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打算把《巫师3》翻出来再玩一遍。这款游戏,他已经通关了四遍。
搁以前,这类欧美角色扮演游戏不是他的菜。以前玩游戏,就是为了玩。把想玩的游戏买回来,列个计划,这周的目标是打穿这款游戏,下周再试试那款游戏,很少在同一款游戏上反反复复地花时间。现在玩游戏,是为了把自己从这间小屋里拎出来,丢进另一个世界。与现实无关的世界。骑着马在无人的旷野上飞奔,没什么目的,就是不想离开。
玩到下瓦伦村,需要选择是否杀死树心怪。放过树心怪,可以救下孤儿,但村子里的百姓会被屠杀,男爵的妻子死去,男爵也上吊自杀。杀死树心怪,孤儿遇害,村子保住了,男爵的妻子没死,但变得疯癫,男爵带着她外出寻医,他的手下控制了村庄,作威作福,村民的日子更不好过。
都不是什么好结局。更令他纠结的是,不管怎样选择,男爵最终都无法获得女儿的谅解。他的女儿加入邪教,走上歧途,再也没有回到男爵身边。
梁子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孤儿、村民、男爵和他的妻子、男爵的女儿。他觉得,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个最优选择,可以让每个人都获得相对圆满的结局。
游戏总得继续。要继续下去,就得作更多的选择。很多时候,选择没有好坏,也无所谓对错。就像生活,它不一定会变得更美,明天也不一定更好。没关系,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
二十年前,1997年6月30日,香港回归的那天晚上,全家人围在电视前看直播,梁子一个人呆在父亲的卧室里玩游戏。卡在了一处迷宫里,一遍遍地走,转不出去。正烦躁着,姥爷推门进来,说,别玩了,赶紧看电视去,交接仪式马上要开始了。梁子坐在电脑前,握着鼠标,头也不回地甩了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梁子第一次看见姥爷发这么大的脾气:你这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么冷漠,一点儿都不关心国家大事。
部队大院的孩子,从小受家庭熏陶,当然知道香港回归的意义。清政府腐败无能,签订不平等条约,把香港割让给英国,梁子以前觉得,香港的老百姓一定都盼着回归祖国。直到上了初中,有一天,看了一部港片,几个香港人穿越回清朝,签订不平等条约的那个年代,其中一个香港人哀叹道,我好想把九十九年改成九百九十九年啊。
原来这些人压根不想回归。梁子发现,很多事情并非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顺理成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选择的权力,不一定在你手里。
梁子从小在北京南四环的部队大院里长大。大院的生活简单而热闹,最不缺的就是玩伴。一群男孩满大院疯跑,从操场到礼堂,唯一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屋里的,就是游戏。
六岁时,梁子在表哥家第一次见到红白机。几个男孩轮流玩《魂斗罗》,谁死了就交出手柄。回家后,软磨硬泡,父母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台“小霸王”学习机给他。约法三章,必须先练一个小时打字,才允许玩半个小时的游戏。
梁子的父亲也爱玩游戏,尤其是《马里奥医生》。他相信游戏可以开发孩子的智力,所以经常拉着梁子一起玩。但梁子不太乐意。父亲是个严厉的人,玩游戏也是如此。梁子玩得不怎么好,有时候瞎摁,胶囊摆错了位置,就会被父亲骂。你看看你,玩个游戏都这么马虎。要玩就好好玩,动动脑筋,像你这样瞎玩,得不了高分,还玩个什么劲儿。总被这么骂,梁子觉得,和父亲一起玩游戏,毫无乐趣可言。
严厉归严厉,父亲是个思想开明的人,早早意识到了电脑的重要性。单位组织电脑培训,没人报名,只有他去了。梁子上初中后,父亲花了万把块钱,给家里搬回一台486电脑。
电脑摆在父亲的卧室里,周末,梁子有一个小时的上机时间。他玩的第一款电脑游戏是《仙剑奇侠传》,点开游戏,立刻被镇住了。这比“小霸王”上的那些蹦蹦跳跳的小游戏可好玩多了。
不久,父母搬去了西三环。梁子不愿意跟着搬走,姥姥姥爷也乐意把他放在身边。于是,他和电脑一起留在了部队大院。每个周末,父母会过来看他。每次他们进了门,姥姥就会迎上去说,回来啦。
