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因为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而受到尊敬,这感觉有点儿怪异。”
——比利·林恩[1]
《比利林恩的中场漫步》[2]并不是一部试图变得伟大的影片。
它将全部力量注入那些安静至极的时刻,比利与队长蘑菇在那棵孤独的树下晦涩的对话,迈入战场之前的一句句“我爱你”,伊拉克民居中小孩仇恨的眼神,比利家中饭桌上的沉默,洗手间中阿尔伯特充满敬意的话语,以及水泥管道中那段静谧而残忍至极的决斗。
李安分外谦恭地质疑着一切,将美国的一个个侧面展现到我们面前,再轻轻戳破遮在眼前的每一层窗户纸。家庭、爱情、国家、战争、体育、商业甚至是娱乐业本身,这些在其他电影中金光闪闪的主题,在这部片子里全部黯淡了下来,唯有伊拉克士兵身下蔓延而出的那一泊血,格外清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容易,他只需要说他们想听的话,他们就会很高兴,也会继续爱他,每个人都过得去。有时候他必须要提醒自己这没什么好难堪的。他并没说假话,也没夸大其词,但每当他从这一场场遭遇中抽身而出后,却总有种卑劣、戏谑的味道挥之不去,就像自己撒了谎。”
——《比利林恩的中场漫步》
限制我们的是家庭,个性以及身份,既而由这三者延伸出我们对待世间万事的看法。在场馆装卸工、推销新型能源的商人,以及那个几乎被扼死的球赛观众眼里,这些荣返故里的大兵毫无疑问是目中无人的残忍之辈;但借助比利的视角,我们却了解到在种种不当行为背后,布拉沃小队的队员们内心的焦灼与不安。他们之所以成为士兵,原因各不相同,但正如准备参军的酒保所言,参军或许是他们这些无法在现有社会秩序内寻找到一席之地的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但成为士兵,来到伊拉克参战,不仅意味着身份的改变,也在心理层面改变了这些“孩子”。他们掌握了高超的杀戮技能,习惯了生死一线的常态,在彼此依赖中找到了虽然残忍,却可资依靠的生活方式。而这次中场漫步,却再一次将他们从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中抽离出来,名曰“回家”,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却不止体现在地理层面,我们随着比利的双眼,看到了一场“盲人摸象”的悲喜剧。对于伊拉克战争这场牵动了整个国家的行为,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全景,即便是发动战争之人,也同样做不到。
底层人民或是被政府的宣传洗脑(如比利的双亲),或是持阴谋论(如比利的姐姐),认为不过是石油作祟,甚至毫不关心(如球赛观众);社会精英则一方面赞颂这场战争的正义(如诺姆·奥格尔斯[3]比这样的资本家),一方面窥视着针对战争的种种非议(如新闻记者),但这两者显然都在试图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士兵们被夹在中间,如棋子一般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并尽一切可能存活下来。在伊拉克人民看来,他们是侵略者、刽子手、老大哥,在美国人民看来,他们则是鸡肋、暴徒、亲人。哦,当然,还有英雄。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记者见面会上的一幕也许是展现这种身份分裂最为传神的一刻,布拉沃小队的成员们藏起在伊拉克已经习惯的语言系统,循着社会的期待与规制述说着战斗的经过,严谨到甚至可以用战战兢兢来形容的程度,但比利脑海中战友的回答却体现了这些士兵更真实的一面,那些插科打诨加上自嘲,反倒讲出了发生在伊拉克的真实情况。“我们当然改变了当地的情况,创造了更多的反抗分子。”和“我想我们让那里变得更好了。”这两句话究竟哪句才是实话,每一个看到伊拉克民居中那位孩子双眼的观众,应该都会心里有数。
在不同的视角之下,言说本身的真实性不再令人信服,观众能够借助的只剩下言说之外的一切,以及言辞之外的内容:我们看着比利和一众演员的表情与肢体动作,从他们下意识的应激反应中感受着战争的残忍与荒谬;我们听着队长面对商人高谈阔论时的反击之词,为他的弦外之音喝彩;也在啦啦队员费森[4]最后的告别中嗅到了爱情的脆弱,若比利退伍,他还能保有她的爱情吗?她爱的是英雄的身份,还是比利这个人呢?李安充分调动了电影在视觉层面的表现力,也巧妙地运用了语言的模糊性来阐释战争与命运这些无从阐释的主题。“有时,一无所有比拥有什么要更有价值。”在此处“拥有什么”指向的已经不再是那5500美元/人的授权费用,“一无所有”更是不仅仅意味着失去合约,两者都指向了它们字面意思的相反方向:拿取这5500美元意味着将自己的经历,战友情谊,甚至是蘑菇的性命卖给了这部电影;而放弃合约则代表着相比金钱,他们更为珍视彼此。
而李安并未明说的则是:如果诺姆·奥格尔斯真的愿意给每人十万美元,他们是否会就此将自己的故事贩卖呢?
