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寂灭的巷子里,深宵的倦怠毫不留情地席卷了进来,阿飞的手微微颤抖,烟雾从杂草似的香烟头旋转着跳舞,升向空中,然后慢慢消失。
阿飞觉得今晚的天气很好,因为他总是喜欢在无风的夜晚抽烟,在这样的环境中,香烟通常流淌得很慢、很慢,就像他的思绪一样缓慢。连光好像也融进了这缓慢的河流,暗红色的霓虹灯光打在他的眉骨上,隔了一层潮湿的尘雾,让他的眼睛永远地处在了阴影中,但那骨的棱角又似两把匕首,在燥热的夏夜中透露着一丝寒冷。
远方的喧嚣震落了最后一段烟灰,阿飞用靴底把烟灭了,微亮的火星宛如落叶一般来回摇曳,直至完全消灭。正当阿飞掏烟盒的空当,已有一阵声响慢慢接近,那声响让阿飞想起了铸铁厂,他在路过时常听到的,无休止的铁锤敲击。喧嚣的光线把来者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阵紧张的冷战流遍阿飞的全身,那影子缓缓地接近他,却又像是在追逼他,让他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牛仔帽檐把那人的全身笼罩着,就像一盏投射黑光的路灯,风衣下摆轻轻摇晃,直到他停在了离阿飞三米远的地方。
三米,这是个让所有人都感觉到舒适的距离。他们的对话简短而直接:来者的声音似两块接触不良的电路板,怪异、低沉又沙哑。
“报告的结果是,你属于弥补门敏感纲消极目孤独科逃避属极端种性格,这是种极为罕见的性格。”“罕见?”“自苏霍姆斯基性格弥补量表诞生以来,没有出现过一例。”
阿飞擦燃火柴,再次点了一根烟。信息的冲击让他的思绪又有些混乱,因此他需要召回那种缓慢。“不管怎么样,我暂时把你的性格弥补量表压下来了,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上面迟早会收到每一个公民的量表。”
“如果,”阿飞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如果我拒不接受性格弥补程序呢?”“那秘密警察会追你到天南海北,在九龙城中,还没有他们找不到的人。这种性格的危险程度是所有性格中最高的,指数为九十九。”
“这算是对我的一种称赞?”阿飞嘴下的阴影翘起了两角。“不知道,自由派在的日子或许是吧。但现在它绝对是你身上的定时炸药。”
“嗯……”阿飞捏了捏鼻子,不打算再说什么。寂静卷起一丝沉默的风,嘀嗒地运行在二人的耳边。来者的轻咳打断了风声,“如果没什么其他的问题的话我就回去了,再被警长发现我翘班的话,我就要被送去报废了。”
“好,谢谢你,阿翔。”阿飞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阿翔缓慢地转过身,身上的钢铁部件发出刺耳的尖啸,伴随着那种沉重的敲击声,阴影如潮水一般退去。“喔,提醒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望着阿翔缓慢走进喧嚣的光影中,阿飞掐灭了抽到一半的香烟。其实他刚才还有一个问题,只是他不曾开口:为什么他的性格会如此危险?
阿飞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好丈夫,尽管他的妻子并不认同,她觉得他只是一个领着微薄工资,沉默、寡言又忧郁的出租车司机,在渡过一天呆板的工作后,带着一身汗臭和满面油光回到家中,向她倾吐着一些她从来都不感兴趣的话题,比如:今天在路上看见了哪辆罕见的跑车,或是油价又涨了。
但阿飞的确是个真诚的人,他从不明白如何去讨好别人,更不明白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态度应该截然分开。因为他的父母去世得早,所以他们没来得及告诉阿飞,痛苦、孤独通常会跟真诚相伴而生,它们会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攫住你的内心,然后通过真诚带来的良好麻痹感不断地蚕食你,最终使你成为一架真诚透底却又脆弱透底的微笑骷髅。
正如现在,他正因为不知道跟后座的乘客搭什么话而如坐针毡,任何像阿飞这样性格的人,都难免将尴尬的沉默当做自己愚钝的亏欠,然后因为紧张而让沉默变得更尴尬。他本打算走新修的二环高架路,但为了不讹取顾客的钱,还是选择了穿城而过,故现在被堵在了九龙城拥挤的铁皮长龙中。
当然,阿飞并不是没有私心,每到周五下午五点整,都会有一辆罕见的利剑型嗖嗖飞车,73年限量款,沿着飞翔大道由南向北行驶。阿飞做梦都想有一辆这款车,但可悲的是,就算他再开一万公里的出租车,都买不起利剑型嗖嗖飞车的一个轮子,所以他只能借着短暂的自由,过一过欣赏的眼瘾了。
然而令他困惑的是,时间已过五点十分,那辆嗖嗖飞车却迟迟没有出现在这条钢铁洪流中,阿飞有些失望,又有些倦怠,这更加重了他对于沉默的亏欠感,不得已,他只能摇开车窗,点起一根烟,希望能暂时缓解一下这种难受的心情。
