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文章中,我把“非人类中心主义”解读为“人类中心主义”的退场,自然主义的进入,这一立场否定了人类作为生态系统的绝对中心,强调自然具有独立于人类需求的内在价值。 要理解“非人类中心主义”,必须先理解何为人类中心主义。按照《韦伯斯特第三次新编国际词典》指出,人类中心主义指“第一,人是宇宙的中心 ;第二,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第三,根据人类价值和经验解释或认知世界。”这一观念萌生于文艺复兴时期,市民阶层以人权来对抗教会的神权,后来在启蒙运动中同理性结合,得到了深刻和广泛的传播和发展。人类的生产力随着两次工业革命的开展而迅猛发展,因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自然,认为人类的理性和科技可以征服自然,让自然为我所用,但是这一份傲慢带来了诸多的灾难。自然系统被简化为人类的资源库,导致过度开采,进一步让生物多样性丧失,生态链断裂。人类中心主义主导的发展使得碳排放过量并进一步影响全球气候变暖,让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影响人类的可持续发展。 当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类中心主义带来的社会、伦理、道德问题,对其反思的立场就越来越多。从文学、哲学再到新兴的电子游戏领域,无不存在反思的声音。顽皮狗公司在2013年推出的电子游戏《The Last Of Us》(直译为最后生还者,也有译为美国末日),通过其末日背景、世界观设定和叙事主题,深刻体现了非人类中心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哲学思考。 二、虫草菌变异的末日背景
《最后生还者》中一种以空气为介质传播的变异虫草菌摧毁了人类文明,这种自然生物的突变无法被人类力量所控制,人类曾试图利用科技,比如研制疫苗来控制病菌的扩散,但是迅速失败,游戏并非完全基于现实的病菌知识,而是以自然力量的不可控暗示其并非被动服务于人类,而是具备颠覆性力量,这种力量神秘且超越现实位面的所有人为的介入。甚至主角艾莉的“免疫”并非人类主动突破的结果,而是自然偶然赋予的生存特权。 变异虫草菌迅速发展,不仅仅拒斥了人类力量的介入,更是造就了一套新的生态系统,被虫草菌感染的人类已完全融入虫草菌的生态系统,成为自然选择的一部分。它们的行动遵循生物本能,而非道德或理性,完全按照了自然的丛林法则,没有善恶,只有生存与淘汰,被感染的人类没有一个出现过往的意识,全然变为了新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
《最后生还者》通过细腻的场景刻画展现自然对人类造物的“吞噬”。野草爬上废弃的混凝土高楼,青苔覆盖了锈迹斑斑的钢铁架构,自然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人类走后的空白,过去被圈养的动物进入了这一片绿色世界,成为了新的景象。整个废墟一般的地方只有墙面上的涂鸦是新的,人类的活动对环境的影响十分微小。 游戏中的一幕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出现在乔尔和艾莉到达科罗拉多大学的时候,他们发现火萤组织已经撤离,作为科技的象征的大学已经成为了废墟,树木丛生,过去关在实验室的猴子全部跑了出来,成为了大学新的主人。乔尔和艾莉在这里看到了游戏中最为壮观的一幕:长颈鹿群穿越城市废墟,近距离路过高楼。这一群长颈鹿成为了游戏中的神圣动物。这些画面传递出人类缺席后,自然依然壮美的震撼,证实人类永恒文明只是一种幻想幻想。
在人类离开城市以后,自然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展现给游戏玩家。地上的野草,它们并非完全是杂乱无章的,黄色花朵群在其中生长,玩家在隔离区和城市高楼封闭的感染区所感到的是巨大的生存压力:人群集中的地方充满了尔虞我诈和生存战争,闻风而动的怪物威胁让人神经紧绷。在自然进入的开阔地带,乔尔和艾莉都看到了平静与美好。同时,玩家在游戏中被赋予大量的漫步于森林和城市废墟的时间,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切身地去感受自然化后的场景,制作组营造的拟真环境传递了自然无需人类的讯息,试图去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
虫草病菌的出现没有原因,也没有办法去控制,人类的疫苗起不了一点作用,只能任由其扩散,它既是游戏中的最为基础的设定,也象征了游戏世界中的自然元素,正地球上的水和空气,它们的存在是一种自然元素,作为地球的生物就不得不适应的东西。 《最后生还者》对于虫草病菌的态度即为典型自然主义思想,自然主义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兴起的一种文学思潮,认为人类无法脱离自然法则,人的命运由环境、遗传、生理本能等客观因素决定,具体到游戏中的表现则是末日的人们无法脱离虫草病菌带来的巨大冲击,而这一冲击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了基于原因、理性、道德的人性的脆弱性,人类为自身和社会构建了一套想象共同体,它可以是民族、国家,也可以是一个具体的社会,因为想象的构建而使得未曾谋面的人们按照既有的类别来生活,两个中国人因民族的一致性而产生亲近感,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是,虫草病菌冲击了人类的想象建构,在迫近的生存危机和资源需求下,人类会返回原始的自然属性,出现文明社会极力否定的暴力行径。
