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惊讶望着眼前人,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无意义的抓了一把头发,又抓了一把。窗外依旧下着雨。打在玻璃上的水流一股一股渐渐汇到一处,映在林白的眼中,就像召示着他现在的处境。
这是命运。他想。原来所有经历的岔道都仿佛一个螺旋,兜兜转转终会回到起点。该遇到的人,总有一天会相聚。
林白小时候家里有台红白机,是舅舅去珠海做生意赚了钱买回来送给他的。他拿到的最后一个卡带是一只鸭子的冒险,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鸭子穿着一件蓝紫色的披风,可以射出马桶塞,看起来很酷。可是游戏有点难度,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回家扔下书包继续挑战。
他觉得自己差一点就可以打通了,就在那一天回家,却发现卡带不见了。
“我同事带着她女儿来了,记得吗,那个叫六六的?看她玩的那么高兴,就送给她了。”妈妈看着电视心不在焉的随口解释。
林白非常生气,他觉得自己遭遇了背叛。这明明是属于他的卡带,怎么可以不经过他的同意随便送给别人?他大叫大闹,一定要妈妈把卡带要回来。怎么劝说也没用,恼怒的爸爸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打的他半边脸带耳朵都热辣辣的烫痛。
年纪幼小的林白并不能理解大人们所谓的苦衷,他怎么也不懂明明做错事的是父母,为什么所有痛苦都要他来承担。气极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让父母也尝尝他的感受,让他们也明白自己有多生气。于是他抱起那台红白机,不顾妈妈拉扯,扑到从阳台扔了出去。林白家住五楼,他亲耳听到机子在楼下发出清脆碎裂声,亲眼看到它碎成小块,四下散开。
随着红白机的碎裂,林白的人生就此分成两截。之前都是明媚阳光,之后密布阴云。他永远无法知道那只鸭子后来的结局是什么,有没有找到宝藏、有没有打倒坏人。他觉得自己所有幸福的权利,像那盘卡带一样被永久夺走了。
那天是怎么过去的他不记得了,总之那以后林白父母永久将电子游戏类产品划分到违禁品名单。他再也没有第二台红白机,连同后面的所有主机。他开始逃避学习,再也找不到在阳光下痛快玩耍的乐趣。他回忆里小学基本都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到有游戏机的朋友或街坊家里去蹭机的经历。
也是从那时起(林白固执的认为就是从摔坏游戏机那天开始),父母开始吵架。时常发出比鸭子还难听的声音,委屈的叫嚷“要不是为了林白好,我早跟你离婚了”之类的话语。每当这时林白都躲在房子里捂着耳朵,强烈期盼父母如果真的为了他好,就赶紧离婚吧。他再也忍受不了自己成为全家矛盾的中心,他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都是因为他,父母才不得不放弃全世界绚丽的风景来迁就这个破烂的家庭。
渐渐林白唯一能逃避掉自己这个罪人身份的地方只有网吧。理论上他们这个年纪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但他们总有办法。他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最要好的是罗青。无论在球场上还是游戏里罗青技术都是一面独挡,每次有他,所有人都觉得一局稳了。
罗青个子高而且帅,性格爽朗、家境殷实、父慈母爱、爱好踢球。林白每次找他只要看球场哪里女生最多,就一定能找到罗青。明明很受女孩欢迎,不知为什么却总是爱上那些会脚踏两条船的女生。隔三差五因为失恋拉着林白诉苦,林白只能苦笑。他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罗青已经分了三个了。
那时年少无畏的他们经常会产生幻觉,现在国产游戏都不行,这样走下去中国是穷途末路,只有像自己这么经验丰富的推塔高手才能看到关键转折点在哪里。如果自己从事这工作,必定拯救整个中国游戏行业于水火之中,挽救无数即将下岗的游戏员工,自己就是带领IT界迈进新纪元的救世主。