刚吸一口,阿飞就如一位新手般猛咳了起来,这已经是他最近第二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有十年的烟龄,但那口烟却好像一头凶恶的猛兽般吞噬了他的气管和肺。
“师傅,您没事儿吧?”反倒是后座的那个女人迈出了交流的第一步。“没事儿,没事儿。”阿飞摆摆手,“我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阿飞本没想证明自己抽烟的经验,却在话语中带着点辩解的意味,而且这辩解还有些拙劣。“要我说,人到中年,就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我们都过了那个抽烟为了扮酷的年纪,我猜您正因为烟瘾而饱尝苦恼,我知道一家很好的戒烟机构,或许我可以介绍给您。”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阿飞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后座的女人:她看上去已至中年,然而梳得紧致的丸子头,保养得还算光滑的皮肤,饱满的卧蚕配上微微下弯的眼角都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而这些外貌形象也增添了他对她的好感。“没有勇气去戒烟吗?我了解,就像我丈夫一样,所以你们的问题并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出在心灵上。”
阿飞礼貌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吧。”但他打心底明白,她没有真的理解他们,他和她的丈夫抽烟的原因。“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明白……”阿飞情不自禁地小声嘀咕道。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女人撩了撩耳朵上的头发。“我说,谢谢您的关心,您真是个好心的人。”听到这话,她像一朵牡丹花盛开般笑了起来,“这都要多谢最近政府组织进行的苏霍姆林斯基性格弥补计划,我感觉自己好像获得重生一般,”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女人表现出的气质让人感觉她身边的空气都被清净了一样,“我以前是个敏感、易怒的人,直到接受了苏霍姆林斯基性格弥补计划”,女人比划着双手,自顾自地说着。
此时,车窗外正好出现了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苏联社会主义手绘风格画着一个女人,面对着孩子哭闹、脏衣服、脏盘子堆积的家务情景,仍保持着不容置疑的微笑,下面用巨大的红色广告字体写着:苏霍姆林斯基性格弥补计划,使您重获新生。阿飞觉得那个模特的绘画原型一定是他后座的这个女人,因为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您是说那个吗?”阿飞指了指窗外的广告牌。“没错,”女人的眼神中饱含欣喜,好像看到了一颗璀璨的巨大钻石。“师傅您还没有接受性格弥补吧?我可以从您的气质判断出来。”“嗯……但我妻子已经决定接受了,在这周六。他们竟然周末也上班。”“所以我时常说,”女人的语气所传达出来的情感令人捉摸不定,“苏霍姆林斯基是本世纪,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
阿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为了不再让尴尬和沉默同行,他按下了车载唱片机上的随机播放按钮,老虎机似的指针落在了张国荣的《蓝色忧郁》之上。把女人送到目的地之后,一股深深的倦怠感如潮水般席卷了阿飞。所以他决定今天就此收车,到他常去的那个酒吧享用一杯冰镇啤酒,跟酒保闲聊几句。
五月的九龙城过早地进入了夏天,扑面而来的热风带着苦涩的柏油味儿旋转在出租车内,阿飞感觉到大脑一阵眩晕,没有见到嗖嗖飞车的失落感相约身体的无力感伴随着发动机的震动渗透进了车内的每一个角落。
丁香,这是阿飞给他的出租车起的名字,因为他总是习惯在后视镜上挂一串丁香花,让花香充满整个车厢,然而最近买的一串丁香已经枯萎,腐朽的暗黄色如锈迹般侵蚀了花瓣原本的清丽,整辆车也因此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重新驶上飞翔大道,这是整座城市的南北主干线,你可以在这里看到九龙城的千种面貌,也可以感受到它流动的血脉:街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流浪汉、如森林一般茂密、耸立的玻璃大厦、道路两旁沾满辐射尘的巴旦木树,以及如生物一般慢慢蠕动的车辆。如果你看得更仔细点还会发现,在道路的不远处,尽管那里的建筑仍保持着现代时尚的风格,但布满其上的塑料窝棚、增盖的临时建筑和如藤蔓般四处缠绕的天线却揭示着这座城市冷峻面具下的真实面目。阿飞很喜欢看那些五颜六色的混乱建筑,因为他认为,不规则的线条和颜色具有更多的人的气息,不像他现在身处的环境:光滑坚硬的人造材料、几乎处处存在的直线和直角、单调而枯燥的色彩和遮天的汽车尾气……
