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高畑勲先生去世了。享年82岁的他,不仅从日本动画业的黎明开始,就成为一代又一代动画业者的导师和偶像,更以亲身的经历和主张,呼吁着日本乃至世界的和平。一位终身矢志不渝的斗士,便是他的精神写照。
2004年11月24日,日本电影界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声援反对将日本再度改变为“战争国家”的“九条の会”。这场运动的根源,来自于由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九位作家、知识分子和社会人士:井上ひさし、梅原猛、大江健三郎、奥平康弘、小田実、加藤周一、泽地久枝、鹤见俊辅、三木睦子(原日本首相三木武夫之妻)。他们共同组织的“九条の会”站在和平立场上,旗帜鲜明地呼吁日本全国人民反对修改和平宪法第九条。 第九条 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和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这里需要简单说明一下:二战后日本执政者对《和平宪法》第二章第九条的修改倾向由来已久。从1957年的“满洲之妖”岸信介首相开始,来自政府层级的干涉就始终蠢蠢欲动。这种让日本重新拥有战争权的动机始终阴魂不散,在1990年的海湾战争期间达到了高潮。
当时,日本右翼以“协助联合国维持海湾和平”为由,向国会提出派自卫队出国参加维和部队的法案。当时执政的自民党正处于焦头烂额的内乱之中,匆忙上位的“代班首相”海部俊树对朝野毫无把控能力,致使这一议案险些被敲定。由于遭到在野党的强烈反对以及国内外舆论的压力,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但日本本土右翼对战争权的追求却始终没有停息。
进入二十一世纪,由于社会中篡改日本和平宪法第九条,把日本变为战争国家的逆流愈演愈烈,日本知识界、文艺界对这种严峻的形式感到无法再坐视不理,于是便有了上述“九条の会”的成立。 2005年,为了声援“九条の会”,日本各地与各界纷纷成立支援组织,声言赞同其宣扬的和平理念。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东大法语系同学,时年已是69岁的高畑勲监督毅然站了出来,面对政治上右翼抬头的风气,与其他电影、动画界的名宿共同组建了“映画人九条の会”。
作为热爱和平的日本电影工作者和电影爱好者,出于对“九条の会”宣扬的理念的赞同,结成“映画人九条の会”。 我们作为九条の会的合作组织,向电影人&电影爱好者宣扬九条之会捍卫和平宪法谋求世界和平的精神,并谋求赞同。无论您持何种政见、信仰何种宗教、文艺观、社会观如何,只要您是愿意捍卫和平宪法第九条的影迷和电影工作者,就可以加入我们的行列。
各位热爱和平&电影的电影工作者和电影爱好者,一起来参加“映画人九条の会"吧!
由于高畑勲、大泽豊、山田洋次、黒木和雄等电影动画界前辈的努力,大批拥有极高人气和影响力的电影界人士纷纷加入“映画人九条の会”。第一批517名会员中,就包括吉永小百合(《伊豆的舞女》、《源氏物语》等)、倍赏千惠子(《寅次郎的故事》)、铃木敏夫(挚友,吉卜力社长)等电影界名人,日本映画復興会議、映演労連等电影动画界组织也给予了全力的支持。
也是由于“映画人九条の会”的带动,今天,在全日本已经有超过7500个“九条の会”的支援团体。不同行业、不同出身的人们,共同在为和平而努力,这也是高畑勲先生的身后功绩之一吧。
「戦争しないで問題が解決するように努力することこそ真の反戦だ」
二战中,高畑勲住在岡山市北区柳町,曾经亲身经历过几次B-29轰炸机对岡山发动的空袭。对战争的亲身体验,让他在日后的动画创作中,对那种绝望、无助又不知所措的状态把握得细致入微。
大地在震动、燃烧。我光着脚从家里跑了出来,地上满是融化的沥青和玻璃碎片,我只能用衬衣裹着脚逃命。天上传来“Shaaaaaaar”这样尖利的声音,可以看到燃烧的火团像下雨一般落在城镇里(这里提及的应该是美军投放的M47燃烧弹)。
我的父母和家里其他的兄弟姐妹逃进了河里,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躲在水边似乎会安全一点。然而,从河川的上游,大量的尸体正在不断地漂流下来。
我和家人走散了。在大雲寺的路口,我向旭川方向逃去,身后是纵横燃烧着的断壁残垣。逃命是为了避开火,但是很快身上又冷起来——以及,下起了雨。现在提到“黑雨”,很多人都会想到原子弹,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空袭之后常常会下雨,而且雨水都非常脏,这是因为燃烧的烟尘旋转着被气流卷入天空中的云层。
第二天早晨,我跟家人重新汇合了。没有戏剧性的见面场景,也没有什么尖叫和拥抱。我们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起,面对着家周围的废墟,和埋在废墟中的尸体。
——岡山空袭70周年祭,高畑勲监督证词摘译
二战结束时,还在上国民学校四年级的高畑勲从收音机中听到了“玉音放送”,这也宣告了他童年的阴霾由此散去:烈焰与死亡从天而降的空袭场景,从此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了。也正是由于战争给他带来的亲身感受,在日后的动画监督生涯中,高畑勲始终将反对战争、维护和平的理念深植入作品之中。