然而这些救世主们从来没想过从事行业的基本能力从哪来,除了推塔和喝高了一起吹牛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迹,还经常因为谁付账、谁多喝了啤酒之类的问题互相指责对方是早上十三点的孙子。烤肉摊的摊主看着一群拯救世界的爷爷们为了三串肉钱吵的面红耳赤,心中不禁感慨大人物就是不一样,这么微小的生活细节都要严格贯彻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力图做到无人吃亏,多么刚正不阿。
什么也敌不过现实。终于这些救世主们三三两两各自分散,各奔前程。有些南下打工,有些干脆做了职业代练,还有些被父母严令不许再玩游戏、不许再和林白他们来往,渐渐都失去了连络。
初三那年林白的父母终于离了婚。没有第三者、没有经济问题,就是两个人怎么样也过不到一起。离婚后父亲脾气暴躁而且酗酒,可家里终于清净。正是在这关键时刻的宁静,林白居然勉强考上了一间还能看的高中继续学业。而罗青考上了师范大学附高。
林白的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林白不是学习那块料,你又不是罗青,学什么学,你看人家玩着都能考附高,你就别浪费钱了,学个开车给家里挣钱吧。也许正是因为父亲这样念叨的太多,林白反而非要上完高中不可。之后居然也考上IT业相关科目,总算对得起游戏业未来救世主这称号。
而罗青,照例不断的爱上新的女生,又照例被劈腿。每到晚上林白一看是罗青打来的电话,便叹一口气,摸出烟盒点根烟,调整好姿势默默的听他带着哭腔报怨一个钟头。他想不明白这世界好女孩这么多,为什么罗青每次都能准确一眼看中会劈腿的那个。
这时候林白也有了心怡的对象,不过是网恋。对方和他一个公会,叫“喵喵糖”,很俗的名字(林白的名字也很俗,叫“涐噯伱伱倁檤嗎”。多年后他回想起来简直想拎着衣领抽死自己)。声音很中性,PK人狠话不多,不会缠着他叫小哥哥、向他要装备,但林白什么都愿意给她。她随叫他随到,为帮她拿装备,下了上百个副本还是一身T4,喵喵糖早就T6了。后来喵喵糖不要他带了,嫌他装备太低。
那时代不是所有网吧都配摄像头,所以他一直也没有看过她的长相——也许是不敢看。公会里大家都知道林白对她的心意,但林白从没承认,喵喵糖也从来不表态。林白觉得这是一种拒绝。如果把话说开,这种和谐的气氛或许就从此消失。
终于有天公会一个大佬扬言要追喵喵糖,林白再也忍不住,在哥们的撺掇下抢先表明心意。喵喵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那我退会。”
公会一时沉默,不一会林白却接到喵喵糖发来的视频请求。打开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方也是一个大老爷们,喜的是幸好他没接受自己。喵喵糖向林白道歉:他声音非常中性,骗了无数人,其实他是个性取向无比正常的男性,所以才总是选择大胸妹子角色。发生这样的事他很抱歉,他很感激这段时间林白的照顾,但闹出这样的事他也只能退会云云。
这件事林白没向任何人说,连罗青都没有。他希望这个妹子美好的回忆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初恋对象居然是个爷们。不过他还是默默截了张图,起了“喵喵糖”名字存起来。他要让自己警醒,网络世界是多么的不可靠。林白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东西总是得来的容易,就像罗青,就像千千万万网恋成功并走到结局的情侣们。而自己连暧昧的恋情都得这么蛋疼的方式流产。
大学毕业之后林白一时没找到工作,恰逢一个初中时经常一起玩的老朋友找他和罗青吃烤串,满脸红光的说他有一个大IP,想法非常超前,绝对能火,领先游戏业界一百年,要不要入股一起做,你看人家XX和XXX做游戏,十八岁就进了福布斯排行榜,难道你们不眼红?只要和他合作,就能走上人生巅峰,下一个千万富翁就是你,功成名就不是梦,五年之后咱们华尔街见。
林白和罗青当然非常有自知之明,真的上来就赚一千万他们也去不了华尔街,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以才疏学浅难堪大任为由拒绝了老朋友的好意,但做游戏这个念头却在两人脑中扎下根。要不要试试呢?林白脑中又想起那只打马桶塞的鸭子,既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结局,要不要自己给它写个结局?
