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脑前愣了半个小时,我一个字都没有打出来。仔细搜索记忆里关于老爹的过往,得到的都是一些细小的碎片,我努力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却看不出一个完整的他。
认识老爹二十多年,本应十分了解才对,但真要给他写点什么时,居然无从下笔。人总会这样,对身边的事情习以为常,觉得很多事情理所当然。只有到了真正仔细回想的时刻,才会发现自己的浅薄与无知。
我希望能用那残缺的记忆和拙劣的笔触,尽可能地还原出一个真实的老爹。
这篇文章的初稿在六年前就已经写好了,不过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写完。那时候只是单纯想记录些老爹当年玩游戏的故事,所以最开始,这篇文章名叫“老爹的游戏时代”。前段时间,我不经意将这篇文章翻了出来,读着那些稚嫩的文字,脑海中和老爹过往的种种回忆逐渐清晰起来,而一种复杂的思绪,也在我心中扩散开来。
童年记忆里的老爹是个恐怖的魔鬼,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种种,几乎都是他在打我。摁在地上打。关在小黑屋里打。借助道具打。和我妈混合双打。
所以当我看到他抱着婴儿时期的我,对着镜头微笑的照片时,我感到十分诧异。照片中的老爹看起来是这么温柔亲切,但为什么现实中的他是如此的残暴恐怖?
老爹总能让我感同身受地理解什么叫“落后就要挨打,知识就是力量。”家里有本厚重的英文字典,老爹喜欢把英文字典垫在我屁股上打我。知识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到现在我都无法直视培根老人家的那句话。
虽然我打不过老爹,但是老爹的帮凶我还是打得过的。于是某天我趁老爹不在家,拿起剪刀耀武扬威地对着字典封面那几个傻笑的老外比划着。本来我只想吓唬吓唬那几个老外,但一想起被老爹用那字典暴打时的痛感,就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我拿起剪刀狠狠地对准封面上一个眼镜老外的脸戳下去,眼镜老外的鼻子瞬间消失,我看着封面上那一个小洞,知道自己闯祸了。反正都要挨打,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这帮洋鬼子都灭了!不一会儿,封面上的老外都被我剪得面目全非,我拿着剪刀看着散落在床单上的碎纸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复仇快感。
二十多年过去,被打的部位偶尔还会隐隐作痛,不过和以前相比,我跑得快多了。
老爹殴打我的地点不限于家里,马路上,学校里,澡堂中,只要空间足够他施展拳脚,那地点时间都不会成为限制他的发挥的因素。
小时候老爹经常带我去澡堂洗澡,我特别讨厌洗头和搓澡,不是不爱卫生,而是每次洗头总会迷眼,每次搓澡都感觉自己被搓下一层皮。洗发水流进眼里的灼烧感和搓澡时身上被砂纸打磨一般的痛感,是我童年对澡堂恐惧的来源。每次我都会疼的乱喊乱叫,这时候老爹轻则大骂,重则暴打。被老爹在澡堂里追着打的经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在我学会洗头时不让洗发水流进眼里后,就逐渐消失了。
而那家见证老爹追着我满地跑的澡堂,在世纪初的城市化进程中变为废墟。
《半小时爸爸》是九十年代出版的一本育儿教材,主要探讨父亲在家庭教育中应当发挥怎样的作用。我曾见过老爹坐在小板凳上仔细研读这本书,之后在他生气时,这本书也充当了殴打我的工具。
老爹究竟读没读完《半小时爸爸》,我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那本书后来在书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幼儿园的我特别调皮,家里的墙壁被我画的乱七八糟,为了制止我这种行为,我妈买了一个大白板挂在卧室里,让我在那上面画画。有了白板以后,我经常在上面涂涂抹抹,画各种奇形怪状的汽车大厦。
某夜,我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小房子,老爹凑过来看了看,把笔拿过去,开始在白板上“挥毫泼墨”。他画了一个很好看的摩天楼,我嫉妒的哭了起来。我的行为让他很困惑,他也没多少耐心哄我,就自己去客厅看电视了。过了一会,他走回来,看了看哭红眼睛的我,又看了看白板上的摩天楼。摇摇头,拿起抹布把摩天楼擦了。
