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我们提到,在宗教的演进过程中,多神教始终未能完成从其自身到一神教的转变。这期,我们从一神教的兴起说起。
公元前18世纪,一位叫亚伯兰(Abram)的牧人,携全家从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坐落着月神南纳(Nanna)神庙的乌尔(Ur)出发,到幼发拉底河的上游哈兰(Halan)去。在路上,他蒙神启示更名为亚伯拉罕(Abraham),并被祝福,“我必使你的后裔极其繁多。国度从你而立,君王从你而出,我要与你并你世世代代的后裔坚立我的约,作永远的约,是要作你和你后裔的神(创17:6-7)”。
即使如此,他也许仍然不会想到这次旅行的迁徙意义,成为全世界三大一神宗教发源的起点。强大的埃及法老和亚述君王都无法做到的一神,却在他的后裔身上应验。而他启程的乌尔,是古巴比伦尼亚地区(亦即苏美尔-巴比伦)多神信仰最重要的宗教中心之一,供奉着重要的大神南纳(又被称为辛 Sinn)。从南纳到耶和华,也许也是冥冥中从多神到一神的暗示。
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育十二子,便是著名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名祖。其中十一子约瑟因兄弟失和流落到埃及,成了埃及的宰相,于是兄弟一起到了埃及,其子孙逐渐成为一直独立的庞大民族,以色列人。几百年后,以色列人受到欺压,摩西带族人出埃及,在一系列奇迹的指引下,在西奈山(Mount Sinai)与神立约,受十诫,从此世界上第一个一神教 —— 信奉耶和华的犹太教就此诞生。当然,后来的两大一神教信奉的也是这同一位神。
据一些现代研究者认为,摩西创立一神教,很可能受到上一章提到过的埃赫那吞改革的影响,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出师未捷的法老也算精神不灭了。至于摩西以及以赛亚以前的犹太教早期历史,尤其是年代与人物真实性,历来学界有很多质疑和争论。此类内容一律不再展开,这里讨论的都以《圣经》上的记载为基准。
犹太教在当时的世界上并没有起到太大影响,即是最辉煌强盛所罗门时代,比起北方的亚述、东方的巴比伦也不过是一小国,何况所罗门之子手下就分裂衰落。当时的世界,仍然是马尔杜克、阿淑尔、巴力与宙斯各领一支多神教的格局。一神教真正成为主流宗教,是从基督教的崛起开始。罗马帝国的第29年,首任奥古斯都屋大维,统治着几乎所有地中海沿岸的广大土地,罗马世界达到极盛。在以色列的伯利恒,犹太人耶稣出生,这年即被后世称为公元元年,新的纪年以他的出生作为起点。公元30年,他被犹太教徒以异端的罪名逮捕处死,又在三天后复活。在他的有生之年,一个崭新的一神宗教——基督教建立起来,以耶稣为救世主弥赛亚和上帝耶和华之子。
然而在之后的两个多世纪里,基督教并不为强盛的罗马政府所重视,虽然在尼禄治下那场至今无法定论的大火中扮演过替罪羊的角色。而基督教的崛起,却是在罗马帝国遭遇3世纪危机的低谷之时。
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与李锡尼共同颁布《米兰敕令》,基督教首次获得合法自由,不再受到迫害。而事情的进展远比看起来更快。
325年,刚刚取得全罗马统治权第二年的君士坦丁,亲自主持第一次尼西亚公会议,颁布尼西亚信经,成为官方教会史上的重要节点。
337年君士坦丁临终前受洗,以第一位基督徒皇帝的身份长眠于上帝的怀抱。
337年,君士坦提乌斯二世以基督徒身份即位,经一系列内战确立统治。从此基督教已基本成为帝国的文化主流。
393年,狄奥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国教,罗马多神教被全方面禁止,翌年废止古运动会。
虽然罗马帝国在分裂后仍然延续了不到百年的国祚。但是至此,多神教的古典世界画上终点,让位于一神教的中世纪。而稍晚在7世纪初,同样信仰耶和华一神的伊斯兰教,从阿拉伯半岛开始兴起,取代了当地长期的多神信仰,并倾覆了强大的波斯帝国。一神教在欧洲和地中海世界的统治地位从此全方位确立。他们的演化、统治、争斗,贯穿整个中世纪以及再之后的数个世纪之久。