乔尔同样经历了虫草病菌的冲击,他在最初的灾难中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起先,没有经历灾难的人们下意识相信美国政府和其执法部门,但是为封锁疫病,美国警员选择枪杀乔尔和他的女儿,抱在怀中的女儿为乔尔挡下了子弹,乔尔虽然幸存,但是他自此失去了对社会的信任,成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走私犯。乔尔的悲剧象征着社会秩序、文明、道德和人性的多重崩坏,人类的想象性建构在毫无道理可言的自然元素面前脆弱不堪,因而虫草病菌也激发了乔尔作为动物的原始野性,他不再过多思考自身行为的道德性,为自身的生存而战斗,当他受雇护送14岁少女艾莉前往“火萤”大本营,艾莉唤起了他的父爱,对死去女儿的爱投射到艾莉身上,乔尔的爱这是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乔尔和艾莉穿越一整个美国寻找“火萤”组织,从美国的波士顿隔离区出发,穿越宾夕法尼亚州,在怀俄明州杰克逊市遇到了乔尔的弟弟汤米,发现杰克逊成为一个幸存者聚集的聚落,这个聚落以血缘组合了十几个家庭,自给自足与世隔绝。
乔尔本可以独自留在杰克逊,但是他已经寻回了作为父亲的情感,决定一同出发到达盐湖城。经过千难万险到达火萤大本营以后,乔尔却被告知艾莉将会作为实验对象而接受开颅手术,很可能会直接死亡。乔尔为了救下艾莉,屠杀了火萤医院的所有人。游戏中没有给出另一种选择,诸如牺牲艾莉或达成和解,乔尔被塑造成一个为了私情而不顾人类命运的父亲形象,自然主义的父性本能压倒了社会道德,完全吻合游戏中塑造的末日环境,这样的环境中,社会中的每一个组织都处于崩坏的状态,游戏中猎人团体为掠夺资源无差别屠杀,大卫的食人族以同类为食,火萤组织为疫苗而牺牲艾莉,所有的组织为生存需要而大行暴力手段,以集体利益合理化谋杀,实则是反映了弱肉强食的生存逻辑。 乔尔为维护家人的生命,同样进入了相同的生存逻辑之中,既然旧时代的秩序无法恢复,那么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需求,反抗和杀戮都是一种达成生存的手段。乔尔自此成为了一个自然主义形式下的英雄,他是一种消极而又萎缩的英雄。在残酷的末日环境下,人类已经沦为自然法则的囚徒,渺小的个体无法冲破社会瘫痪带来的困局,而杀戮手段也只会带来循环式的悲剧。
《最终生还者2》的故事,被乔尔杀死的人带来了复仇,杀戮的悲剧重复上演。正如自然主义文学经典《小酒店》中所描写的贫困循环,肮脏的街道、弥漫酒气的“小酒店”的糟糕物理环境和邻里间的嫉妒、工友的酗酒风气、资本家的剥削的社会环境,一起形成一张将人拖向深渊的巨网,让贫穷的困境永远缠在这一环境中的人们。经历了虫草病菌和社会崩坏的乔尔和“火萤”的人们,暴力的基因和死亡的恐怖一直缠绕着他们,他们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即便他们拯救了自己的亲人,但是复仇接踵而至,将带给亲人们以痛楚。这种无意义结局彻底否定了传统叙事的救赎逻辑,回归自然主义的绝对真实。乔尔和艾莉从东海岸到西部的横穿美国之旅,呼应历史上“西进运动”的开拓精神,但实际上却颠覆了“西部代表希望”的传统救赎叙事,乔尔并非是一个为人类带来获救希望的英雄,反而仍旧是受困于环境的一个悲剧式的萎缩英雄形象。
神话学家坎贝尔在他的《千面英雄》中指出,英雄叙事共享“启程—启蒙—归来”三阶段结构,古希腊史诗中的奥德修斯是这一结构的典型,启程参与特洛伊战争,归程却遭遇海难并克服重重困难,获得了精神的成长,最终成功返回故土,成功复仇了侵占其财产的求婚者,面对后续求婚贵族家族的复仇,奥德修斯因获得了雅典娜的青睐而成功反击,英雄的主角光环让他自始至终有惊无险,拥有绝对意义的胜利。 但是《最后生还者》中的主角乔尔却并非如此,他屠戮火萤组织并救下艾莉,却没有得到艾莉的认可,她说:“我希望我在那家医院死去,那样我的生命才有意义,你剥夺了我的权利。”乔尔对此的回答是:“如果上天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艾莉认为她永远不会原谅乔尔,但是她决定试着去原谅。乔尔坚定选择救下艾莉,这是这个虫草病菌改变下的社会的最优解,艾莉早年的经历让她存有生还者愧疚情绪,她最好的朋友死于病菌感染,但是她却因为免疫而幸存,这让她深深地怀疑自身存在的价值。这时候,乔尔的坚定选择反而会让艾莉感到不安,当她有机会献身并解决自身的生还者愧疚情绪,乔尔的私情阻碍了行动,这一现实状况让乔尔的选择变得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已经放弃了所谓拯救人类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保护家人的亲情叙事似乎也成为了一厢情愿的幻想。幸而,我们看到了艾莉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愿意尝试去克服固有的自我认知而原谅乔尔。
如果说《最后生还者》系列所营造的虫草感染的自然主义性质危机是一种拷问——对于人的理性、道德、秩序是否真实的提问。那么,艾莉的回答则是一种积极的信号,她愿意去探寻修复人类道德、理性和秩序的可能性,不至于让一切都沦为虚无主义的状态。 这也在问我们玩家,当美国的现代社会崩塌以后,我们该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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