于是这么干了起来。林白负责写脚本,罗青负责编关卡故事和场景绘图。事情真到做才发现原来这么困难,那些以前玩游戏从没重视过的小小道具也会卡死整个脚本。林白不得不把从大一的课本都翻出来吹吹灰,简直像又重新自学了一遍大学。两人都没想到这游戏一做就花了差不多两年。期间为了生计,林白找了一份比较轻松、但工资也低一些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一边自修一边继续写游戏。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交了第一个女友。
他们是在一间KTV包间认识的,忘了是找赞助攒的局还是什么,一群长发披肩、清纯漂亮、妆容精制、却相似的能解锁同一台iphoneX的女生中,那女孩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只有她穿了大红色套装,涂大红色指甲油和口红。听说是湖南籍女孩,说话带一点乡音但不明显,非常爱吃辣,随身带着一瓶辣椒末,连吃果盘都要撒一点。
林白吃惊的问她:“是不是福南女孩都像你这样泼辣?”
女孩骄傲回答:“‘福南女孩’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这样。”
他们交往顺利,进展很快,不到一个月就住在一起。房子很小,一室没厅,有个小阳台,做饭、晾衣服都在这里,四家共用一个洗手间。就这样房租还是两人平摊。林白不得不改变了许多原本的习惯。比如以前在家里想脱就脱、想裸就裸、想放屁就随便放,现在得忍着。每次叫外卖都叫一份辣味的,再叫一份不辣的。每次做菜也是。出门吃饭他都记着葛红眠要多些辣椒,大多时候老板把饭菜端上来,林白还要亲手再多放些辣椒,才转递给葛红眠。
虽然很多朋友(尤其是女性朋友)都暗示葛红眠看上去不像一个安分的人,但林白不在乎。相比那些潜在的危险,他更愿意享受眼前的幸福。罗青都被劈腿十几次了还不是活的很滋润。何况葛红眠的人品他最清楚,虽然她啰嗦、骄傲、易怒、穿着品味像只从西印度群岛跑出来血统纯正的火烈鸟,但她却有着和外表完全不同、如水般温柔情怀。做游戏那段艰苦的日子,如果没有她,林白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熬过来。当然他没想到后来他们还是分了手,而且并不是葛红眠原因。
游戏做到差不多百分之八十,林白和罗青才发现以自己的能力有些事怎么样也做不到,不得已又拉两个同伴入伙,这之中就有之前鼓动他们去华尔街的大嘴巴。大嘴巴入伙后本来对他们的创意完全不看好,每天都劝他们放弃这个项目,让它流产算了。这么老套的平面动作游戏,还过关的,谁会玩啊,现在早就流行开箱子了不知道吗,你看人家XX做的卡片游戏……但越参与越惊奇,终于闭上大嘴巴安静的工作。另一个朋友是个老实人,他也觉得这游戏要成功基本不可能,但承蒙林罗二人看得起,也就勉力帮朋友一把。
接下来三个月游戏进展飞快,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其实林白不是不知道这游戏可能会没什么市场,但他固执的想要做一个这样的游戏。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过关游戏,还是他童年的缺口。他为这游戏起名叫“源点”,曾经他所有的幸福在这里断裂,他想要在这里弥补,做为他人生的新起点。
但人生就是如此跌宕起伏、变幻莫测。眼看游戏几经测试,代理都找好了,就快送审了,大嘴巴却带着整个游戏全部资料,投奔却了一家国内大牛软件公司。借由这个游戏一跃成为项目经理,仍然负责开发。公司只将游戏换了个皮肤,优化了几个系统,把收费变免费,还增加了开箱,就这么放到了平台上出售。游戏素质非常高,反响出乎意料的好,据说第一个月流水就有三百多万。
林白、罗青和老实朋友吃惊的几天都合不上眼,简直无法相信,神奇到像童话一样的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换了名字皮肤和商标出售,却和自己再也没半毛关系,他们三人完全不能接受。他们不能相信这世界上竟然真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他们尝试和公司面谈,公司却毫无反应。三五次接触之后负责人连面都不见了。他们坐在公司会客厅一等就是一整天,眼前看窗子的投影一点点从桌面划过。一周后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天真,愤怒之下雇律师将公司和大嘴巴告上法庭。
律师一接这案子就问他想要多少赔偿,愤怒的林白回答不要赔偿,他们要游戏。律师摇摇头,告诉他这恐怕会变成一场拉锯战,让林白做好准确。林白愤怒的回答无论消耗多长时间都无所谓,他不相信这世界没有公正。
