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都要从1993年5月的一个午后说起,当时旭仔正在42号公路上驾驶着他那辆六十年代量产型嗖嗖微车,穿过狮子平原风沙漫漫的无垠旷野。他坐在驾驶座上,随着车载音响中播放的《Monica》微微摇晃着身体。
在后视镜中,横七竖八的水泥居民楼和临时搭建的塑料窝棚如阴冷潮湿的沼泽森林一般耸立在阴影之中。有的建筑伸展着它们怪异的钢筋四肢,攀附在其他建筑上,而那些五颜六色的塑料窝棚则如寄生的真菌一般星星点点。
“如果说九龙城寨是一片森林,那么它一定是一片共生林。”旭仔突然想起他最近在《新东方日报》政论版学到的一句俏皮话。
旭仔的嗖嗖微车是少见的客货两用型,装有模式快速切换模组,方向盘上套着舒适的双头三峰骆驼皮,仪表盘和金属部件都镀了铬,车舱壁设豪华衬皮,四座中间有简易的饮料吧台。在当年,这样的一辆车购置下来,最少要花费一个中产家庭三年的收入,甚至可能更多。
沙土如雨点般击打在挡风玻璃上,绽放出黄色的花朵,随后散开。旭仔把雨刷拨到了最大档位。不停的颠簸让他的坐骨神经组件有些迟钝,并让他的情感模仿组件时不时地咕哝一句“扑街”。
可是这种嗖嗖微车在七十年代之后很快就被淘汰了,因为它过于细小的轮子无法应付因为失修而越来越烂的公路。从七十年代开始,九龙城区内因为轮胎卡陷而造成的交通事故数量急剧攀升,为此,鲁班科技公司不得不立马开始开发一种拥有巨大轮胎的新型家用轿车,即后来的夸父II型。因为鲁班科技公司的行动迅速,比诸葛科技公司早了一个月推出新款,更早地抢占了市场,使得诸葛科技公司的市值不断缩水,终为鲁班科技公司并购。
前方的道路迎来一个近乎四十五度的上坡,旭仔费劲地推着换挡杆,把油门踩到了底。这辆车是他连续三个月在九龙(原香港)林业局获得最佳员工的奖励。旭仔一直这么想:不管怎么样,总比没有强。
前方起伏着狮子山孤单的轮廓,黄色的外衣让它在灰白色的天空下看上去格外显眼。能够离开城区那闷热而潮湿的煎熬,对于他体内的电子元件来说,可谓是一次惬意的假期,虽然这漫天的黄色小石头也能让他的金属皮肤掉一层漆。
笔直的公路上看不到其他的车辆,九龙人早就抛弃了他们游山玩水的爱好,再说这里也没有什么山水可玩。每次感到无聊的时候,旭仔的中枢神经都会向他大脑中掌管音乐的部分发送信号,让他吹起口哨,避免进入待机模式。
当那单调的口哨小调循环第三十七次半的时候,一块路牌突然从右边的车窗中一闪而过,上面写着——“东港镇”。旭仔的口哨声戛然而止。
东港镇的入口处立着一块松木的大牌子,上面用巨大的字写着:东港镇(真)是个好地方,这句话旭仔曾经十分认同。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这里的酒馆和舞厅,阳光与忙碌的牛仔女孩,还有不时上演的决斗表演让每个来过东港镇的人都流连忘返。但现在看来,东港镇已与它外面的荒野没什么两样了,荒漠如潮汐般侵蚀了这里。旭仔注意到那块牌子已经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
自从旭仔在林业局工作以来,这块牌子只换过一次,那次是因为牌子不知道被谁偷走了,毕竟东港镇这么个名字不管是挂在猪圈还是鱼塘都蛮合适的。
镇子的格局变化不大,旭仔闭着眼,沉浸在律动的音乐中,一路上偶尔能见到两三个戴着防风帽和防风眼镜、全身包裹在衣物下的本地居民坐在自家屋檐下享受难得的大沙尘浴。旭仔向他们鸣笛或闪灯致意,他们慵懒地竖着中指以示欢迎,或有人向旭仔的车扔来空啤酒罐以表达他们的热情。
转过“饮杯”酒吧的时候,旭仔看到两名裹得严严实实的“舞女”正在户外招揽客人,她们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蹲下,又起身,不知怎的,看到她们,旭仔的脑海中浮现出蛙人的形象。而他之所以能辨认出她们的身份,仅仅是因为她们的胸口写着“舞女”两个大字。