就在这时,阿飞突然精神一震,因为在水泥的池塘中,一件水流般的艺术品、一辆比利剑型嗖嗖微车更为罕见的跑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而且一看就是上世纪的款型,经历了核战争的洗礼,任何还能发动的战前车辆基本上都能卖出天价,更何况这是一辆跑车。阿飞立马翻出了九龙车辆公会印制的“跨越世纪的轮胎”车辆目录手册,通过外观索引迅速确定了他眼前这辆车就是战前大名鼎鼎的保时捷公司仅生产了17辆的924GTR跑车。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立马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跟上了那辆保时捷924,这一突然的举动引起了道路中不小的混乱,随之而来的是数量汽车的急停、避让和不绝于耳的“仆街冚家铲”。想要去酒吧放松的想法立时化成了一种急切的冲动,融进阿飞的血液中,驱使着他在车流中如蚱蜢一般来回迁跃,好不容易紧跟在保时捷924车后。平素的屈服与懦弱在一时间被发动机响亮的轰鸣彻底掩盖了,阿飞神经质似的嘟哝着:“今天、明天……”他本想一跟到底。
在很多时候,某件事物仅仅跟你长远的记忆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共同点,却能唤起你心中无限的追忆与遐想,就像这辆被漆成了墨蓝色的保时捷924,让阿飞想起了他的父亲,仅仅是因为他父亲曾经特别喜欢系墨蓝色的领带。
他的父亲,好像一滩沉睡千年、无人搅动的水潭,凝固在阿飞的脑海中,作为记忆被阿飞多年来珍贵地保存着。阿飞明知道他父亲的真实形象跟他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一定有很大差别,却仍固执地怀抱着父亲模糊的影像,好像他父亲在他婴儿时怀抱他一样,无可厚非,毕竟记忆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如果老豆现在还在的话,他一定会一把夺过方向盘,一步也不落地跟上那辆跑车……”
阿飞对于汽车的爱好几乎完全是继承自他父亲,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的家中:书房的桌上,父亲的床头柜上,零零散散摆满了汽车的模型、遥控车和汽车杂志,有一次父亲甚至因为母亲打扫卫生时摔坏了他的一辆模型而跟她大吵了一架。想到这,阿飞的口中不免泛起一阵苦涩,他摇下车窗,狠狠地把那股苦涩吐了出去。
而阿飞之所以开始回忆父亲的过往,是因为他已经渐渐跟不上那辆保时捷924了,狮子平原高低起伏的76号公路让他的出租车有些疲劳。丁香老了,已在九龙城中开过十几年出租车的阿飞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已经靠近观塘森林公园,然而那辆保时捷924仍埋着头,似乎在向九龙城边界驶去。政府修建的被称为“长城”的巨大围墙将九龙城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保护着九龙城中的居民不受九龙建城伊始时常肆虐的辐射风暴和各种辐射变异生物侵扰。
尽管阿飞不止一次怀疑过政府所宣称的情况的真实性,但每日的生活压力和孤寂感却让他没空也没心思去深究,况且,据说“长城”坚固到连大炮都轰不开,唯一的大门还有军方把守,就算是知道了真相,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所以那辆保时捷924的去向便愈发令阿飞好奇,阿飞不是没有想过这其中可能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危险,只是他觉得这种潜在的危险跟每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相反,他却在心底期待着某种出人意料的冒险。
风沙肆虐的原野在阿飞的车窗上倾吐着黄色的沙雨,好像是在报复阿飞刚才那一吐,远方的观塘森林如一片存在了数个世纪的蜘蛛网一般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阿飞从《新九龙日报》中了解到,现如今观塘原始森林中百分之八十的树木都已死亡,剩下的那些植物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行将就木,不,阿飞觉得用这个成语好像并不很合适,用树木自己给自己做棺材,就好像在说用人给人殉葬一样。
