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歌谣人是了不起的能人。他们一首歌听过之后便能记住那转瞬即逝的歌词,如果不是能够凭借这记住的歌词笑对七个敌人的汉子,是根本不可能参与到时代变革中去的。”
幻翎洛 是英雄联盟里我玩的最多、也最喜欢的一个英雄。
在英语里,“吟游诗人”这个词有许多种叫法,幻翎这一种,称之为bard也许更合适一些,因为他是瓦斯塔亚族洛特兰部落的战舞者,bard这个词虽然也包含有被权贵雇佣歌唱的意思,但起源于凯尔特人部落中的吟游诗人,因而更贴近“部族中的吟唱者”这一概念。
Few willingly travel far from their shrinking lands, but Rakan has long walked a riskier path. He journeys along the edges of the world’s magical streams, as an explorer, emissary, and song catcher for his tribe.
很少有族人愿意离开他们日渐消亡的故土,见识外面的世界。洛选择的道路则更是艰险。他沿着魔力流动的轨迹,在世上游历四方,与人交好,记录着稍纵即逝的歌谣。
——《幻翎洛传记》,英雄联盟宇宙
幻翎洛的普通技能能够为他提供短时间内的三次位移,配合情侣英雄逆羽霞时还能获得位移距离的加成,这使得这一英雄的机动能力极其强劲,也十分符合奇幻作品中吟游诗人角色的一贯形象——来似水、去如风。
在设定上,洛一直为了恢复瓦斯塔亚族的魔法屏障而四处奔波,尽管重任在身但他也时常在集市上为大家表演,每当他表演的时候无人不会被他的魅力所折服,除了逆羽霞。
而游戏世界中另一位大名鼎鼎的行吟诗人——“巫师系列”中的丹德里恩 ,则应称其为goliard,翻译过来应该叫作“吟游书生”,这一词专指贵族中无法继承爵位和家业的 次子 们为了谋生而进入大学或接受神职培训、得到良好教育之后成为用拉丁语写作讽刺诗歌的诗人。
我们都知道丹德里恩不仅贵为子爵之后,还是奥森弗特大学的讲师,所以吟游书生这个词用来描述丹德里恩的出身是再合适不过。
但是同为吟游诗人,丹德里恩和幻翎洛的角色却有着明显的不一样:幻翎洛是直接参与战斗并且具备极强战斗能力的诗人,而丹德里恩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弱书生”,其所能起到的作用类似于一个间谍——嘴炮忽悠、传递情报、窝藏同伴、提供安全屋等等,虽然丹德里恩依然是一个有勇气、重情义的角色,但他更符合现代人对“诗人”这一角色的刻板印象。
这两种不同的人物塑造刚好代表了古今吟游诗人形象的分裂。
幻翎这样一种“能打的吟游诗人”,恰恰是中古歌谣中常见的类型,换句话说,幻翎洛代表的是 “吟游诗中的吟游诗人” ,经过中世纪之前的漫长演变,“吟游诗人”已经从一种职业慢慢成为了一种角色,歌谣中的主角已经不再局限于贵族和英雄,吟游诗人这一角色本身就能够成为歌谣中的主角。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埃吉尔萨迦》,行吟诗人埃吉尔就是整篇萨迦的主角,他在故事中辗转于挪威、丹麦、英格兰,既是各国宫廷中首屈一指的行吟诗人,又是冰海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作为主角的他与挪威王室两代国王较量而不落下风,最后用一首诗与仇敌血斧王埃里克达成了和解,全身而退。
在这部萨迦里,埃吉尔三岁便可出口吟诗,长大后更是出口成章,有时甚至上一秒还在用巧妙的比喻羞辱对手,下一秒他就冲进敌阵将敌人大卸八块。
我穿越过重洋驾舟往西来/ 满载着诗歌价值赛过金银/ 每首诗歌都是奥丁的蜜酒/ 倾倒出来可以救我的性命。
——《埃吉尔萨迦》