泊车线早已被风沙剥蚀得隐隐约约,空旷的路边也很久没有停过车了,旭仔好不容易泊好了车,好像一个去听音乐会迟到的中年男人。但是车外风声肆无忌惮的低吼与砂砾敲打车窗狂乱的鼓点却让他对这场音乐会的品质有些担忧。然而,本着“来都来了”的脑回路,他还是打开了车门,一跃潜到了砂砾之海中。
肆虐的风沙敲打着旭仔的金属外壳,迷糊了他的电子眼,让他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过幸好旭仔是七十年代之后的量产劳动型机器人,装备了夜视系统与方向感应,可以有机会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放手一搏,如果是他的那些老古董前辈,恐怕就没有他这种自信了。
他艰难地行走在木板铺成的人行道上,突然,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砸中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视觉系统因为自我保护而强制关机,并让他的情绪模仿组件联合仿布罗卡区的大脑褶皱以语言的方式宣泄着他愤怒情绪的神经冲动。说白了,就是用机器人间流行的粗口咒骂这块可怜的无机小生命。宣泄过后,旭仔调整好了自己的各个组件,并终于抵达了街对面。
狭窄的弄堂里,隔夜的猫粪混合着酒客的呕吐物,散发着下水道般的气味。补肾和治疗辐射病的牛皮癣广告铺天盖地,仿佛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不让别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以前这儿可不是这样。”旭仔一边嘀咕一边取下自己的耳朵,倒出里面粗糙的沙砾。
终于,不远处出现了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只老式麦克风将两颗心穿在一起的图案,并且挂着霓虹灯,很有港式特色。旭仔停在了一家叫做“有心人”的音像店门口。但旭仔通过视线维修检测系统知道,其中一颗心的灯管已经损坏了。
不幸的是,“有心人”的卷帘门紧闭着,从上面的灰尘判断,它已经谢客多时了,并且没有会重新开张的迹象。旭仔敲了敲卷帘门,卷帘门发出嘶哑而沧桑的回应,似乎在诉说着它的无奈。旭仔背靠在卷帘门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心人”的对面墙上贴着海报,上面用爆炸的文字效果写着:《世界森林画报》第五版发售!旭仔板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世界森林画报》第五版是在1990年发售的。
他四处转了转,好像在等待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于是他准备离开。正当旭仔准备离开的时候,本着“来都来了”的脑回路,他还是停留在了“欢乐时光”自助点唱机与唱片贩售机前。
可怜的小小自助点唱机与唱片贩售机孤零零地靠在墙上,它圆形的外罩玻璃上布满了划痕,十分肮脏,满是灰尘的玻璃上不知是谁用手指写了“‘点’你个肺”四个字。旭仔皱了皱眉,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文硬币,用大拇指把它推进了点唱机的投币口中。过了11.7秒,正当旭仔以为自己的一文硬币即将打水漂的时候,点唱机两侧的霓虹管突然亮起,并发出“登登登”的上升音阶,吓了他一跳。
二十九个点唱栏都闪烁着“无唱片”的字样,唯有最后一栏的灯管微微发亮。
“侯其屯之心?”旭仔搜索了三遍自己的音乐储存区,却没有检索出这首歌。待他凑近一看,原来是一些霓虹管已经坏掉,本来的歌名应该是《侯斯顿之恋》。
接着,锈迹斑斑的机械夹钳臂伸进点唱机的肚子里,在那里鼓捣了半天,“咔嚓”声响了十二次,才晃悠悠地夹出一盘光滑黑亮的胶木唱片,放到了脏兮兮的唱片机上。旭仔明白响十二次意味着这是点唱机中最后一张唱片。