梁子其实不太愿意见到他们,父亲一回来,他就觉得紧张。平时玩游戏,这里删几个文件,那里改一改配置,电脑经常被他捣鼓得开不了机。父亲发现后,少不了一顿揍。那时的电脑金贵,维修的地儿也少。父子俩把机箱、显示器、键盘鼠标装好,抱着两个沉重的大箱子,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进城找懂行的人帮忙。父子的关系一度因为这台电脑而紧张,以至于后来改玩游戏机后,梁子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电脑坏了,考试没考好,作业不认真,甚至游戏玩得不好,都会招来父亲的责骂。唯一的例外是一起玩《大富翁》的时候,父亲用阿土伯,他用孙小美,两人买地盖房,相互使绊子。这时的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轻松自在。
梁子惊讶,游戏机已经进化到了这个地步。高中毕业后,他被父亲送去澳洲读书,与五六个同学合租一套公寓。公寓的客厅里摆着一台小电视,旁边是一台黑色的游戏机。他没见过。他对游戏机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红白机的年代。同学告诉他,这是PS2。塞了张光盘进去,皇后乐队的《We Will Rock You》响起,身披七号球衣的贝克汉姆,一脚圆月弯刀,皮球直窜网底。
课余时间,梁子打工挣钱。在餐厅洗盘子,每小时八澳币,一晚上能挣四十多澳币。老板是广东人,待他不错,每天有一顿免费的晚饭。打烊后,还会给他打一份盒饭带走,留着第二天吃。不用上课也不用打工的时候,他就和同学围在电视前踢《实况足球6》。梁子擅长捷克队,内德维德、扬科勒,边路强突,下底传中加远射,打法硬朗。
第一学期结束后,回了北京,梁子揣着打工挣的钱,直奔鼓楼,在一家叫做“华冕”的电玩店,买了一台蓝色的PS2。五块钱的盗版碟,买了几十张。那两个月,窝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玩,疯了似的。
梁子在澳洲打过十几份工,发小广告、折纸箱、摘果子、送披萨,最奇葩的一份工作是“打奖”。博彩业在澳洲是合法的,常见的是一千澳币奖金的老虎机。当奖池金额累积到九百多澳币,大奖即将出现时,会有一群人受雇守在这些机器前,不停地往里塞钱、按键,这叫做“打奖”。做了一个月,梁子辞职不干了。这不就是网游里的打金工作室嘛,虽然规则允许,但你破坏了游戏的正常氛围,会被其他玩家瞧不起。他讨厌被人瞧不起的感觉。
大三,梁子搬进墨尔本郊区的一家汽车旅馆,做夜班值班经理,下午两点到次日早晨八点,薪水用来支付他在汽车旅馆的房租。入住这家旅馆的,大多是社会底层人士,失业的、被家暴的、无家可归的,瘾君子、妓女、黑帮成员。梁子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被越南黑帮的人威胁过,也协助过警察抓捕逃犯。他从外面打开门锁,警察撞开房门,冲进去,很有点现实版《侠盗猎车手》的感觉。
逃犯早就跑了,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未有人睡过。警察安慰梁子,别担心,这人不是危险分子。梁子站在门口,心想,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旅馆的住客,其实都像逃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这里,最不可能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回来啦。
PS2玩到第三年,渐渐没了兴趣。鼓鼓囊囊的光盘包,全是盗版碟。抽出一张,看看盘面,感觉有点意思,塞进机器玩一两个小时,也就那么回事儿,扔在一边。正是《魔兽世界》红火的时候,身边的同学全都转去玩网游。有同学丢给他一张光盘,说,这游戏挺没劲的,骑着马跑来跑去,画面还不如那些国产网游。
梁子拿过来试了试,不知道该怎么玩,查攻略,照着攻略把第一个怪物打倒后,沉迷了进去。一把剑、一匹马,挑战十六个庞然大物,游戏营造的那种孤独感和渺小感,让他觉得震撼。这款《旺达与巨像》,是为数不多的他认为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的游戏。
游戏是不是艺术?梁子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大三那年,电影专业的一名助教开了门“游戏研究”的课。游戏研究在国外已成体系,这是一门交叉学科,不单是研究游戏本身,还涉及社会学、心理学、传播学等多个领域。报名这门课的人不多,能够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零零星星坐了几十个人。
这可能是梁子学得最投入的一门课,最后的论文,他探讨的就是“电子游戏是不是第九艺术”这个话题。他认为游戏不是艺术。艺术的主要功用是表达创作者的所思所感,没有太多实际用途。而游戏,说到底还是得好玩。所以,游戏更像是玩具,而非艺术品。
本科毕业后,梁子留在澳洲读研,找了份搬家的工作。一天下午,跟着老板和另一个伙计去指定地点搬货。四十尺的货柜,打开一看,傻眼了。里面装的全是洗衣液,码得整整齐齐,塞满整个货柜。搬家这活儿,也分轻重。打开货柜,如果全是家具,算是好活儿。别看家具个头大、分量沉,但形状不规则,一个货柜装不了多少。
