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推器分离…………一级火箭分离…………整流罩分离…………二级火箭分离…………
“《小行星力学》。”我说。我只是一时想到这个名字,反正他看不到书的封面,他不会知道我在撒谎,除非……
“哦?这么说你真是项目组的技术顾问了。幸会幸会。”
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我多少轻松了一些。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邂逅什么的,我有别的事要操心。
载人舱进入轨道是两小时之前的事。按规定,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首次和载人舱联络的时间。越是到了临近的时间节点,我就越有些沉不住气。刚刚拿到手的数据和预想的结果有些微的差距,不知道他们察觉到没有。我当然希望一切顺利,但是……
“我想谈谈接下来联络的事情。”我落座在主管的办公桌前,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主管将手里的眼镜放下。两个镜片被擦拭的格外干净,在日光灯下反射着点点辉光。
“你比你想象的要重要。”他停了一会,又继续说下去,“你是上一次行动的唯一幸存者,我们更需要你留在这里指导这一次的行动。你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你能帮他们。他们需要你……我需要你。”
“还有一个小时,你该准备一下了。”主管说着,被眼镜重新戴上。戴上眼镜的他看上去熟悉了几分。
“你依旧带着他的那本书。” 在我推开门的时候,主管在我身后说道。
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手里依旧握着那本小说。我已经习惯了这本书的重量,就如同我曾经习惯他的味道一样。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主管说。他说的对,这是他最喜欢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村上春树。
我没有回头地将门合上,然后顺着一尘不染的铁灰色走廊离开主管的办公室。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那视窗外的景象。漂浮在虚空之中的巨大球体,它表面的蔚蓝色在视窗之外显得有些不自然,而白色、绿色和棕色如同是点缀般错落在那片蔚蓝之中。我看着那片蓝色,安静、祥和的蓝色。直到电子的提示音从另一端传来。
面板上的浅黄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在提醒我回想起什么。我盯着那黄灯足足看了许久,却想不起它试图唤起的那件事。那件事过于遥远,以至于我拼命地伸手去触摸,却总是触及到虚无。我不断地伸出手去,指尖在永恒的无中向前滑动,滑动,滑动……
机械的声音如是说,仿佛已经厌倦了暗示这套低效率的方式。黄灯依旧亮着,却摆出一份生闷气的姿态。
我喜欢听她的声音,那宛如清早从窗外泻入的纯净晨光般的声音。仅凭着起伏的声线,就足以让我在眼前勾勒出她的容颜。
“干嘛问这个?”我能听出来她回复时在嘴角绽开的浅笑。
她没有立刻回复。我看着控制台上的计数器,数着秒数:一,二,三……
“是吗?”她说,在通讯设备的另一头,“我以为没人会在意……”
“还有一分钟开始正式通讯。”她说,一副官方的僵硬语气。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在心里计算着这个前序通讯频道的关闭倒计时。
“……我感觉很糟。”她说(还有40秒),“你明白吗?……”
“……不,”她像是叹了口气(还有13秒),“不……你不会明白……”
“早上好,代理人。”我说。心里想着她坐在地面控制中心的通讯台前,身后站着许多项目成员,甚至主管……
我拿过飘在眼前的记事本,逐一核对了下需要汇报的事项,然后一条一条的念给她听。
“……看样子一切正常。你的状态如何?”她忽然问了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写在例行的通讯手册里。
“还不错,这边风景很好。”我在说的时候看了眼视窗外的蔚蓝色星球,那确实很美。
我把目光移到通讯台上,我看不到她的影像,只有通讯台上的指示灯亮着。我便将指示灯当做她的眼睛。
“是的。”我说,看向另一边远处的视窗,在那之外,灰白色的球体安静地沉睡着,“我能看见。”
“我这边收集到的数据显示推进系统的反馈值高于阈值。建议排查一下。要确保按计划降落在目标地点。明白?”