正当旭仔担心唱针还能不能正常工作的时候,略带沙哑的歌声已从边缘镀铬的扬声器中透了出来:
旭仔又投了几文硬币,不一会儿,一盘塑封好的唱片轻轻地落在了取货口。
“谢谢选购,我们以优质音乐提供难忘的欢乐时光,欢迎您的下次惠顾。”
不消说想必你也知道,在离开的路上,旭仔一直在循环那首歌。我的意思是……不是在车上,而是路上,鲁班科技公司在八十年代给每一个条件允许的机器人都加装了内置唱片机——从右腰插入唱片,供他们在工作时解解闷。当然,最终的目的还是提高工作效率。故此,一切历史遗留的靡靡之音都必须销毁,现在所有的作曲与作词工作都已由机器人取代。鲁班科技公司的高层曾解释道:“只有精通乐理的仪器才能谱写出世界上最和谐动听的旋律,也只有机器人才最懂得如何通过音乐调动机器人的劳动热情。”哦,我忘了说,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工作现在都只聘用机器人。
当然,再密的网仍免不了有漏网之鱼,旭仔刚刚就发现一条。事实上,他已经发现了好几百条。然而,收集人类唱片充其量只不过是旭仔的一个兴趣爱好,尽管他知道这是违法的,就像曾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毒品一样,有机器人对它们上瘾,有人在黑市交易、贩卖,有人类仍在创作,古老的歌曲能卖得更贵,旭仔就是众多上瘾者中的一员。
至于他本来的工作,则是那种无聊得能让人立马联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小卖部的店老板的工作,所以我不想在这里直接说出来以扫了大家听我讲故事的兴致。而旭仔现在正准备去他的工作地,所以大家一会儿就会全都知道了。
摇晃的车窗下,钥匙、香烟、打火机、旭仔与某个跟他长得很像的朋友的合照、薄荷糖、一沓印着鲁班科技公司的商标和九龙城总统头像的钞票,和一种古老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机全都在预示着这又将是一个平静而单调的工作日。
但生活总是这样,就像脚趾或者膝盖什么地方时常不小心碰出的瘀伤一样,永远不会让你的状态保持完美。于是命运再一次将旭仔拉回了现实的地面,正当他沉浸在Leslie温柔的歌声中时,一个大坑冷不丁地出现在道路前方,让旭仔的应急反应模组措手不及。所以,“咣”的一声之后,旭仔座驾的轮胎已如钉子钉在木板中一样陷在了坑中,而旭仔的铁脑袋则如保龄球般砸在方向盘上。
“扑街……”他晃了晃脑袋,以确认没有什么零件松动,这已经是旭仔的情绪模仿组件今天的第三次负面输出了。近年来,机器人情绪模仿组件的故障率在逐年攀升,许多机器人新民家总是强调这个数字很能说明问题。
车窗顶部的电子天气挂历显示全九龙各个地方已经有十五天没下过雨了。阿峰凝视着车窗外因为热浪而变形的空气,会心地笑了笑。
还没等笑容在他的脸上褪去,前方一根立在路边、竖着大拇指的铁竿子立马让他的表情耷拉了下来。根据《九龙(原香港)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三章第七百一十二条:一切拒载搭车客的行为都有可能面临严厉的指控,这取决于搭车客当时的迫切程度。所以阿峰只好把车停在了那根铁竿子前面,他可不想让他的一切计划功亏一篑。
“您好,我想……。”一个戴着黑色假发,五官英俊、轮廓棱角分明的机器脑袋从左边的车窗伸了进来。
“别废话了,你知道我没办法拒绝你,你们这些……。”阿峰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还没等阿峰说完,旭仔已经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了副座上。
“格子衬衫不错。”自从旭仔上了车,他就开始试图与这位好心人搭话,但好心人好像心情不怎么好。
