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毫不夸张的说,黄渤的《一出好戏》是一部野心在为经历当下时代暗流的所有人,所描绘的一幅现代浮世绘,他在其中流露出的痛苦、焦虑与自省,皆是发自他骨子里小人物的共情,我可以不吝啬任何赞美之词送给这一份动人的真心。
《一代宗师》里宫羽田在比武前对叶问说道:不比武功,比想法。两人随后进行了一番不动声色,不见兵刃的「掰饼」比试,这番比试经旁人解说才道出其中玄机——原来这是一场比试二人内力的较量,宫羽田设下这番较量的意图昭然若揭:功不在外,在内。
凡是能让外人也领会的招式,都无以炫耀,无论南拳还是北腿,虽然派系不同但皆是有迹可循的武功套路;反而是没有既成套路的东西才能试探一个人的本质,比如,想法。真正的明白人过招,一个想法,即可定高下。
一码归一码的算,《一出好戏》的招式,马马虎虎,一部处女作该有的毛病都有了:主题先行,用力过猛,定位犹豫。但这些毛病,至少对于我而言,实在不算重要。因为整个片所包含的创作者内在,才是最重要,最耀眼,甚至让人激动的。
当马进用宗教式的手段臣服众人,在岛上获得短暂的地位跃迁后,又被海边突然出现的游轮重重拍回现实的海岸。至此开始,他陷入不断对自身价值,以及对整个孤岛社会体系客观合理性的质疑。在面对珊珊的求婚时,他压抑不住良心的谴责失声痛哭;最后的晚会上,他歇斯底里的指责自己与表弟,并决心把轮船烧个精光如鱼死网破一般戳破谎言。
这个前半段众人在岛上费尽心思求生的故事,突然被这个角色焦虑、自责与困惑的情绪填满,让人明显感到躲在马进背后的导演黄渤,已经按捺不住内心喷薄欲出的话语。他要说什么?
马进在岛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被动地祈求老天爷的眷顾,为此他离群索居不过问他人,与整个社会体系脱节;与之相对应的众人,他们性格扁平,有着极强且主动的生存欲望,但却一次次在权力斗争中被当做猴子耍来耍去。
当马进受到上天的“恩赐”,将自己包装成伊甸园的新救世主受到众人敬仰后,他号召大家制作的统一齐整,用以规划建设族群文明的条纹衣,最后却发现和疯人院里的病人们穿的制服如出一辙。直到最后马进两次被命运捉弄,他才幡然醒悟,无论在何种形式的社会体系下,那个所谓上位者所构筑的美丽新世界根本就一直不存在。
无独有偶,早于本片一周前上映的日本电影《小偷家族》,同样从电影人的创作中明晰的看到到海峡对岸正在发生什么——在一个社会阶级已经稳固的国家,各阶级间的分化已经是一个所有人接受的现实。当有人借助打破伦理束缚,来建立一个无视社会阶级的乌托邦圈子时,终归会遭到阶级意识形态的覆灭,而人们只能选择对此接受与回归原有生活。因为这样的现实,已经是一个国家历经百余年资本发展后的定局,就连创作者本人,也只能为故事最终写下一个温柔的死刑。
当他发现自己赖以实现自我价值的孤岛体系即将破碎,当其他人还沉浸在幻象中并没有发现覆灭将倾时,是选择继续自我催眠,带领所有人沉溺在一个自由公正的乌托邦谎言中;还是选择烧醒所有人,去面对另一个冷硬残酷,如隔海邻国一样的现实世界?这个二选一的选择题看似还有余地,其实早已朝着某个方向驶去无法逆转。
马进作为一个在岛上经历数次社会体系变更,终于后来居上的实际掌权者,在最后显露出的痛苦、惶恐与自责,正是该片以黄渤为首一部分掌握话语权的创作者,在这个进行时态的庞大时代语境下所作的思考与自省。
黄渤从 2000 年管虎的电影《上车走吧》中饰演一个不知名的民工开始,十余年间迅速变为“50 亿影帝”,作为呈几何式爆裂增长的中国电影商业市场的受益者之一,他一直在悄然地关注着纸醉金迷的商业市场背后更为复杂,且逐渐分裂的社会现实。缘于自身早年间漂泊无名的演绎生涯,我们在最终作品中惊讶的发现,他在成功后对于个人名利的惶恐,以及对于制度合理性的质疑,始终保持了极高的敏锐度:一边在行业顶端享受早已脱离原来阶层的赞誉与物质生活,一边又在内心警惕反省,真正以平视的角度代入自我审视周遭百态。
从一开始拒绝为自己的片子(「The Island」的英文片名倒是言简意赅)取一个类型化的片名开始,他就应该很清楚,他在自己这部个人处女作里的诸多自我表达,并不能被类型片的廉价标签粗暴归类。
我们向来不缺少从剖析现实的作品,那些从 FIRST 或者各大院校走出来的年轻创作者,他们敏锐地观察社会的各个角度,大胆地用自己所看所想发声,但同时他们也有一个共通点:他们还没进入真正的资本运作中。这种近乎平行,真正根植于社会低层由下而上的创作,在被并入资本的圈子后,必然在创作出发点上慢慢催生异化。最后这批真正掌握了资本话语权的上位者,要么选择躲开现实避其不谈;要么心态老化地吱喃片语模糊不清;要么只能无奈逃进历史中悲古怀今。与黄渤同量级的更多创作者,并不是以前没有发声过,只是在长久的资本游戏与意识形态的拉锯战中逐渐消磨了心气,甚至于改头换面不再过问曾经。
黄渤拒绝像其他人那样,为商业化市场加砖添瓦贡献一份漂亮的数据,而是选择用行业内的 S级 资源,野心勃勃地以这个时代进程下所有人群的生存样貌为蓝本,用卑微自省的个人视角,编撰了一部现代启示录般的孤岛寓言。
他最后没有做出任何先知般的预言,或抛出高瞻远瞩的解答,但当下这番如高铁列车般急速向前的现实,领航的人愿意停下喧嚣与沉溺在窗边转瞬即过的景色,认真地审视车内发生的一切并留下一副速写画让每个人辨识自我,就足以赢得十分的尊敬与赞美。
几番来回后,叶问凭借自身功力从宫羽田的手中将饼掰下一小块来,说道:“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宫羽田听后只道认输,因为此时他也读懂了对面年轻人的想法——我志不在此,在于世界。
而同样的话,黄渤其实早已借马进之口在片中说出——我不是要与你们比,我是要跟老天爷,一较高下。
在观影过程中,这部片总让我不断想到17年前的《大腕》,那是中国电影上一部同样敢于用荒诞非现实的笔触,描绘一个时代横截面下所有人生存面貌的作品。两部作品的结尾都出现了将当下比拟成疯人院的场景,甚至于连片尾曲都一个是王菲唱的,一个是她女儿唱的;不同的是冯小刚当年还敢把故事毫不忌惮地设立在紫禁城放肆嘲笑,现在的黄渤却只能不断模糊掉故事语境独自在海边痛苦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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