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如果说《攻壳机动队》(下称《攻壳》)探讨的是近未来背景下,人类渐趋分崩离析的灵肉关系,那么《攻壳机动队 2:无罪》(下称《无罪》)的思考则更进一步,藉由对玩偶机器人身份的辩论,深入剖析人类在自我身份认同上所面临的两难处境。
原载 离线 OFFLINE Issue 27《壳中之魂(上):后人类时代》
1995 年,押井守执导的电影《攻壳机动队》( Ghost in the Shell )上映,风头一时无两,动画技巧层面的重大突破(1)辅以令人耳目一新的近未来设定,再加上对原作风格近乎颠覆性的重新演绎和发人深省的主题,让这部作品甫一问世便被归入了杰作的行列,获得了口碑与商业的双重丰收。时隔九年的《攻壳机动队 2:无罪》( Ghost in the Shell 2: Innocence )虽然在各个层面都延续了前作的思考,却只落得毁誉参半的下场,大段富于哲思的引语令观众应接不暇,而稀疏的动作场面又为晦涩的剧情脉络所彻底淹没,批评家固然奉之为圭臬,普通观众却显然有些消化不良。
不过,若我们深入表层之下,以更为严肃的视角去检视两部作品,便会发现二者不仅在叙事层面紧密相连,而且在思想层面也是一以贯之:如果说《攻壳机动队》(下称《攻壳》)探讨的是近未来背景下,人类渐趋分崩离析的灵肉关系,那么《攻壳机动队 2:无罪》(下称《无罪》)的思考则更进一步,藉由对玩偶机器人身份的辩论,深入剖析人类在自我身份认同上所面临的两难处境。贯穿两部作品的主题,正是人类在自我进化过程中的持续异化。
别号「原作粉碎机」的押井守一改士郎正宗漫画原作的风格,除了保留下原作的世界观设定,其中的诸多幽默元素与主角草薙素子的反叛性格均被剔除;然而,他那贯穿两部电影的「傀儡谣」,却绝非凭空而造的超现实呓语。透过「灵与肉」「人与器」「进化与异化」等主题,押井守所关照的问题真实地隐藏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背面,其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忠实呈现,也让他的作品突破了传统「赛博朋克」题材的限制,成为了经得起反复咀嚼和回味的动画经典。
素子(2):「那具义体不是很像我吗?」
巴特(3):「一点也不像。」
素子:「不是指面容和体型。」
巴特:「那指什么?」
素子:「大概所有的全身义体化的生化人都会有同样的困惑:也许自己很早以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由义体和电子脑构成的虚拟人格,也许真实的『我』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巴特:「在你的钛合金脑壳里有真正的脑组织存在,你的外表也同样做成真人模样。」
素子:「可没有人能够看到自己的大脑,我的存在终究也只是由周围的状况作出相应的判断而已。」
巴特:「你连自己的 Ghost 都不相信吗?」
素子:「如果电子脑能够产生自己的 Ghost 或潜藏着 Ghost,那让我们相信自己存在的基础又是什么呢?」
熟知《攻壳》的观众或许都记得这段发生在草薙素子(下称素子)第一次见过「傀儡师」(4)之后的对话。素子幼年从一场事故中幸存,除了大脑被完整保存下来以外,全身上下皆为人造义体。虽然获得了自己的面容与躯体,但这却非独属于她一人的特征,在影片中,我们仍可瞥见有与素子拥有相同容貌的女子。这暗示着,拥有独立意识、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存在的素子,其「肉体」却是批量生产、可随意更换的,甚至可能与其他人全然一致。灵魂的独一无二与肉体的可复制替换之间,呈现出一种割裂甚至对立的状态,这让素子产生困惑,即因为肉体缺乏独特性而无法确认自己灵魂的真实存在,同时也让她不得不进一步去质疑构建「人类」存在的一系列基础。
