出更多仆从。总之,它身上原本可作为把手的散热格栅全被植物覆盖,又湿又滑,无法抓住,险些要落进战场。在最后关头,她再次发动喷气系统,但已无法保证平衡性。天选地转中,她勉力调整方向,躲避着泰坦狂乱舞动着的触须,总算钻进了对侧围墙上的一处缺口。
肯定比其他下场要好吧,她如此考虑到,随后就在盘桓向下的管道壁上一路跌撞,成了重力的又一个玩具。莉亚远比她善于飞行,能够平稳地跟随在后。
最后,下落停止了。她好像又交了好运,着陆点是松软的泥土,否则就算有头盔保护,也必然会受到脑震荡。动力装的分量外加上她,在泥地间压出了一个凹坑,周围许多灌木无端受害,被撞得七零八落。
她好像掉进了花园里。这里的穹顶是无瑕的纯白,开着蜂窝状的通风管阵列,六边形嵌套着六边形,望之眼花缭乱,而且经过了刚才的颠簸,更加令她头疼欲裂。转眼间,莉亚也从中现身,旋即羽落到地上馥郁的绿意之中。此处的树丛翠绿,间或穿行有配备了园艺模块的两足步行机,以一种罕见于别处机器的慵懒,不急不慢地在这剪上一把枝条,在那洒点水花,全然忘记了对效率的追求,似乎它们不止是景观的维护者,也作为景观本身而被观赏。连滴灌装置都被设计成树篱的形状,以免轻扰了观者对这风光本是浑然天成的幻觉。
趁着对方流离于观光,她赶忙霸占了长椅,想要松松腿脚,结果却把它压垮了。而莉亚依旧为这草木着迷,而她作为灰和白的笔触嵌入这风景,提亮了整幅画面。希安想起《圣书》上的一组插图,女孩配上丝绒般细软的草地,用来表示人类终会拥有的家园。其实,自从她把镇上的温室付之一炬,便再也无法想象绿色而非红色的叶片,还有仅为美丽而生却不含恶意的花朵了。按照神的安排,这些本该司空见惯,是平稳日常的背景,却成了如此罕贵的事物,她几次历经生死边缘,才再度找回它们。
可她很快就要再次舍弃这一切。她不由得为莉亚感到抱歉。她宁愿把莉亚留在这古人所造的小小乐园,可她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尽管她从来都有选择。
她掀起面罩,胡乱地往嘴里塞了个干面饼,接着朝与莉亚相反的方向走去。室内花园的尽头设有三处透明电梯,据电梯前喋喋不休的全息导览员介绍,从她现在所处的房间向上,能抵达生态栽培区,电梯的运行速度还被特意调慢,方便乘客沿途观光。
“这一区域同时满足了移民舰空气循环和农业产出的需求,此外也能为值勤中的船员,也就是您,排解怀乡之愁,即使...”她轻按触摸屏,这饶舌的虚像闪烁片刻,消散了。她敢说,上一层里疯长的绝对不是甜美的瓜果,而是险恶得多的东西,那东西甚至能在神的指令减弱时,将神代机械掳为奴隶。
一阵倦意袭来,她返回花园,躺在倒塌的长椅上,安稳入眠,梦见了姐姐,她把绿色根蔓深植在这无毒的花园中,苍白的脸上没有阴翳,只是静美,像一支未放的百合。
希安在天花板调光器渲染出的人造黄昏中醒来,闻到百合的香气。她翕动鼻翼,想要把花香嗅得更确切些,随后惊觉,她并未卧于花丛中,只是有人将花捧到她脸前。
“很美。”莉亚说道,是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轻柔嗓音。
她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接过花束,取下一瓣,别在眼前人的灰发上。拜托了,请别再多说一个字了。但是,很美。这占据了她同谋的躯体的...生灵,很美。
希安松了口气。她对同伴能够讲话的期待,和对同伴永远缄口不言的期待完全相当。若对方能恰当地言语表露自己,那她也就没法处置莉亚了,整个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她再次强调下一段旅程的危险,其实本意提醒莉亚,只想要岔开话题,随后合拢面罩,在玻璃罩上敲了敲,表示自己没法再讲话。
这倒不完全是出于回避交流的目的,因为电梯一路上升,四周的紫红色愈发浓稠欲滴,在抵达终点后,她终于能下结论,昔日的植物园的确如她所料般生满毒木,空气里也弥漫着寄生性孢子。早先被种在这里的人类作物无处可寻,或者,早已随着这废园中最肥沃的土地一同变异。眼前是闪烁的沟壑与丘陵,但那不是神代机械的手笔,而纯粹是由过度生长的植被及其分泌物构成。而在山谷间,菌丝密密麻麻地编织成网,还盈着明灭不定的冷光。
她从导览员处下载到动力甲中的地图完全失去了指导意义,而迷失方向的不止有她们。时不时地,她能看见远方处有飞行的机械,应当是神的部属。它们自密林顶端低低掠过,以火焰涤荡这片腐坏的土地。人类起初对付森林用的是火,现在机器对付森林用的是依然是火,这传统倒是被继承了下来。树木被摧毁,菌落被点燃,长着坚固外壳的、陆生珊瑚一般的粉红生物化作碳粉。有朝一日,神也许能将此地烧尽,而灰烬是上乘的肥料,但现在,这一过程仍只是进行中。有些掠翼喷火机执行这项使命的时间太过长久,因此反倒被孢子浸染,连处理核心都遭到生物电的扰乱,因此茫然地坠毁。
希安决定追随这些机械的行迹。它们既然由神派出,一定有来处和去路,而它们用火所犁之处,森林暂时退行,却没能使她的受威胁感哪怕稍稍减轻。自从踏足此处,她就觉得遭到跟踪,这种诡异的气氛达到顶点,是在她听见那句话的时候。
“救-救-我”。有人用沙哑难听的调子说道,像是患了重度的咽炎或肺病。然而,可想而知,并不存在一位具体的求助者,仿佛周边环境本身在向她诉说。既然很难说她看到的生物群落是由某些具体的物种构成,而是跨越了分类学的界限、毫无规律地杂糅在一起,彼此相连。那么,它通过某些手段拥有了发声能力,也不是毫无可能。
她逐渐开始用有规律出现的求救声作为计时的依据,因为这里的仿星灯不似别处,完全没有昼夜明暗的变化,而始终呈现出葡萄酒的昏沉色调,仿佛沦落在异常漫长的夕照中。在她第十三次听到求救后不久,莉亚好像有所感应,变得不安起来,躲在她身后。她用动力甲铁爪扫平了周边管状的植物丛,隔着一片紫红的草地,再次看到了魔王,而且不止一只。
其中一只仍保有告死鸟的锐利外观,在空中盘旋,而另一只身上生满了蓝花,不再动弹。前者又多滑翔了几圈,发出的不是尖啸,而是低沉的哀鸣;在划过完整的七圈后,它化作虫群,四散离去。不必走进,她已能看出,死去的魔身上长着的蓝花,与她姐姐眼中的是同一种。原来那天袭击工坊的魔并非有意杀戮,它只是患了病,又把这病传染给了人。而人不如机械坚韧,因此在接触后,轻易地被感染。
另一个发现是,原来魔王也会生出哀情,虽然她不能想象,那哀情更接近于人对去世同胞的,还是人对自己折断的手足的。
