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女神异闻录乃至真女神转生系列与分析心理学的关系的工作,无疑能帮助对阿特拉斯构建世界的基础的理解,绝不应称其为徒劳无益的工作。但笔者在翻阅相关的解读文字时总觉得有些异样,何谓解读?引用一下《心理类型》中对“人格假面”和“阴影”的定义?用本用于梳理诗和心理学关系的文字讲解“集体无意识”?我们是否已误入歧途?我们还有没有能力回到解读的起点?提炼出那些知识、逐一分析那些概念、不厌其烦地梳理故事的基础设定……存在一种比这些更为原始、更为本质的工作吗?
我无力裁定解读者们是否南辕北辙,故仅以拙文作为尝试,尝试着唤起莫里蒂先生所谓的那种敬畏,希望对优质内容的解读不要再满足于对发现一两个小梗的沾沾自喜,我无意标榜自己的文章高人一等,只是真心渴望更多能力远胜于我的头脑能不为一种道路所拘束。字面意义上套用一下那句训诫,只见木刺,何寻梁木?
“suil,suil,suil arun,suil go siocair agus suil go cuin”
“suil,suil,suil arun,suil go siocair agus suil go cuin”就像吟这诗的人难免像个醉鬼一样离家乱晃,居有定所的怪盗们也时常在叔本华的船上无依无靠的漂泊,毕竟游戏曾经想讲一段流浪者的伟业。聊到这个话题,颠倒一下缪斯向荷马讲述的那男人(奥德修斯)的故事——寻乡者来到风起云涌的辽远战场,和异邦的友人反抗神明对凡人的掌控,正是丁尼生所吟诵的:“尚有功业可为,使堪享抗神之谓”。与奥德修斯的史诗一样,《女神异闻录5》中人物所追求的,是摆脱肉体的禁锢和命运的拨弄的真正自由。
系列第三代以来的制作人桥野桂在接受 FAMI通采访时(见2015.9月刊)时谈到:“这次被称为 palace 的内心异世界,人们所期盼的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流浪汉英雄’(picaresque hero)的力量”。相应的,在 Toco Toco TV 的节目中他再次指明:“我想赋予游戏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的感觉”。
若对这词汇及相关作品加以一番考察,一般认为,picaresque 来自西班牙语 picaron,本意大概近似于流氓地痞无赖,可上溯到通俗拉丁语中的 piccare(形容词)。广义上,《堂吉诃德》等悖逆传统骑士小说的描述流浪者的故事可以视作这一流派的作品,而《小癞子》应作为严格意义上这一流派的开端,后继者如更加忽视现有伦理的《古斯曼》,格瓦拉和勒萨日的《瘸腿魔鬼》中登上教堂尖顶俯瞰全城丑恶的手法,或多或少也能为经历了这一番冒险的玩家所感受。
在访谈中桥野桂也曾叙述他对“俯瞰”城市这一行为的重视,他在大厦顶层的餐厅思考时能够看清东京这座城市和在其中奔忙的自己。在游戏中一日结束,又一日到来,总是以东京的俯瞰图为背景,以此逐渐深入事件的玩家看到“他人即狼”,意识到“如果人们群聚一起成为民众,那一直潜伏沉睡于各人的野兽和魔鬼就会被释放出来。”
流浪汉文学中主人公登场于低微之时,而常能攀爬至社会上层,无师自通地逐渐熟练运用欺诈、阿臾等手段,最终成为支配、消费、压榨他人者,昔日为社会所加害,现今用同样的手法回赠时代。流浪汉小说嘲弄骑士文学宣扬的虔敬、忠诚等所谓骑士精神,以破产者、失意者的视角,以最市井的口吻,最世俗的笔触,勾勒出无情的投机者、贪婪迂腐的教士与贵族支配的社会图景。
从本作与流浪汉小说的继承关系上看,开发团队选取的“同为被夺去容身之处的人”作为怪盗团成员的共同背景,既无法完全融入人际的小圈子,在某些理念上也无法完全认同既定的社会价值和伦理,秉持着才能和优秀的特质却被打上异类的标签,孤立于所处环境的交际圈之外。但正如“流浪汉英雄”这一奇特称谓所指明的——怪盗团成员漂泊失意但又坚守其念,嫉恶如仇而不失悯弱之心。不同于传统流浪汉文学中的主人公借手段求取财富地位,怪盗们以超越世俗的能力惩治高高在上的恶者,在此之后再度作为平凡者回到原有的日常。
“一切都和我们不同,这就是万物存在的理由”而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名字中,pessoa 即葡萄牙语中的“人类”之义,和 persona 有着共同的拉丁语词源。这位诗人,这位以沉默和诗歌应对自我怀疑、精神分裂、歇斯底里的异名者,除了让人想到同样异名无数的克尔凯郭尔,不禁思考起思考这种自我沟通、自我审视、不为一种视角所限的特质,是 persona 系列主角特殊能力的起源?这种认可差异、拥抱区别的态度和诉求,是系列三代以来所怀有,并试图传达的理念?