素子的困惑与追索并非她一人独有。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对于「灵肉」关系早已有过大量的探讨,其中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即「二元论」与「一元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是最初将两者区分开来的哲学家,他们认为,生灵的灵魂有三个阶层:植物、动物和人类共享着生长与新陈代谢的灵魂,但只有动物与人类才拥有对应痛苦、喜悦以及欲望的灵魂,而理性的灵魂则专属于人类。柏拉图相信轮回转生,认为灵魂会在肉身死亡之际转移到新的躯体之上,但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则相对悲观,认为三种灵魂均会在肉体湮灭之际随之消散。而明确提出「灵肉之辩」、并将「二元论」提上台面进行讨论的人则是笛卡尔(5),他认为,灵魂并非以物质形式存在,由此也不存在于空间之中,人类的大脑更不再是灵魂安坐之地。但沿着他的思路前行,我们不仅会得到「灵魂可以脱离肉体存在」、「肉体自身无法思考」这两个结论,还不得不为灵魂创造一个独特的栖居之地,并将一切非物质的灵魂与物质化的肉体之间的互动,归因于无所不在的上帝。「一元论」则是由克里斯蒂安·冯·沃尔夫(6)最先提出,他认为肉体与灵魂不过是同一种更高等级物质在此世的不同表现形式;但在之后的发展中,「一元论」呈现出多种不同的理论形态:有学者持「只有精神才是真实存在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精神创造出的幻象」这一观点,亦有学者认为唯一存在着的只有物质,精神或灵魂则可被不断简化至物质层面。尽管存在各种立论迥异的分支,「一元论」在试图解释灵肉关系时所追求的「惟一性」,反而让其与宗教的关系更为紧密。
不论哪种理论,在剖析灵肉关系时都会遇到一道无法忽视的障壁,那就是两者之间的割裂甚至是冲突:肉体是可感、可控、真实存在的,对于自我以及他人尽皆如此;而灵魂却恰恰相反,人们只能藉由肢体行为(这其间自然也包括了说话、写作等)或外部介质(一切信息存储介质)来传递思想。换言之,如果说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是站在个体的角度去反观「存在」本身对于灵魂的依托,那么一旦我们试图跳出个体躯壳来确认个体的存在时,就无可避免地需要面对参照体系(肉体行为/物质)与参照对象(思想或灵魂)之间的割裂。
素子所面对的生存困境正在于此。失去肉体对她而言,等同于确认自身存在的坐标系不复存在,不论以何种义体取代出生时属于自己的肉身,即使这种型号的义体只生产一件供她使用,都改变不了肉身被取代的事实。在义体「取代」肉身的过程中,与肉身紧密相关的灵魂,又是否仍然是原先的那一个呢?或许对素子而言,真正重要的并不是义体的独特性,而是肉身被替换的事实:从儿时的那场事故发生起,她就再也回不到曾经灵肉合一的状态了。自那之后,她一直对自身存在怀着无止尽的质疑,无法确认现在的自己是否仅仅是过去那个小女孩的冒名顶替者(7),正如《银翼杀手》中,瑞克·戴克(8)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同样只是个克隆人一样。
如果说在「傀儡师事件」发生之前,素子不过是在质疑自己灵魂的真实性,那么傀儡师现身之后,她内心的疑问就得到了一次反向的印证:如果傀儡师的独立意志是真实的,就等同于证实了所谓的「Ghost」可以脱离肉身而存在,这也就意味着即使因为事故失去肉身,人类仍可保存一份独一无二的自我。傀儡师可以在不同义体之间跳跃的意识,为素子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如果说灵肉二者并无绝对意义上的相互依存关系,那么不仅人类长生不死的终极梦想将成为现实,人类灵魂的栖居方式也将迎来意义更为重大的变革。
