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空乌云密布,我坐在猴哥的电动车后座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每到这种天心情就会很不好,很压抑。这会让我想到我小时候,那个时候很多个下午都是这样的,阴沉沉的。”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的。那时候会有很多这样没什么事情可以干的下午,就会觉得,会觉得.....”
“对,就是那种自己什么也没有干的感觉,特别不好。”
全国首届历史兵器格斗大赛(HMA)双手武器组的决赛现场,双方选手手持兵刃站在场地两角严阵以待,站在正中央的是本场的主裁判徐杰,他的绰号叫“猴哥”。他身穿白衬衫与黑色马甲,蝴蝶结绑得紧紧的。每当他喊出“开始”,选手们便上前交手;而当他喊出“停”,双方便分开等待裁判宣布哪一方得分。
在没有即时回放录像只有四名边裁的比赛场上,主裁判参考边裁给出指示后的判决便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这一规则赋予了主裁判极大的权利,但与之对应的是对于裁判公正性的极高要求。能够胜任这一位置的人不多,徐杰是其中一个。在这个不大的兵击圈子里,“猴哥”的名号算的上响亮。
“猴哥这个名字其实是我老婆给我起的外号。因为她觉得我平常经常做很多很傻的事情。我老婆其实现在也不知道我具体在做什么,只知道我每个星期在捣鼓这个捣鼓那个。”
在这个视频中,徐杰先是演示了穿着全套板甲进行流畅的前滚翻(并且鬼畜了这一段),而后戴着头盔穿着板甲衣便在大夏天出门逛起了商城。路人纷纷侧目,在徐杰经过一个小公园时甚至还有老太太看到他以后一把将自己小孩拉开。视频中的徐杰戴着头盔并不能看到表情,但想必他自己十分乐在其中。看着视频里的徐杰绞尽脑汁想把吸管从头盔上的缝里插进去,就觉得他老婆给他起的这个外号真是颇有几分道理。
在另一个视频中,徐杰更是把真剑拿了出来,不仅带出了街,还拿着剑进了餐厅。
牛排上桌,徐杰将餐刀丢到了一旁,利剑出鞘——十分钟过去了,折腾了半天的徐杰还是没有吃上几口肉。旁边的家人问他:“你真的吃得到吗?”
“没事,我已经掌握诀窍了。”徐杰低头继续拿着沾满了黑胡椒酱的长剑与牛排较劲。
按照徐杰的话说,工作已经很累了。平常在办公室在公司勾心斗角还搞政治,他不想下了班还这样。离开公司回到家回到自己的生活里,那就应该开开心心的。
“生活应该多一点乐趣嘛。以后老了再回头看,哎哟我以前居然还做过这么傻的事情,就还挺好玩的。”
“我所有干的事情都是乐趣至上。打剑嘛好玩,打全甲也好玩,可以拍了照片发朋友圈,多好。”
与步步凶险,以保存自己为第一目的,被砍到任何地方都算作有效的无甲剑术不同,全甲格斗中的选手们穿着全身板甲,普通的劈砍对于这人类冷兵器历史上最为无敌的装备都显得十分无力。
出于保护选手的目的,全甲格斗中是禁止使用刺击和专门的破甲武器的,对于各种锤类武器的重量有着严格限制。于是,全甲格斗变成了真正的硬汉运动,两个全身板甲的老爷们儿在场上使出全身的力气劈砍、冲撞、格挡甚至互相抱摔,就为了将对方彻底放倒在地。
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徐杰并不像是可以在这个项目上出彩的人。但是低估他的对手是要付出代价的:在穿上板甲化身为“蔷薇骑士”时,他会展现出超乎想象的强大。十月二号晚上的全甲表演赛里,他与另一位重甲骑士鏖战两回合,盾牌重击之后跟上一记大力劈砍直击对方额头,金铁交鸣,技惊四座。当他用漂亮的侧身躲开了对方的雷霆一击时,场下观众席有人惊呼出声:“原来全甲里也能闪躲的吗?”