迷离的暮色也在看似遥遥无期的追逐中悄悄降临,搅拌着飞扬的沙尘,给狮子平原抹上了一层明度极低的颜料,阿飞终于隐约觉得自己将跟丢那辆保时捷924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将被埋葬在这漫天的风沙里,直到千百年后的某一天,重建文明的人类在挖掘昔日遗迹时发现了自己,然后给他贴上一串意义不明的字母加数字的编号,供后人参观欣赏。
急切的血液从阿飞的腹部升上,涌入大脑,令他感到一阵恶心,丁香粗重的喘息告诉阿飞她已经快到极限了,恶心感又伴随眼前混乱的景象带来的眩晕感直击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谁打了一拳似的难受。这时,阿飞已将丁香完全停下,恶劣的环境和他身体骤起的不适感让他无法再继续前进,下午那股子冲动也已被消耗殆尽,一股遗世独立之悲悄然爬上阿飞的心头,他感觉自己像是独处太空的宇航员,面对浩瀚无垠的广阔宇宙,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风沙继续敲击着丁香的车窗,密集而富有节奏的碰撞声像是雨点一样催人入眠,阿飞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阵,直咳到肺部的血液好像都干枯了一般,他感到一阵浓厚的睡意,此时,沙尘遮住天空,为他盖好被子,沙砾为他奏响永不停息的摇篮曲,就这样,阿飞摇下椅背,怀抱着分外的孤独,像婴儿一般沉沉地入睡了。在梦里,他好像接受父亲富有激情与理想的引导,沿着母亲的阴道,又一次回到了她的子宫当中,那子宫如天地一般广阔而浩渺。
阿飞醒来的时候,繁星已挂满夜空,经过沙尘暴洗礼的狮子平原正寂静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他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3点10分,阿飞打开自己的传呼机,屏幕上立时探出二十多条传呼消息,其中大部分是他妻子传呼的,幽暗的光照亮了阿飞疲倦的面庞。
阿飞关上传呼机,打开车门,走到了公路旁。墨黑色的天空一碧如洗,清爽的风一扫平素的闷热,阿飞听到了自己平静而富有节奏的心跳声,他去后座的扶手旁拿出一瓶蓝加州威士忌,就着刚点燃的香烟,一口气饮下了大半瓶。嗓子剧烈的灼烧感和阻塞感让他有些难受,但夜晚的风立刻就抚平了不适,酒精经过胃壁的吸收融进血液,冲击着他的大脑,眩晕渐渐掌控了他的身体。
这时,远方几个幽暗的光点吸引了阿飞的注意,待他定睛看时,那些光点正缓缓地向他靠近。对陌生的好奇,而非恐惧,驱使阿飞回到车上翻出了手电筒,手电筒照射过去,几只毛茸茸、体型不大的小动物正向他悠闲地走来,那是阿飞从没有见过的动物。凭借暂时还没被酒精完全掌控的大脑,阿飞回忆了一遍自己小时候父亲带自己读过的《动物百科大全》,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已经过去许多年,阿飞仍然能记得书中的不少内容。
“大耳……尖嘴……修长的四肢……狐狸?沙地……沙狐?”一个陌生的词语从阿飞的嘴里蹦了出来。正当阿飞惊讶于这穿越几十年仍然清晰的记忆时,那群沙狐已经走到了阿飞跟前。它们一只只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阿飞和他的车,它们好像并不怕人。或许是光线吸引了它们,又或是温暖在这孤寂的平原上格外显眼,抑或是生命的气息连接了彼此,这场相遇给这空旷的夜晚增添了一簇闪亮的火花。
阿飞情不自禁地蹲下来,把其中一只沙狐拥抱在了怀里,皮毛的温暖和柔软的触感让阿飞倍感舒适,阿飞注意到这只沙狐的后腿处好像受过伤,然而已被人用纱布包扎过了。看来已经有人在阿飞以先照顾过这只可爱的小家伙,一股奇异的脉搏从阿飞的心脏发出,顺着血液渗透进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当脉搏经过他的眼睛时,他竟然感觉到一阵愉悦的酸涩。
阿飞回到家中时,已是霞光万丈,早起的太阳唤醒了慵懒的九龙城,竟然给它注入了些许微弱的生气,然而这生气注定不属于阿飞,因为此时的他正郁闷地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抽烟,听着妻子似乎永无尽头的谩骂与数落。
不仅是对他夜不归宿的指责,更是对他带回来一车奇怪的小动物的愤怒。“你个仆街冚家铲,真是生旧叉烧好过生你,老娘一晚上给你传呼了几十次,你连个电话都不回一个,我还担心你出事故了,我担心只蕉,不知道你又跟哪个女人鬼混去了,还带回来一车狗崽,先把自己养活再说吧。你知不知道阿祥昨天晚上来家里找了你多少次?”