然而林白他们又一次天真的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打脸。大牛公司完全不理会这种小官司,连辨词都懒的写,只派了一个律师问他们是否愿意庭外调解,愿意的话可以赔他们二十万。罗青激愤问他们是否知道那游戏是大嘴巴从他们这里偷走的,对方晃着脚懒懒的回答:“所以咱们这不是寻求一种双赢的解决方法嘛。”
林白头晕目眩。大嘴巴偷走他们的游戏,相当于偷走他们的儿女,赔钱有什么用?他一定要拿回自己的游戏,拿回自己的心血,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成就和荣耀。
对方律师并不多话,收起资料站起身,告诉他们:“我们耗得起。”
很快林白他们就明白这句“耗得起”包含多大的力量。他们不断上诉,又不断被延期。罗青运用力量找媒体帮忙,却被大牛公司的公关几乎截断所有渠道。剩下那些小媒体,也因为这新闻完全没有爆点而导致点击量无限趋向零。大嘴巴则在朋友圈高调宣布和他们断绝来往,散播关于他们三人的负面消息、甚至许多隐私,被无数人复制转发。林白不明白,很多人甚至不认识他们,也完全不了解事件的因果,凭什么就敢自诩正义人士对他们指手划脚、评价是非功过,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而雇佣律师每个月产生绵长的账单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家底,还得问父母借。甚至他们的父母都被连累,走在路上几乎不敢抬头、生怕遇到熟人。过年都不敢回老家,他们虽然支持自己的儿子,却百口莫辩于亲戚朋友的置疑和揣测。
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两年……林白他们所有骄傲和勇气就在不断往返法庭的路上一点点被消磨。严重缺勤令林白和罗青先后丢了工作,老实朋友也失去了一次很好的发展机会。朋友撑不住了,劝林白撤诉算了,林白不听,这游戏对他来说意义不同。朋友无奈,只得自己签下调解书,毕竟他还要生活。
林白觉得自己又遭遇了一次背叛。他感觉全世界都对他充满恶意,开始像父亲一样酗酒、骂街、和葛红眠没完没了的争执。他将自己活的像一个沾满烂泥又充饱了气的气球。朋友们都渐渐远离他,免得轻轻碰一碰他就爆炸了,还将烂泥飞溅到自己身上。虽然同情,可谁也没有耐心没完没了照顾他的心情,大家都还有自己的生活。
那是林白最黑暗无助的时期,就连罗青都几次差点和他决裂,起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终于有一天林白说了一些无可挽回的话,罗青狠狠挂了他的电话,再没打来。
林白始终认为自己坚持的一切都没有错。直到他回家打开门,看到葛红眠穿的很整齐,抱着胸、翘着二郎腿,坐在房间中央两只皮箱上。
林白吃惊的望着她,她仿佛吸了血一般的丹唇轻启,冷冷道:“不告诉你一声不太好。从今天起,我搬回家去住。”
这是分手的另一种说法。林白脸色苍白,双腿有点打战,斜靠在门框上才能站稳,乞求的望着葛红眠。
葛红眠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回答,叹口气站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林白颤声道:“我以为至少……至少你会站在我这边。”
葛红眠用力推开挡在门口的他,冷冷道:“我尝试了、林白,我真的尽力了。”
林白激动道:“你明明知道我遭遇了什么,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错的并不是我——”
葛红眠无奈望着他:“那么错的是我吗?凭什么背负你愤怒的每次都是我?”
林白语塞。他嘴唇微微颤抖,看着葛红眠吃力的拖着两个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段时间的确忽略了她、确实脾气不太好,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吗?他这么努力争取,还不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着想,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给她一个交待吗,他想让她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里的照顾和守望完全是值得的,难道这些都错了吗?
林白冲下台阶,追着葛红眠奔到楼门前,伸手抵住墙阻止她,急切道:“别走!别走……红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红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感到骄傲!”