他蹲在地上,开始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画航空母舰。那个航空母舰画的很漂亮,老爹说上面的那些小飞机都是我的。看着我破涕为笑,老爹用食指捋了下我的鼻子。
老爹工作很忙,年轻时经常会出差。每次出差回来他都会给我带很多玩具。而那个时候的我却像神经病一样,没来由的总是喜欢摔玩具。很多他带回来的玩具汽车都被我摔成了报废品。站在时间的这边,回望着那时的我,我在某种意义上也体会到了老爹的愤怒。换作现在的我,肯定也会暴打那个过去的我。
后来老爹为了教育我爱护玩具,就用玩具自导自演了一场戏。我妈给我买了一辆黄色法拉利的车模,某天我回家,看到那辆小黄车被放在门槛上。我以为老爹童心大发也想玩玩具,就让那辆玩具车停在那里,没有把它收起来。我跑进卧室去放书包,老爹看我看到玩具车没反应,就拿起玩具车走了进来。
我躺在沙发上正愣着神,就看到老爹捧着玩具车严肃地和我说:
我瞬间无语。其实我那个时候已经知道玩具是没有生命的,而没有生命的物体只有赋予其想象力才能让它们活起来。虽然我知道小黄车没有生命,但我还是虚心接受了老爹的批评,在那之后,我很少摔玩具了。
老爹好歹也是读过《半小时爸爸》的人,所以他开始尝试用不同的方式来对我进行教育。他新开发的教育模式之一,就是和我一起看漫画。印象里老爹给我买过两本漫画,一本是《父与子》,一本是《卡尔文与霍布斯》。
《父与子》全篇没有对白,所以老爹就经常发散思维,以旁白的形式解读故事情节,看着漫画里的光头爸爸追着调皮的儿子到处乱跑,我仿佛看到了我和老爹。不过,老爹的《父与子》解说版本经常会出现很奇怪的分析,到故事最后总是要强行加上一些意义,比方说不能乱丢垃圾或者吃饭不能看书之类的。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如果原作者知道自己的故事被老爹这么强行解读,会作何感想。
老爹年轻时也经常骑着摩托带我去接触自然,小小的边境城市被我们用许多个周末走遍。跟着老爹,我在山林里吃过桑葚,也在湖边捞过小虾,在路边摘过野花,也在麦田翻滚玩耍。
还记得某个周末,我兜里装满了浑身冒着尖刺的板栗蓬,手里拿着纸风车心满意足地坐在老爹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阳光洒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有一种夹杂着激动、满足和快乐的心情,也许那种感觉,就叫做幸福。
老爹年轻时爱好广泛,放在现在也算得上是个“现充”。他喜欢玩模型,尤其是军模航模,但最后这些作品几乎都惨遭我的毒手,被拆的七零八落。老爹喜欢摩托,旧车卖了买新车,换来换去也有三四辆。因为这事没少被我妈骂乱花钱。老爹也喜欢在家里瞎捣鼓装修,他最有创意的,就是把车载收音机安装在一面墙上,然后把连接收音机的两个小音箱放在天花板附近的通风口里,这样打开收音机,整个房间就会有一种立体声的音效。
只是他不会料想到,车载收音机播放次数最多的磁带不是流行音乐而是我的英语听力教材......
回想一下老爹的爱好,我发现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放在那个时代,这些爱好都算得上是新鲜事物。
2001年,在那个计算机远未普及的“蛮荒时代”,老爹花重金在电子城买了一台组装台式机。那是一台性能很差的机器,据说主机的CPU处理能力接近于奔腾2。家里添置了这个新伙伴后,老爹开始从电子城买入大量游戏光盘。正版的、盗版的、机器能运行的、运行不了的。很快,电脑里就安装了各式各样的游戏,买来的光盘也越来越多,堆积起来游戏光盘要用一个小架子才能勉强放下。
老爹当年对游戏的痴迷程度远超现在的我。而那时,我最喜欢的事就是搬着小板凳坐在电脑旁,看着他玩游戏。不知道老爹是不是在家里有了电脑后才接触电子游戏,只记得更早以前家里有一台游戏机,是某个国产山寨品牌的红白机,但我从来没见他玩过。我曾经把那手柄拿在手里对着关机的电视一通瞎按,那时的我还不到五岁,但心里已经对游戏隐约有了“电子海洛因”的印象,现在回想起来,不知是喜是悲。
后来这台红白机送给了某个亲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老爹买来的游戏里有不少都附赠攻略读本,当年我还拿来当小说饶有兴趣地读了很多遍。然而这些所谓的“官方攻略读本”大多粗制滥造,不仅错别字连篇,甚至很多地方逻辑都不通顺。所以老爹根本没法通过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攻略来过关,只能自己摸索。
然而老爹对游戏的悟性很差,说白了,就是玩什么都很烂。赛车游戏几乎每次都翻车,射击游戏都是充当“人体边描大师”,即时战略类游戏都是很快基地被打爆.......