阿飞本打算抽完盒里的所有香烟,等待妻子的怒火渐渐冷却,却在听到她讲到阿祥时颤抖着站了起来。“阿祥?他昨天晚上来过我?”“你!”阿飞妻子的棕色烫卷发好像美杜莎的蛇头一样立了起来,她身上的睡衣好像也因为怒火膨胀得宛如气球,“我关心你你当做放屁,一听到阿祥就像只狗见到屎一样激动?行啊,你跟他过去吧,老娘不伺候了!”说完,阿飞的妻子如陀螺一般转过身,狠狠地摔门而去。而阿飞没有丝毫犹豫,立马拉开停在一旁的丁香的车门,向光明街78号公寓飞速驶去。
“飞仔你必须马上离开,一刻也不能等了。”阿祥站在自家玄关门口,拉着阿飞的手激动地说道。他背后的屋内传来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熟悉味道,阿飞愁眉不展,倚靠在门上。“秘密警察正在找你,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你家里去了。”
“阿珠她……我”阿飞的身子突然像树木一样挺直。“你绝对不能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阿祥不住地摇头,他好像早已看透阿飞的心思。阿飞低头思考着,他的紧张情绪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出奇的冷静和缓慢而严谨的思绪,他开口道:“不行,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弃她而去,苟且偷生,我就算以后活着,也像死了一样。”
阿祥注视着阿飞的双眼,“我知道你们的恩情,更知道你们平时吵架,却深爱着彼此,但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你可以把它扛在肩上,却不能把它举过头顶,更不能把它当做人生的全部。”
阿飞仍是低着头,任由沉默在二人身体的空隙中穿梭,过了许久,他才捏了捏鼻子,道:“阿祥,你接受过性格弥补吗?”阿祥耸了耸肩,道:“没有,机器人不必也不允许接受性格弥补。”“为什么?”阿飞的疑问脱口而出。“不知道,据说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性格完美,尽管有不同的侧重,但总是没有偏离完美的范围。”阿飞缓缓地点了点头,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丝绸般的青烟从火焰中流出,渐渐扩散出去。
阿飞一口吸了快一半,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完美性格的定义是什么?快乐是完美的最终目标吗?谁的快乐?”正当阿祥思考怎么回答阿飞时,楼梯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的对话因此终止,他们都听出那不是一人。
阿祥心领神会地把阿飞让进屋内,门铃响了十秒,阿祥才慢慢打开门。三个面部镶满铆钉、戴着警帽的机器人出现在了门口,其中一个带着急切的语气对阿祥说道:“快祥仔,去把衣服穿好,上面下了紧急任务,我们现在就走,路上再跟你解释。”阿祥应了一声,便走向了卧室,阿祥穿衣服的空当,他的机器人同事进到玄关里,打量着阿祥屋内的装修,他很快闻到一股烟味儿。“喂,祥仔,你抽烟吗?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抽过。”
话音刚落,阿祥便敞着制服急匆匆地赶了出来,他笑着道:“是啊,最近开始学着抽。”他迅速穿好鞋,便随着同事出去了,门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提醒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特别是咱们的电子肺……”
阿飞掸了掸浅蓝色牛仔裤上的灰尘,土黄色的夹克散发着汗臭和烟味,几天来的变故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和颓废。
公寓间蜿蜒着一条荒废已久的泥土小道,踏上小道的阿飞再次感到一丝安心,又不禁产生一丝怀旧的心情。他还记得那个迫近日暮的黄昏,他和阿祥蹲在起伏不平的土堆旁,专心致志地玩着包裹夕阳的玻璃弹子,却不得不服从母亲的催促开饭的呼喊早早离开。“寂静为回忆蒙上了面纱……”
阿飞翻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铁丝网上的洞已容不得他钻过去。远处急促的门铃声显示那里也有一个焦急的访客。阿飞平静地走到自己的家门前,就像他去不远处的杂货店买了包烟一样平静。房门似平常一样紧闭,气氛沉默得有些异样。
