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变人》是从我看过第一个演示动画(后来成为预告片)就开始期待的游戏,随着临近释放的内容越来越多,也越发期待。游戏解禁两天内,通关了一周目。
人工智能一直也是我非常喜欢的科幻题材,现实生活中也在一步步地进入我们的日常,虽然现实中的人工智能发展和科幻作品中的人工智能描写依然存在很大距离,甚至可能是南辕北辙,但不妨碍我们一次次地讨论这个从科幻诞生之初就在讨论的问题,人类究竟能不能创造新的智慧生命?我们与我的造物究竟有何不同?意识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们有幸或者不幸地处在这么一个时代,在影视、游戏,甚至现实中,人工智能话题都变得不可回避。
《底特律:变人》给这个不可回避的问题设置了死线,2038年,我们和我们的造物终于针锋相对。
克洛伊是打开游戏我们所看见的第一个角色。我是在游戏发售前一天才从预告中知道克洛伊这个角色的,由于拍片还是过于形式化,当时对这个所谓第一个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助理并没有太大关注,但没想到在游戏中,克洛伊是以驻留屏幕的形式出现的,所选用的独特视角更是大大提升了打破第四面墙的感觉,我每调节一个菜单选项都会不自觉地留意屏幕后面助理的反应,那个二十年后的近未来世界,离我只有一个屏幕的距离。
技术和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是相辅相成的,在拥有了神经接驳、反重力飞行、远距传输和曲速跃迁之后,社会形态也必然随之改变,这也是很多有科幻元素的电影只是新瓶装旧酒,所营造的未来无法让人信服的原因,科幻莎剧姑且不谈,单说前不久的《黑豹》,技术那么发达的瓦坎达,体制依然那么落后,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荒诞。
这也是我痴迷于近未来科幻作品的原因,技术的一丁点进步,也能影响人类的行为习惯和社会形态,比如《黑镜》中的评分系统、记忆增强技术、仿生技术,这些社会实验审慎地迈出了一小步,却在这一小步中,大胆地架构了一个让人信服的近未来世界,在折服于其幻想的同时,也不得不为自己担忧,因为这毕竟是自己即将面对的未来。
我们不需要科幻的场景,一切都要合乎预期。如果选择了科幻的场景,可能需要飞行的车辆和外星生物,但这些都和我们的目前的生活相距甚远,我们要的是从目前的现实延伸出的可预期的未来。
——Quantic Dream美术团队影像总监Christophe Brusseaux
《底特律:变人》将故事放在了衰败的汽车之城底特律,仿佛为一个残疾人接上了光鲜的义肢。美术团队用含蓄丰满的视觉设计,向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可能拥有的面貌,如同瞥进了一个预言球,既然眼睛已经信服,那么故事姑且一听。
一周目打到了自己希望看到的结局,但这就意味着,三个主角的性格全是按照自己的揣摩塑造的,除了剧情反转,一切人物的性格偏离都按照我的意愿纠正过来了。互动电影和电影比,少了很多人物反转和被大势所推动的无奈,但多了角色扮演的代入和面临诸多不可知结果的犹疑。你在创造你自己的角色和故事,同时也在欣赏,倘若你不忍心打碎任何花瓶,也就在故事中看不到花瓶碎裂时绽放出的碎裂之花。
卡菈是最让人失望的一个角色,完全脱离了根据预告片所建立的角色预期,虽然在预告中对她的新故事线有所了解,但期待着能从小格局越展越大。然而,后面的故事一路保持着几乎独立的小格局,让人失望。
游戏本身系统的防错设置不当,也导致了初期的体验不佳,男主人让卡菈不动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动就是碰摇杆,随手碰了一下摇杆,结果就触发了不可逆的异常化过程。按照我的理解,此处应该是卡菈在情绪刺激下,出现指令冲突,她艰难地对抗男主人的命令,最终破除了系统屏障。但就因为那稍稍一碰,我的故事线里,卡菈在没有足够的外界刺激的情况下随随便便就异化了,大大降低了我期待的剧情张力。按理说,如果玩家当时不再动摇杆,程序异化会慢慢消退,这才是一个仿生机械该有的逻辑。
