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凯文·山县对临终的助手(真正的查克·卡尔金)说:“我们的任务是建造桥梁。我救了凯文·古德曼的命。你让凯文·古德曼开始画蝙蝠比利。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建造通向凯文·古德曼的桥梁。”
这样的桥梁是贯穿整部漫画的。凯文·古德曼本人也是一座桥梁,他的漫画在许久之后,间接地让两个敌对阵营的士兵摒弃前嫌,二人合力拯救了一个无辜的孩童。这个孩子举起蝙蝠比利的漫画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要拯救世界!”而这个孩子,也许又是通往下一个希望的桥梁……
传承不仅在蝙蝠画师中存在,也在卡尔金集团中存在。不知是巧合还是两位作者有意为之,卡尔金集团的三代掌权人相互之间是有血缘牵系的,奥黛丽是卡尔金的女儿,提米是卡尔金的私生子;而几代蝙蝠画师的情况则恰恰相反,“师父”、唐麻杂风、凯文·山县、凯文·古德曼,这几个人之间不但没有血缘牵系,而且甚至从人种到个性到立场都有着戏剧性的差异。然而蝙蝠画师们那坚不可摧而又生生不息的传承关系,远远要比卡尔金集团冷冰冰的上位与驱逐动人得多。
漫画情节中的传承背后,更有着现实当中的传承。《蝙蝠比利》的共同创作者浦泽直树和长崎尚志二人长期合作,他们合作的作品中,往往充满了对时代和对漫画的共同记忆。
在漫画编辑长崎尚志的职业生涯中,他最初的老师及上级林洋一郎给了他深刻的影响。由文学方向机缘巧合转到了漫画编辑行业的长崎尚志,曾经因为自己对漫画的热情不够而产生了自我怀疑;正是被林洋一郎对漫画的热爱所感染、被林洋一郎对自己的肯定所感动,才坚定了在这个行业一直走下去的决心。
长崎尚志第一次负责的连载,就是浦泽直树的《Pineapple Army》,在连载过程中,出版社的一位董事以画风低幼为由,强行要求撤掉浦泽的连载;当时担任主编的林洋一郎顶住强大的压力,全程跟进对他们的创作提出建议,费尽心思才保住了这个连载。如果没有林洋一郎主编的努力,长崎尚志和浦泽直树后来的融洽合作,很可能夭折在最初的作品上;那样的话,浦泽直树和长崎尚志共同创作的后续几部出色作品都将无缘问世。
林洋一郎因病去世前对他的鼓励,让长崎尚志为自己曾经的动摇愧疚不已,同时,也把那种对漫画的热情传到了他的意志当中。蝙蝠画师之间真诚的意志传承,无疑也是这种漫画魂之传承的缩影。漫画中的凯文·山县叼着画笔,透过屏幕对临终的助手说:“我们的任务是建造桥梁。”——优秀的漫画编辑正是促生好作品的桥梁,对漫画的热爱充溢了每一位漫画从业者的灵魂。
凯文·古德曼用干枯的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些漫画,让围观的孩子们连连发出欢笑。他将树枝交给孩子们,让他们自己试着画出后续的故事;他则继续追寻着凯文·山县的足迹,试图深入沙漠腹地寻找他,走上他走过的旅程。路人询问古德曼,为什么要为了那个老人冒这么大的险?古德曼回答说:
“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在这里。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让那些孩子露出笑容。”
这里,读者仿佛能听到浦泽直树和长崎尚志在说:如果没有那位前辈,我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将这部作品呈现在大家面前。
1986年,手冢治虫在百忙之中与NHK电视台合作制作了纪录片《手塚治虫创作的秘密》,拍摄下了手冢漫画的诞生过程;这部珍贵的纪录片对包括浦泽直树在内的后辈漫画家有着极大的激励作用和参考作用。现今,浦泽直树自己也号召拍摄了《浦泽直树的漫勉》系列纪录片,仿佛是继承了手冢的遗志一般,将自己这一代漫画家的创作过程记录下来,作为一笔精神财富传承下去。