在15世纪的西班牙戏剧中,更是充满了吟游诗人与贵族之间的冲突。由于吟游诗人巧舌如簧又多才多艺,深闺中的贵族少女经常倾心于俊俏的诗人,但是这些贵族妇人要么已婚要么有着血统高贵的追求者,因此一场情敌之间决斗常常在所难免,而在这样的戏剧中,吟游诗人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身手不凡、甚至还有自己的军队和伙伴。威尔第谱曲的四幕悲歌剧《游吟诗人》就是根据这样一出西班牙传统戏剧改编,讲述了游吟诗人曼里科与皇室女官莱奥若拉的爱情故事,剧中老套的孪生兄弟剧情暂且不谈,在这出戏中,曼里科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名吉普赛民族英雄,不仅在后来的决斗中压制了伯爵,甚至还带领吉普赛兄弟将莱奥若拉从伯爵士兵的围困中救了出来,和灵活敏捷、来去自如的幻翎洛颇有些相似之处。
而以丹德里恩为代表的诗人类型则更贴近现代人对行吟诗人的印象——愤世嫉俗、自吹自擂、拈花惹草、打不了架、带着一把鲁特琴浪迹天涯。在现代人的语境中,“战争”和“诗意”两个词已经无法再继续融为一体,战争作为一种灾难,其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个人已经不再、也不应继续拥有被歌颂的资格,吟咏战争的诗已然不存在了,那么更加不可能会有作为战争英雄出现的诗人。
这两种类型的诗人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即幻翎是古老歌谣的记录者和演绎者,而丹德里恩很显然是自己原创诗歌并演奏。
在让·贝西埃等学者主编的《诗学史》第二部分“中世纪诗学”的第二章中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凡行吟诗人所言皆是出于创造”,即不论是行吟诗人自己创作、还是他们寻访发现已经存在的诗文,这两种行为得到的诗文都可以视为是行吟诗人的创造。
因为在古代的修辞学中,“创造(inuentio)”一词的含义是“预先存在的意义被揭示的过程”,因此“发现”与“创造”一样,是对“截止当时尚未被发现的秩序”的一种揭示,因此玛丽-弗朗索瓦兹·诺茨认为,无论发现还是创造,都意味着“某种不确定的缺失或不在场”,在这个意义上,不论是发现的言语还是创造的言语,都不是“重复和复制”。
(行吟)诗歌创作程序本身发生在作品强制性引发的期望变化之中,这种倾斜永远禁止作者阅读自己的作品,按照布朗绍的语汇,即 “小心,别读我的书 ”(noli me legere).
——《诗学史》
事实上,单词"troubadours"所代表的行吟诗人非常狭隘,几乎特指法国南部用奥克语写作、谱曲、演奏的诗人,因而狭义上行吟诗人(troubadour)真正辉煌的时代极其短暂,仅有1100-1300这短短的两百余年时间,在这两百年里,行吟诗人们创作最多的诗歌是抒情诗,这些诗歌在传播礼仪、体面、气派的生活方式上功不可没,几乎一手塑造了当时的主流文化和道德观。
因此撇开八世纪北欧的skalds(古英语中对应的称呼是scops)和公元前凯尔特的bards,以及侧重表演胜过创作的minstrels、只用拉丁语写作的goliard,真正意义上的“行吟诗人”只有troubadours,即奥克塔尼亚地区的抒情诗人,而且奥克语的抒情诗体裁一度非常繁复,除了一般的叙事诗(balda), 还包括伴舞诗(dansa)、对唱诗(estampida), 甚至还有如情事诗(sompni)、嫉妒诗(gelozesca)这样的体裁。
但是这样恰恰让我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北欧吟游诗人skald的创作更像是一种战歌,凯尔特bard的吟诵还兼有传承知识和历史的重任,minstrel着重于演绎,goliard则专注于讽刺宗教和官宦,这些吟游诗人的作品都不是单纯由艺术和诗学引发的创作,只有troubadour的作品更加接近非口头文学的诗:
作者们并不想靠题材引起惊奇。他们想让自己的艺术本身产生诗......于是事件不是叙述的内容,而是作品本身。
——罗贝尔·吉耶特《论中世纪法国的一种形式诗》
而问题就在于,这些troubadour的尝试似乎失败了,为了摆脱口头文学的卑劣、进化为精英诗作的努力使得troubadour的作品彻底 失去了力量。
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长片《尤里西斯的凝视》中有这样一个桥段,身为一名电影导演的主角向女伴讲述了一段过去寻访影片的经历,当时他正在废墟中发呆,突然一颗巨大的老橄榄树倒下了,地上的裂缝中竟然露出了阿波罗的半身像,他顺着雕像往前走,发现那就是传说中所记载的阿波罗的出生地,当他想把这奇伟的一幕拍下来时,却发现自己无论从什么角度、拍多少次,都只能得到一张空白的照片。