葛红眠停了一下,回头望向他,露出一如既往的讥讽表情:“拜托,”她说,“你已经让我够骄傲了。”
葛红眠狠狠摔上楼门。林白隔着门看着被栏杆影子切割成条形的葛红眠的背影渐行渐远,狠狠一脚踢向楼门。叉着腰无所适从的原地转了一圈,还是憋屈,又踢一脚。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挫败感充斥他内心。被大嘴巴背叛都没有这么强烈。那时他最大的感觉是愤怒,而现在,他觉得不甘和迷惘。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有错。
分就分了吧。为了让自己失败感不这么强烈,他努力回忆葛红眠所有缺点。其实她也没什么好,口味那么重、脾气臭、爱摆脸色、穿着打扮都俗的可以……对了,她还有汗脚,穿过的鞋都那么臭。滚蛋吧臭娘们,爷没有你照样能活的很好。
林白想狠狠报复这个社会,他想找谁说说话、骂骂娘,拿起电话翻了一圈通迅,发现唯一能打的只有罗青。然而罗青呢,林白却又说了那样伤人话,他不指望还能被原谅。
但出乎他意料,罗青的电话先一步打来了,假装没事人问他附近新开家火锅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林白忽然哽咽,差一点说不出话。
总有人奇怪罗青这样条件和林白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怎么做兄弟这么多年,原因罗青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不是没有别的朋友,毕竟他家境殷实,在外面吃饭朋友总叫他,而他也不太推辞,去了就请客。当有一天他因为失恋想找人诉诉苦,却所有人都拍他肩膀说:“是男人就什么都别说了,干一杯吧。”他只好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将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混着酒一起咽进肚里。那天他喝的烂醉,醒来整个包厢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两张桌子杯盘狼籍,老板瞪着双比死鱼还难看的眼睛站在一边等他结账。他晃晃悠悠回家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手机上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或短信,微信上也没有。
于是他明白两个道理:并不是所有朋友都会在乎你为什么喝多;以及像林白这样的朋友,要交一辈子。
吃饭时林白没提葛红眠,罗青也没问,林白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罗青又抱怨他新交的女友总是跟同事眉来眼去,林白顺着他骂遍全天下女人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骂着骂着就喝多了,喝着喝着就吐了。趁着醉意他们照例骂大嘴巴和大牛公司,骂整个社会。罗青又哭了,拉着林白问:“你说到底为什么,明明做错事的不是我们,可一切痛苦却要我们承担?”
一瞬间林白耳边似乎又听到那台红白机在楼下传来清晰的碎裂声,亲眼看到它碎成小块,四下散开。和葛红眠狠狠摔上楼门那声巨响重合在一起。
他认输,他愿意调解。他再也撑不住,接受了那二十万赔偿。
反而是大牛公司有点肉疼,他们还觉得给多了,因为“源点”后期运营不善已经早早被市场淘汰。
付完律师费,林白把钱全给父亲。他想为这些年给父亲造成的麻烦和困扰赔偿点什么。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却很大度拍了拍他肩膀,告诉他不用还钱,他过的好就比什么都好,父亲的钱百年之后还不全是他的。无条件支持自己儿子是身为父亲的本能,他相信林白绝不是坏孩子。
“做你认为对的事。”父亲说,“哪怕那会令你痛苦。”
林白吃惊于父亲讲话居然如此富有哲理。没等他开口,父亲又抓起酒瓶继续道:“要是当年我跟你妈早点离婚,哪用互相折磨这么多年。害的你习也没学好,工作也没找好,谈个对象吧,也……唉。”
林白不知道,原来父亲为他心怀内疚这么多年,原来父亲一直深爱他,只是没有宣之于口。
父亲一直不喜欢葛红眠:“分就分了吧,没什么大不了。”
父亲点头:“是该做做正经事了,去学学开车也行,干什么不比一天到晚鼓捣电脑强?游戏最会把人教坏。你看人老陈家儿子,比你还不如呢,但人前几天跑六天就赚了好几千,早早就娶了老婆,老陈天天抱着孙子搁门口晒太阳……”
林白唯唯诺诺,不敢告诉他明天要面试的公司还是一家IT企业。他陪父亲喝了三瓶红星二锅头,吃了一碗盐水煮花生、一碟蒜汁拌松花蛋和两碟有点发酸的卤豆干,终于明白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和父亲交通,他们之间大概隔着一条马里亚那海沟。父亲身体里所有青春活力似乎全死亡在离婚那一刻,这个世界再也激不起他半点好奇。他也终于明白兄弟可以分担痛苦、家是舔舐伤口的避风港,而刺激男人振奋精神昂扬向上的却多半只有女人。从这方面讲,他真有点感激葛红眠将他打醒。
林白从朋友嘴里得知大嘴巴早就跳了槽到A公司,仍然混的顺风顺水,毕竟他“有过”成功研发项目的经验,何况他一直很能说,很容易骗取老板信任。林白便去了一直和A公司有竞争的B公司,要的工资比大嘴巴低一倍。
林白退了租房搬回家,从零开始慢慢做起。毕竟他才是有成熟作品、真正有经验的人,做起产品驾轻就熟。很快他又挖来罗青和自己一起干,分管不同区域。