尴尬的气氛充盈在车中,旭仔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好像坐在一团呕吐物上。
“你知道外面的温度是多少吗?我的皮肤可比不上你的铁疙瘩。”
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让旭仔倍感无聊,他转而去注意车内的物品。车窗上贴着许多八十年代影星的剧照,摇晃的玻璃上倒映着几本有关影视和演员的书籍。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演员。”
“是是,”阿峰神经质地点着头,“你猜中了,我是演员,但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他的语气起伏变化之大,好像听到了本世纪最傻的问题,“那都要拜你们所赐。”
“还不是因为那些自大的科学家以为,给你们这些表情僵硬的铁罐头戴个假发,化化妆就可以胜任人类艺术中最富于情感表达的工作。”
“哼,你们的表演只不过是对人类情感的模仿,哪怕一个微笑,你们只知道嘴角上翘和眼角弯曲的最佳弧度,但那微笑中没有情感。”阿峰在座位上激动地摇晃着身体,旭仔真担心他会不会开到坑里去。
“对你的境况感到难过,但说实话,我想我懂情感是什么,而且我切身地体会过。”旭仔的情感模仿组件发出信号,让他的面部呈现出二级悲伤表情。
“你?”阿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吗?现在你脸上的悲伤表情只不过是一串信号输入和信号输出的结果。如果说你能体会人类情感,那猪也能用筷子吃饭。”
旭仔看了看窗外,并不太在意对方的侮辱性言语,他试着把话题支开。
“其实我也快失业了,你知道失业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阿峰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所有失业的机器人若在三天内没有找到新工作,都将被当做淘汰产品销毁。”
过了一会儿,阿峰突然想起他在读《新东方日报》政论版学到的一句俏皮话,他用戏谑地口吻说道:
“如果说九龙城寨是一片森林,那么它一定是一片共生林。”
作为感谢,旭仔把《侯斯顿之恋》的唱片送给了阿峰。虽然不舍,但旭仔觉得阿峰比自己更需要音乐的陪伴。他们在观塘森林公园的入口处告别了对方。
此处已经位于九龙的边界了,四点左右的阳光投射在“长城”高墙的有机玻璃上,倒映出粼粼湖光般的效果。“长城”修造的意义是完全将九龙与外界隔离,因为外面的世界已经因为核辐射而不适合生存了,《百年九龙》,至少历史书上是这么说的。
“如果不知道它建造的意义,我一定会把它当成一座精美的艺术品。”旭仔自言自语道。
很多时候“长城”虽然存在于旭仔的视野中,但他已经将它忽略了,他能看到的只有城墙玻璃反射出的光。除了“长城”上漆着的“别慌”这两个大字,还能让他在陷入工作焦虑中时获得些许安慰。
现在,旭仔正准备掏出钥匙,打开进入林区的铁丝门,然而,鼓捣了半天,他也没在自己空荡荡的兜里摸到钥匙。
“一定是落在车里了。”旭仔的车或许已经在拖车上安稳地睡着大觉了。
于是他使劲一推,铁丝门“咣”地一声就被打开了。在某些地方,钥匙本来就是多余的东西。
现在,不用说想必你也猜到了,在这么一个无聊的下午,只身来到郊区森林的人,除了背包客只有护林员,而背包客在看到森林之后马上就会高声叫嚷无聊,所以旭仔只能是护林员了。
旭仔轻车熟路地走进森林,无数枯枝败叶在他脚下“咔咔”作响,细沙如海水般淹没了森林之下的土地,枯叶好像漂浮的泡沫,旭仔的双脚如两艘小船在汪洋上漫游……
