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旅游回来的第二天,顶着炎炎烈日去实体店拿了底特律的游戏盘。尽管以前未领略过《暴雨》和《超凡双生》的魅力,我依然对Quantic Dream这次的新作品抱有极大的兴奋与期待——因为关于人工智能与伦理问题,可谈论的总是有很多。而随着游戏故事的推进,我发现它所展示的不仅限于此。这里有更多东西给人惊喜和感动。因此我将一些灵光一现的感想和不太成熟的评论写在这里,涉及大量剧透,请谨慎观看,同时希望获得批评指正。
“抉择的时候到了,汉克。我是有生命的人,抑或只是机器?”
游戏中的仿生人堪称未来世界的科技奇迹。它极其“智能”,能够完美胜任人类工作,并拥有与人无异的外表。如果忽略掉量产的型号和右太阳穴的LED圈,我们甚至不易辨认街上迎面走来的人体内是否真实流淌着红色的血液。从外表及行为上难以区分仿生人和人类,康纳嗓音迷人,探案时的专业性与偶尔显露的无机质感般的直率之间形成的反差更被认为富有魅力。但当他执意射杀追求自由的仿生人领导者马库斯时,汉克终究选择将他推下天台。
“你是机器,康纳,只是机器。”
尽管这个结局令人心痛,但汉克究竟何以能如此明确地判定康纳是机器而不被他的“仿生”外表所干扰?无论仿生人表现得多么鲜活而仿佛拥有了生命,人们心里都清楚仿生人非人。这或许是因为我们知道:仿生人的一切行动,包括其模拟输出的情绪,都能够被还原为严格的物理原理。
换言之,当仿生人欢笑,那只不过是因为其主人的某句话语触动了他模拟情绪的开关,引起4862a组件与9154b组件共同作用,使面部呈现开心状并输出“我很高兴”的语音。当仿生人作出抉择,是需要7896a组件保持开启,进行运算并选出符合解决规则的那一项(当做菜与洗衣同时成为指令,仿生人设计师会在其系统中规定:优先选择“紧急的”事项。至于何为“紧急的”,则有另一套公式或法则来判定)。
我们会发现,仿生人之行动原则不会超越物理层面,否则人类就无从设计并生产他们。归根结底,若我们时刻提醒自己记得这一点,那么仿生人仍然是“当输入X,符合Y时,输出Z”的高级运算机器。
但是,显而易见,异常仿生人与寻常仿生人截然不同。如若仿生人还有些类似高端的机械商品,异常仿生人无疑在直觉上可以被判断为拥有生命。游戏中的卡姆斯基也许会认为克洛伊十分“纯粹”,因为作为设计师,他知晓仿生人运作的一切成因。但仿生人设计师决不会认为人类也如此这般容易掌控。
当电影《无姓之人》结尾的男孩选择奔向从未预见的第三条路时,没有什么原理可以将他的抉择还原至更基础的层面。如若可能有(即使现在没有),那也只能是生物的、神经科学的,而非物理的。异常仿生人与人类最大的共同点就在于拥有free will,哪个生物组件或预设算法都无法清晰解释为什么卢瑟会在回收中心牺牲自己换取卡菈和爱丽丝逃离。他们拥有类似人类生理结构的身体(蓝色血液、脉搏器),他们会追寻自由,会感悟意义。当康纳与赛门握手并感知到“恐惧死亡”的那一刻,他毫无疑问摆脱了程式的限制。面对异常仿生人已超越单纯物理层面的事实,每个玩家都无法断言他们“只是机器”。
事实上,不该以我们已有的“生命”概念为标准去辨别一个对象是否“活着”,不得不承认, 异常仿生人的出现拓宽了“生命”的定义。
其实在游戏中关于人工智能问题的讨论并非如我设想的那样占据许多篇幅,在游戏初期卡菈与马库斯就已成为异常仿生人,作为生者而行动。在“成为人类”之后,每个主角的故事线都展现出更多具有现实意义的丰富内容。在这里将以卡菈和马库斯线进行分析,根据游戏中的细节发挥想象,分享一些看法。
游戏中,卡菈与爱丽丝的情感着实令人动容。经历了惊险的逃亡和残忍的欺骗,作为守护者出现的卢瑟让兹拉科大宅的雨夜不至冰冷刺骨,也让身为玩家的我稍感心安。他们像是以爱丽丝为中心的三口之家,历尽险阻向边境前行以寻求安定平稳的生活。卡菈线的格局是较小的,爱丽丝的存在注定了他们难以在冒险中像马库斯一样成为仿生人的救世主。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只能容纳彼此而与他人割断了联系。爱丽丝这样(乖巧且勇敢)的“孩子”具有一种天然的感染力。在大雪的海盗乐园,她的笑容是卡菈、卢瑟和所有杰瑞难得的慰藉,雷夫也在回收中心说“如果小女孩获救,就有点像是每个人都获救”。尚未成长的孩童总被看作拥有漫长的未来,这就足以让他们成为一个意象。爱丽丝不必刻意举着书写“hope”的旗帜大肆摇摆,她与卡菈的羁绊、对平静生活的向往本身就在传播希望。
然而,一周目游戏结束后,我心中生出一个残忍的疑问:爱丽丝是异常仿生人吗?YK型号仿生人针对人类养育儿童的需要而被设计,她们拥有冷热感知、模拟疾病等功能,且表现出对家人陪伴的渴求。如果爱丽丝并非异常仿生人,就意味着她对卡菈的依赖只不过来自于程式设定。
倘如身临其境地想象,我深爱的家人/恋人/朋友先前吐露过全部温情甜蜜的话语原来都出于某种强制命令而非发自真心,我会不会惊觉原来他一直都被迫说着精妙的谎言?联想起卡菈被连接仪器即将重启时兹拉科的话: “这就是乱做梦的下场……结局只有一个,眼泪和幻灭。相信我,删除记忆,no more pain,不必再承受美梦破碎。我几乎要妒忌你了……”
成年人都明白爱伴随着伤害,有时爱越深刻,伤痛越彻底。我们常常无法回避悲痛,不得不面对那些迟早要来的离别、苦闷忧心的“求而不得”。在美好消逝的梦醒时分,遗忘会是最佳选择吗?