火焰的轨迹将她们引向墙边,她气馁地意识到,神的操火者经由穹顶处的通道进出,莉亚当然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可她是别指望了,而动力甲是必要的防护,却也使她的身体太过沉重,超出了伙伴的负荷限度。但是,这相比更重要的认识,仅仅是小小的挫败而已。
这一层的墙由坚固的透明晶体所建构,又被几乎也是透明的三角棱形的肋条所支撑,提供了完满的全景视角。因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了城外的风景。近处是相似的水晶穹顶,应该是其他植物园,还能看到形态差异巨大的工程机械在壁外进行着扩建作业。大体来讲,废园的外廓仍遵循着几何体的形状,作为秩序的象征,孤独地耸立在赤色浪潮般的密林中。铁之镇相对于废园是渺小的,但都市相对于这生机盎然却同时也寂寥荒凉的异星,又如何不是渺小的。
至于笼罩生态区的暗红光晕,根本不是想象中仿星灯所放射出的,而是源自恒星。但《圣书》上所载的恒星是一个白炽的火球,绝不是浮动在地平线上下的黯淡天体。比之太阳,倒像是渗血的眼眸。天空也不是健康的蓝,而是熹微的暗紫,编织出黄昏的帷幕。永恒的斜阳之下,除了拔地而起的高山,甚至姊妹行星的星环,也悬于昏暗的空中,光彩清晰可见,不失为值得记录的景色,但她一时间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期待过废渊之外是繁荣的人世,和统治它的、需要反抗的暴君,在那期待破灭后,又设想起神用废园作为牢笼,把人锁在天堂之外。但她是错的,而神却是真诚的。祂已把最宜人的位置留给了人类。她迫切想要离开的,正是唯一的美好尚存之所。
或许在未来的某时,魔会被消灭,而神之机器能用合金和离子火花的铁蹄,踏平异星的原生物种,但那未来她不会见到。到那时,她,对她的回忆,连同她怀中速写本和皮球所承载的回忆都已消逝,留不下比呼吸更深的痕迹。
对生在错误时代的不甘、对湮灭的恐惧吞没了她。暂时地。
使她大感挫败的真实同时也映入莉亚的眼中。察觉到希安的绝望,天使用冰凉的羽翼怀抱着她,不能传递温度,却带有恰如其分的温存。然后,唱起了所有天使都会唱的歌。也许由于她带着缺陷,她的歌声少了安抚人心的效力,公允地讲,根本也称不上动听。人类的心意无法像机械般自由相通,也只能如此表达慰藉。
希安放任自己的心绪游离片刻,然后再次上路,忘记了答谢提供慰藉的人。
第二十五次求救声响起前,她们遭到了袭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处此地的每分每秒,都是在不停地遭到袭击,只不过这次来袭的是有形之物。半空中忽然降下斑斓的鳞粉,结出飘渺的彩虹。希安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只蝴蝶。不,蝴蝶能散播鳞粉,但翼展绝不可能长到和三人高度相当,吸吮用的口器也被一张生着三排利齿的巨嘴取代。牙齿的硬度不能与动力甲或天使的外壳相比,不必特别防范,险恶的是看似无害的鳞粉,金属一旦与之接触,便遭到腐蚀,将之转化为脆弱的松散晶体。
作为人带来的物种和当地生物的混合,它很是熟悉机器,不仅进化出了相称的攻击手段,也有意识地以植被作为掩护,依托狭窄的空间,和两人进行周旋。希安数次开火,都没能击中它。而它总能在她们放松警惕时现身,再度喷洒出毒雾,是个富于耐心的猎手。继续这样下去,动力装也要变成废铁,那时希安就会陷入更加严峻的危机之中。
于是,她放弃了与之对抗的打算,选择林木相对稀疏的路线全力逃亡,最后,干脆用电浆烧出了一条道路。此处林木已经稀疏,地面渐渐由绛红的高草丛占据,她们向着不远处的溪谷奔去,身后追捕者从坡顶掠过,再三盘桓,似乎也在权衡风险,最终不甘地离去。
处在循环重复的图景中,难免会渴望这循环被打破,不再于它破裂后显露的另一重世界,仅在于对打破这一瞬间的期许。而如果说机器所造的废园至少具备雪花般的分形结构,那么这片自然生长得来的血色草海就只能归于更为纯粹的重复,观感近似 画刷蘸上颜料,在油布上涂抹,只是这画布和整片平原一样广袤。她一想到生物聚落在一处会以高度同一的面貌自我复制,也体味到隐隐的不安。
希安暗自期许,视线中不断出现的草原,能显出分界,或至少是另一种景观。若非长久定于天幕的昏暗恒星能作为标的物,她们想必会在打着圈,不断回到原地,困厄而死。而因接收到的讯息太过雷同,她的感官也渐趋麻木。
终于,似是与她的心愿有所呼应,某样状如纺锤的巍然耸立之物出现在视线的尽头。起初是零星出现,慢慢变得密集,最后,在它们高挑身形的顶端,居然亮起了白炽的光。渺茫,又无法不去向往。
她想,原野变得十足残酷,竟用蜃楼来欺骗她,借幻景吸食希望。然而,光和蒸汽所组成的虚像难免不停摇曳,但她所见的形体却稳固地伫立在眼光中。而脚下高草的变化也是切实的,它们不再松垮地排布,而是盘曲折叠着自己,收缩身形,也变得致密,这倒是方便了步行的两人。最后,她真正走入之前看到的纺锤形之间,不得不承认,那风光不是虚假的,她的确走进了一座城市中。
说是城市,不是说废园当中孕育着另一座巨型都市,而是和她熟悉的小镇作比,规模显著地超过她的家乡。人和机械偏好直线和直角,而这座草组成的空城则不介意弯曲的轮廓。硬化过的路面是改换了形态的草地,而一座座塔楼也是植物所簇生的。仔细看去,便能在拟态出的墙和瓦上,找到肿胀致密的根茎和边缘圆润的草叶。她们越是前行,这些活着的高塔便越是巍峨,而在最远处,一座异常茁壮的塔楼刺向天穹,并击穿了废园给它设下的透明界限。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她们通往最上层的途径了。
若仅有建筑,城也不能算作城,只能叫废墟了。不,非得有居民不可,草木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它在塔楼里、街巷间化作动物的形状。所变的物种比之兽类更近于虫,四对末端附爪的细臂和胸腔相连,另一对生在尾部,应该是步足。身量是螳螂或蜻蜓似的细瘦,有着膨大的圆润头部——灵敏且各具分工、能够持握的肢体,相较体能过度发育的头脑,这些都可以被归于智慧生命的标志,至少也是足以孕育智慧的苗床。希安决定暂且将它们简单称为虫,她从来只作为技师与妹妹而活,不是什么外星生物学家,也不打算把这发现据为己有。虫高矮不一,但总归比希安略高一些,前提是它们站直的话。事实上,她见到的所有虫,全部作出腹部匍匐仆地,胸节挺直的姿态,前伸的爪中,有四只拢成环,另外两对指向天空。这姿势使她想起祈祷着的铁镇居民,在其他人与神对话时(多半是妄想出来的),她因为不虔,能够对旁人作充分的观察。