当旭仔来到一栋白桦木搭建的小塔楼前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成了墨蓝色,“长城”的有机玻璃正散发着一天最美丽的光泽,旭仔曾给这样的景象起名叫“汉朝宫殿的瓦”。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在什么书上或者哪里看到汉朝这两个字时,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总是大片大片的橘红色,像油漆一样泼在空中。
楼梯嘎吱作响,旭仔走上了塔楼,五米见方的正方形空间内整齐摆放着各样生活用品,古老而陈旧。其中最先进的物品只能算一台羲之IV型赛博打字机了,但那仍是十年前的淘汰产品。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醋栗和丁香的味道,旭仔把背包丢在床上,打开窗户,随后径直走到洗漱台前,用润滑清洗油仔细地洗了洗自己的脸。
洗完脸,一阵舒爽而紧致的感觉充满了旭仔的面部电子神经元中,没有什么事情比从一路的风沙中钻出来,舒舒服服地洗一把脸更让人感到惬意了,如果有……
旭仔一边吹起口哨,这次是他真的想吹,一边坐到床上,开始归置背包里的物品。
“五号锂电池罐头沙拉……纽扣电子口香糖……金属骨骼清洁剂……合金皮肤防晒霜”
旭仔在房间内来回忙碌摆放物品,小屋的地板下像藏了一千只乌鸦,声响动静比上铺摇床的声音还恐怖。如果说这座小楼还没倒的确有原因,那一定是它可怜这一窝乌鸦,不想让它们失去温馨的家。
“还有……《花花电子》……本月份的电台登录口令……还有……糟糕!”
报纸,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很有用的一样东西。比如,你可以用它来擦玻璃。或者,把它撕碎来释放压力。当然这些都是基本的用法,其他的用法比如:随身携带以便让你在遇到外星人的时候可以证明你是个文明人,或者把它扔给流浪汉当被子以体现你不是完全不关心他们,以及最没用的用途:读它。当然,对于机器人来说,报纸更加有用,除了把它们泡进营养液作零食,报纸还是他们大数据库的来源,一切人类文字都可以作为机器人的大数据库——以让他们不断完善,使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其中,报纸是最廉价也最基本的一种。不过最近也有机器人类学家指出过度依赖报纸建立数据库会让机器人变得整日废话连篇。
法律规定每名机器人每月必须阅读十张指定报纸,以完善自己的大数据库,没能完成指标的机器人将被送进机管所强制进行五十小时的模仿学习。不过在这鬼影都见不到的地方,你就别指望有检查员因为你没完成任务来给你带上代码手铐了。
而旭仔之所以烦心,不是因为以上原因,而是因为他这个月没办法努力,让自己向人类的方向更进一步了。
一觉醒来,昨晚的低沉情绪已随着风沙消散了许多。晨早,春夏之交的阳光格外温暖,如果能不下楼,旭仔宁愿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望着不同时段倒映出不同颜色阳光的“长城”,和不同季节生长着不同颜色的森林发呆。
“至少它曾经是这样。”旭仔话音刚落,工作闹钟突然响了起来,这通常意味着又有几罐不幸的机油咖啡将在今天迎来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日。闹铃响声把旭仔从观塘森林美丽的旧照中拉回了现实中,旭仔抓起床边的假发,望头上一扔,慢慢踱到泛黄的植物图谱日历前,“啪”地一下把放在桌角的闹钟拍停了。洋紫荆形状的窗栅在晨曦的照射下形成一朵阴影,投射在日历上,旭仔摸索着品客薯片筒改成的笔筒里的红色记号笔,准备在日历上写些什么。
旭仔翻遍了笔筒,又找遍了桌子的各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它。
“也许它今天和我一样,不想上工。”旭仔想起他在某个记不起名字的电台节目上听到的笑话——一支笔最大的使命是:在你想用它的时候彻底消失,并且在你想用它之前一直乖乖地躺在你手边。