老爹玩射击类游戏,基本玩不过游戏整体流程的三分之一就卡住了。《秘密潜入》一直卡在第一关,《血战上海滩》永远打不过第三关(我大二的时候通关了,当然是用修改器...),《三角洲特种部队》每个关卡都打不过去,《死亡鬼屋》基本上是连着死过去的...
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这些游戏的设计师都是变态,好端端的游戏非要搞的那么难不让人通关.......老爹接触的游戏类型范围极广,第一人称射击、冒险解谜、角色扮演、赛车竞速、文字冒险、动作格斗、即时策略、休闲益智甚至是Galgame(《同级生》、《秋之回忆》等.....)的光盘都出现在了那个小架子上。
电脑旁的那个小架子里可谓是聚集了世纪初大部分国内外场厂商的作品,每次翻看着架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光盘包装,我都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新奇的世界中。
本世纪初是中国单机游戏玩家数量增长最迅猛的时代,同样也是盗版光盘疯狂肆虐的年代。也正是那些海量的盗版毁掉了无数优秀制作人的热情和制作公司的前途。只是我和老爹当时还不知道,我们这种贪小便宜的行为,已经为将来国产游戏环境的崩塌埋下了伏笔。
老爹也因为毫无节制地通宵打游戏付出了健康的代价,现在他的脱发和一些心血管疾病就是那个时候熬夜打游戏造成的。不知道从何时起老爹再也不玩游戏了。某天我发现家中电脑的游戏全部消失不见,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老爹玩游戏。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曾经还算热爱游戏的人,居然就如此决绝的放弃了。
不过,现实生活的确要比游戏重要的多,也艰难得多。塞满游戏的小架子落满灰尘,电脑里的游戏也被悉数卸载。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脑旁看老爹打游戏已然成为回忆。老爹也开始禁止我打游戏,说那东西有害无益,多看些书比什么都好。
其实我想,中国单机游戏变迁的历史,也是老爹心境变化的历史。从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最后的心灰意冷,没人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们都不愿去探究事情的因果,而只在乎自己对结果的感受。
老爹曾在空军服役,是战斗机飞行员。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在任何方面。如果他能耐心地和我好好交流,并且不用军体拳第四式来对付我的话,那绝对堪称完美。同年龄阶段,老爹在相貌谈吐上都远超现在的我。我很遗憾没能继承老爹身上优秀的东西,反倒是他那些性格中不好的缺陷,我照单全收。
我和他是校友。小学、初中、高中我们都在同一所学校就读,我见过他高中和军校时期的成绩单,非常汗颜。高中时期的他成绩一直都在全校前五十,而我在高中时则考过全校后五十。别人家的孩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家里有一个学习比我好,人还长得比我帅的爹。我见过老爹年轻时的照片,说实话,三十岁的他比现在的我帅多了。
学生时代,我总认为人和人的差距无非在于机遇和环境,只要被给予或创造出相同的机会,总会追赶上去。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追上一些人。而老爹就是那个我可能终生都无法望其项背的人。
老爹的帅在当年是有目共睹的,据说当时有个女同学的家长亲自上门提亲。不过老爹在恋爱方面却是个榆木脑袋,女同学多少次的暗送秋波都无法被不解风情的他所读懂。在遇到老妈前,他未曾感受过恋爱的春风。
据老爹本人回忆,当年他穿着军装去北京办事时,被年轻的冯巩大爷误认为是某个文工团成员,两人尴尬地寒暄几句后就匆匆分别了.......