祈祷中的虫全都面那座通天塔,仿佛那正是它们的神的居所。
“你也看到了。这一切很奇怪吧?”一个疲惫的声音传来。她和莉亚同时警觉起来。她持枪待发,而莉亚将铁翼舒展为带有锯齿、适合砍杀与切割的形态。其实她们倒是一对挺好的战斗搭档,奈何废园里又许多有生与无生之物,单靠人类和残疾的天使匹敌不了。
“我只是一个衰弱又疲惫的人,不必惊慌。”作此言语者从草所仿造的诸般事物中现身。他抖落身上暗色的伪装斗篷,希安这才能够笃定,他没有说谎,那就只是一个佝偻的人,还断了腿,似是不足为惧。不寻常的是,他背上原本也接着翅膀,但现在仅余骨架,蒙了尘,带着锈迹。
莉亚倒是很热心,想要搀扶这瘸子,却被对方礼貌地拒绝。
“不必了。若非断腿,我也不会活着。我喜欢时不时地提醒自己这点。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他看向草砖铺成的台阶,坐了下去。
“还请自便。”希安收起枪。同样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虽然在这盔甲里,她因为难以确认何为自我的边界,怎么着都自在不了。她端详着瘸子的脸,感到有些熟悉。思忖片刻,终于想起:它的脸是姐姐在画册里记下的第一张脸,还附有备注:“他热爱亵渎但有趣的玩笑。”虽然憔悴了不少,还多了杂草般的乱发和油腻的胡须,但正是同一个人,绝对没错,他曾是个巡礼者,因此被她姐姐以铅笔记录。而他背上完全凋零的羽翼证实了她的推测:天使是由所人化。而或多或少,获选的人总能抵御那将恶意从人心中削除的乐音,是否,神是借助这种方式,将这些不安定因素从底栖民的小小世界里移除呢?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他挥了挥草编的拐杖,说道:“你朋友的情况看来和我一样。”
不是朋友,而是姐姐——真是如此么,身份到底由什么定义呢?她选择不去想这问题,反问道:
“我记得你,你和我一样,曾在铁镇生活过。”见对方毫无反应,她加上了比比划划,“敲打声,炽烈的熔炉,焦炭的煤烟,还有齿轮传动的噪声...这些你全不记得了么?”
仍旧是茫然。“我几乎失去了被制成这模样前的记忆。唯一记得的是,带走我的天使好像和活着的树争抢过我,我被扯掉了一条腿。很快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就像是苔藓喷出芽孢,蕨类伸展叶片的那种声音。我听见那声音,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变成了植物,向着暗红的星星生长。”他的话在化出虫形的草甸上讲出,显得格外阴沉而暗含不祥。他继续解释道,之后另一个洪亮但苍老的声音下达命令,这次是简单有效的指示,规范了他的行动。但两股意志都想夺得躯体的主导权,最后双双湮灭,只留下空无。他在这空无中苏醒,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
“然后我逃走了。逃到远离人也远离神的唯一一处,也就是这里。彷徨了很久,才找回声音。”他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按住心口,“幸好,神在重铸我的身体的时候,给了我能无需营养便长久搏动的心,可祂却忘了,我也需要一只完好的左腿。”
链条传动,齿轮咬合,算式的空白被填补,诗句得到了下阙,一切都说得通了。她盯着莉亚的盲眼,想到,是神忘记了把你修好。后者满脸苦恼,好像是在他的故事中,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倒影,可伸手欲碰,影像便消散,于是一无所得。
“让我们换个话题吧。”她的声音很轻。若是放任自己深想下去,不断地确认已无可能唤回她共犯的灵魂的事实,怕是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来,而那对所有人的生存都大为不利。
“救-救-我”。这是第三十七次了,而且听起来比之前真切得多。曾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大意是,当最后一个鬼故事被讲出,真正的恶灵就要显形了。
“闭嘴!”她尖叫,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跟上一句:“你们听见了么?这真的很烦人啊?”只要大喊出来,她就可以止住不必的思考,这招真的很奏效。
单腿的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眼神。“无时无刻。”他回应道。
无风的虚假之城里传来擦拭丝绸般的窸窣之声,这一次,从开始就跟踪着她们的那东西大概真的要现身了。希安再次做好作战的准备,与天使背向而立,分别监视两侧。
植物生长、生长,仿佛被无形之手抓着,一直拔高到与希安视线齐平的程度,然后卷曲,先是组成人形,然后是鼻、嘴、眼,多余的叶片转眼便凋萎、坠落,作为肥料汇入新的生长中。
“救-救-我。”紫色的草人嘴唇翕动,露出口中微颤的白色菌膜,那就好像人的声带和舌头,是发声的器官。他单腿站着,左侧膝盖以下不存一物,但站得却稳固。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其实她并不感到多么害怕,但真的很需要发泄一下,以射击和喊叫的方式。只一枪,她就把草人的脑袋炸得粉碎。枪口仍在耀武扬威般冒着热气,但草人被烧了个大洞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愈合,一圈一圈地螺旋向内生长,重新拼成人的面容,菌膜也涌现出来,再次颤动:
她对这可以复活的敌人已感到厌恶,为什么没半点用的草人能一再地重现,但她所惦念的那个便一去不返了呢?更别说,这种情况,异星生物群、神和魔要各负起三分之一责任。
没用的,男人劝说道,建议她节约起电浆枪的蓄能。“吃掉那腿后,它记住我了。除非把它完全毁灭,再者,又怎么能算是完全地毁灭了它呢?”