阿飞掏出钥匙,尽量不让手颤抖,他费了很多功夫和决心才把钥匙插进门把手中,回应他的只有平静。冰凉的汗水沿着他的胡茬流淌、汇聚,肆无忌惮地落在人造羊毛地毯上。门开了,钟表的滴答声照旧迎接主人的归来,又像是想要告诉他一些刚才发生的变故。
他是来找阿珠的,可是寂静显示阿珠已经离开,屋子显得比从前空旷。阿飞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布加迪威龙跑车模型并揣到了衣兜里,他突然感觉肚子很饿,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快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于是他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包面包片,把其中的两片放进了面包机中。有一股腐烂的味道从面包机中传出,阿飞感觉自己好像已有一百年没有回过家,每个家具表面都像涂抹了一层腐朽,可是他明明昨天才回过家。
这时,命运的指引让阿飞看到了那柄放在《废铜烂铁》四月刊上的铆钉冲锋枪,《废铜烂铁》是阿飞很喜欢的机器人杂志。他若有所思地端起那柄枪,冰凉的手感让他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他从没握过枪,可是他却像本能一样转过身,端起了枪,因为他身后的卫生间内传来了抽水马桶急促的声响。随后一个铁脑袋从门缝中露了出来,然后是一身穿警服的躯干,手执《废铜烂铁》五月刊。
阿飞和他隔了三米的距离,这本是让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舒适的距离,然而这次却没人感到舒适。二人一动不动,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阿飞不知道此时那个机器人警察在想什么,他曾听说所有人在临死前都会回想起一辈子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可是他不知道这条法则是否也适用于机器人。面包从面包机中弹起,按钮复位的声音好像射击的指令,数声鹰叫般的蒸汽喷射之后,那个机器人警察已瘫倒在浴缸中,铆钉强大的冲击力带着铁皮击穿了卫生间门。机器人喉咙上断掉的电线闪烁着火花,面包机不绝于耳的“滴滴”提示声伴随着电流演绎着一出恐怖的乐章。
机器人警察的扬声器发出一段诡异的话语,与其说是话语,倒不如说更像一段不清的电波,阿飞最终还是听出来它讲的一部分内容:“不要开枪,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只有这一段,后面的声音便分辨不清。“我们已经接到命令……”阿飞无奈地笑了笑,他突然觉得这个机器人警察很可悲,因为他本就过着不完整的生活,可就算是遗言,死亡也没有允许他讲完整。
然而阿飞又觉得他是幸运的,因为他不用浪费最后的口舌向世间倾吐无人问津的聒噪,就像世人那样。他将铆钉枪平静地放下,因为他早已预见了自己的命运,阿飞记不清上世纪哪个心理学家曾说过:人的一生就是自己六岁前人生的不断重复。难道每个人的命运都已在人诞生的那一刻决定?难道性格就是无数悲剧产生的根源?
阿飞拾起一片面包,小小地咬了一口,随后又打开蓝莓酱罐子,开始在面包片上涂抹蓝莓酱。他涂抹得均匀又仔细,像是在打理他的跑车模型一样仔细,唯怕有哪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没有涂上或哪里没有抹开。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为他做三明治的,两片面包、一颗水煮蛋、蓝莓酱,一份简单的早餐,却能让他开心一整天。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阿飞感觉喉咙像是被人钳住一般难受,绝望的阻塞感从气管中陡然升起,这痛苦的感觉甚至让他联想到死亡,一代人降生,一代人死去,明知悲剧会不断重演,可是人类还是会永远静静领受这悲剧的伟大,伴随突如其来的眩晕和猛烈的咳嗽,阿飞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努力镇静地走到了门口,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克制住身体的不适,平静地走了出去。
深夜如孤独一般降临在城中,阿飞已经踏上了不归之路,此刻他正坐在狮子平原76号公路旁的旷野上,预备燃尽自己最后的生命。黑夜之所以是黑夜,是因为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然而有的人却不是这样,他静坐在路灯下,直到路灯都已沉沉睡去,他才明白这个道理。广阔的山野极尽其可能释放着白天所没有的喧嚣,可是没有人听,就像那个孤独的隐者,任由飞虫遍布他的全身,喧嚣侵蚀了他的躯体。