“猴哥看起来瘦,但他是俱乐部里唯一一个能和我打的,耐力什么的都很好的。”曾经代表中国队出征过西班牙的全甲大佬Rock说。他弯曲手臂时喷薄欲出的二头肌为这段话的可信度加上了不少砝码。
只要谈及剑术,徐杰的态度就变得严肃起来,在教学、练习和试合时,平时的幽默不见踪影。俱乐部的其他人都说“猴哥是个镇得住场子的人。”
与俱乐部中的学院派不同,徐杰更注重于实际技术的运用,用他自己手中的剑与对方擦出火花对于他来说是最高的享受。他的B站空间中有一个长剑连续击打人形靶子一分钟的视频,出剑连贯流畅势大力沉且体力惊人,基本功之扎实可见一斑。再加上身为长剑教练的技术水平,想要战胜他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武术就是要打的嘛。我就更注重技术,就是要更能打,那些文化啊历史啊什么的不是说不喜欢,不适合我。”
没能参加国庆期间的HMA比赛,对于能打且爱打的徐杰来说是相当大的牺牲。为了保证裁判工作的公正性与专业性,徐杰担负起了主裁的职责,从而无法比赛。
“总得有人去做这个裁判的嘛。但说实话,我超想打。不管谁来了我都想打。剑术是武术,武术就是要打的嘛,和外地来的朋友就是要在打的时候才能碰撞出火花。”
小时候有着被高年级坏小子堵在后巷里要钱的经历的人应该不在少数。那时的我们都会幻想着自己有着大侠的武功,抬手便能收拾掉几个混混,顺便收获同班漂亮女生仰慕的眼光。
但是大多数人的想象注定要停留在想象中,而徐杰则是在现实中开始了他的反抗。
“我是江西人,从小父母就来上海了。所以就像之前跟你讲的那样,其实我小时候是挺孤单的。留守儿童嘛哈哈哈哈哈。”
“其实也不算是霸凌吧,那时候学校里有人要这么对我嘛,我性格又比较要强,就和他们对着来。”
徐杰并未详细讲述这一段的经历,但是可以轻易发现他的眉毛附近有密密麻麻的缝针疤痕。不仅如此,徐杰的头皮上有一块曾经被人用装满水的汽水瓶子重重的砸过,“现在摸上去都没有感觉的”。顺理成章的,他萌发了想要练武的想法,他想要变得更加强大。
然而徐杰的父母并不支持他。他的父母以一个乖乖的小孩的标准来要求他,要好好学习,不要打架惹事生非。这就像是要求一个溺水的人不要去挣扎求生一般,徐杰为此十分的困扰。然后,就像无数其他被父母限制着的小孩一样,徐杰长大了。他离开了父母的管辖范围,去了大学。
先是学习泰拳,然后是截拳道,从大二开始徐杰就到外面的武馆教起了小朋友。顺理成章的,大学毕业了之后徐杰直接跟朋友一起开起了武馆。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规划,算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武术梦想,就这么出去干了。”
在这个期间,徐杰接触到了双节棍。这是他的器械启蒙,也让他对于兵器的武术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之后听说天桥下有这样一群在玩器械格斗的人时,徐杰跑去了。
就像之前所说,徐杰并不是一个强壮的人。对他来说,在赛场上他很有可能遇到体重是他两倍甚至三倍的人。然而在无甲情况下的刀剑格斗中,人的身体素质差异因为利器的存在被缩小了许多。于是徐杰选择了长剑这种技术含量极高的武器,成为了长剑教练。随着俱乐部的发展,全甲战队也组建了起来。徐杰买来了盔甲,拿上了盾牌,成为了“蔷薇骑士”。
“这其实就是我追寻武术的这么一个过程。就是古代到热兵器之前的所有的发展历程。从空手的武艺比如说摔跤散打,到刀剑兵器,再到穿上盔甲,我都走了一遍了。”
“我特别有这么一种感觉,你玩的这个运动越高大,越安全,你的家里人就越支持。”
徐杰很能理解刚刚开始接触这个项目的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所受到的阻力,因为他当年就是这样的。天天拿个尼龙剑,每个礼拜天打打闹闹像个小孩子一样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在天桥底下砍来砍去,每天不干点正经事,家人还要担心你出事。
同样的,国内即使是在这项运动的团体里,也有人认为这并不是一个正经的事情。
对于条件不太好的地区来说,经济能力有限或是有着其他阻碍的爱好者们,只能拿着自制的卖相不甚好看的软质武器在天桥下,公园里这么打来打去,乍一看上去很容易让别人认为这只是一种玩乐甚至打闹。
“圈里有个某个人说,打兵击的都是像捡垃圾的一样。就是很破烂的,穿着85甲(一种屎绿色的廉价护具),很难看。你们像击剑像剑道一样有师范教吗?拿着个棍子在天桥底下打来打去的,也能叫做剑术?”