“这场游戏实在太令人失望了,本地人不得不靠花钱来释放压力。好在每个转角处都有零售店,有的是机会买东西,布拉沃小队所到之处尽皆如此,不管是机场、酒店、舞台、会议中心,闹市还是乡下都是一样,零售店早已占领着片土地。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国家反倒变成了累赘。”
——《比利林恩的中场漫步》
将生死一线的经历改编成电影作为娱乐产品进行销售这一行为本身,是电影试图讨论的诸多议题的引子。但这绝非纯粹的商业行为,布拉沃小队被树立为典型,也有政治宣讲的成分在其中。小队中的每一名士兵对此都心知肚明,也在记者见面会上循规蹈矩地表演着,但随着他们与社会的接触越来越多,这层伪装也在一点点崩塌。这场夹在橄榄球比赛中场的演出,和他们拒绝的那份电影授权合约本身并无二致,只不过布拉沃小队可以因为合同金额过低而拒绝后者,却无法拒绝政府提供的军响和由此而来的宣传命令罢了。这自然是一场演出,但演出也是这场战争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缺少了对英雄的构建与膜拜,还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参军为国效力?又有多少身在战场的士兵将心灰意冷申请退伍?这是一场个人与国家之间的交易,收获丰厚的军响以维持正常的生活,而付出的代价则是生命本身。
缔结协约之后,布拉沃小队便成为了国家的消费品,而一如他们拒绝的那部电影若真的拍成将成为整个美国国民的消费品一样,战争也是国家的消费品。民众来到影院,观赏电影,被小队的“英雄气概”所打动,坚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为布拉沃小队喝彩,为逝去的蘑菇心碎,心满意足地回到家,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而国家则在这架战争机器的运转中,保持着经济的高速运行,争夺着资源,也顺道解决了疲软的经济。
没人会去反思战争的残酷,也没人会去反思这场交易中被消费掉的每一个个体士兵,即使反思,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看到全局。相比国家与战争,我们渺若蝼蚁,一切反思同样是注定片面而偏激的,即便是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也未必清楚这由自己催动的,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事件究竟会走向何处。付出代价,收获成果。入伍如此,电影如此,战争亦如此,只是在签下名字之前,没有任何人能够准确地知道自己将要付出什么,又将收获什么。
让一切成为交易的前提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能够以同样的标准去衡量与标价。然而一条生命价值几许?亲人之间的关爱价值几许?战友之间的情谊价值几许?爱情,价值几许?尊严,又价值几许?我们可以用生命来交换他人的关爱吗?可以用一种情感替换另一种情感吗?
什么是可以去消费的,什么是不应去消费的;什么是金钱可以买到的,什么是应当放下手中的钞票去尊重的;什么是可以放弃的,什么是必须“视若珍宝”予以坚守的,李安将这些问题抛到了我们面前,也同时将这个消费着人类个体生命以及他们经历的国家赖以维系的存在理念推到了我们的面前。影片在美国遭受非议的缘由很好理解,毕竟这种质疑触犯了他们的国家认同,但这些问题就真的只限于美国吗?