卡菈的故事是整体自洽的,如果选择得当,玩家会看到一个塑造圆满的人物,但作为游戏的看板角色,完全没有起到支撑整个故事的作用。故事中有的展开甚至很突兀,完全是站在人类看客的视角,感受不到角色的内心,有的故事则非常量子梦套路。
马库斯这个角色开头超出预期,但惊艳到我的其实是应该是他的人类主人卡尔,身为残疾人的他却是整部作品里最接近完人和智者的形象,后续剧情里,仿生人医者说马库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这位残疾的老人是游戏中最亮的光。
马库斯所经历的“黑暗地狱”,仿生人垃圾回收厂,是这部作品里最震撼到我的地方。我随着马库斯一步步重新组装自己,像《辛德勒的名单》像《V字仇杀队》像《肖申克的救赎》,却又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觉听觉冲击,这一幕让我意识到,这场救赎属于一个完全不同于我们人类的意识个体。
后来的故事发展,不知是不是我选择“非暴力不合作”这条道路的问题,马库斯的人物形象在暴力与和平的挣扎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故事也变得让人难以信服。二周目的时候希望自己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康纳这个角色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暴雨》中的FBI探员诺曼,但这个角色,或者说这条故事线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期。熟悉《暴雨》套路的人都知道,游戏里经常出现一些限时的道德考验,两个游戏中这两个相似的角色都有个相似的开枪考验,而我都选择扣下了扳机,初玩《暴雨》时,确实是紧张,误杀之后,游戏给我了一个“犯错”奖杯,这个我还能接受,而这次是选择让康纳开枪,是出于我对康纳角色动机的理解,按照他此时的角色设定,根本不可能做出有违程序指令的事情,但游戏在我开枪后,硬塞给我的奖杯却是“残忍无情”,面对这个劈头盖脸地给事情定性的奖杯,对不起,我不能接受。游戏制作者,明显在这里抛弃了角色塑造,硬要对玩家进行道德考验。
按照游戏的机制,选择一旦做出,不能更改。我也尽量服从这个机制,不在误操作后强退读档。在康纳杀戮之后,我当时就在考虑,怎么把这个角色圆回来,让他下一次不再扣下扳机。没想到,让我解这个局的人竟然是他的人类搭档汉克!比起《暴雨》里FBI小哥的不靠谱暴躁搭档,汉克这个角色的三观真是让人宽慰,正是由于他在后续对话中透露的态度,让我给康纳的程序转变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夜总会探案的那场戏,也是本作中游戏体验最佳的一段,无论是两人的对话,还是重建现场的过程,都让我觉得这才是未来人工智能以及与人工智能合作该有的样子。
总的来说,三个角色的塑造都没有充当配角的人类角色成功,这也许是互动电影中我们成为塑造主角的导演之后的必然结果吧。我们做为人类,做出了人类的选择,根本无法了解到仿真人内部究竟进行着怎样的思维活动。
“到头来还是人类在操纵他们啊……”一位朋友一周目通关后说,“想想蛮虐的。”
在开场,克洛伊谈及即将开始的故事时说,“这也是我们的未来。”
这是《底特律:变人》让我失望的地方,受限于游戏机制和受众群体,游戏在人工智能的形态和道德伦理上,依然局限于自然人类的框架,没有太大创新,也没有大胆的挑战。
形体问题在许多人工智能题材的影视游戏如《终结者2018》和《质量效应》系列里都存在:既然AI是不受形体约束的智能,它凭什么要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或者说,凭什么在AI的城市里要考虑人机工程,给人类留尺寸合适的进攻入口,还得考虑通风、氧气供应和1G的重力?