不知什么原因大嘴巴又跑来B公司应聘(听说是B公司挖角),似乎职位还在林白和罗青之上。于是林白和罗青向人事部位申请,如果大嘴巴来,他们就带人一起跳到A公司,于是大嘴巴没来成。后来大嘴巴去了另一间公司,当然还是顺风顺水。后来听说他出了国,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不过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说不定真的已经在华尔街走上人生巅峰。
不好不坏混了一年,项目上市那天林白请全项目组的人吃饭。全组都觉得这个项目成功似乎已经近在眼前,只有林白沉吟微笑。经历过风浪的他才不会这么点小事就高兴。他总是保存体力准备忍受后面的任何坎坷。
不知谁叫了烤串,林白和人说着话,习惯性拿起一串撒上辣椒面,随手递向旁边,却怔了一下。所有人都怔了,不知道林白这动作是什么意思。林白默默收回手,默默吃了一口,默默被辣哭。
“卧槽真辣……”他实在吃不下,狠狠把串扔了出去,骂道:“太TM辣了!”
都过了这么久,林白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辛辣刺激到哭的不能自已。原来那些回忆从来不曾被他拋弃,如细小的虫躲在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钻出来,狠狠咬他一口。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拍他肩膀,给他递水,一个人称“应姐”、平时不是太熟的同事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他。他接过时嗅到纸巾上残余淡淡的樟脑香味。“应姐”靠过来轻轻道:“林总,没事吧?”她有一把中性的声音,猛然勾引起林白脑海中悠远的回忆。
林白可以说对应翠羽一见钟情,从第一次听到她声音。每次他们一起时,她吟哦声都能轻易将他送上顶峰。越深入了解发现彼此共同点越多。比如他们年纪差不多大,老家都在一个地方,就隔了几条街,不过很早应翠羽就搬了家。比如她也从小就玩游戏,所以长大后下决心要入游戏这行。在精神上,他们简直合拍到不能更合拍。
应翠羽只有一点爱好让林白愕然不解,她非常喜欢保存老旧的东西。哪怕搬了三次家,她也一直留着初中时代起购买的好几百本《青年文摘》,让林白觉得不可思议。他也终于明白她身上总是萦绕不散的淡淡樟脑香气是从哪来的了。她对旧男友冷漠无情到转个身就忘记长相、面对面擦肩而过都认不出来,却对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如此眷恋。
“正因为没有生命,才永远不会背叛我。”应翠羽深情的将脸贴在那十好几箱旧物品上。
林白还能说什么呢,他爱她,当然连同她这些可爱的小特点。
婚后也不是一直顺利,他们也吵架、也冷战。最严重一次差点分居,起因是牙膏究竟该从后面挤还是从中间。应翠羽坚持从尾部挤,林白觉得她简直神经质。东西不就是给人用的吗,怎么方便怎么来呗,难道从尾部挤出来的牙膏会比较甜吗?在应翠羽三番两次指责之后林白脱口而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那天晚上应翠羽在客厅过了一夜。次日她装睡到林白上班后才起床,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却看到他又折了回来,拎着早餐,露出小狗一样讨好的表情可怜兮兮站在房门口。那一瞬间,她又重新爱上他。
后来他们又吵过很多次,却再也没说过超过尺度的话。无论吵的多凶,也总有一个人会适时递出橄榄枝。
林白升了职,工资跟着涨。但林白仍然弄不懂游戏市场走向,他永远猜不中下一个会流行的是什么类型的游戏,这简直是玄学。他参与的十几个游戏反响全部平平,而罗青项目组的第一个游戏月流水就过三千万,曾经有一个月甚至过亿。罗青组第一年核心成员每人分红一辆宝马,第二年干脆分了一套房。林白却至今仍然租房住,出门还要打车。好在应翠羽不很在意,他们还养了一只红白相间的猫。
罗青一向比林白命好——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比林白命好,林白已经习惯了。他们仍然时常一起喝酒,没事干罗青还老去林白家蹭猫。罗青当然也有自己的生活苦恼,比如年年被父母逼婚、逼到不敢回家,还有他又双叒叕被女友劈了腿。
应翠羽第一次见到罗青的女友就对她没好感,说她太注重长相了。应翠羽评价说:“这么轻易会因为一张好看的脸而爱上罗青,当然也会因为另一张好看脸的爱上另一个人喽。”
罗青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改不掉。他大概一生都会沉迷在这些因为长相而瞬间爱上他的女人们之中。
林白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全部了,现实却又一次让他体会到命运的云谲波诡。那天是假日,却下起大雨。反正哪儿也去不了,二人决定收拾一下房子。林白赶开无处不在的猫,在落满灰的柜子角落里翻出一个U盘,没有标签,他也想不起来里面装着什么。他从键盘上赶走猫,将U盘插到电脑上,一眼就看到那张照片。
“喵喵糖”的照片。现在再看这张照片,林白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当年会爱上一个大老爷们。
身后发出“咦”的声音,应翠羽头上戴着防尘帽靠过来,惊讶道:“你怎么有我哥的照片?”