寂静的漆黑渐渐光亮起来,黑夜不再是黑夜,隐者也不再是隐者,骤降的气温终于让他有了一点情感——恐惧,但也只是一点点,转瞬而逝,甚至比那那刚刚熄灭的路灯的余温消散得还要快。隐者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山野和隐者自己,也只是两个孤独的个体,二者的灵魂经历着无限的靠近,却最终缄默。神造物质世界,也只能让细小的物体无限靠近,而没有重合的可能,更何况灵魂的世界。隐者点了点头,他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又好像从未明白,他想山野也是如此,不然它不会生活得如此洒脱、自然,超出了一切人造的浪漫。隐者凝视着漆黑中的漫舞,他把传呼机握在手中,低头沉思了一阵,又把它放回了裤兜里。他似乎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说,但想到下午那个机器人警察,他害怕悲剧重演,历史的车轮不可避免地一直碾压着如蚂蚁般微小的人类。隐者看到远方强烈闪烁的红蓝灯光,却被山野无边的黑暗包容、吞噬,他忽然明白,他和山野不过是一种灵魂的两种形态,那巨大的隐者用刻奇的形象隐遁在其他灵魂的眼角中,凭借谦卑的庸俗藏匿了千万年,却在孤独中释放着无人问津的心声,就像他希望在回忆留下一点杂乱无章的聒噪一样。
隐者想要放声呼喊,可是想一想还是算了,毕竟没有人会听,哪怕是这个同样孤独的大家伙也是如此。两个喜乐的灵魂相遇往往能碰撞出两份喜乐,而两个孤独的灵魂靠近则只能收获双份的孤独。所以时间的意义就在此凸显了,岁月以其极大的耐心静候在每一个孤独的隐者身边,它就像一个最伟大的听众,从不拒绝每一个声音,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呼喊、极度自我的哭泣。
有人说岁月残酷,隐者却突然觉得岁月是一位最贴心的朋友,前提是倾诉者能明白这个道理。从此他的心便不再会有顾忌,因为黑夜还能醒着的人,毕竟是少数。世间有很多人惧怕黑夜,正是因为他们惧怕孤独,可是隐者突然觉得那些人的行为怪异而愚蠢,因为白昼明明比黑夜拥有更多、更深的孤独,他们却怀抱着毫无防备的热情和期待投入进白昼中,最终只能收获被遗忘的过往。相反,隐者时常能在漆黑中发现那个老朋友的身影,在暗红色的天上,在天花板的吊扇中,在饥饿的胃囊和深宵的风中。可这个老朋友是可以信任的吗?隐者苦苦地思考着,但他明白,只有到了交情的末了,他才能想清楚,而现在,他只能怀抱着孤独苦闷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数十辆警车的警笛声像渐近的蚊子在广阔的天地中争吵,阿飞给爱车换上了刚买的丁香挂坠,然后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何去何从?有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阿飞终于明白昨天晚上阿翔对他性格的描绘是什么意思了。那性格测绘就像一种人生轨迹的预测、命运的掌握,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政府要如此费心地收集每个公民的性格量表,因为这样,统治者就能像神一样安排每个人人生的轨迹了。
阿飞无奈地笑了笑,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笑,因为他想通了,政府这样一大盘棋不过是一次徒劳,就像蚍蜉撼树一样可笑。因为每一个人除了性格外还拥有很多东西:回忆、亲情、友情、灵魂……最重要的是孤独,阿飞之所以成为统治者眼中的肉中钉,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太典型了,典型得像一只大海中的孤帆,在风浪中漂浮。他最能体会这样一个道理:就算接受了性格的弥补,他依旧不能放下心中的那份孤独,反而在欢声笑语的假象下,那种孤独的痛苦将更加彻骨、摄人心魄。
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阿飞这种性格的一部分,虽然现在还没有显露,但当孤独在社会中聚集到一定程度,随之而来的将是无休止的思考和致命的消极,那是一场比核战争更恐怖的灾难。
至于前方的道路,阿飞已经看得比谁都清楚,因为那辆阿飞昨天见到的保时捷924不知何时已从旷野的黑暗中现身,如血液般鲜红的尾灯上下抖动着,好像在向阿飞和丁香招手。阿飞已能听到警察扩音器中传出来的呼喊:“立即停车!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阿飞没有理会,他只像一只习飞的小鹰般跟着那辆保时捷924,夜晚的风呼啸在耳边,他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喂飞仔,你知道吗?只要速度够快,汽车也是可以飞的。如果有一天你飞起来了,记住千万不要往下看。”