然而,在素子潜入傀儡师的意志之后,才意识到「她」同样面对着缺乏肉体所带来的另一种生存困境。
傀儡师:「虽然称自己为生命体,但我还远远不够完善。因某些原因,我的系统尚缺少一些基本的生命机能,像死亡及繁殖后代的能力等。」
素子:「你不是能自我拷贝吗?」
傀儡师:「拷贝仅仅是拷贝,一个病毒就可能完全毁灭我。仅仅拷贝,还无法产生变异和个性。为了生存,也为了物种之间的平衡,生命一直在不断的繁殖和演变。细胞不断重复着死亡和再生的过程,新陈代谢,成长变迁,在它们死亡时,除了基因和后代,没留下任何东西。这是一种顽强抵抗各种毁灭性灾难的防御机制。」
傀儡师所面对的困境,恰恰源自令其得以脱离肉体的「信息化改造」背后的「复制」这一行为:灵魂在通过「复制」实现永生的同时,也面临着「完全一致」这种复制本身包涵的僵化与脆弱。与此同时,透过傀儡师的表述,我们得以用一种全新的视角来关照生命在自然状态下的生存过程,重新审视相互交织的灵魂与肉体是如何构建并运作那既坚不可摧、又灵活百变的遗传体系的。
傀儡师最终与素子的「融合」,在某种意义上可类比于人类的 DNA 在受精过程中的重组,只不过这一过程发生在数据(精神)层面而非物质层面,但其间蕴含的内核是一致的:融合完成之后形成的全新个体既不同于傀儡师、也不同于素子,她既是两者特性的共同体,也同时遗失了分别属于两者的某些特征。正如生命一直在通过繁殖与演变来保持自身的活性,《攻壳》中描绘的人类的下一次「进化」也同样建立在个体的死亡与部分特征的消失之上。
在彻底放弃对于物质存在的依赖之后,与傀儡师完成融合后的素子向我们展示了对于「灵肉关系」更深一层的阐释:对于任何生命体来说,灵魂与肉体之间的依赖与互动,其终极目的是为了完成生命的传递与对环境的不断适应,在这一语境下,所谓的灵魂是否是超越自然的独立存在、所谓的肉体究竟是血肉之躯还是数据网络,其实已不再重要。
在被问到《攻壳机动队》所构想的世界是否有朝一日会变成现实时, 押井守的回答 是: 「我觉得这已经是现实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有手机……我也有,现在只不过是把手机放进大脑里的问题。不管是在衣兜里还是大脑里,反正你离了它就活不了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说人类必须去适应科技……它也许只是在你的衣兜里,但那实际上已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押井守透过科幻在思考的,其实是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在数字时代之下面临的全新生存挑战 :在我们创造的信息总量以几何级数进行累积的同时,人类的精神存在及其演化方式已远远超过原先肉体所能承载的负荷,在这种情境之下,我们又该如何延续自身的适应能力、在自己所编织的这个全新世界上存活下去呢?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世阿弥《花镜》
在贯穿《无罪》的大量引语中,日本能乐戏剧作家世阿弥的这四句话反复出现,并且在视觉和听觉层面都得到了极致的呈现。陀古萨(9)望着眼前冒出的四句话怅然若失地念着,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在探访黑客金(10)的过程中陷入思维迷宫,如棚头傀儡般为其所控制。
这四句话,或许是在透过提线木偶的处境来暗喻人类自身的命运:人的一生就像木偶一般,往往受到或隐或现的外力操纵,而当维系我们行为的那根线断裂之时,生命也就随之划上句号,这副血肉之躯也会像木偶一般失去行动力。对于木偶来说,赋予它生命的,是同时也控制着其行为的那根提线,对于人类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我们骄傲地认定我们的存在是依托于自我的自由意志之时,是否考虑过外界对我们的影响?生命的真相,又是否是一场木偶剧呢?