按照幻蓝的理解,一神教与多神教区别的根本,首要的并不是神的数量,而是神存在的方式。简单来说,多神教的神的力量是有限的,需要互相协作,甚至人的奉献和帮助才能维持世界正常的运转(譬如迦南地区的巴力信仰,每年春天人们要在祭坛前举行盛大的仪式,来帮助神恢复力量的);而一神教的神,是全能而无限的,无论是对居于其下位的灵体(譬如天使)还是对人类,是没有任何依赖和需求的,而是单方面以绝对的规则,对人类释以赏罚和慈悲。多神教的主神与其他神之间,是一种较为松散的统治关系,类似于封建社会宗主与附庸的关系,充满了相互的博弈与妥协;而一神教的神与天使,则是纯粹的、单向的创造与被创造,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基于这两者,一神教在崛起的阶段,比起多神教,对其他信仰是比较不宽容的。就像《旧约》中多次指斥巴力为伪神。在世俗方面,这个扩张和取代的过程,并不一定存在人身上的迫害,相反无血的信仰更迭的情况更多。但是在信仰层面,其他宗教的神与信仰,必定被归为“谬误”与“虚假”。当然也存在过一定程度的妥协和吸纳,譬如“主天使”这个位格的存在,很多本来是一神教化的地区之前的主神,但必定不会拥有神格,其程度与多神教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这里需要特别强调一点,这里并不存在价值判断。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个时代在信仰上的“宽容”一定是“好”的,我们只是客观陈述历史。)
从这个角度看,三圣教虽然有三位神,但无疑更符合一神教的特征。骑士、国王、法官,可以认为是分别体现着同一神性三个方面的位格,其共同代表的全部的信仰与真理。避难所内三圣的画像的摆放方式,也充满了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暗示。而除此之外的信仰,均为谬误。基于这样的教义,阿斯卡利亚(Askaria)在整个大陆上强行推行三圣教,对其他宗教,尤其多神教手段的严厉取缔,也与一神教崛起时大规模否定多神教(他们称其为“异教”。后来“异教徒”这个词才扩展到其他一神宗教上,如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互相信徒的看法),摧毁或改造其神庙,并进一步关停与多神教密切结合的整个古典社会的设施,如剧院、运动场、斗兽场等等。
当世界步入一神教时代,人类所有的精神的核心,就都是神的崇高和人的渺小,人通过在神面前的无限自卑来感受神和自我。而所有的艺术,都是为了向信众传达这样的精神体验。最典型的表现就是高耸入云的哥特教堂和其中的彩绘玻璃圆花窗。
大家回想上一章提到的代表多神教的德瓦拉之光的避难所,光之女神的神像是站在地上的,以象征生命的水罐浇灌着象征大地的陶瓮,是一副相对世俗的、向下根植于土地的气息。而在三圣教的避难所,三位绘制神像的挂毯高高的挂在顶端,威严、崇高,向着天空,远离大地。三圣像的画风,则让我想起罗马尼亚风的宗教壁画。
在一神教的中世纪,人类彻底匍匐于神的脚下。人太渺小,所以消失了,不再重要,不再出现在思想和艺术的视野中。一切思想、创作和描绘围绕的,都是神,都是人对神的崇拜。古典时代被极力推崇的人性,从此在海面下潜,不为所知,直到一qian多年后的文艺复兴,才重新露出头来。
在国内我们很容易从中学起产生一个简单粗暴的印象,就是文艺复兴、近代科学的勃发,重新复活了人性、肯定了人的精神,而崇神抑人的一神教也就随之走向消亡。但真正的过程却要复杂的多。文艺复兴确实让人性重新走回前台,人隐没与对神崇拜的时代是彻底结束了。但一神教并未消亡。文艺复兴时代大量的作品仍然是描绘宗教题材,只是愈发的强调着耶稣和圣母的人性。而近代科学的兴起也与之类似。比如其最杰出的代表,17世纪的科学家艾萨克·牛顿,一方面大量的科学发现和方法论,有着与“近代科学之父”相符的伟大开创性;另一方面,又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对上帝的存在笃信不疑。
事实上,在牛顿的时代,真正意义的“无神论者”在欧洲几乎是不存在的,“神”的存在本身是每个世界观的默认公理。然而社会的形态、自然科学的发展和人的知识范围,早已不同于中世纪。于是在这个时代,出现了一神宗教新的表现形态,人们在“上帝存在”这个基本前提下,对其“存在方式”有着不同的新的解读。牛顿等人秉承的“自然神论”,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之一。
牛顿以近乎唯物论的方式解读了自然世界的运行规则,而这些规则又都体现着神的存在。例如,神将各大天体合理的安放在宇宙空间中,彼此保持精确的距离,以至于它们不会互相聚在一起,而是在万有引力定律下精妙的公转自转。如此精巧的体系,没有神圣而智慧的创造者是不能完成的;而宇宙这个无限庞大与复杂的系统的起动,又无时无刻不体现着神的无限与全能。
神自身是无限的,因此由神发散出无限的空间;神自身是永恒的,因此由其发散出无限的时间。因此神造就了我们所在的时空。世界及世界的规则由神创造,其本身即是神性的体现。即是著名的“第一推动力”。而创造之后,神即不再介入世界的发展,也不给予人的直接的启示。世界上所有的神祗,本质上都是同一位神,人们起了不同的名字而已(冰火里的千面神)。
自然神论摒弃了人格化的神,而将其视作哲学意义上的“”第一因”。这与游戏中的天火教的教义切合。游戏中对于天火教的法师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们崇拜天之力。而火之力与它在虚空中紧密联系着,这些都是最强大的魔法。你找到了我们的堡垒,那你愿意把你的神放一边,来跟我们一起崇拜天吗?”