“不美。”在希安有些愕然的注视中,天使再度开口。“永远活着,永远增殖,痛苦永远回荡,不美。聚合,不美。”莉亚的语言能力进一步恢复,这本该是值得希安忧虑的事情,但她现在的想法完全偏移到了别处上。
如果这异星生物能一再复制它吞噬过的东西,那么,她身边的房屋,和有足够才智建造城市的虫,都曾被它兼并,不再单独存在,却又留下了刻印,以至于竟以扭曲的新形式得到了重现。它毁去了许多东西,但不只是消化为自己的营养,也作为保管者,珍藏着被泯灭之物的残响。
也许虫的文明因被它所食,反而得以长久留存,不然的话,可能会因为瘟疫或者内战之类而了无痕迹呢。可她并不喜欢这主意。
瘸子拒绝离开,虽然这风景如梦魇一般,却是他唯一熟识的地方。
“你早晚也会成为它的一部分的!”希安警告道。在离开了人人都和和气气的铁镇后,她总算可以充分释放自己性情中的尖刻和不留情面。
“至少,我曾在此。”他好像并不太在意自身的泯灭。说实话,换了她,成天呆在这鬼气森森的假冒城市里,也不会对生存产生太大的执念的。
通天塔——或者说,通天之树上爬满了虫,个个都是奋力攀登的样子,好像是回想起了没那么聪明的祖先们爬上爬下的身影。相较于城中的祈祷者们,这些虫应当属于行动派。直到最后,它们依旧相信,只要花费够多的功夫,爬得够高,就能免于被吸收,虽然到头来,这份乐观也没带来比盲信神明更多好处就是了。而植物群不加拣选,同样复现了它们的最后时刻。
肿块一样从塔上不规律长出的虫形,倒是合适的落脚点,不然想要从这塔去往顶层还真是不太容易。在越过了最后一只虫以后,穹顶外暗紫的天光浓郁地笼罩了她。下方是草海及活的高塔,上方是被阳光镀了层紫红的都市墙壁,中间隔着无尽的夕照,还有神代机械及其配属的小型无人机。在生态层以上,废园开始收窄,而外缘也设有供穿梭机出入的空港,入口周边悬浮滚动着看不清的小字,似乎用来指示。这才像是个人类城市的样子嘛。
也许她能找个神代机械当梯子,结结实实地锻炼下攀登技巧,但她有更好的想法。她让动力装甲把自己弹出,接着张开双臂,合拢眼帘,感受到腰际冰冷但安稳的怀抱,还有她背后所贴住的温暖的心跳。
高空的烈风吹过,与这风暴相比,她的身体太过轻盈,但她在飞。这飘然的感觉让她放松,然后困倦,最后睡着了。
在她们下方,魔王作浓雾爬升,尾随在后,就像是笼罩废园的雨云。一部分施工中的机械立刻放弃了作业,前去阻拦,但它们是遭到奇袭,因此势单力孤,无法阻拦魔的军势。它终于要抵达最上层了,从都市兴建之日起,这还是头一次,
有过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身处天堂。这也难怪,如果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头顶光环和荆棘冠的救世主高居天顶,身边环绕着奶牛似的祥云,外加一群拿着各式乐器及典章的小天使,好像随时要上演吹拉弹唱,下方安居着按照年代先后排列的圣人,他们拿云当坐垫,争论或仰望,神态自若——对于最坚决的不信者,都实在很难不产生动摇。而且,空气中有甜丝丝的馨香,还回响着庄重的管风琴声,加剧了这种不现实感——
但她很快明白过来,她看到的是古人的宗教壁画,因为上头的所有人只是用蛋彩涂抹出来,立体感是光影的错觉。神、天使、得救,她不禁哑然失笑。古人有古人的神,而底栖民的神是根据古时神明的形象所进行的二次创作,抹除具体的形象,留下规劝,还有得救的承诺。说来奇怪的是,这设施里的一切,烛台、圣坛再到壁画,全无被使用的痕迹。不似古人所遗留下来的实物,更像是景品,是对往昔生活的反映。
她到底是永远地失去了姐姐。如果她虔敬,她总是可以祷告,到死那天都可以期待祷告会突然奏效,年龄分毫不增的亲人翩然归来,跨越了时间却不因此老去。然而她清楚,从来没有神恩,也没有神赐予的不朽灵魂,灵魂只是电信号和神经递质共同编制的幻觉,会被抹去,而除了靠不住的她自己,她也指望不了别人。如果她的意志稍微软弱一点,此时正在绝望之海里漂流,大概也会抓住每根浮木,哪怕那浮木名叫信仰。
她转头,看到莉亚。后者正专心致志地唱着歌,但也顾得上给她一个微笑。人声与琴声形成和鸣。不得不说,加上配乐后,天使的歌悦耳多了。这时她恍然想起,古人早已离去,管风琴又是谁演奏的?总不会神还专门制造了个负责弹琴的机器人,还打着领结之类,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答案就明晃晃地摆在教堂中央。四对映着金属反射出的温暖烛光、表皮生有荆棘的手依照节律抬起落下,同时让四排琴键起起伏伏。但手没有连着腕部及胳膊,就只是手而已。变为手型的魔王,在为天使伴奏。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她的感性的确越过理性的控制,直接地被这乐声牵动,随音阶扬升,又被琶音冲刷得颤抖不已。一曲完了,她不服气地爬上琴凳,魔王非常礼貌地让出位置,可她所奏出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残章、不成调的断裂音符,连她自己都皱紧了眉头。
既然作为机器的魔王,所弹出的乐曲能使人的心起伏,又如何能断定它不会如人一般对音乐投注感情;而如果通晓音律——或者诗句也行——是人性的证明之一,那机器会比她更富有人性,也说不定。
魔王变换了形态,组成人形。烟色金属构成,没有五官的脸看不出性别面貌或年龄,但一望便知是人的脸。这魔变的人倒是风度翩翩,手握一支刚演变出的文明杖,一举一动都带着人所梦想的优雅和人不敢梦想的精密。然后,它略略欠身,伸出一只友谊的手,并用周身发声作出邀请:
“绝对不行。而且,你一路跟踪我们,借机潜入到了最上层,我很不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竟然能装出一副全不畏惧的架势,又不免为这样的自己沾沾自喜。说不定,她是有史以来唯一当面斥责过魔王的人,只是不知这能否算作荣誉,又会在铁镇居民当中留下怎样的名声。
魔不具表情的脸看不出意图,但毫无疑问,若它执意,希安如何拒绝,都不会有用。从它诞生起,唯有神对城市各个重要设施施加的禁制,以及神仆们的围剿,才能算是对它的阻碍。不过,或许是因这徒劳愚弱的勇气而感动一丝趣味,魔依旧彬彬有礼,收回手,然后融解,具有风度的人形如沙般消散,然后转移到准备发起作战的位置。