从下午一点搬到第二天凌晨三点,搬了十几个小时。回到家,躺在床上,腰酸背痛。但心情不错,挣了一百二十澳币,感觉像是发了财。再多干两趟这样的活儿,就可以挣出一台Wii的钱了。
梁子第一次听说Wii是在两个月前,路过一家电玩店时,看见里面贴满海报。海报上有一台白色的游戏机,旁边印着“Nintendo”的标志。他平日不怎么关心游戏行业的动态,心里惊讶,原来任天堂还活着啊。
推门进去,在一堆Wii海报的中间,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灰色盒子。店员说,这是任天堂的上一代主机,叫做NGC,这台是二手的,你想要的话,就便宜卖你吧。梁子掏出兜里的所有现金,六十澳币,把这台二手NGC抱了回去,外加一盘《塞尔达传说:风之杖》。
回到汽车旅馆,在电视前坐下。拿起手柄,就再也放不下来了。童年玩游戏的那种单纯的快乐,一下子又回来了。
现在想想,梁子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如果当时没有走进那家电玩店,没有看见这台四四方方的游戏机,没有玩到《塞尔达传说:风之杖》,可能早就失去了对游戏的兴趣,可能会像身边的其他同事那样,逛逛街、追追剧、泡泡吧,或是随便找点事情做做,打发时间。
研究生毕业后,梁子回到北京,在电台找了份夜班编辑的工作,薪水不到两千。
梁子在澳洲学的是传播和国际关系专业,回国时,想着做一名记者,可没这个机会。夜班编辑的工作比较枯燥,把文字稿改写成口语化的念稿,内容以国际政治为主。但也不能总谈政治,偶尔需要点缀一些轻松的话题。《俄罗斯方块》诞生二十五周年,梁子花了两分钟的时间,在节目里聊了聊这款家喻户晓的游戏。领导听了,觉得不错,把他调去做节目。找选题、组稿件、请嘉宾、做采访,总算与自己的专业沾了点边。
回国后的第二年,梁子和小米领证结了婚。小米是他在澳洲读研的最后一年,网恋认识的,也是北京人,也爱玩游戏。梁子是任饭,小米是索饭,结婚后,家里什么游戏机都有。
小米陪着梁子玩《马里奥》,玩到后来,比他还执着。游戏里的每一处隐藏要素,她都要把它挖出来。小米喜欢的是恐怖游戏,《寂静岭》《生化危机》《零》《钟楼惊魂》,最爱《生化危机5》,没事就拉着他双打。来来回回打穿了三十多遍,所有武器全部解锁,两人扛着火箭筒,走到哪儿轰到哪儿。
有时也免不了因为游戏而拌嘴。玩《马里奥银河》,小米非得集齐所有的星星和金币,梁子嫌她进度慢,她嘟着嘴,你就不能等等我嘛。刚开始玩《生化危机5》,最后一关的威斯克,总是打不过,你救我,我救你,她埋怨,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呐。
电台的这点薪水,没法养家。在澳洲,还可以打几份工挣钱,虽然收入不算高,但自由。回国后,反而没了这份自由。
梁子不甘心就这样熬年头,2011年夏天,跳槽去了一家公关公司。工作地点在曼谷,薪水一下子涨了六七倍。小米也辞去工作,跟着他去了泰国。
刚到曼谷,住在公司安排的酒店里。傍晚,他和小米去酒店楼顶的游泳池游泳。泰国的十月,天气炎热。游完泳,爬上岸,吹着习习凉风,站在楼顶,眺望这座异域风情的城市。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我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泰国的那两年,是他最快乐的两年,几乎全是美好的回忆。他和小米住在曼谷的一处涉外公寓,社区不大,但环境舒适,有免费的游泳池和健身房。周末逛逛商场,去泰国各地旅游,看美景,吃美食。泰国物价不高,他的收入高出当地人很多,日子过得潇洒悠闲。
游戏也不再是昂贵的消费。2012年年底,Wii U发售,两万五千泰铢,折合人民币五六千元,他毫不犹豫买了首发。3DS前前后后买了三台,他和小米一人一台,联机《马里奥3D大陆》。小米没工作,开了间网店,在网上卖卖东西。每天,梁子下班回到家,小米就会迎上来:你回来啦,等会儿吃完饭,咱们一块儿玩《马里奥》吧。
2013年,泰国的团队解散,梁子被公司派驻上海,小米又跟着他去了上海。第二年,小米怀孕,梁子的人生迎来另一个拐点。
梁子坐在上海的老房里,用平静的口吻陈述这些往事。他表情不多,眼神有点阴郁,声音也很少起伏。大脑似乎一直在高速运转,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只有在谈起那些不愿触及的往事时,才会突然沉默,记忆仿佛被黑洞吞噬。
这套老房,是去世的爷爷留下的。小时候,梁子跟着父母来上海探望爷爷,很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尤其是冬天,冻得瑟瑟发抖,就算在屋里,也得裹着厚厚的大衣,热水袋、电热毯,全得用上。
客厅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模样,没装修过。墙上挂着一幅烟雨江南的水墨画,是堂弟小时候画的。下面贴了一张泛黄的通讯录,电话号码是七位数。冰箱和空调是后买的,国产品牌。爷爷是老红军,很早参加革命,打过日本人。父亲给爷爷买过一台日本品牌的冰箱,被他退了回去。客厅里最新潮最浪漫的物件,是桌上摆着的一盏提灯形状的烛台。但没有蜡烛。