回头检视《无罪》中的每个角色,几乎都能发现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非人」一面:巴特的义体化程度越来越高,就连他的爱犬也是一只克隆犬;陀古萨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刚调入九课的新兵,脑部的网络化改造让他面对黑客的入侵时毫无还手之力;黑客金则选择了彻底放弃自己的肉体,栖居于人偶之中,以期成为更加完美的人类;而在傀儡师事件后,以纯粹的网络信息流形态存在的素子,更是自始至终未以人类的形态出现过。
哈拉维(11):「人类为什么要如此迫切地想做出和自己相似的形态呢?你有孩子吗?」
陀古萨:「有个女儿。」
哈拉维:「孩子在通常所谓的人类规范之外,也就是说,拥有确定的自我,这种完全按照自己意志行动的人才能称之为『人』。那么作为人类的前阶段,在混沌中生活的孩子是什么呢?很明显,内在异于人类,却又有着人类的外表。女孩子玩过家家用的人偶,不是真实的婴儿的替代或是练习道具,女孩子也绝不是在做育儿练习;不如说玩过家家和现实中养小孩相近吧。」
陀古萨:「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哈拉维:「也就是说,养儿育女是创造人造人这个古老梦想的最快实现方式。」
不论是影片结尾处陀古萨女儿怀抱的洋娃娃,还是在黑客金的宅邸中献上热茶的自动玩偶,抑或在开头残害用户并试图自爆的玩偶机器人,《无罪》中所有角色与真实人类的疏离感几乎都是透过「恐怖谷」效应得以实现。当这些以人类为模型的替代品在细节层面与人类达到相当高的相似度之后,我们也就随之改变了审视的标准:从最初注目其与自己的相似之处,转而变为了那些相异之处。
标准变化的背后隐藏着我们对于自我身份充满讽刺的不确定。在玩偶与我们差距较大时,我们选择在其面容中寻找自己的影子,或是将自身投射至这非人之物之上,以实现隐藏在内心深处那造人的宏愿;而当玩偶的面目与我们快要别无二致之时,却又感受到了一丝威胁,似乎自己身为人类的独特性将遭到挑战,甚至有朝一日为玩偶所取代。
「表面上看似活着的事物,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活着;与之相对地,对没有生命的事物,会产生反而说不定活着的疑问。要问为什么人偶让人感到惴惴不安,那是因为人偶是人类的雏形,也即是人类本身。『人类是否被还原为了简单的装置和物质』这一恐惧,也就是人类对『自己可能本来就属于虚无』的恐惧。」—— 金
如果我们将《无罪》中出现的「类人物」做一个排列,会发现从洋娃娃、提线木偶、自动人偶再到玩偶机器人,机械的复杂程度越来越高,其与人类的相似度也逐渐增高,直到如巴特这样进行了全身义体化的人类,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终于彻底模糊。当机器具备人类的形态特征后,其行为方式也会向人类靠拢,正如人类进行义体化后,也会拥有机械的缺陷一样。前者体现为被灌注人类灵魂的机器人为了避免被遗弃和伤害的宿命,选择以自爆来违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第三条(12);后者则经由巴特与陀古萨的电子脑先后在杂货店和金的寓所被入侵的桥段得到了细致呈现。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无罪》所展现的信息时代里,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并非面对海量资讯时肉体的不堪重负,反而是经由义体化或电子脑植入后面临的身份危机。表面上看,电子脑的植入让人能够实现与他人随时随地互联,轻而易举就能引用外部存储器中的海量信息表达当下所想,但在看似不断「前进」的、更为便捷高效的生活方式背后,身为人类的独特性也在机械的辅助下实现了不可逆转的「退化」。 我们能够借助科技所做的事情越多,也就意味着在失去科技之后所能做的事情越少。 尽管这种威胁看似远在天边,但真正可怕的正是对这一点的忽略。机械的出现诚然让我们得以完成诸多从前无法想象的工作,人类的生存状况也显然获得了改变,但当这种改变从外部转向内部、进而撼动人类在个体层面的存在方式时,留待我们思考的,或许就不再是如何去改变这个世界,而是如何去接纳一个逐渐机械化的自己了。
「 18 世纪的人类机械论,借助电脑化和义体化的技术再次复苏。从借助计算机使得记忆的外部储存成为可能的那一刻起,人类为了扩展生物机能的上限,积极地延续着将自己机械化的道路,这是人类超越达尔文的自然淘汰学说、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摆脱进化论束缚的意志表现,同样也显示出了想要超越孕育自己的大自然的意志。幻想给生命装备更完美的硬件,正是这一噩梦的根源。」 —— 金