个体价值的实现离不开它在群体中的价值发挥,在这层意义上“交易”甚至某种程度的“物化”本不可避免,也是我们判定自我价值的根基,然而一旦这种物化逼近甚至突破了个体存在的边界,个体价值与个体定位之间就会出现错位。布拉沃小队在战场上完成的所谓“壮举”并非为了逞英雄,既是他们在往日训练的成果,也是他们战友情谊的见证,尽管如此,在与敌人近距离接触作战后,比利仍然在执行完义务后陷入了彻底的震颤。他终于意识了,那些他在这份战争合同中并未列出,却又必须付出的代价,要远远超出自己的生命,还有自己作为一个人类个体的“纯洁”(不杀害同类)和“完整”(以自身意志行事)。李安并不关心这场战争是否正义,也只是对美国消费一切的国家行为进行了略微的反思,他展示给我们的,是比利·林恩这个个体足以被称为“绝望”的命运。面对这个齿轮紧密咬合的商业社会与疯狂碾轧一切的战争怪兽,个人的命运看似无足轻重,但恰恰是这每一个蝼蚁般的生命,构成了我们的社会,也驱动着这头怪物。
不论比利在影片的最后选择了退伍还是重返伊拉克,他的命运都不会有太大区别,只不过消费他的人有所不同罢了。当然,留给他的也并不完全是绝望,他还有虽不理解却真心在乎自己的姐姐,以及唇齿相依的布拉沃小队,足以支撑着他走向未知却没有悬念的人生。
明知世事如此绝望,仍然选择继续走下去,也许才是人类内心深处真正的勇敢吧。
“这可怖的随机感让你烦躁不安,生、死以及可怖重伤之间的距离,轻到就像在吃饭的路上弯下腰去系鞋带,选择第三个茅坑而不是第四个,将头向左转而不是右。随机性。这鬼东西起的作用会扭曲你的心智。比利早在他们第一次走出铁丝网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它搞砸一切的真实潜力,蘑菇建议他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不要平行放置,这样做即便简易爆炸装置在悍马下面爆炸,你也只会失去一只脚,而不是两只。在将两脚如此对齐,并且把双手塞在防弹衣里,一直带着护目镜等装备几周后,他找到蘑菇,问他怎么做才能防止自己发疯!蘑菇点了点头,好像这是个显而易见且在情理之中的问题,他告诉比利,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因纽特萨满的故事,这个人只要看看你就能知道你哪天会死。但他不会告诉你;他觉得这么做不礼貌,干扰了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比利林恩的中场漫步》
和时时刻刻欲言又止的中场时分相对的,则是战争的血腥与直接。
与循规蹈矩的社会规制不同,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切皆可发生,也正因如此,它有着不同于稳固社会的行事规则与存在方式。一个在正常社会中如鱼得水的人未必能够在战场上幸存下来,能够适应战场生活的人,也未必能在正常社会中飞黄腾达。比利所在的小队赖以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是他们的反应与直觉,快速的协作,身为野兽的本能。当然,这一切都未能体现在FOX电视台的摄像机中,我们只看到了一名冒着枪林弹雨拯救伙伴的孤胆英雄。但也正是这群野兽,在装卸工人的伏击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离开了战场,失去了武器,他们的反应变得迟钝,对潜在危险的观察力也随之下降,但这次伏击之所以成功,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对这个环境的陌生。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他们日日提心吊胆地面对着战场上的一切随机事件,没有任何事物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这点从探查民居时蘑菇的高度紧张就可以一窥究竟。
回到祖国后,这随机性突然消失后,一切不仅变得可以预期,更可以按照“生意”应有的规则进行判断:资本家急着通过拍片将他们的故事变现;啦啦队员们投来一个个媚眼;人们对他们致以敬意。但紧接着,与战场上相似的情况出现了,他们豁出性命保卫的人开始嘲讽他们这些败军之将何以言勇;装卸工人们毫不尊重他们的士兵特权,反而选择了睚眦必报;投资人想要尽一切手段克扣授权费用;就连参与演出的歌坛巨星,面对这些自己歌声中不断颂扬的人的招手,也选择了漠视而未做任何回应。