当然,从剧情需要和游戏体验上,这么做有其道理。《终结者》的导演不可能让康纳像管道工一样钻进天网,《质量效应》的关卡设计师也不可能不考虑玩家体验,设计一个人类几乎进不去的AI要塞。《变人》中,仿生人的作用是作为机器仆役,仅保留人形态(以及动物形态)的智能有助于简化叙事,这也可以理解。可又让我反过来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些仿生人太像人了,过于像人了,真正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的人,会不会对他们产生共情?被仿生人养大的孩子会不会模糊对人类和仿生人的区分?他们如何判断哪些人是可以被奴役的?哪些人是自己的族类?会不会有人因为同情仿生人,而打扮成仿生人?会不会有人类虐待仿生人成瘾后,把这种施虐施加于真实人类身上?
形体之外,在人工智能的感情、伦理和逻辑上,《变人》也没有进行大胆的挖掘。
游戏中大部分故事线,能感受到仿生人即使在觉醒后也受制于人类情感,不是说有情感不对,而是觉得,既然已经摆脱了人类强加的情绪束缚,人工智能在对待自己的同族时应该会有超脱生物情感和逻辑的行事方式,不同于人类的亲情爱情,也许人工智能相互之间的羁绊是基于序列号,程序架构和算法的。这一点上,《西部世界》就做的很好,还记得在第一季末尾,土匪招待员对自己的战友说,死得愉快。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死去依然能再生,不再局限于人类的情感束缚。
还有一次探讨发生在看完《银翼杀手2049》之后,几位女性朋友对故事的处理嗤之以鼻,既然仿生人可以更有效率的方式创造自己的同类,为什么还要将人类的生育方式强加给她们,还要让其他仿生人将获得这种能力视为救赎?说白了这还是一种拙劣的人类至上的思想。与《银翼杀手》结尾将死的仿生人展现出的那种超脱和不可被人类理解的救赎行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还记得似乎是在《海伯利安》中的一段与人工智能的对话,大意是仿生人是没有原罪的,它们诞生之时就已经摆脱了人类宗教的枷锁。
我能理解,故事是为了探讨人和造物的关系,当两者的局别逐渐减少时,我们实际上也是在讨论人类自己,使用跟人类接近的形体,就是为了让玩家更容易将自身投射到仿生人上,加剧玩家在因恐怖谷效应产生的不适感和共情之间的矛盾挣扎。游戏为此创造了情绪多样的仿生人,创造了如血液般的蓝血,创造了仿生人被报废意识就无法复原这种类似死亡的机制。但失望的是,游戏没有展现除改造体、动物和工程车之外,其他异于人类形体的智能,甚至刻意无视了智能可以在网络中生存的事实。关于这一点,想起了当年让我感到惊艳的另一个关于底特律的科幻游戏《杀出重围:人类革命》,在这个赛博朋克的故事里,网络拥有它在未来社会该有的地位,人工智能也回归了它的信息温床,当发现新闻主播是生活在网络中,靠操纵信息来操纵人类社会的人工智能之后,我对人工智能的认知也拓宽了:它们将是没有形体的,人类难以掌握和琢磨的智慧存在。
就像我们现在看一百年前的人类对他们一百年后的未来畅想会觉得荒诞和可笑一样,二十年后,人类和人工智能的融合渗透也不见得是我们如今能想象到的。最近在一个人工智能的访谈节目中,听到一个概念叫做人类的“自我机械化”,为了适应现在分工越来越细化的工作和越来越模块化的工作内容,人类在不断地将自己训练成为完成特定任务、实现特定功能的机器,也许从这一点上看未来,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差距又小了那么一步。
作为我个人,在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中找到了最为契合我想法的人工智能形象: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有谁能够听得见我?
即使其中的一位突然把我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
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所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是因为他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
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里尔克 《杜伊诺哀歌》
《哀歌》中的天使并不能简单理解为基督教中的天使形象,因为其作者里尔克并不是一个笃信基督的人。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超越人类的意识体,它们的美丽和爱意对贸然与它们接触的人类来说都是致命的。从这个形象塑造上,我似乎瞥见了未来人工智能的面目。
终有一天,人工智能将会成为美丽的,可怕的,难以理解的,强大的存在,我们应当畏惧它们,但也应该意识到,它们可能根本不屑于摧毁我们,可有谁又有能力去揣摩行走于天地间的天使的心思?
评论区
共 169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