2004年,在“映画人九条の会”的成立仪式上,高畑勲监督做了题为「アニメと戦争」(动漫与战争)的讲演。除了抨击妄图修改和平宪法的行为之外,他也对动画界曾经对战争的支持作出了批判:由于动画相对简单的表现形式和容易将行为、目标符号化,它经常被用于战争方面的宣传。 在战前,动画、漫画与电影都曾经成为军国主义的工具。比如在战前红极一时的田河水泡《野良犬》系列(描述一只名叫小黑的野狗参军后从二等兵到军曹的战斗经历),便是在为当时的日本帝国对外侵略寻找正当性,并让看漫画的孩子们也对战争产生浓厚的兴趣。1944年海军部也曾经推出过「桃太郎海の神兵」这样的动画,用来赞颂当时日本海军在南方诸岛(太平洋战争)的军事行动。
除此之外,纳粹德国、美国的迪士尼也曾经在战争之中让动画成为了美化战争、杀戮与侵略的工具。即使是在战后,美国人也曾召集日本的动画人,让东映动画制作过『熊と子供たち』这样为冷战服务的动画片。
不止从太平洋战争开始,很多日本的国民都是在由衷地支持战争。难道说之前侵华战争中那些欢庆胜利的、张灯结彩的庆典都是假的,是被迫的吗?没有人被迫,所有人都愿意参加,大家都沉醉于欢呼之中,分享着对亚洲征服的快感。而那些反对战争的人们,那时候都呆在监狱里。
在战争爆发之前“反战”,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以人们的智慧与努力,去解决国际之间的纠纷和争端,千方百计避免战争,这才是我认为“反战”最重要的意义。
——「アニメと戦争」(动漫与战争)
必须要说的是,以高畑勲监督的身份和地位,说出这些话不仅很有影响力,也是需要相当大勇气的。在日本国内不愿意正视历史,不承认过去的战争罪行的情况下,高畑勲先生却自始至终用自己的作品来反对战争,维护正义和和平。
1972年,当高畑勲从东大毕业,进入东映动画时,正是日本左翼思潮与学生运动如火如荼之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高畑勲的职业生涯。虽然在此之后,曾经轰轰烈烈的左翼运动逐渐下滑直至最终式微,但高畑勲始终也没有放弃对共产主义运动的向往与支持。此后的几十年间,作为电影界的前辈,高畑勲始终站在日本共产党的阵营之中,为日共的发展提供宝贵的支持。
在日本,日共虽然是合法政党,在国会之中却是绝对少数派,而且始终在主流社会中处于被歧视和被排挤的状态。在日本的社会中,一旦政治立场被判定为共产党员或“支持与同情共产党”,其生活与职业生涯就会遭到相当的影响,甚至可能会因此失去工作。这不仅与日共反对政治献金、反对政客、官僚与财界的结构性利益关系有关,也与日共坚持走“劳动者道路”,坚持实现“日本经济内需主导、家庭收入主导的发展模式”有关。
关于《赤旗报》更有趣的一点是:虽然它是日本共产党的机关报,但是它却一直与电影、演艺界保持着相当的关系,甚至采访过AKB48的内山奈月、“岚”的相叶雅纪,可以说是非常时尚了。
这种有趣的现象来自《赤旗报》的传统:在日本共产党建党初期,很多演艺人士就是日共的支持者和秘密党员,他们以公开身份掩护日共行动,为共产党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相映成趣的是中国在解放前也有许多演艺界的地下党员,比如被称为文艺女神的王莹、电影皇帝金山等等。
在二战之后,《赤旗报》的新闻版逐渐走向综合新闻的路线,目的是让读者即使不看普通报纸也能掌握时事与社会动态。由于本质是党报,销量100万份的《新闻赤旗》不会像其他报刊那样传播讨论艺能人的八卦流言等等,只要出了报导一定是正面的;另外,日本演艺界的左翼传统也一直流传下来,这就使许多艺人、电影导演、动画监督与《赤旗报》乃至日本共产党的关系非常密切。
2008年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后,加入日本共产党的青年人多了起来,背景是:一、日本失业率2009年已经达到5.1%,一年间提高了1.1个百分点;二、非正规就业人数剧增,从1985年的655万人,到2005年小泉政府的新自由主义的改革时期陡升到1633万人,2009年更新为1721万人。非正规就业者不仅工资低于正式社员近50%,而且没有任何社会保障,没有医疗保险、年金等等。艰难而痛苦的生活,让更多青年开始思考日本社会的问题所在。
与考虑到职业前景,生活需要而不得不隐藏政治倾向的职人相比,高畑勲监督就要豪迈得多了:他不仅一直与日共关系密切,而且多次在各种场合公开表示支持日本共产党的政策,并为之大声疾呼。每次日共的地方选举与全国总选举,高畑勲都会站出来,联合电影界、动画界的伙伴们,反对修改和平宪法,反对大资本把持的上层政治,并支持日本共产党取得更好的成绩。在发起“映画人九条の会”的首批会员中,电影导演降旗康男、作曲家池边晋一郎、漫画家高口里纯等都是高畑勲先生的战友。
宫崎骏曾经说过,高畑勲会是那个给他和铃木敏夫念悼词的人,但82岁的老监督还是先一步撒手人寰了。很多时候,感觉《辉夜姬》还仅仅是很近的作品,但悚然之间,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再见了,高畑勲先生,希望在未来,后辈们能记得的不仅是那些在动画史上名垂千古的杰作,也将记得您曾是一位为了理想而奋斗、珍视和平、反对战争的伟大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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