人类个体的机械化,是与通过创作人形机器人实现造人梦想全然相反的进程,然而两者的目标却是相同的:超越自然的束缚,规避死亡的宿命,实现人类的「下一次进化」。但机械化与信息化这两者本是一体两面的存在,我们所追求的属于「未来」的信息化,其根基本来自属于「过去」的机械化,前者只有依托于后者才可能存在。二者都在某种意义上剥夺着人类足以定义自己的个性特征,因为不论机械化还是信息化,本身都是对自然存在的背离;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人类在恐惧着植入机械将自己物化的同时,也在向往着通过融入信息流来实现自己的不朽,却在根本上忘记了物化与不朽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生命本身的珍贵,或许正在于它的速朽。在拒绝死亡的同时,我们同时也拒绝了生命的价值;在拥抱信息化改造、实现肉体进化的同时,人类的独特性也随着生物属性的剥离,向着陀古萨女儿手中的那个玩偶不断退化。恐怕这也是在影片的最后,巴特呆呆地望向那个洋娃娃,陷入久久沉默的原因吧。
「『悲于鸟血,而不悲鱼血,有声者幸也。』人偶要是能说话,大概也会喊出『我不想成为人类』这样的话吧。」——草薙素子,引斋藤绿雨《半文錢》
若跳出人类视角的局限,从玩偶机器人的角度出发再来思索其存在,我们便不得不直面另一个难题:如果义体化的人类与被注入灵魂的机械人偶,只不过是从相异的方向出发、最后却抵达同一个终点的两种存在,那么人类是否仍有资格决定玩偶机器人的命运?素子对被绑架女孩行径的叹息,或许是源自其脱离肉体后得到拓展的视野,又或许与其自小被剥夺肉体的经历与玩偶机器人本无二致,但凝聚在这短短一句话中的怜悯之心,却是超越了狭隘的种族观念,是从更为广义的「生命」角度给予无法发声者的关照。
在将视角自人类自身转移到关注其他生命形式的存在之后,人类的形象也终于在本片中呈现出了一份难得的美好:当装有一双义眼的巴特亲自为那只名为加百列的克隆巴吉度猎犬准备晚餐时,他身上所有曾经让人感到疏离的元素都被这无比家常而温暖的一刻冲淡。也正是在这再平凡不过的一刻之中,《无罪》完成了对其叙事另一极的构建: 亟待进化的,并非只有人类的智识与肢体,同时还有在崭新的语境下,人类对于自身与世间万物的认知。
进化与异化/ Evolution & Alienation
素子:「另外,如何保证我依然是『我』?」
傀儡师:「无法保证,人类本身就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希望保持自我的『我执』一直在限制你。」
素子:「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选择我?」
傀儡师:「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如同在镜中相对的实体和虚像。我连接在一个庞大的网络上,我自身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对尚未接触体验到的你而言,也许只能感知其为一道光芒。吾等均曾束于一隅,故需彼此比邻而连。我们一切的集合体虽只依附于些微小的机能,但现在是时候冲破捆绑我们的樊篱枷锁,升入更高层的构造。」
士郎正宗将《攻壳机动队》的故事时间设定在 2029 2035 年。在那个时代,世界已经历了四次世界性大战,其中第三次世界大战为核战争,第四次则为非核战争,也被称为「第二次越南战争」。世界格局在战后出现了颠覆性的改变,由于拥有可净化核污染的独特技术,且几乎置身第四次世界大战之外,日本再度复兴,几乎完全依赖科技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美国则在侵略墨西哥的战争失败后分裂为三个部分,再无曾经的国际影响力。人类科技迅猛发展,开始以义肢来弥补和修复生理缺陷,并通过电子脑植入技术使人们得以在不借助一切外部工具的条件下即可「联网」,由此,人类的生理极限也获得了长足拓展。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人类都走向了新一轮的复兴,从外在和内在两个方向起始:核武器的危害骤减使人类不必再时刻担心自我毁灭,对科技发展的潜在忧虑为发展本身所化解;机器人技术的高度发达使人类从体力劳动中解脱,电子脑植入更是在生理上打破了过去人们彼此隔绝的状态,人类的大脑运作效率不仅大幅提高,而且能够实现更高层次上的集体协作。