卡菈在兹拉科大宅被迫消除记忆的桥段不仅为故事推波助澜、设置难关,在我看来,它还隐含着游戏认可的价值观:比起遗忘以封闭自我,直面悲痛才更像“人”生。强烈翻涌的喜怒哀乐如此真切,提醒着人们——他们正真实地活在这世上。对繁复生活一无所知的荒岛野人不会比城市出身的修行者更易得“道”,“合”需要经历“正”与“反”,虚无不是治愈良方。超越悲喜无疑是更高的境界,但那是因为人生本就充满悲喜。
在相对“好”的路线中,卡菈总会恢复记忆;卢瑟在耶利哥说,爱丽丝是不是人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需要彼此。尽管卡菈从最初就知道爱丽丝是仿生人这一事实,尽管这会对她造成伤痛,尽管她潜意识里清楚爱丽丝的回应也许只是多种固定模式的随机挑选,但她依然选择付出。卡菈的故事仿佛传递出一种关乎爱的信条:不要畏惧悲伤苦痛, 去爱 。不是每一段美好关系都会对应圆满结局,但至少我们还能从中寻找意义。
这里还有几句题外话。事实上我发现根据人们的日常语言,那些高频出现的词汇常常会丧失一些它本应具有的重要性。我们小学时的家庭作业就是以“爱”为题去写作文,这个字眼从小到大都充斥着生活,以至于老生常谈,人们会厌倦,会麻木。当我们提起“爱”“希望”“善良”,还有多少耐心去深究这些语词背后的深沉力量?
毫无疑问,马库斯拥有独一无二的卡里斯玛气质。这一方面与他身为赠与艺术家的特制原型机有关,另一方面则得益于画家卡尔的悉心教导。可以想象,在风波未起的平淡日子里,卡尔教曾给马库斯许多属于仿生人知识范围外的东西:关于艺术经验,抑或关于自我。也许马库斯的觉醒昭示着教育的重要性——这何尝不是人类文化领域的老生常谈,又何尝不是知易行难。没有人天生就是领袖,即使原生运气令他的脑部结构或组件构成优于常人。如果身为原型机的马库斯从最初就被安排到陶德家生活,由于缺乏艺术感性的熏陶、循循善诱与平等的交往方式,或许他成为异常仿生人后唯一能做的只是比卡菈逃得更优秀。
在异常仿生人争取自由的抗争中有两条路线可供选择:乔许建议的和平路线与诺斯建议的暴力路线(赛门是真爱路线,无论马库斯选什么他都支持,甚至会……)。稍微深究下去就会发现他们二人会如此坚持的原因:乔许的型号过去被设计为历史讲师,他知晓人类历史的一切战争并坚信只有和平才是唯一出路;诺斯则是“陪伴型”仿生人,憎恶导致她认为暴力才能解决问题。无论哪种选择更“高明”,实际上它们都是 可以被理解的 :当我们不自觉地认为诺斯怂恿马库斯暴力抗争的行为极其使人烦躁时,也许忽略了她曾经遭遇了多少痛苦和非人虐待。
但重要的是,可以被理解并不等于在伦理上是正确或最佳的。相信多数玩家在初次游玩时还是会选择和平路线,我也如此,并且原因十分简单:不能让那些无辜的、善良的人因另一些人的恶而遭受波及。在文明时代,种族、年龄、身份、性别都不应该成为原罪。
仇恨会导致暴力,暴力又会滋生仇恨,循环无终。选择与人类积极对话争取自由权利无疑更符合正义。不幸的是站在另一立场的人类群体并未选择同样平和的方式给予回应,底特律的仿生人终逃不过被回收报废的命运。
卡菈说,“人类很复杂”。面对未知,人必然地会感到恐惧。因此他们畏惧死亡,对超出自我掌控范围的异常仿生人抱有敌意。华伦虽是靠明星效应赢得竞选的总统,但出于“对国民安全负责”而下令回收仿生人,倒也并非毫无道理。
毕竟不是所有生活在底特律的人都曾“一瞥耶利哥”,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只为追求自由的真实意图。人类生命不可修复,死亡的代价太过沉重,在不知对方是否来者不善的前提下,由恐慌爆发而衍生出的对策也是 可以被理解的 (道德判断或许更多地来自事件发生之后,如正在经历恐慌,人们当下很难作出最道德的抉择。这不是意味着道德原则对人毫无约束力)。人类与异常仿生人各持立场,而在这对立的冲突中并没有哪一方“更正确”(即使是极端温和的马库斯也面临迫不得已开枪杀人的情境)。