比利和他的布拉沃小队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荣归故里的旅程,他们不过是从一个战场来到了另一个战场,如果说在伊拉克无法预测的随机性来自敌人,那么在美国本土这无法预测的随机性则来自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在被国家包装成为商品后,他们也面对着顾客是否买账的终极命运。他们也许可以做好一切防护措施来规避敌兵的突然袭击,却在身为商品时失去了一切抵抗能力,因为这个社会要远比战场更为复杂,也更为残酷,而他们不仅失去了手中的枪和身上的防弹衣,还要面对千夫所指。
更可怕的是,这一切冷漠、误解、利用以及伤害,都不像战场上的敌兵那样肉眼可见,反倒是包装在温柔的词语和慷慨的承诺之中出现的,它们造成的伤害也不会呈现在物理层面,而是深深刺入布拉沃小队每一个士兵的内心,瓦解着他们赖以生存至今的一切意义,即便是比利的姐姐凯瑟琳[5],也在表达自己政治理念的同时不自觉地刺痛着比利(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为了争取石油资源的侵略战争)。
而相较这虚无缥缈的正义,也许反倒是动物的本能更为可靠。
面对这无从预测的命运,一切试图用“常理”进行解释的努力都失去了效力:正邪的对立不再存在(或许也很难说曾经以很纯粹的形式存在过),士兵与民众的关系也陷入了无止尽的质疑,至于士兵与国家的关系,更是被简化为一场你情我愿却条款不明的交易。比利以及布拉沃小队的生存困境被李安轻描淡写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但他不愿给我们一个简单的解法,又或许不是不愿,只是不能。每当观众找到一个看似可以依赖的情感时,他都会默不作声地指向这种情感的背面,那远超人力可解的误解与隔膜。亲情如是、爱情如是、友情亦如是。
我们居住在属于自己的星球上,永远都是彼此的外星人。
但他并不绝望,即便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们终究还有生命,这跃动的生命本身,就已经值得我们去活着。在剥离了一切如遮羞布一般挡在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疮疤之上的规则与常态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在比利眼中真实存在的布拉沃小队,以及他们为了在这个虚伪、丑陋却又温暖、美丽的世界上存活下去所作出的努力。
“比利点了点头,转向窗户。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费森了,但他怎么知道的呢?我们到底是如何知道一切的呢——过去就像一片浓雾,呼出一个又一个鬼魂,现实则像是在高速公路上以90迈的速度疾驰,未来由此便成了一个终极的黑洞,一切推测都是徒劳。但他仍然知道,起码他觉得自己知道,当他找到自己的安全带并将它系紧的一刻,也在自己的悲伤中感到了一种无比纯粹的确信,确信这安全带就像是一个巨大无匹而又复杂至极的系统上最终的那一把锁。他被锁起来了。再也无法脱离战争。再见,再见,晚安,我爱你们。他靠后坐好,闭上眼睛,试图并且一切念头,让这辆豪华轿车将他们带走。”
——《比利林恩的中场漫步》
我无法将“伟大”这个词与这部电影联系起来,因为它所做的,是提问,而不是回答。它质疑着我们身边的一切,用手术刀将它们一一剖开,展示着这个社会在华丽衣装之下已经崩裂的伤口。在比利清澈见底的瞳孔中,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一个赤裸而无所依靠的自己,并渐渐意识到,我们并非今天才走到这步田地。
在故事的最后,布拉沃小队的士兵们终于找回了他们在伊拉克时才会说的语言,这场演出过后,每个人也都明白了,经历过战场的洗礼,从前的故乡已经变得陌生,他们现在的家,是那片遥远的土地。他们将自己的童真留在了战场上,也唯有回到那里,才能重新变得完整。
走出电影院后,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心头。影片中大量的留白给人空出了思考的空间,而这种思考本身的价值,又在思考的过程中遭到一次又一次的质疑。如果我们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自己的动物本能,是否人类的一切追求也毫无价值?我们构建出这样一套社会规范,自行其是地运转着,是否又在这个过程中束缚、伤害着自我?这跳不出、想不清、理不明的生存困境,又要如何面对?
[2]: 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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