老爹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学习的东西,比如做事坚韧不拔,多角度思考问题,高效执行当下任务以及严格的自控力。偶尔,老爹也会和我谈起他的军旅生活,如果没有从军的经历,就不会有现在的他,他很感激当年生活对他的磨砺,同时也遗憾一些错误的选择。
老爹退役后从事着和飞行毫无关联的工作,唯一能让他回忆起那段峥嵘岁月的,恐怕也只有那些模拟飞行和空战射击游戏了。当他用手柄操控着战斗机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时,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战斗机飞行员。
我不了解老爹,但我知道,他年轻时也曾有过野心和梦想,不过现实的引力太过沉重,他这个老飞行员想飞也飞不起来了。
老爹一直不看好我写文章,他认为男人过多流露自己情感是软弱的表现。我承认这一点,也许,他有个女儿会更好。初中后,我很少和老爹交流。我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老爹是个传统的人,受他老爷子的教育,他总认为男人之间很多想法,不需要言语对方就可以自行领悟。可是我完全无法掌握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交流法。
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我们完全不清楚对方所想所愿,我们仿佛一对互相猜疑怄气的情侣,虽然爱着对方却又一直在互相伤害。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直到我看了一本名为《假性亲密关系》的书。
高三上学期的那个冬天,老爹下楼去给住校的我买生活用品时摔伤了腰,躺在家里养病。来送东西的叔叔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我们已经好久没面对面交流了,可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打个电话。那年冬天很冷,校园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风。那天夜很黑,只有昏黄的路灯照耀在公共电话亭周围。我站在能埋住小腿的雪中给家里打电话,校园里很安静,安静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电话打通了,是老妈接的。我问了问老爹的伤情,老妈笑着说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后又随便聊了几句,我们就挂断了电话。后来老妈私下里和我说,老爹听到我问他伤情时,偷偷抹了抹眼泪,之后还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大学放假回家,我基本看不到老爹。他工作一直很忙,记忆里我们俩在一起并能融洽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多年前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并排躺在废弃游乐园长满野草的地面上看天。太阳很暖,照的我们直打瞌睡。一朵形状酷似老鹰的云朵从天空飘过,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一刻,我觉得我们是能够理解对方想法的。地面被烘烤的温度适宜,躺在上面惬意无比,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满足后的懈怠感。破旧的摩天轮和我身旁的转动纸风车相映成趣,我怀念那个年代。
人越长大就越是疏离。当青春期叛逆遇到中年危机,交流几乎成为天方夜谭。
我们之间的许多交谈,往往都是以这句话作为收场。到后来我也不和他争论了,往往都是直接返给他一个白眼。我们的交流逐渐变成无声对白。
今年三月,我独自一人跑去看了《金刚狼3》,电影结束后我默默坐在后排,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在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我看到了一个孤独的中年男人不被理解的苦痛。老爹,看来我们在学会好好交流前,更需要先学会好好说话。我是个愚钝的人,并不享受柏拉图式的亲情,很多话你不说我真的不懂。
还依稀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场梦,我和老爹坐在绿皮火车的车厢顶上,看着远方的连绵的山脉和铁轨旁一望无际的原野。沉重的云团向我们袭来,像是狂躁的群马,天边传来的雷声如战鼓般撼动大地,而我们,依旧沉默以对。
老爹不再年轻。那个英俊潇洒的飞行员已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我所见到的,是一个每天为家庭和生活奔波劳碌的普通中年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逐渐理解他的想法,他的苦衷,他的方方面面。我和老爹也开始学习如何和对方好好交流。虽然这个过程是漫长且痛苦的,但我们总算脱离了柏拉图式交流法,能相对心平气和地向对方陈述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了。小时候总觉得父母永远不会老去,但一转眼,老爹就年过半百,而自己也到了被催婚的年纪。
那个看到我考满分就能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的老爹,那个给我变魔术结果被我拆穿还嘴硬的老爹,那个让我骑在他后背上,在泳池里充当人肉摩托艇的老爹,那个无所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爹,终究也抵不过时间的摧残啊。虽然我知道时间并不会因我的意志而放慢流逝的速度,但我还是希望,时间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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