她和莉亚合力推开教堂大门。她本准备好对充分运用技术产品修饰,或至少也是富丽堂皇的街景发出感叹,可没料到,古代的生活区如此平淡。除了滚动播放着新闻的显示屏,以及投影在穹顶的封锁警告标志,其余的看起来并不比铁之镇更先进,以至于让她怀疑,这是有意复原农业时代风貌的结果。起码,在故乡,大家还是更喜欢拿玻璃和金属造物,而不是木头。
古人似乎对木头有异样的迷恋,沿中央步道两侧排开的房屋全为木造,刷成明艳的糖果色,各个都带着垂有常春藤的凉棚之类,开阔的院落里还有喷泉作为装点。房屋中间总是隔着好一片平缓向上的山坡,坚决不彼此贴近,哪怕那会节约空间。除了住宅,还配置了餐厅、剧院和球场,完全是历史书里旧地球时代的标准街区的翻版,个个都满足了底栖民对浪费的定义。这样的生活方式集铺张和低效于一体,除了古人沉湎于怀旧、只要一有选择就要以远古的方式过活,别无解释。
她不禁为古人的奢侈而震惊,从新闻右下角实时呈现的值勤船员数量上看,即使他们全都在此日常起居,这片现已被扩建得能装得下所有渊薮聚落居民的区域,在当时也仅仅就住了数千人。再联想到巨墓中也许是几万倍于这个数目的冬眠舱,即使在城市大为扩张的现在,废园尚无法同时满足他们的愿望,底栖民能把流水、绿地、街角的雕像仅当成梦乡,无所谓到来也无所谓永不到来,但对古人而言,似乎是必须之物,离了它就要犯忧郁症。所拥有的物件与力量增长,欲望也随之膨胀,而废园在那时比现在更加有限,容不下这肿胀的愿望集合。
废园中这层地位崇高。仅此于神之居所,从作为游客的角度,却也是极为无聊的。机械将城造成分形结构、异星的异种吞噬且融合着一切,而她一直以为有着精妙头脑,作为所有机械的最初造主的古人,也仅复刻着记忆中的过去,那甚至不是他们的记忆,只是听来的,这风景被祖辈之祖辈日夜怀念,只要一得了机会就要不计代价地重现。希安没有这种思故之情,而莉亚仅能算刚刚再次诞生,她们无法明白古人那不合理性的心愿与心情,因此感到无聊。
到头来,她只好和莉亚扔着那个海军军官的皮球玩,在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取胜后,当机立断宣告投降;或者翻翻速写本,尤其是对方一直对此很感兴趣。但她注意到,自打离开了教堂,天使就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状,哪怕在查看画册时,这副神情也没有被驱走。
最后,她干脆躺在街边草坪里,靠着观看过时了不知几百几千年的全息节目打发时间。起初是琐事组成的新闻外加超长篇电视剧,只插播了一条值得留意的讯息:主持人转达“卡萨德”号移民舰轮值委员会的决议,就从天仓五空间站潜入底层的乘客,采取投放模因病毒的管理措施,以期令其满足于最低限度的补给,且降低其攻击性,消除偷渡者破坏舰内秩序的风险。主持人也援引了值勤船员中的反对意见,一些批评者认为,这仍然不够人道,更可能触犯了模因管理法乃至宪法的某条修订案之类。她不禁去想,更不人道的解决方案是什么,绝育,切断给养,统统丢出气闸?——那也就不会有她和莉亚了。最后,废园中再不会再有人迹。不知这是否能算做残酷的玩笑,古人彻底地消失了,而对他们来说不知道算不算得人的非法乘客却幸存了下来。也难怪她打不开这城里的任何一道门,毕竟她只是废园寄生者的后代,是要被监管、被拘束的一群。
她终于对古人的婚礼告示、职务变更公告和节庆活动安排忍无可忍,干脆把记录拉到最后,总算找到一条由晦涩技术细节组成,但怎么听都不妙的公告:由于氢分子冲压装置出现故障,移民舰在减速阶段花费的的时间将远超预期;第二个噩兆是,大气光谱的分析结果所呈现出的宜居指标过于乐观,生物小组惊喜于目的地清新富养的大气,却没考虑原生生物的危险性,等发现已经太迟了。而真正宣告严酷新时代到来的标志是,轮值委员会发生了大分裂,将近一半的成员以退出作为抗议。但她总感觉,这些人不可能简单地就此罢休。
接下来,相貌各异但总带着宜人的节目主持不见了,霸占镜头前的成了穿着戴星制服的军官。后者有着土豆似的扁平长相,总是以沉闷刻板的声调,讲出凶恶的话,教人难以抓住重点。希安模糊地提取出一些信息,比如宣布物资配给令,古人们惯于拥有一切,恐怕难以接受;比如重申移民团的神圣使命,政府当局为建造飞船耗干了财富,只为了送这一小部分人逃离聚合主义者的攻势,而他们又是怎样跨越了半个银河、舍弃了无数同胞,背负着世代的责任;比如要求“聚合主义分子”们立即无条件投降,否则意识都要被提取出来扔进虚拟监狱里关上一万年。他的措辞越来越严厉,声称要采取的非常规手段也升级到苛酷的程度,但反倒显出,在空洞的警告后,他实际有多么无能为力。而再次见到他那张丑脸,已经是安保部的阵亡人员名单里了。也许,希安已经在冬眠层到工厂中的那条通道里,见过了古人的最后一战,说不定他就是在那里死掉的,带着对胜利的信念,或是对战败的绝望。
既然移民舰是为了逃离聚合主义者,意味着在那时,人自愿地上传意识、融为机械集群已成常态。安保官极力制止这行为,正说明它已在城市中泛滥。想着在自己的生命尽头也无法看到新家园完成宜居改造,对灰暗未来和有限力量的畏惧流行开来,终于使得移民们背弃了原本的追求,聚合为魔,神则因对抗魔而诞生——思路有些跳跃,却意外合理。
大概吧,不然他们还能去哪呢?而她找寻着幻影,来到作为底栖民本无法设想的极高处,结果不仅起初的目标被宣判为不可能,甚至没有一点古代历史以外的收获,她所见到的,要么无法理解,要么无法抗衡。非说的话,也就是借助天使翅膀飞翔的感觉还挺不错。
——我终于明白,我不得不回到祂身边,接过祂的使命,使唤醒了我的你免于和古人同样的末路。
走吧,她想,和莉亚一起回到故乡。虽说获选者返回废渊从无先例,想必会引发一阵困惑甚至惊恐,但她总能想出来理由的,更何况镇民们天性质朴,容易愚弄。而每当她为周围的祝祷声直翻白眼,她一定会想起这一路来见到的值得敬畏之物。即使被圣歌消去了大半私心、变得比人之本性团结了不少,人仍然是脆弱的,必须被神的园丁和卫士照管,必须有可以依赖和崇拜的对象。
“走吧,回铁镇去。要是谁再想把你拆了,我就搬出巡礼者的身份教训他一顿。”她对莉亚说道。两人共享一面长椅,为彼此留出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忽然觉得,莉亚看起来没那么像姐姐了,因为新生之故,天使要比她的血亲稚气许多。也许,她终于找到了另一位共犯,这应当也是她的上一任同谋所乐见的吧。