在2013年末的访谈中,桥野桂透露有关本作的情报:“艰难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本作角色们都被某种形式束缚住了,很烦恼很痛苦,但当克服试炼解开枷锁后,那种强烈的宣泄和鼓舞让玩家感受到笑与泪正是本作要传达的信息。”2014年9月1日的 SCEJA 后桥野桂再次在官网上描述本作:“以大都会为舞台,生活在现今社会的年轻人的抗争物语。”
“现在这个时代,抱着大大小小的烦恼不知如何前进的人不在少数,只继承既存规则或者价值观的话可能无法幸福,但是下定决心打破现状却又很难。”
作为一款曾以桥野桂所谓“Picaresque romance”为特点, 侧重刻画“犯罪者”故事的作品,它成为如今模样与桥野桂的一个疑问深切相关:“如果亚森·鲁邦出现在现代会如何影响社会?”不同于前作中主角们为事件所波及,本作中主人公怀着“打破现状的冲动”,努力“回避事物走向破灭”,试图引起社会的关注,寻觅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认同感。
“为何我要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样呢?”他又说,“为什么不能改换单一的身份,从而避免危险呢?我的行为足以确定我的身份。”接着,他自豪地说: “要是人家永远不能肯定地说:这就是亚森·鲁邦(亚森·罗宾),那就太好了。重要的是让人敢断定:这是亚森·鲁邦干的。”
——L’arrestation d’Arsène Lupin
“警察也真没用,根本是税金小偷”。
“我们的这个国家已经扭曲了,就没有更像样一点的政治家了吗?待在这种国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希望。”
“听到了吗?社会上是有无法对抗的秩序和权力存在的”(店长语)
“我们拒绝在自己心中或在朋友间完全承认,侵略性的、自我保护的、令人厌恶的、淫荡的狂热是有机体的本性。相反,我们往往美化、粉饰、重新解释现实。同时 把油中的苍蝇、肉汤中的头发归咎于某个讨厌的人 ’”
“我认为你们应该思考的,是假如全人类都成了灵魂遭到覆盖的尸者,会造成什么样的问题,届时人类将失去美感及崇高精神,但同时也将失去理解理解崇高精神的能力,既然如此,那有有何不妥?”
伊藤计划先生假托 the one 之口向现代人提出的这个问题,在通关《女神异闻录5》后,你是否有能力去回答?或许本作的魅力之一在于:它所宣扬的反抗并不是去推翻某个虚构的暴政,击败套路化的、被预设好命运的脸谱角色,它的气质近似于宁愿失欢于众、获罪于邦的苏格拉底,真正蔑视的是时代的堕落、腐化,蔑视不去思考重压和虚无的群小,可惜的是,这种诉求也只能藉由超现实的力量达成。
有才能的教师欺辱学生,有名望的画家窃取灵感……我们忙于惩治肆意妄为的一个个恶人,但当真正踏入“伪神”的殿堂时,玩家发现无论是城堡中的国王,还是方舟的船长,虽然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并非令世界堕落扭曲的魔王,他们不过是从无欲望无希望的牢笼中来到了自己扭曲欲望中的囚徒。民众畏避恶者,而不渴望英雄,厌恶着现有的束缚、规则,又依照其生存,缺乏变革的胆魄,不愿承担后果,与其追逐缥缈的梦想或自由,不如顺从于“神明”或“命运”的摆弄,又有谁渴望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一个神诞生/余下的死去/本体尚未到来不曾离去/一次错误的转换。 如今我们有了另一种永恒/但离去的更好。”
“神话旅程的第一阶段,我们称之为冒险的召唤,表明命运已经向英雄发出号召,并把他心灵的重心从社会的范围之内转移到一个未知的地区……它经常是一个有着奇怪的变幻不定的人物、难以想象的折磨、超人业绩和无边喜悦的所在。”
无论是用分析心理学理念构筑世界观,还是在美术风格上贴近于都市生活尽量区别于传统 JRPG,本作的故事仍是一种故作离经叛道的英雄叙事诗结构,即所谓成年仪式或某种过渡仪式,分离——授秘——归来的过程,撕下“人格面具”,收服掌握阴影,进入殿堂改变人的心理状态……种种元素充满了象征意象和对古老故事结构、思路的借鉴。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旋转无止,复归原道。江流汇海,海不盈满,而江河归其源”这或许才是《女神异闻录5》与传统的英雄故事最大的不同。无论传统英雄最后选择归乡还是离去,拼搏与牺牲总能换得应有的报偿:安宁和谐或是新生。而在游戏结尾车渐行渐远的场景,倒让我想起以实玛利偷瞄水手聚餐——
“这些在汹涌的狂风骇浪中九死一生的人、毫不畏惧地猎杀鲸鱼的人,围坐桌边却都显出一点羞怯的不安”
我并未从这平淡的结局中觉得世界得到了“更生”。行人穿梭依旧,社会运转如常,伪神不复存在,怪盗也必成为怪谈。热闹的嬉笑背后则是平淡,社会渐恶而不致崩解,世界臻善而难成净土。