天火教不相信任何神,认为神不过是元素力量的聚合体。当他们意识到魔法来自于天与火的平衡时,他们放弃了自己曾信仰的神,并开始崇拜纯粹的天与火之力。因此,神并无人格,也不会发动天启,利用神的力量唯一的方法,是研究其创造的世界的规则。这样的思路,已经和科学无限接近了。
自然神论虽然弥合了科学与宗教的矛盾,但却始终饱受一种质疑,即是这样纯粹哲学的、不会介入世界的神,对人的意义是什么。16世纪英国的神学家胡克宣称有两种无神论者:一种是极少数不相信神的人,另一种则是在生活中仿佛没有神存在一样的大多数人。然而当时光推移到19世纪,真正意义上的“无神论”,即彻底否定神的存在,终于正式登上了主流舞台。其中最具革命性的,莫过于尼采的“超人”思想。
1882年,尼采在他的著作《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中,正式宣告“上帝死了”。神不存在,以及属于神的彼岸世界也是不存在的,人类存在的世间是唯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和万物都要经历永恒归复,发生过的事情将无数次再次发生,逝去的会再临,凋零的会再开,我们的世界才是永恒与神圣的。
既然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神的指引,那么就只能成为“超人”,以自己的力量指引自己。尼采认为基督教鼓吹的同情、慈悲和禁欲,都是“反对生命的罪行”,他空前推崇人的力量,尤其意志的力量,对斯巴达式的纪律有着狂热的信仰。
尼采曾说过,“我按照一个意志所能作出的抵抗的量和它所能忍受的痛苦与折磨的量来检验它的力量,并且我懂得如何对它因势利导。我不用斥责的手指着生存的罪恶和痛苦,反而怀着希望但愿有一天生活会变得比向来更罪恶、更充满苦痛。”
游戏中的钢铁教,几乎完全是按照尼采的思想建设的。他们不信奉任何神灵,而是相信人之意志,宣布人格胜于神格,并且值得被信仰崇拜。铁教产生了自己的信仰体系,自己的学校,牧师,典籍,和圣歌。所有都是赞美人之意志。
信奉钢铁教的马克多尔人大多数擅长冶炼,锻造,采矿,并且是最先使用火药的国家。这与广泛推崇尼采思想的二战时的德国,也颇有几分相似。
最后是神秘的背叛者教会。与前面那些被证明真实存在于人类社会、并成为一个时代主流的宗教形式不同,游戏中最为隐秘的背叛者教会,对应的也是在历史上可能仅仅存在于传说中的撒旦崇拜。
撒旦(Satan)最初在希伯来语中意思是“敌对者”,后引申为魔鬼。相传在创世纪中,化身为蛇引诱夏娃犯罪,又是《启示录》中描述会在末世出现的龙。在漫长的中世纪,撒旦逐渐被视作上帝之敌,也成为人们认为反对上帝的黑魔法的崇拜对象。一些典籍上将其与堕天使之王路西法(Lucifer)等同起来,但实质上是有区别的,这里暂不展开了。
因为撒旦是上帝之敌,因此传说中的撒旦崇拜,即充斥与基督教截然相反甚至刻意相反的内容。著名的有“黑弥撒”,作为对教会象征意义上的的反抗,核心元素是象征撒旦的羊头、倒置的十字架、毒药、滥交、同性恋、魔鬼崇拜与献祭,尤其是以活人献祭。
背叛者教会,信奉的是十二旧神之一、光之女神黛瓦拉的兄弟和敌人——放血之神亚兹里达克。这位崇拜对象兼具“邪神”与“神敌”的身份。而背叛者教会的名字本身,也与象征着背叛的“古蛇”撒旦暗合。其教徒行事的目的,就是满足释虐与被虐的欲望。而主角等的登岛,也是背叛者教会所为,目的是将这船人献祭。这些扭曲的欲望和行为,也是传说中黑弥撒的特征。
撒旦崇拜在中世纪历史上是否真的大规模存在过,这点众说纷纭,很多人认为只是宗教裁判所臆想和传播的结果。同时因为其传奇性,也不停的有风传、亲见甚至亲自参与黑弥撒仪式的事例出现。相关的资料,因为教会近代对巫术的严厉打击,即是存在也早已失佚,难以考证。现在真正有据可查的撒旦崇拜,已经是美国人安东·勒维(Anton LaVey)于1966年建立的勒维撒旦教(LaVeyan Satanism),并在1969年出版《撒旦圣经》(the Satanic Bible)阐述以绝对个人主义、自我控制和以牙还牙为核心的教义。不崇拜任何人格化的神,撒旦代表自然,也代表个人内在的个性和欲望。相信魔法,并且有魔法传授,并不以黑白区分。但是在幻蓝看来,其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借古老的撒旦意象,作为传递新时代思想的手段,一种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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