看到应翠羽扭曲的表情,他知道她误会了,急忙解释前因后果。越解释,应翠羽表情越震惊,嘴也越张越大。
林白不明所以,应翠羽急切道:“你是‘涐噯伱伱倁檤嗎’?”
林白恍惚了一下才回忆起,这个令人汗颜到想撞墙而死的是他自己的角色名。
看林白惊讶的表情,应翠羽指着自己道:“我是‘喵喵糖’!”
轮到林白震惊。他回头看了看那张视频截图,又看向应翠羽。
应翠羽道:“真的,真的是我!你记不记得那个XXX……”她一口气说出数个公会里的人名,还有当时发生的事件。
“那是我表哥,”应翠羽知道他不信,无奈道,“我根本不想网恋,每次有人要见面什么的,我就让表哥替我顶一下,反正他声音和我很像。”
听她这么说,林白才惊觉应翠羽确实和照片里的人有几分相象。难怪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有归属感,这确实是他怀念了近十年的声音。
房间不急着打扫了,反正有的是时间。他们坐在地板上,抱着猫聊了很久关于公会的事,关于后来他们的去留。他们头一次认识到另一面的彼此,那些以前没怎么提起的细节往事。渐渐聊到很久很久前的记忆,林白第一次讲出那盘鸭子卡带的故事,又一次看到应翠羽露出惊愕表情。
她指着自己,结巴道:“那、那、那也是我!我就是……就是‘六六’,那是我的小名!”
林白又一次震惊,应翠羽将猫塞到他怀里,转身跑到另一个房间翻找她收藏的那十几箱不舍得扔的旧物,真的翻出一盘黄色卡带。上面的贴标磨损、褪色的很厉害,仍然能认出图案。
林白拿住卡带,手指有点僵硬。应翠羽道:“记得小时候和妈妈到谁家做客时借来的,玩了两天觉得不太好玩,没来得及还就搬家了,一直再没回去。——原来就是你?”
后来他父母离婚了,后来结婚时只请了廖廖几桌,巧合的避开了所有知情人。——也许就算有知情人在场,也不会记得那件事,毕竟让孩子天塌地陷般的灾难在一个成年人眼中,渺小的不值一提。
林白抚摸卡带,抬起手不知放在哪儿好,只得反复抓着头发。耳边似乎又响起游戏的音乐声。红白机碎裂声渐渐模糊而遥远。好像分离很久的齿痕重新卡住,他曾经裂成两半的人生这一刻再次弥合,连成一个整体。
放下卡带和猫,他扑到应翠羽身前抱起她原地转了一个圈。原来所有经历的岔道都仿佛一个螺旋,兜兜转转终会回到起点。原来该遇到的人,总有一天会相聚。原来从开始就是她,全都是她。是她无意间带着他的幸福远行,却又亲手将一切送回他身边。又或者他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为这个女孩绽放悲喜。
“翠羽,你天生就该嫁给我。”林白细嗅她发间的樟脑香,在她耳边呢喃。
应翠羽脸红:“所以不是嫁了嘛。——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不、你不懂,”林白紧紧搂着她说,“从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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