这种精神传承和背后的深厚感情,也被藏进了《蝙蝠比利》的情节当中。
浦泽直树的作品,不少都出自他的“手冢治虫阐释学”;“漫画之神”的影子有意或无意散落在各个角落。最能够说明这种传承关系的就是那部著名的中篇《Pluto》。
《Pluto》是对手冢治虫“铁臂阿童木”系列中的一个篇章《地上最强的机械人》做的改写。在《Pluto》里,浦泽直树与长崎尚志以巧妙的方式将渗透在手冢治虫漫画各处的理念穿插到作为一个整体的连贯剧情当中。《Pluto》的创作动机,有一部分就是对《阿童木》系列的遗憾的补正。他们认为,《地上最强的机械人》绝不是像它的标题和表面上看来容易误解成的那种宣扬以暴制暴的作品,“强大”也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强大。浦泽直树和长崎尚志想要从另一个视角诠释这个故事,筛掉不得已的迎合儿童口味的成分,让它变得更加“手冢”。
《Pluto》里,制造了阿童木的天马博士转身留下一个背影,缓缓道出“阿童木是失败作”的时候,那个落寞的身形简直和阿童木真正的父亲——视阿童木为自己的劣作的手冢治虫重合了起来,让人情不自禁地为之泪目。透过生动的画面,仿佛能够看到纸背后的手冢治虫——或者说是浦泽直树和长崎尚志眼中的手冢治虫。
有一种说法是,《Monster》的主角之所以名为“天马”,不仅是在影射制造了阿童木的天马博士,还有声称“阿童木变成了怪物”的手冢治虫本人。创造了约翰这个怪物的天马医生的救赎之路,也是对手冢这位作者的救赎。《Pluto》里,在浦泽的画笔下,阿童木的死后复活和悲悯情感的觉醒,似乎让手冢与自己的作品阿童木达成了和解。
评论家山田五郎在为《Pluto》写的后记《同时代人士的<Pluto>》中提到,《二十世纪少年》和《Pluto》,都极大蕴含着他们那一代人的情怀——他们的青春期正遭逢日本70年代前后巨大的文化心理落差,原本相信着科学、英雄、革命和摇滚精神的青少年们,其梦想被后来的科学公害、英雄娱乐化、摇滚乐商业化、革命恐怖主义等无情的现实击碎;《二十世纪少年》正是想要借当初的摇滚和英雄情结,在后来的迷茫中唤醒已经迈入中年的这一代人最原初的希望。《地上最强的机械人》是带领浦泽直树走入漫画世界的引路作品,就像对摇滚乐的执着一样,他对这部作品和手冢本人都有着非同小可的执着。《Pluto》用浦泽式的理想主义,在手冢治虫式深刻而稍显悲观的框架里复活了希望。
而在《蝙蝠比利》当中,“复活”的对象变成了“漫画”这个体裁。在一个与手冢治虫《火之鸟》初看起来颇为相似的框架之中,浦泽直树再一次将“绝望之后的希望”这一熟悉的主题嵌入了进去;这一次,他想要构建的不仅仅是一位作者与自己作品的和解,而且是“作者”这个身份与“漫画”本身的和解、“漫画”与“世界”的和解。
凯文·古德曼叙述凯文·山县离世的过程时,他说,老师一直到去世都不停地在作画,画完了21卷的《富士碰太郎》,心满意足地去世了。——对于一个漫画家来说,“完成作品”就是最大的夙愿。相信浦泽直树和长崎尚志在制作这段剧情的时候,内心感触颇多。浮现在他们脑海中的是哪位前辈,他们在本作中是替谁完成了这最后的夙愿,不言自明。
《火之鸟》未完,是一个巨大遗憾。手冢治虫的妻子听到丈夫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去隔壁工作。让我去工作。”
而在《蝙蝠比利》中,老师的工作终于圆满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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