科技再一次改变了人类的命运。然而,这次复兴却绝非看上去那般美妙,围绕电子脑植入发生的黑客犯罪与人工智能高度发展之后产生的道德困境,都在不断迫使人类拷问着自己: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人类是否也同时走向了异化?当我们藉由信息革命完成了灵肉分离,通过机械植入与替换模糊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后,厘定何谓「人类」的标准,是否就该适时而变?种种问题影响的不只是人类对自我的认知与界定,还有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其造物之间的相处之道。
素子:「正如要有林林总总部分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人,而其中每一部分又要有千差万别,才得以构成迥然不同之人。异于他人的面容,下意识里的声调,梦醒时所见的手掌,儿时的记忆,未来的命运,以及我的电子脑所触及的信息海洋。所有的这一切,孕育了『我』。个人意识的升华使我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同时也将我限定在『自我』之中。」(13)
巴特:「这就是促使你将沉沦的躯体沉入海中的原因?你在漆黑的海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傀儡师:「你我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朦。」
隐藏在人类不断利用科技进行自我改造背后的驱动力可归纳为两点:实现意识层面的永生和获得创造生命的能力。前者即为通过人工义体的更迭规避肉体的衰老与灭亡,如素子与傀儡师的融合;后者则是通过给予非生命体以灵魂的方式来实现,如素子将自我数据下载至无心智机器人身上,亦如机器人工厂将被绑架儿童的意识灌入性爱机器人之中。 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将这两点联系到一起,不难发现这恰恰是人类一直以来对于「神」的定义。对这两种能力的追逐,也表明在人类认知中对自我下一形态的期许,正是完成从「人」到「神」的蜕变。
当素子潜入深海之中,逼近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之时,她也就抵达了与人类穷尽感官机能之后相似的空灵状态,唯有在这一刻,她才能够忘却自己全身义体化的事实,以一个超越肉体的灵魂的视角反观自身。此际的素子已近乎完成了意识层面的永生,却仍未获得创造生命的能力。她所面对的身份危机也在很大意义上影射着人类进化至第一次触碰「神之领域」时感受到的冲击: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在于其所能,而在于其所不能。定义「人类」这一种族概念的并非人类「无尽」的创造力,而是人所不能为之事。换言之,当我们逐步突破束缚肉体及精神的壁障,走入无限时,也就不可避免地要直面我们赖以定义自身存在的诸多要素的彻底消解。
不论是素子所面临的身份危机抑或巴特所面对的机器人暴走事件,都是从截然相反的角度来阐释这一改变对于人类的影响。神的无限与人类意识的有限构成的冲突,正犹如机器人的可复制性与独特人格的不可复制性之间的冲突,都是「自我认知」与「自我边界」之间的矛盾。在完成了与傀儡师的融合,实现了两者意识在传统意义下的死亡、以及新的意识的诞生之后,素子、或者说她与傀儡师融合之后的灵魂,不仅彻底抛弃了肉体,栖身于网络海洋之上,同时也在意识层面放弃了对于「自我」的执着追寻,主动消解了划设身份的边界,融入了由人类自己创造的无限当中。
「如此说来,我认为你们人类的 DNA 也不过是一段被设计用来自我储存的程序。生命就像诞生在信息洪流中的一个节点,DNA 对于生命而言,就像是人类的记忆系统一样。独一无二的记忆造就了独一无二的人,虽则记忆本身就像是虚无的梦幻,人还是要依赖记忆而存活。当电脑已能使记忆外部化时,你们应该认真思考一下其中的意义。」 —— 傀儡师
素子的个体意志之独特性为何未被这种无限所瓦解?也许是因为个体意志之于网络,并不像一滴水之于大海,毕竟这由人类创造的意识之海本身就非自然造物,其本身的无限是建基于人类在漫长历史中演化而出的一切智识。这片网络之海的边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限,仅仅是人类智识层面的「无限」,融入网络之后的素子徜徉其中,将自己的思维贡献给他者的同时,也获取他者的智识为己所用。个体与集体的冲突,在二者边界的共存与认知的统一中得到了彻底消解:当每个个体本身就又都是「集体」,又何谈个体意志被集体控制一说呢?