当时阿飞便问道:“为什么不能往下看?”他父亲笑了笑,回答道:“因为天上的景色更好。”
阿飞的眼角突然渗出几滴泪水,却转眼就被风吹散在空中。他紧握着方向盘,突然,他感到丁香的一阵震颤,就像是小鸡破壳而出的新生命的悸动一般,他在后视镜中看到了,丁香的车顶上长出一对洁白而巨大的翅膀,就像一只白色的鹰,在风中散落着耀眼的粉尘,在黑夜中散发着光明。那辆保时捷924的车速不逊于昨天,丁香却离它越来越近,阿飞在黑暗中望向保时捷的驾驶座,他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却又不能确定。
寒冷的波澜又一次袭击了阿飞的肺部,一阵钻心的刺痛从他的喉咙涌出,那种窒息般的锁喉感让他的驾驶有些不稳,他的车速慢了下来。这时,他听到后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祥,正用他沙哑、怪异的声音呼喊着:“飞仔,停车!上面已经答应不给你做性格弥补了!快停车!”阿飞在黑暗中无法辨明那是否真的是阿祥,但直觉告诉他,阿祥不会这样劝说他,阿祥清楚他的性格,于是他又一次轰大油门,追赶上了前面那辆保时捷924。
路边的路牌显示现在已经靠近观塘森林公园,也就是九龙城的边境了,这和昨天阿飞跟随的是同一条道路。可是那种死亡的预感一直萦绕在阿飞的肺部,他这次经历的痛苦比这两天所经历的加起来还要大,他的眼角已有些变暗,手臂也开始不听使唤,尽管有翅膀的亮光为他照明,然而他现在已有些体力不支,无法驾驶了。
突然,前方的保时捷924一个急转弯,把车开上了旷野,并毫不犹豫地向前方的“长城”驶去。阿飞反应有些迟钝,便打了一个很大的方向,骤来的转弯让丁香猝不及防,它在空中侧向翻滚了三百六十度,把阿飞甩了出去。阿飞感觉自己好像重新被浸入羊水,放弃带来的舒适感使他渐入昏迷,然而一阵潮湿柔软的触摸却逐渐唤醒了他,一直躲在后座的沙狐这时全聚集在阿飞身边,它们正用温柔的舌头舔舐着阿飞的脸颊和双手。
阿飞的知觉渐渐恢复,他尝到了口头的甜味和铁锈的味道,脚踝也传来一阵剧痛,肺部像是破裂了一样疼痛,丁香车顶上的翅膀挥洒着白亮的粉尘,那粉尘好像具有医治的能力一样,覆盖在阿飞的身体上,让他的疼痛感慢慢消失了。阿飞把血液混着唾液啐在地上,领着沙狐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丁香里面。随后忍着脚踝的不适,又开始全速追赶着那引路者。警车像蝎子一样在沙地上行驶,紧跟在丁香后面。
阿飞见到了那辆保时捷924,它灵动的躯体指向一个地方——一段破损的“长城”,上面有一块像是被利刃切开般的破口,破口外面是无垠的黑暗。现在,阿飞终于明白驾驶前面那辆保时捷924的人是谁,他一边驾驶,一边打开了车内唱片机,把指针拨到了beyond的《叹息》之上,这是阿飞印象中他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尽管身体有巨大的痛苦,阿飞强大的意志却战胜了这一切的痛苦。他突然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甚至远至他还在母亲的子宫中时,在阴道壁的挤压中艰难地挣脱、前进,向往前方那汇聚在一点上的光明。一双坚定有力的手牵引着阿飞蛰居十月的孤独,将他并孤独一起带到这个世上,就像前方那辆保时捷924一样,穿梭至未知的远方。
他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什么,但这就是他的宿命,是神赐予他的命运,是性格所彰显的轨迹,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必定降生一样,他必须穿过那漆黑的破口,去迎接命运为他预备的前路。保时捷924已消失在漆黑中,它已完成它的使命,剩下的方向只能由阿飞自己掌握。他热切地期待着、盼望着,那重生之后新的孤独和瘾,以及对命运的未知。
歌声的叹息与山野的叹息融为一体,阿飞已经看到了破口外的景色,那是一处悬崖,前方广袤的岛屿和海洋如明珠般在月光下闪烁。灌入破口的风格外清冽,没有丝毫犹豫和恐惧,阿飞驾驶着丁香如一支利剑般射了出去,他谨记着父亲的教诲:如果有一天你飞起来了,记住千万不要往下看。他眺望着“长城”外的月亮,任由命运的风浪带领他游荡向远方。丁香的翅膀如鲜花般绽放,空中只剩下平静和渐行渐远的歌声。
那一夜,警笛声很快便散去,而歌声,则依稀地在黑暗中飘忽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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