“纵容自己的意气与个性的人类,最终只会脱离轨道,成为社会的渣滓”
而故事中形形色色的角色,无论最后你对其痛恨还是认同,都无法忽视他们始终张扬着自己的特性、怀揣着自己的抱负和欲求,驶向不同的结局,纵为奸恶之人,也非庸碌之辈。欲望的膨胀招致毁灭,人生由顺达转为困厄,强者因骄矜而自缚……各色人物的经历行为,总让人想起马洛笔下的浮士德:
Till swoln with cunning,
Of a self-conceit, His waxen wings did mount above his reach, And,
melting, heavens conspir'd his overthrow
或许怪盗们是亚氏所谓“因有失而非恶质”的悲剧性人物,但获得了力量后为自己的“正义”理念所驱使、(部分程度上)为获取认同感而奔走,实在让人无法生出悲剧作家笔下英雄“智巧不胜命数”的感叹。悲剧英雄身上担负的“罪”来源于由无知或命数引发的错误行为,它在最初的含义便是箭脱靶。由怜悯、恐惧引发的陶冶净化似乎并不适于阐述本作的魅力。
“每天早晨醒来,我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泪流满脸,眼见这一天悠忽而过,还将一事无成,快乐的向往将为挑剔所消磨 ,胸中激扬的创造精神为人生蠢态所耽搁。每当黑夜降临,惴惴不安地躺在床榻上;那时候依旧心神难宁。狂乱的噩梦使我胆颤心惊、我胸中的神深深激动我的内心;凌驾我的全部力量。却丝毫不能影响外界的任何事情。”
“我穿任何衣服,都感受到局促人生的痛苦。让我一味玩耍,我未免太老,但要我清心寡欲,又嫌太过年轻。这世界还能给予我什么呢?”
如果说真要从这款游戏中获得所谓了启示的话,我想那应该是毫不犹豫地去唾弃歌德笔下初登场的浮士德的那种生活态度。本作就像是墨菲斯托菲里斯的侍从,那些奇妙的魅影和精灵,激荡起青春的活力,赋予人敢于开拓、无惧承担的勇毅。
如千早对主角所说的:“我只是一个占卜师,专门建言给内心软弱的人们,让他们不被命运所摆布,坚定信念去开拓新的未来。”我们懦弱而迷茫的人,虽已经对一味劝勉的话语无比厌倦,但又何尝不需寻觅那种朝气?
“我遇见过一位年轻人,他正用着有别于我的方法,打算去纠正这个世界。然而那是一座无比巨大的高山。我无法与他同行,但是我不会和他告别,我们一定能在山顶再见。他正在拼命去做想做的事,各位,去找寻自己想做的事吧。” 吉田如是说。
(our souls )always moving as the restless spheres,
Will us to wear ourselves, and never rest,
Until we reach the ripest fruit of all——
Marlowe,TAMBURLAINE THE GREAT ,SCENE VII
感谢:机核网用户 LS_Crusader 在女神异闻录系列梳理文章中指出的天鹅绒房间中人员与《弗兰肯斯坦》中人物存在关系,本人在其基础上做了简单的查找工作,附上其对应关系。 沃尔登的姐姐 Margaret Saville
弗兰肯斯坦的母亲 Caroline Beaufort
弗兰肯斯坦的邻居 Justine Moritz
弗兰肯斯坦的堂妹 ElizabethLavenza
知乎用户土拨鼠桑在“ 金子一马的画作有什么特点 ?”下的回答、女神异闻录吧南条圭的帖子“聊聊金子一马在不同作品里的设计理念+DDS设定”。尽管本作的美术并非由金子一马直接负责,但两位的介绍使我对系列早期的基调和阿特拉斯本身的美术偏向有了一定了解。 P9用户psv_pengchao的大作“《女神异闻录5》世界观及人物设定整理与考据”系列文章在加深我对本作各方面的理解上起了很大帮助,我从中获得了大量启发。
电玩巴士于2014年九月翻译的桥野桂留言、于2015年二月翻译的电击和fami通的桥野桂访谈、于16年五月翻译的桥野桂视频访谈、15年2月5日、2月10日微博用户茶茶Ange博客中的fami通对桥野桂访谈、15年9月新浪博客用户“Malas_期待NS火纹新作”翻译的fami通访谈、17年上半年Bilibili用户薛定谔的树懒、卡姐Cara翻译并上传的YouTube用户翻译的toco toco对桥野桂的访谈、A9VG对桥野桂的专访、17年6月vgtime翻译的ign访谈是我撰写本文过程中重要的思路出发点,我从访谈中探寻游戏创作者的灵感来源,本文也正是在这些热爱游戏者的翻译之上才有可能写成。
我自身的定位和能力所限可能无法成为这样的奉献者,但我们愿竭所能,输送优质的原创内容,传达我们的思虑和情愫。于我个人而言,我期待着为更纯粹而精深的文章所淘汰,为更睿智而犀利的评判所驳斥,愿与您共行,见证同仁们的成长。
评论区
共 2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