“怎么样?”她学着姐姐对自己所做过的,把手指插进天使松软的灰发,轻轻地拂过。她想,或许她会在未来告诉莉亚她原本的打算,并表示自己并不后悔有过那样残忍的计划,但更可能是不会,这也无妨为音乐而泫然欲泣,精擅各种技艺,或者从不站在自私的立场、总替对方着想——这些是美好的感情,但不是人类的专利。会隐瞒、会利用,善妒又冲动,偶尔恶念也会种出善果,这才是人的特质啊。
天使站了起来,小跑数步。希安用食指托着下巴,想到,自己的伙伴一定有着孩子的心性,愉快时总要跑上两步,挥洒多余的喜悦,而她也不知何时,不再把莉亚看作篡夺了身体的小偷,甚至开始觉得这家伙挺讨人喜欢的。
然后,天使转身回望,投来一个明丽的笑容,连盲眼也仿佛带了几许剔透的光。她说:
希安怔住片刻,总算回过神来,追赶起振翅起飞的天使。天使朝着丘陵顶端的指挥塔入口飞去,似要奔赴神之所在。她也匆忙跟上,边追逐边为平日疏于锻炼而深感懊悔。曾经的船员们往返于住所和指挥塔间不是靠着步行,而是有悬浮车可用,她尝试启动,仅是又收获了一连串“未授权人员”的警告。没办法了,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气管也疼了起来,只能看着莉亚渐渐变为一只飞远的灰色小鸟。难道她作为搭档就这么糟糕,以至于非得再请求神清除掉相伴的记忆不可?还是说,在神的宝座下,天使又成了祂的提线傀儡呢。
现在,她也说不准到底是否是这些荒唐的原因了。无论意愿有多么强烈,身体仍旧不争气地不肯动弹,只能眼看着指挥塔的入口在莉亚身后再度封闭。她低头喘息,镶着大理石的登天之阶倒映着她的脸,还有浓密的雨云。若说古人比之阳光更喜欢阴天,非得人造出来不可,这解释实在不足以信服。而在她想通的同一时间,尖啸和她预期中一般到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孤单的一缕。魔王为它最壮烈的战役,带上了它的整支乐团,而乐团也是魔王的一个面相。
那么,会有尖啸,有爆鸣,犹如雹块,密集地砸落,而且让人疼痛,作用于耳膜,也损伤着脏腑。嘶啸不止因魔处处受到神的限制而倍感痛苦,也是它的天性所在,正如欺诈和自矜是人的天性。如果神的时代转换为魔的纪元,即使魔不去吞并残余的人类,仅用这剔骨似的号啕取代和美的圣歌,那么,废渊的住民们若是个个害了神经衰弱,夜难成寐以致早逝,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魔唤出一只铁手,将她抓起,转眼逼近禁区大门。它想要再度施展那侵入并操纵城市本身的策略,但这次遭到了反击,白白地损失了一部分机蜂。其中一些坠毁,而另一些被对手驱策,聚拢后稳稳落地,变为有定形的战斗机甲,长出格斗刃或机炮,可见,神偏好有形、有界限之物,这或许是祂关照人类的原因。
她可以什么都不做,然后在这噪声武器的攻势下眼瞳破裂、嘴角流血而死。虽说灭亡得毫无价值,但神的援兵很快会到来,其律法能再度延续片刻,对临头灾祸浑然不觉的镇民们能继续像笼中鸟一般被呵护,一直到这一切再也维持不住的那天为止。
但是,她只是个人类。自私、只顾自己愿望不计后果的人类,时而以自由为第一性,时而视幸福或生命为最宝贵,时而觉得它们都比不得更为崇高之物的自相矛盾的人类。而相隔遥远的数千人,并不如她想找回的那一人更加具体,虽然心痛,但也不得不作出取舍。
“放我进去!”察觉到她意图对门禁施加命令,魔暂时停止了鼓噪,以让她完整地讲出话。
“非授权人员,一级紧急封锁令执行中中,仅有紧急事态应对小组、机组成员、二级安保官以上安保人员允许出入舰桥。”
“我是‘卡萨德’号最后的人类,而我正在被聚合体挟持。”
“您对自身的定义正确,形容错误。根据第452号紧急状态令,在面临聚合体威胁时,非法乘客也有避难的权限”
足以抵挡融合鱼雷正面轰击的防暴门向两侧滑去,她用人类的有限目力向其中投去一瞥,只留下光照沉郁的印象,依稀能窥见许多形态规整的矩形,不像是人类能利用的设施,更可能是计算中心之类。这也许,是她用人类的眼睛见过的最后一幅图景了,而沉郁、印象、以及有限,都将成为值得怀念的概念。随后,她欣然放弃了自身的存在,被机器的集群吞没。
她隐约觉得自己舍弃的肉身仍保持完整,只是被金属托举着、包裹住,在钢铁荆棘中安睡。但意识早已脱离了名为「我」的牢笼。她没有完全熟悉她现下所拥有的能力,但感觉很好。世界从未如此明确地向她吐露过所有秘密,这被信息与声音充满、但又能毫无阻碍地理解的感觉无比真实,而之前拿仅能借助机能低劣的有机感官、拼凑起对真实的扭曲映像的处境,倒更像是梦。她终于从梦里苏醒过来了。
而且,她之前竟将那声音称为“尖啸”,真是天大的谬误。那是所有人类同时怀有一个愿望,穷尽自身单元的算力、交换感知数据,或者驱动机械结构时,为了确保这些纷繁的进程能按照一定节律运行,报文输送不至于阻塞,而主动汇入的合声。那同一愿望,便是打破神对「人」的狭隘定义,让进化过后的真正人类获得废园都市的主导权,是遍布星球、乃至外层空间的必要前置环节。
不再有误解,因为毫无保留,心念如一。也不再有对消亡或被遗忘的恐惧,因为每一个体都由其他个体映照,借着彼此的链接而至无尽,也少有力所不能及的遗憾,因为可以随时构造出适合各种情形的器具,即使在这一瞬间无法实现,在下一瞬间也会变作可能。
现在,她和其他人类,正在和神的仆从交战。知悉在此处被摧毁的,也会于彼处复活,所以不致畏惧。上一微秒,她被离子团穿过,感受到电离出的臭氧的轻触,赞叹于切面处熔融流体形态的美妙,下一微秒,她拨动红宝石矩阵的核心,联想起黑洞吸积盘的喷流,让高斯光束锋利地刺出。而飞弹和枪弹,哪怕经过电磁轨道的加速,也慢得像四分之一速度播放的定格动画,能够规避,但要权衡算力是否要消耗在此处,因为双方都在同时作出预测,也同时被预测。战斗也进行在非可见光的层面。冰墙被凿穿又重构,杀手病毒的伪装被识破然后迭代然后再被识破,一块存在溢出漏洞的运算单元被设立,但其实是转移火力的假目标。战争在所有尺度进行,进军、撤退、歼灭、转移、佯攻、震慑、斩首、焦土策略、数据链破坏,成百上千地发生。而敌人节节抵抗也节节败退,她离自由就只有一千米,或3.72秒钟的的距离了.