不管怎样,旭仔总算是找了根黑色记号笔,在五月十三号上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两个字:黄槐。
旭仔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习惯普遍用黑色墨水书写或印刷文字,因为白底黑字时常被视作代表着某人的离去。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当年心力交瘁地保留下这一片原始森林,却要最终把它亲手毁掉。
旭仔翻过一棵倒塌的梧桐树,日头正高,干燥的空中无半朵云,微风吹拂在他耳边,他走到一段矮小悬崖的阴影中,坐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打算躲过正午的烈日。仅剩的一条小溪在他前方十米左右水声潺潺。橡木溪,旭仔很喜欢它的名字,不,其实是爱屋及乌了,因为橡木溪是观塘林场如今唯一的水源。
生活不可能是田园牧歌,一点都不可能,不然东晋的陶渊明也不可能去诗歌中寻找。这不,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不知从哪飞来,又一次狠狠地砸中了旭仔。“咣”,旭仔的目标识别系统告诉他这居然和昨天砸中他的石头是同一块,于是他又用和昨天一样的粗口咒骂了几句。旭仔被设计成不喜欢尝试新事物。
头顶上传来一阵像是老鼠“吱吱”的动静,旭仔捂着脑袋抬头望上去——几双漆黑的小眼睛在刺眼阳光的照射倒映出黑珍珠般的色泽,是沙狐。它们很可爱,旭仔被设计成对毛茸茸的小动物没有抵抗力,所以他立即原谅了它们刚才的无心之失。沙狐们警惕地探着脑袋,时不时像弹簧一样缩回去,很显然,它们明白自己做错了事。
用完午饭——两节大号的番茄牛肉锂电池——旭仔开始继续他一天的工作。走在路上,旭仔的脑回路持续发送着一个电信号,告诉他某些事不对劲,但似乎有一个循环语句陷入了死路,他弄不清楚哪儿不对劲,我的意思是,就像人们说大脑短路了一样,这可不完全是个比喻。
旭仔在工作表单的“树木确认死亡”栏连续打了三十七个勾,这意味着只剩一棵黄槐树等待旭仔去检查了,这可能是地球上最后一棵黄槐树。
所有的黄槐周围一圈都布满了快腐烂的黄花,说真的,旭仔很想掏出白纸黑笔,给这样的场景再添上一笔——沉痛悼念黄槐XX号同志英年早逝,生前好友旭仔敬挽。可是工作量太大了,况且林业局也没为这额外的工作给他开额外的工资。
黄槐第38号曾是观塘林区的标志性地标,有人说它可能比九龙城寨的第一家牙医诊所年龄还要大,也有人说不可能,他们判断的依据是那些牙医诊所明显比那棵树要老旧枯朽得多。
总之不管怎样,旭仔很喜欢时常来它下面靠一靠,享受工作中偷懒片刻的闲暇。更要命的是,那棵黄槐长在老虎山坡的正中央,不知道旭仔的哪位前辈对包围和对称的图形有着偏执般的喜好,又在其四周人工种植了一圈紫丁香,于是它吸引人的魔力更厉害了。
旭仔行走在沙地上,突然,一串三趾爪印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密集地向前延伸着。
“这是什么动物的脚印……丹顶鹤?”旭仔的动物特征分类学得一塌糊涂,曾因此差点没通过岗位培训。
再往前走,那个不对劲的感觉又一次袭击了旭仔的大脑,如果不是因为头脑清醒,他一定会以为又有哪个扑街仔用石块砸了他的铁脑袋。有时你刚想起一个什么事情,转眼就想不起来了,就是这个感觉。
渐渐地,旭仔发现他面前的那串脚印周围还有多串平行的脚印,根据旭仔的电子眼可以观察出这些脚印还很新,大概有四五只某种动物走在他的前面,如果旭仔走快点,或许他们还能做个伴。
转过三块巨大的岩石,丁香的香气慢慢充盈在空气中,旭仔远远地望到了黄槐第38号。脚印在丁香丛中消失了。微风吹过,树枝摇动,簌簌金花飞落,黄与紫,在空中拥吻,一把鲜艳的雨伞,旋转纷飞,洒落莹亮的雨滴,旭仔沉醉在了如此美景中。
突然,数声吱吱声引起了旭仔的注意,黄花如雪,覆盖的地面上,探出几个小脑袋——刚才的沙狐,它们在落花中打滚嬉戏。