异常仿生人对权利的诉求和人类由于恐惧的过激举措都是有理由实现于行动的。解决冲突的方法仿佛只有两败俱伤,各自做出一些牺牲和让步,重新界定异常仿生人与人类的生活界限,寻找到一个可以共存的新平衡点。革命会失败,流血不可避免,但理想本身不会因人的损害或毁灭而消失。被压迫后对自由平等的追求与恐惧未知下的自我保存在难以回避的冲突中得到调和,无奈叹息之下显出些许崇高的悲壮意味:为了自由,我宁愿付出生命的义无反顾。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个人游玩的体验中,如果马库斯选择和平路线且卡菈顺利出境,即使回收中心里被废弃的“同胞”们没有被拯救,结局也让人觉得还算温馨(至少康纳那边还唤醒了大量仿生人)。但若卡菈被抓进了回收中心,不得不牺牲怪物仿生人、杰瑞、雷夫或卢瑟以换取和爱丽丝的逃生机会,和平路线的最终结局就显得十分残酷了——不会有rA9降临救世,仿生人们只能赤裸地直面死亡。
在操纵卡菈时,我甚至认为不该牺牲一个人以拯救两个人,最后就出现了卡菈与爱丽丝一同踏入回收机器的残酷结局(随后作为玩家的我由于悲伤,自暴自弃地引爆了放射性炸弹,底特律彻底沦陷)。这也许就是 视角 的重要性,当悲惨现实更生动地被剖析并呈现在眼前,人的共情心会被进一步激发。如果这里存在一些启示,我想大概是:人们应该留意未被浓墨重彩描绘到的隐性事实并给予重视。例如,你是否想过在陶德家隔壁生活着一个孤独的男孩,他天性善良待人温和,与家中的异常仿生人坠入爱河,最终却不得不因华伦总统回收仿生人的法令而被迫与爱人分离。在这种情境下重新审视回收仿生人法令,是否显得更加不近人情?
偶然会看见有些玩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在至少完整游玩过一次游戏之后,我们还能够轻易断定副标题Become human的唯一主语对应着仿生人吗?在游戏所描述的未来社会里:地球环境遭严重破坏,华伦总统靠“明星效应”赢得选票,国际战争一触即发,仿生人的便利使人或多或少失去了劳动能力。高度发达的科技令真实不再可贵,人们乐于模拟,耽于虚幻,只会靠那一把红色粉末在空虚颓废里获得快感、自我安慰。
2038年,贪婪与傲慢发酵到新的高度,人已不再像“人”了。不知那时我们是否还能回想起思想史上“人”应该可能的样子——“它(动物)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马克思);“此在”的关键在于“projection”(海德格尔);“存在的勇气”是“具有‘不顾’性质的自我肯定”(蒂利希),以及更多。放纵欲望的集体狂欢无疑与理想社会相去甚远,人需要约束,需要充盈,需要提升。
如果以稍微严肃些的态度看待《底特律》调侃性的译称,比起预设价值判断的《底特律:做人真好》,或许《底特律:做个人吧》更符合游戏内容想要传达的理念——并非是仿生人(机器人)梦想着成为人类,而是通过仿生人展现“人类情感”,以在愈发冷漠而破碎的后现代社会中呼唤人性回归。
如果细究《底特律》的整个故事设定依然能够发现一些缺陷,但这并不影响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至少在寒冷而宁静的海盗湾、汉克与康纳拥抱道别的快餐店前、异常仿生人为自由而和平游行的街上,在手握手柄的那个当下,玩家将深切地体会一切悲喜。那一刻观众能够真实地被这个故事牵动。也许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类似的感悟,也许这便是同理心的彰显,是“人性”光辉的熹微闪烁,而“生命”就是如此这般神秘且伟大。这些都提醒着人们,“Become human”有待挖掘的诸多真实内涵。在《底特律》之后,成为人类。
评论区
共 3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