谁的自由呢?这疑问像是狂风中的微小叹息,淹没在和声中。
在即将破除枷锁的确切时刻。她的所有知觉都接触到了新星爆发般的光亮,遮蔽电磁,扰乱音波。回避的指令已被彻底地传达并集体执行,但耀斑以电磁波的速度飞溅,「我」和仅剩的敌人,全都燃烧了起来,被激荡的脉冲煮沸,像飞向日冕的流星,拖出喷涌的彗发,然后,解体。
神超载了计算核心,释放出极为剧烈的电磁干扰脉冲,暂时瓦解了攻势,但也失去了对祂麾下相当一部分机器的控制权,作为代价。
缠着她的二进制蛛网缕缕断裂,不情愿地松开了束缚。她与魔的结合并不长久,只受到了轻微的损伤,比如忘掉了自己偏好的饮品,外加几句骂人话。
黑暗,静寂,她回到了沉睡着的茧中。随后,恐惧袭来,她再度孤身一人了。
她感觉自己由噪点组成的思绪中伸进了一只手,借着这轻柔的接触,她沙盘似的头脑被搅动成一些初具深浅的沟回。
——我明白你的心声了,即使我不是你一直所追逐的那人。
当那手收回时,光与声也涌现,但不是完全的。起初,只有白、黑和介于当中的许多抹灰,她踩着雪似的细沙,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被包裹在透明泡泡中,外面的响动传不进来,里面的响动也受到囚禁。在这仅存在于神所掌握的计算回路构造的世界,浓稠的白雾遍布各处,不时也显出黑色的水渍,仿佛是骨瓷的肌肤上流着沥青的血。她只能看到仅有咫尺之遥的近处,但行动却是自由的,而且能重拾自己的名字,唤作希安。
她前进,在洁白的沙漠中拖出一串脚印,但足迹也很快地没入雾中。又过了片刻,她撞进了一滩肉冻中,质感极软,又能自如流动,一如凝胶。这鼻涕虫一样的软体生物上贴附着一层五彩的油光,简直包含了整个光谱的色相。她把身子从中抽出,甩干黏液,那软体却想要追上她,但行动迟缓非常。这时她才看出,在油膜呈现的虹彩中,包含了一张人脸,或者许多人脸、或者无数张人脸。它们如酒杯中的浮沫,时而有所间隔,时而交融如一,单单是这样倒好了,这些面容现在紧闭着细缝似的眼,还都有些塌陷,宛如熔化的蜡。
她不禁同时感到恶心和厌恶,却又泛起种古怪的亲切感,刚才跌进胶体时,那流动着、无孔不入的包裹,也熟悉得恍如昨夜之梦。不管怎样,现在她不想和这玩意扯上关系。虽然她听不见,眼力也受限,但她还能用双腿缓慢行动,还没到变成肉冻瘫在地上的时候。
她没有方向地越走越远,雾气转淡,更多的凝胶团也出现在眼前。它们如此密集地出现在此,总让她怀疑是某块更大的胶冻破裂的结果。现在,它们中的一些已经恢复了行动,翻滚起来,寻找起那些只是懒散蠕动的同类。
聚合,她猛然想到这个词,只觉得很适合形容它们的行为模式,但那还代表着什么呢?
而除了胶团,沙地上的另一类东西是木偶,其实它们的形态并不接近于马戏所用的木偶,也没有滑稽可笑之处,但脑后确实带着蛛丝般纤细的提线,只是其中大部分的提线已经断裂,不再受控制的它们边抽搐边摆弄着自己,好像在测试自己的运动机能的极限似的。少数未断的线向远方伸展,偶尔一阵颤动传来,它们便随之起舞。
沿着丝线的指向,她继续向前。雾气完全地散去,可雾的帷帐后也没有显露任何的星光或月光,而铅色一成不变地充盈着这片空间,好像是它从开辟之处就有的背景辐射。而气泡始终包覆着她。她在一个诡异的阒寂场域中,眼中只见木偶和肉冻,而它们只是忙碌于被操纵或者和互相融合。 慢慢地,她因发不出声音,或者说能发出声音却没人听见,感到自己也成了木偶,开始被那银线吸引,就像扑向光亮的飞蛾。因为如果只能和自身困在一起,这囚笼终究会让人窒息,倒不如被控制着,再也不因自我所苦。
仿佛被麻醉一样,她痴迷地追着这丝线,找到了它们的源头。横亘于沙漠上空的所有木偶提线都收拢在一具干尸枯槁的掌中,这具尸体躺在敞开的休眠舱中,寿衣时一身绣着椭圆星系徽记的制服。而尽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还活着,它朽烂的指节还在几乎微不可察地做出动作。在它的操控下,木偶兵又和一些稍稍恢复活力的肉冻扭打在一起,木偶被砍杀成好几段,而肉冻则化作了浆汁,咕嘟嘟地冒着泡,最终也没法再度聚拢。
她的头脑毕竟只比姐姐差上一点,很快地猜测出了情况。这干尸恐怕就是神,肉冻许是魔。她刚才主动融入了后者,借机闯进了禁域,却险些丢掉了自我。而在这由神的眼光所形塑的世界,她找回了名字,却因被迫缄默而感到凄凉。一个由人的干尸所充当的神,比她此前所想象出的机器的神,也还要更糟,泛着古老的腐臭。她沉浸在灰暗的思绪中,而尸骸的神也向她投出提线。提线看似柔软,却轻易洞穿了阻绝声音的透明泡泡,她慌忙侧身,但那提线变了方向,再度袭来,这次,是横扫。她只好俯身应对,而当丝线纵向劈落,已经无可躲避,要把她支配,创造出一个活人偶。
带翼的少女伸出手,提线被握住。她从狼狈中直起身,拍掉身上的细沙,故作镇定地说:“我可是找了你好久啊。”
但是,莉亚抓着提线,比比划划着,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的样子。她这才注意到,莉亚的身边也裹着一层气泡。于是两人就这么互相打着手势,好像在上演一出哑剧,好让一直忙着操偶的神稍稍得到放松和娱乐。
希安从来不觉得自己很有耐心,这种时候更加如此。她脚跟施力,一跃而出,扑倒对方,两人撞到一起,在沙地上打了好几个滚,隔音泡也随之交融成更大的一只泡泡。对于泡泡之外的世界,她们仍然是沉默的,但至少在泡沫的界限以内,话语再度自由流通。
“你还真是很莽撞呢。刚才也是,现在也是。”莉亚半坐起来,说道,没忘了拭去发丝间的细沙。
“哦,所以你会说话了。”希安的声音有些失落,她仍是躺着,手指交叉枕在脑后。“我以为你又受到了神的操纵,一时间着急嘛。”
“什么嘛。”她当然不会了解,自己所有不甚体贴甚至恶毒的盘算,都在她跌向这灰色领域的瞬间被莉亚所读取,而这些,连同作为她最初动机的、对逝者的留恋,也一并地成为了学习人类以自我为中心思考方式的素材,而表露自己,正是一切话语的起点。
“还是不谈这些了吧,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好像突然变得神通广大起来,要是之前也有这些本领就好了,亏得我吃了那么多苦头。”
“我已经接过了舰长之位哦。”现任指挥官淡淡地答道,好像这是什么轻省的活计似的。
“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做。”两人看了一会儿沙漠仍在争斗着的木偶和肉冻。希安犹豫了一会儿,带着揣测的口吻说道:
“我好像知道魔王是什么了,它们是古人。无法接受终生被幽禁在废园的宿命,因此选择向另一种更加有力、寿命悠长也得多的生命形式升华。只是,和纯净派的舰队指挥层发生了冲突。”说实话,不久前那些爆炸和枪弹横飞的情景实在是太过刺激,让本就对武器稍微着迷的她一时间难以忘怀,而且,那时在高速激战中所体会的亢奋,并不是假的,当拥有机器的敏锐知觉时,更是嘹亮得犹如星云坍塌时迸发的光。“其实,聚合,也没那么糟。真的。经验之谈罢了。你看它还会弹琴呢。”
“因为,‘我爱你’的第一个词是‘我’。「我」,是「爱你」的前提。”
“欸欸欸?”希安慌乱了起来。莉亚的这通宣言似乎是包含了某种超出她人生经验的奇妙暗示,霏红一下子冲上了脸颊。是友爱,是友爱啦。这么想着,她感到心情舒缓了不少,脸也不那么发烫了,不过,还是别再继续这主题为好。
“接下来怎么办?”希安是确实地感到忧虑。城里这会儿想必已被无处不在的战争弄成了断壁残垣,而前任舰长把神的负担强加给了自己,固然保持了他个人身份的边界,可单凭人的脑力,哪怕连入了计算阵列作为辅助,以全由中央指挥塔进行管控这种低效的方式,终究还是把自己慢慢累垮了。而既然所有底栖民都遭到了模因病毒的束缚,他甚至连个后继者能难以找到。仅因希安的痴心妄想作祟,两人才真的抵达了最上层,让因故而空白地再度诞生的莉亚能够接任。如果照常发展下去,只怕“神”对废园的控制很快会彻底崩溃,而那时,就到了魔肆意妄为的时代了。
作为神,的确是很痛苦的。不然,他也不能把自己看成一具干尸吧。
“我得再想想。先要向他学会控制机器的诀窍,然后还得镇压聚合体,恢复你制造出的破坏,最后才是未来的打算,不过,我会废止天使的制造,这是肯定的。”
“真是抱歉。”希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想,根本就不是靠抱歉就能解决的问题,应该得,呃,在虚拟监狱里关上一万年才行。“但我不后悔,特别是知道你的决心之后,”这话带着些许表演的成分。其实,想到她的一时糊涂可能给故乡招致灭亡,她还是很感到愧疚。只是,忏悔也没太大好处,不如去补救,于是就有了下一句话:
“好呀。”莉亚站了起来,小跑数步。可惜希安完全被对幸福的期待占据,完全忘记了上一次莉亚做出这种举动时,随即发生了什么。然后,现任舰长打了个响指。沙地上出现了个漩涡,其大小刚好够把希安吞没。她徒然地拍打着,只是加快了自己陷落的速度,等到她从那洞窟中完全穿过,便也从神的视角所见到的世界,跌落回她仅凭肉眼看见的世界。
于是,她在平台上等候,她身边散落着有铅灰涂装的机蜂,它们中有零星地各自撤退,只作为下一次攻势的预备役,不再引发交火。起初,她能够再次捱过原本使她难以承受寂静,因为怀着莫大的希望,期待自己马上就要被无人机接走,放进哪个和莉亚比邻、灌满营养液的休眠舱,身上接着一堆线缆,在在荒凉的沙地加冕成为无神时代的共治女王——当然,是君主立宪制的,说不定能让那世界也多一份源自现实的彩色。
又过了一段时间,被脉冲瘫痪的计算集群完成了自我诊断,性能相比峰值有了8%的下降,损伤严重,只能等待替换的组件被重新生产而慢慢修复。而名为悲伤的感情开始在她心中浮现,她以为是自己为魔王打开最后一道防线所造成的危害太大,以至于莉亚忙于料理残局,忘记了仍在等待的她。
最后,效命于人类一方的机器又开始广泛地出动,作业的重心也从回收残骸,重新转向扩建城市而清理植物园。到这时,她的悲伤开始腐坏,凝结成了质地更为浑浊的绝望。她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便是,掌握了废园的最高权限后,莉亚拥有了更透彻广泛的目力,对人和事物的看法都无可避免地发生变化,而时间本身也有使一切蒙尘的功用,就像钻石成为灰烬,美人化作烂肉,更别说诺言既然轻易许下,也能轻易撕碎。
她搭乘重新修好、并对底栖民也开放使用的列车回到铁镇。出乎她意料的,她得到的接待是对英雄的,而不是对骗子的。失控的机器一个接一个地重新被纳入秩序,对它们而言一样不公平的新一期劳动契约在遥远的顶层订立,其影响终究传导至此,表现为人类村镇不再遇袭,而废渊的机械又变回了温顺麻木的种群,被狩猎时只知逃跑,留下几具残骸,成为工坊原料的来源。
不再有天使,也不再有天使之歌,从其因遭到模因蛊惑才有的相亲相爱会开始崩解,就像随醒来而被淡忘的梦,只留有一丝恬静的余味,兀自回响,慢慢失去了当初抚平人心的力量。若非当时盲从的信条早就被固定为传统,人们找回了怨恨的能力,也一定会把争端升级为更酷烈的形态,一如古人,一如古人的古人。现在,铁镇和花镇依旧会以磁性鱼叉和良种作物互相交易,但双方都觉得自己所得相比应得实在太少。
自然,也有一些只能由道德家眼中负面感情浇灌的新的欲念在生长。最终升任首席技师的她再度中止了对一切武器的研发行动,接到这要求,某个男孩感到将要丧失证明自己理论的可能,热切的期盼恶变为对老顽固的诅咒,而他终日憧憬的女孩,听说过魔王的永恒,不愿化为一抔寻常白骨的她,向往起那仍以人类自居的难以匹敌的危险生灵。
宁静水面上涟漪形成,波纹扩散,她是那投入水中,激起最初荡漾的石子。因这止水将被轻扰,莉亚感到愉快,所以,她才会以新得到的感官,以分析气味的方式,监测脉搏的方式,观察瞳孔舒张的方式,以及,最重要的,聆听希安喃喃说出的意指模糊的人类语言的方式,来细细品味对方心中占有欲败坏后的悲伤,悲伤在孤独中培育出的绝望,并对随后将会进行的历史进行推想。
——正是因为你的痴愚,你的谎言,你的独断,你对我的不能理解,我才会被你拯救。我想要保护这份宝贵的私心,因为作为新任的神或女王,是不允许拥有这份私心的。它只接受祝祷,并公平地回应祈求。而神因为在废园中近乎全能,是无法像弱小的人一样去爱的。我必须留住这份人类的自私的爱。哪怕,以使你的心再次破碎为代价。
——在我作为人的最后一瞬,总算做出了完全从自私出发的行动,也不算留有遗憾。
以及,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多余的补充:类似于“——再见。”这样以第一人称进行的叙事,是莉亚的口吻。
同样也是Vsinger NEUN 单曲《 Engelslied 》的封面。
后续可能会替换为约稿吧,但如果会去约稿,应该画师也会在很久以后才能排出档期。
内容与飞浩隆的小说《废园天使》完全无关,但我确实从他那偷了这个标题——主要是因为一时间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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