“两年前的仲夏,我在狄洛斯寻找一部片子。在废墟的火堆里,我在残破的大理石旁思考着,旁边的柱子已经倒塌了,一只受惊吓的蜥蜴滑进了墓碑底下,蝉儿嗡嗡叫着飞走,让这片荒地感觉格外荒凉。然后我听到一阵轧轧声,声音闷闷作响,像是从地底传来,我抬头往山丘望去,看见一颗老橄榄树正缓缓地倾倒......那颗倒下的树的所造成的裂缝,让古老的阿波罗半身像的头露了出来,我走过几排狮阵想凑近看看,有数排阳具图腾,直到我到达了一个神秘的小地方,据史书记载,那就是阿波罗出生的地方.....我举起偏光板并按下了快门,当照片滑出时,没想到上面什么都没有......我继续拍着一张又一张的照片,看着空无一物的广场、黑色的洞穴,阳光直射到海里,仿佛景色是被遗弃了般。”
——《尤利西斯的凝视》
这段独白似乎在向观众说明,世界上真正有力量的场景,是无法被照片和电影记录下来的,只有通过传诵,这些场景才会在人群之间传递,这是言语胜过其他记录方式的力量,也是吟游诗人能够生生不息,将远古遗志化在字里行间流传下去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troubadour的作品更接近诗却反而失去了力量,在这部电影里似乎也能找到答案。
《尤利西斯的凝视》讲述了一个略显枯燥的故事,一位希腊裔美国导演被委托成为一部纪录片的制片人,这部纪录片的主题内容则是关于一对希腊导演兄弟的生平。这对希腊兄弟导演据说是希腊历史上第一部影片的拍摄者,而且专注于如实纪录民众的生活。他在深入研究这两位导演的过程中,了解到他们生前还有三卷从未发表过的胶片,这三卷胶片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使得他返回到离开近35年的巴尔干半岛,一边寻找三卷胶片,一边追寻着自己的回忆。他辗转希腊、阿尔巴尼亚、布切瑞斯特和萨拉热窝,一路上时空交错,巴尔干往日的战乱和如今的颓圮在主角的旅途中交相来去,最终在萨拉热窝他找到了这三卷胶片,并得知这三卷胶片的内容正是兄弟之一成为俘虏之后对其所见所闻的纪录。
由于这三卷胶片使用了特殊的制作方式,因此普通的冲洗液无法冲洗,主角来到萨拉热窝寻求一位老化学家的帮助,老化学家几经调试终于成功冲洗出了影片,但化学家一家人却在浓雾天被士兵全部杀死,因此直到最后,观众也无法知道那三卷胶片的具体内容。
虽然我们不得而知胶片里的影像,但一位被俘近一个世纪的人之所见,除了战争、疯狂与死亡之外应该也别无他物,主角寻找三卷胶片的过程,和吟游诗人记录并传诵古老歌谣的行为是一致的,而支撑他们的原因想必也是一致的——没有任何东西比真实更有力量。
人类加于人类的苦难最为丑恶,影片最后,主角独自坐在闪光的银幕前,三卷胶片的内容在他眼前静静播放着,他对着镜头吟出了一首结尾诗:
我回来的时候/就会穿着不同的衣裳/拥有不同的名字/没人知道我何时会来/如果你看着我质疑地说/你不在这/我会让你看看标示/然后你就会相信我/我会告诉你/你花园种的是柠檬树/冰冷的窗户让月光照射进来/还有身上的特征,爱的特征/当我们一步步向梦里迈进/每个拥抱之间、每个爱的呼唤之间/ 我会花整晚的时间告诉你我的旅程/然后在之后的每个夜晚.../告诉你人类的冒险/这故事将永无止境。
——《尤利西斯的凝视》
这段诗句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为吟游诗人注解,为什么吟游诗人的吟诵比任何记录都更有力量?诗的最后一句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文字可以消亡、影像可以佚失、甚至文明都会覆灭,但是今天仍有关于亚特兰蒂斯的神话,麦罗埃文字的无解并没有使我们丢失黑法老王的传说,繁复华丽的修辞和韵脚终究只是语种内部的孤妍,但永不停歇的人类冒险却能够在任何时候唤醒人的心灵,不论是鼓舞还是反思,人类的故事也将随之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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