“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残酷。”旭仔聚焦好电子眼,给这美好的场景拍了一张照,他打算用这张照片去参加今年的“九龙人摄影大赛”自然版,他已经连续参加五年了,可惜只入过一次围。
旭仔踮着脚向前走去,像一个想要加入其它小孩,跟他们一起玩的大孩子。“小家伙们,我没有恶意,可不可以,跟我一起……”
紫丁香丛中传来一阵簌簌响声,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有数只鬣狗甩着舌头,一齐从花丛中冲了出来,直奔向毫无预警的沙狐。沙狐们全部慌了神,它们绕着树到处乱窜,却被鬣狗冲撞、撕咬,无法逃脱。
旭仔的性格设定着重谨慎细心,故轻于勇敢,但只一瞬间,旭仔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没有经过理性的思考,他就是由心而生地觉得自己应该制止这场杀戮。于是他立马挽起袖子,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冲了上去。
我想不会有现代人想过自己将来某一天会变成执剑抵御恶兽、保护弱者的剑士,况且这把剑的质量有些堪忧。旭仔没有想过,所以在这场决斗中败下阵来也就情有可原了。他先是伸着树枝在空中画圈,想象着从武侠小说学来的剑客招式,但随即发现那些帅气的招式名字对于实战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不如实在的拳打脚踢,于是他握紧自己的铁拳头……
被两条鬣狗左右拉扯,又被其余鬣狗咬住大腿来回拖拽。困兽之斗时常能激发出高昂的斗志,旭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咬住他胳膊的鬣狗狠狠地甩了出去,又狠狠地踢了某只鬣狗几脚。
此时,旭仔的手臂被撕咬掉了一大块铁皮,电解液如血液一般涌出。疼痛讯号像潮水一样涌入旭仔的中央处理器。他大吼一声,把鬣狗们吓得连连后退。
幸亏造物主赋予鬣狗的机会主义者特性,当它们觉得某次捕猎“不值得”时,它们就会放弃这次捕猎。或许是旭仔体现出的勇气震慑住了前者,亦或是它们被铁皮咯了牙,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它们掉头撤退了。
一瞬间,老虎山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沙狐战战发抖的呜呜声,继续警觉了一会,旭仔才捂着手臂,靠着树坐了下来。
“冚家铲……”旭仔用随身携带的医疗用品做了简单的包扎,沙狐们蜷缩在旭仔的身边,他一并给它们做了伤口的处理。不管怎样,看着沙狐们无辜的眼神,旭仔的心好像在不断充气、膨胀,这种感觉让他既兴奋又开心。
尽管受了伤,但他的心情却不坏。“看来,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残酷。”但生活就是这样,总会在你膝盖或小趾头瘀伤还没好的时候,再给你身上的什么地方来那么一下。当旭仔正享受与沙狐亲密接触的时间时,他背后的树皮突然裂开,使他一下子仰了下去——黄槐第38号的树干中已经空了。
今天的晚些时候,旭仔掏出纸笔,果真写了两条挽联,放在枯树的脚边,作为失去一位老友的悲伤自白。
在夕阳下拉着影子,回到塔楼的路上,他抱着一只受伤略严重的小沙狐,准备回去给它好好治疗之后再放回来。
突然,他明白了今天略早时候那种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他以前从没见过沙狐这种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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