“我也是打兵击的啊,我怎么就捡垃圾了呢?这本来应该是一个高大上的运动啊?国外HEMA穿的都很帅,怎么国内就变成捡垃圾了呢?不行,我一定要弄一套很帅很帅的衣服穿着打。”
上海历史武术俱乐部转向正规化时,徐杰站了出来成为了长剑教练。同时徐杰开始联络海外的朋友,搞到了第一套护具,然后顺理成章地用算得上低廉的价格做起了代购。
“我想让其他人打的好看,然后剑术可以练好看为什么装备不能弄好看?我想让其他人穿的很帅的出去打,然后说实话,以战养战嘛,从这里面能赚一点维持我继续做下去。”
上海俱乐部从天桥下与公园里转战到了室内的专业场地,名气越来越大。七月份,他们受邀去往深圳参加MMC战神录,专业的舞台与大块显示着徐杰照片的屏幕环绕着他。
“突然有一天,你突然穿着专业的护具,或者穿着一身盔甲,站在舞台上,摄像机啊媒体啊什么的对着你,灯光打下来打在你的身上,你的家里人在电视上或者网上看到你,哇,这是一个高尚的,高雅的运动,你家里人就会觉得你在干一件正事,甚至是你的第二个产业,或者说,事业。”
徐杰会将自己长剑课上教授剑术的照片发给自己的父母,照片中的他神情专注,学生围绕着他认真听讲。去深圳那次,徐杰将自己的比赛视频给父母看,他的父母意识到原来有这么多人在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身穿重甲站在舞台中央。一段时间下来,家人的认识得到了极大改观。
徐杰的妻子也对他所做的事情不甚了解,但她始终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着丈夫。丈夫在做什么她无所谓,只要知道在做的事情是好的,那去做就是了。
今年,中国战队出征在巴塞罗那举办的世界全甲比赛BON(Battle of Nations)时,徐杰没有出征。妻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徐杰回答说没甲,没钱。
“你怎么不去啊?别人都去了你也要去啊?这不是让人看不起吗?”
在这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家人是否支持他投入这项烧钱的运动。妻子的表态给了她信心。
作为一个B站的冷门up主,除了搞笑逗比的“蔷薇骑士的日常”视频外,徐杰还牵头做了一系列的长剑技术教学视频。在任何中文资料都显得弥足珍贵的现在,这个名为“教你一招”的系列视频成为了许多人入门兵击路上的一盏明灯。不过,在视频诞生之前,徐杰就已经教过许多人许多招了。
徐杰将自己比作篮球场上的“第六人”,当俱乐部有需要的时候,他便会去填补上空缺。在两年前,上海HEMA爱好者团队从一个兴趣团体迈向正规化俱乐部时,需要一个长剑教练。这时,徐杰站了出来,学习长剑的技术,运用自己曾经作为武馆教练的经验帮助建立规范化的授课模式。
很多人因为徐杰而开始了兵击之路。他自己拉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群,几乎囊括了所有打剑的人,从初学者到资深大佬都在里面。不仅如此,徐杰还加入了许多其他地区的打剑群。谈到这些,他的自豪之情流于言表。对他来说,一群新人因为他的原因开始练习剑术,并且在这条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便是对他最大的鼓励。
“开心啊,开心。而且不止要自己开心,我也希望其他参与这个的人也开心。说实话,现在这个运动的影响力还不够,算是刚起步。我做的这些也算是在传播里尽自己的一份力吧。”
“我不是一个技术的开发者。要说的话,我应该是一个传播者。一艘船要有船长大副,要有领航员,但也要有摇桨的人。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摇桨的。”
徐杰想要将这些传播出去,把他知道的告诉别人,没有任何保留。对他来说,在这个高速的社会里,藏着掖着没有任何的意义。
“你藏着别人就玩其他东西去了。人家的选择有很多,你藏着就烂了。”
猴哥跟我说开头那一段话时,天黑沉沉的,云又厚又重,像是要压到人脸上一般。
也许是天气让他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的不快,一路上的对话有些沉闷。他向我说小时候的孤独,说小时候的无聊的那些下午,说那时糟糕透顶的无力感。我想对他说现在你很厉害了,但又觉得自己的语言太过苍白,没能说出口。
步行落在后面的俱乐部的其他朋友敲开了门来,猴哥旁边突然坐满了人。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猴哥根本不需要我不痛不痒的几句话,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伴,有自己所热爱的东西。
“其实我们现在玩这些,就是在圆小时候拿着竹竿打来打去的时候的梦想。”
第一次尝试着写一个人物,下笔时十分恐慌甚至不知如何开头。一个鲜活的人,一个有着无数故事可以讲述,每一面都如此有趣的人,我该如何将他用文字描写出来?我害怕在我的笔下无法描绘出他在现实生活中的魅力,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把他的故事写的足够吸引人。
“剑客”这个系列将描述我接触到的HMA爱好者,他们的故事都值得并应该被更多的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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