在这层意义上,「异化」就难免会在人类进化之时同步发生。对于这一点,押井守带给我们的则是对「人类」这一的定义的重新思考,《攻壳》本身是从一个更为宏观、同时又更为尖利的视角去审度人类的自视尊高。科技只会不断朝前走,人类与机械的融合不可规避且正在发生,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将被融合了机械技术与信息技术的「后人类」所取代;后者对自我边界的突破和自我认知的重构,既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的必然产物,亦将改变其对于世界的认知。在拥有了全新的自我之后,人类恐怕就该相应地调整对于世间万物的态度,这其中也就包括了对我们自身、对非我族群甚至是非生命体的态度,唯有如此,我们才不会在进化的同时误入异化的歧途吧。
虽然《攻壳》所处理的题材是人的「神化」,以及「神化」之后所面临的一系列生存与理念挑战,但押井守最终得出的结论,却非常值得正在这一道路上大步前行的我们去反思:成为「神」并不会化解我们身为「人」时所处的生存困境,科技也许可以加速人类社会的进程,但它不仅无法告知人类应该如何去处置自身的存在,还会催生出更为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但与此同时,解决这一危机的钥匙,也同样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中,只不过在我们真正懂得放开「我执」的枷锁,跳出人类自大的桎梏、真正以更为平等的视角去体察万物之前,一切都将如海市蜃楼般难以触及。
「人类只不过是编织名为生命之梦的素材而已。」
—— 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和神学家帕斯卡尔《思想录》
《无罪》中,借黑客金之口所说的这句台词,既是指人类有着期望获得「造命」能力这一终极梦想,亦是在语带讽刺地指出人类自身亦不过是这场幻梦的素材。然而,若将视角转移到两部电影本身便不难发现,押井守所编织出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仅容纳了人类对于「创世」之梦的描绘和反思,而且其本身就实属一场「生命之梦」。通过构建一个预言人类发展方向的虚拟世界,押井守述说了被剧烈膨胀的社会所忽视和压制的个体表达,疏离着人类已经迈上、并在加速前进的异化之路,让每个人得以观望到在科技能力突飞猛进的世代中,人之本源的日渐式微。
「镜非顿悟之具,实乃迷惘之具也。数人握镜鲜有不成魔者。镜照非魔,乃造化也。镜可瞥见,不可久视。」—— 斋藤绿雨《霏々刺々》
我们只可在镜中瞥见自身,而对于自我的过度关注与迷恋,只会使我们渐渐失去对周遭世界的觉察和关怀;我们在责难于镜子扭曲了自己的面容之时,却忘记了真正入魔之人,恰恰是我们自己。《攻壳机动队》中的时代距离我们看似遥远,但人类对科技的追逐和自我演进的欲望真实地存在于现实世界中,而机械与人类的融合也早已在肉体(各类人工义肢的研发如火如荼)和智识(你那即时联网的智能设备就是你的外置存储装置)两个层面极速展开。高度发达的数字社会在不断拓展人类生理边界的同时,也已经在以无止尽的信息流侵蚀着每一个个体的思维空间。
此时此刻,或许人类将不得不思考另一道难题:如何在持续进化的同时依然保持 Ghost 的独立?
(1)押井守运用了将传统赛璐璐动画(Cel Animation)与计算机动画(CG)进行结合的数字生成动画(Digitally Generated Animation)。
(2)Motoko Kusanagi,《攻壳机动队》中的女性主角,公安九课队长,除大脑和脊髓的一部分外,全身完全义体化,是第一批全身义体使用者。
(3)Batou,《攻壳机动队》中的男性角色,公安九课成员,在影片中作为草薙素子的搭档。
(4)「傀儡师」是《攻壳机动队》片中的角色,并不是人类,而是一段被设计用来非法操纵人类的电脑程式,但在网络中游走并吸取大量信息后,渐渐拥有了「自我意识」。
(5)勒奈·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17 世纪伟大思想家,被广泛认为是西方现代哲学的奠基人。
(6)克里斯蒂安·冯·沃尔夫(Christian von Wolff,1679-1754),德国启蒙哲学家。
(7)德语「Doppelgänger」,意指隐藏在身体内的另一个看不见的自我。
(8)Rick Deckard,电影《银翼杀手》中的主角,工作是追捕被称为人造人的生化机器人。
(10)Kim,《攻壳机动队 2:无罪》中的角色,擅长入侵电子脑的黑客。
(11)此处指影片中出场的一位女性角色,创作者故意以美国后现代女性主义学者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之名来为其命名,借其阐述片中观点的同时亦可看成是一种致敬。
(12)「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条件下,机器人必须维持自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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