我换件衣服吧。梁子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取出一件卫衣。胸前的拉链可以一直拉到头顶,拉上后,上半身是马里奥的全身像。这件卫衣是八年前他和小米结婚后不久买的。
一楼的采光不怎么好,虽然是白天,灯开着,光线还是很暗。梁子绕过去把窗帘拉开,屋里才亮堂了些。
那两年,他和小米就在这间卧室里玩游戏。屋里搁不下双人沙发,他们去宜家买了两把木椅,一红一黑,并排放着。他坐黑色的,她坐红色的。
怀孕是计划好的。父亲说,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赶紧要个孩子。梁子答应了。但知道小米怀孕后,他又觉得恐慌,焦躁不安。有孩子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梁子一直试图摆脱父亲的影响。从小到大,父亲让他读书就读书,让他出国就出国,让他读研就读研,回国工作就回国工作,生孩子就生孩子。人生的重大决定,似乎总是被父亲左右。他讨厌这种感觉。
犹豫再三,梁子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小米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他陪着她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
因为孩子的事,他和父母的关系彻底闹崩了。那两年,没和父母联系过,逢年过节没回过家。小米想回北京,他不愿意,他不想回去面对父母。两个人似乎被困在了这间屋里,哪儿也去不了。
每次吵架,小米总会提起孩子的事。每次她提起这事儿,他就变得暴躁,冲着她大吼: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吗?我也回不了家,我也难受。我还得工作,还得挣钱,在泰国的那两年,还不都是我在养家。虽然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自己的选择,后果也应该由自己承担,怨不得别人,但他就是不愿服软,好像只有争吵才能减轻内心的愧疚。就这样越吵越凶。
还是玩游戏吧。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样一直玩下去也挺好,说不定可以玩一辈子。但拿着手柄,坐在电视前,两人心里都明白,生活已经停滞了。就像时钟,一分一秒地往前挪着,却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游戏还在玩,但不再是享受,而是成了惯性。像是在逃避,用游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想太多的东西。
一次,正玩着游戏,小米突然放下手柄,说,梁子,你得告诉我,咱俩接下去该怎么生活,你得告诉我一个方向。他盯着电视,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游戏可以帮你度过难熬的时间,却没法重新点燃你对生活的热情。
就这样过了两年,中间裹杂着各种争吵和乱七八糟的事儿。两人都觉得疲惫不堪,这段感情已经名存实亡。梁子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也不愿意再想。他提出了离婚。小米哭过吵过,最后同意了。去年年底,两人平静分手。
离婚后,梁子把他的所有财产都给了小米。那天,她过来搬东西。他说,这些游戏机,咱们也分一分吧。他想过,如果小米拿走Wii U的话,今后就再也不玩任天堂的游戏了。
小米选了PS4。柜子里有一对马里奥和路易主题的Wii U手柄,是他们在泰国的时候买的。红色的手柄代表马里奥,上面印着“M”,马里奥的英文首字母。绿色的手柄代表路易,上面印着“L”,路易的英文首字母。他姓马,她姓李。小米把这对手柄从柜子里拿了出来,说,咱俩一人一个吧。她拿走了绿色的手柄。
离婚后,梁子以为自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没有。他试图用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说服自己转移注意力,却无济于事。
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游戏也不想玩。下班回到家,屋里空空荡荡,没个声响。再也没人对他说,你回来啦,等会儿吃完饭,咱们一块儿玩《马里奥》吧。
对,就是这些。我玩游戏的经历,其实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本来还觉得自己的故事挺有代表性的,说出来后,才发现,怎么这么没劲呐。梁子把外套裹紧了,不再说什么。
已经一年了。知道你在北京过得不错,我也放心了。我还是一个人在上海,日子过得忙碌而平淡。
我喜欢上海,上海是一座不会因为你做事认真而笑话你的城市,不像北京。北京人总说,随便,差不多得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这么磨叽啊。可我还是更喜欢北京,因为北京是一座不会因为你有梦想而瞧不上你的城市。如果有一天,我说我要去做一名地铁歌手,上海人会说,又苦又累,还挣不到什么钱,有什么意思。北京人会说,牛逼。
可我的梦想是什么呢。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小时候,我想加入国家队,去踢世界杯。在澳洲,我想过做一名动物园管理员。回国后,我想要做一个大记者,全球各地跑采访。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游戏又慢慢开始玩了。年初,我玩了《生化危机7》。这可能是我玩过的最恐怖的游戏。晚上回了家,只敢壮着胆子玩一小会儿。周末的下午,玩一两个小时,再晚,天黑了,就不敢玩了。不怕你笑话,有几次,玩着玩着,心脏砰砰砰跳得厉害,我赶紧关了机。以前在旁边看你玩《寂静岭》的时候,也害怕,但没这么害怕过。《生化危机7》通关后,我就把这台Xbox One卖了。
最近在玩《大乱斗》,晚上只要有空,就会一个人练练。你知道,我以前不玩格斗游戏的,所以得好好练练。我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喜欢任天堂的玩家,他经常组织大家去桌游吧玩《大乱斗》,我去过两三次。其实玩得不怎么好,就是喜欢和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氛围。很久没有那样的氛围了,一帮大老爷们围在一起,过一个不谈钱、不谈工作、不谈感情的下午,只有游戏。
前阵子,我看了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哭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臭不要脸地觉得,我的生活和男主人公挺像的,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原谅别人很容易,别人犯了错,你说一声我原谅你了,很容易。因为原谅别人的时候,你会有一种优越感。你看,我原谅你了,我是个好人。你会有一种优越感。但要原谅自己,太难了。我一直没法原谅自己,没法原谅自己三年前作出的那个决定。伤害了你,伤害了我爸妈,伤害了你爸妈,伤害了我们的孩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自私贪玩,如果当初没有把孩子拿掉,孩子现在应该已经两岁多了,一定长得很漂亮,很可爱。我应该还会玩游戏,但玩游戏的时间可能没那么多了,就像其他做了父亲的人那样。等孩子大点了,说不定我俩还可以一起玩《马里奥》。
游戏现在对我来说更重要了。以前在澳洲读书的时候,游戏只是一种便宜的娱乐方式。穷学生,兜里永远只揣着二十多澳币的现金,买什么都挑最便宜的。回国后,两个人在一起,我才渐渐把游戏当成自己的终生爱好。玩游戏的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先把生活过好,游戏才有可能成为你一辈子的爱好。反过来也一样,只要对游戏的热情还在,生活就还有希望。
游戏也好,生活也好,感情也好,就像手里的沙子,你越想握紧它,它就流失得越快。我以前一直说,《塞尔达传说》系列是神作,但你不怎么爱玩。喜欢就玩,不喜欢就不玩,这样挺好,反而不会失去热情。就像生活,你不去在意它,接受所有的得失,反而会过得更自在。
我犯过很多错,有些可以弥补,有些没法弥补。人为什么内疚?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也许是为了重新发现自己。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也该向前走,开始新的生活了。以前你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现在我想明白了。不是风光体面,不是潇洒快活,不是沙滩夕阳。人忙忙碌碌这辈子,要的无非就是那句:你回来啦。
谢谢机核,谢谢愿意把自己的酸甜苦辣端出来给别人看的被采访者,也谢谢耐着性子读完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的各位读者。
文字没什么价值。它的全部意义,只是在于证明这些人存在过,这些事发生过。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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