一阵静默。我厌烦地小心挪动着身体,双腿有些酸楚感。我得换个地方活动一下。
是的,我没有想说的了。除了我依旧怀念那个温暖的夜晚之外,我没什么其他想说的……
“好的,博士。那下一个节点再继续汇报状态。祝你好运。”
在城市里呆的时间久了,我一度忘了天空中还有着如此众多的星点,只记得月亮在夜幕中从弦月变为满月,不断轮回。
今晚的月亮很是明亮,悬在距离地平线很远很远的空中,安静地沉睡。我看着那月亮的光泽,寻找着在它附近的微弱星光。我期望着能发现载人舱的痕迹,虽然我知道那是妄想。月亮的周围一片漆黑,闪烁的星尘都和它保持着一定距离。很聪明的小家伙们。我自顾自地笑了笑,转过身去,不再看那月亮,也不去想那月光。
和载人舱的第一次通讯结束后,我摘掉耳机扔在通讯台上。身后的项目组成员开始散去,各种讨论的声音也随之远去,而我只有呆坐在那里,试图抓住一点不知何处的思绪。
“是吗?你认为我该适应什么?忍受他的试探,还是嫉妒他的处境?”
我觉得我的目光已经足够尖锐,但在主管看来我的眼神疲软无力,我能看懂他目光中的怜悯。
“你所犯得过错都已经过去了,不要让那些过去的情绪干扰你的现在。”
我站起身,往监控大厅外面走。我能听到主管跟在我后面,显然这次谈话并没有结束。我加快脚步绕过几个转角,将他甩开,然后几乎是跑进我的个人宿舍里,将门重重地摔上。心里的那种压抑感依旧没有消除,将什么东西摔碎的冲动已经盘踞在我头上,我抓起手边的物件,用力扔在房间的一角,碎裂声抚慰着我的愤怒。
我把最后一个马克杯扔向墙角,等到碎裂的陶瓷片落地后,我打开门,将屋里的狼藉挡在身后。
主管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中依旧是怜悯。我应该把最后的那个马克杯扔在他脸上。
主管进到屋里,每一次落脚都小心地避开地上碎裂的残骸。他走到我的书桌前,将那个扣倒的相框拿起来。那是我和他结婚三周年时在大溪地留下的唯一一张好看的照片。主管将相框重新摆正在桌上,然后在我的床边坐下。
“你的负罪感是不必要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主管说。
“没人会因为你那晚所做的事情而对你有什么非议,况且,除了你、我,和那个人之外,又有谁会知道呢?”
“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我突然咆哮起来,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喉咙,“他还在月球的基地里!他还活着!我知道!”
“我知道我们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我知道我们在那里遭遇了什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你们送那个人去那里是个错误!”
我突然停了下来,喉咙在隐隐作痛。主管仍然一脸平静,眼里的怜悯依旧。
“5个人留在了月球的基地上,你是唯一回来的人。”主管一字一句说的很轻,“我们知道你在那里的遭遇,因为你已经讲了无数次。我们知道返回那里的危险性,所以我们不同意你再回去,尤其是我。”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颊上流过,留下湿润的痕迹。
“关于他的事,我们都很遗憾,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曾和你一样,当你的……当她不在的时候。”
我低着头,因为我看不清主管的脸,我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里都是光影的碎片……
我听见主管起身,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纸巾递到我手里,然后开始向门外走去。
“载人舱很快要降落了。那个人需要你的指引。”主管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你能帮那个人吗?”
我的脑子里反复地出现他的画面——他在那扇动力门后,拼命地挥动手臂示意我按下启动按钮。我记得我最终砸下那个该死的按钮后,逃生舱的警示灯将一切都染成了红色,只有他的脸依旧那么……他笑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他一手压在动力门的玻璃上,一遍遍地对我说……
“谢谢你。”主管打开门走了出去。门重新合上后,我开始一件件地将地上的碎屑收拾干净,一直忙到深夜,然后躺倒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看厌了,便转过身睡去。
落地的时候船舱震动很大,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很想大声喊叫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但在下一个瞬间,程序告诉我船舱安全落地了。
我检查了所有应该检查的东西,结果一切正常,我没摔坏什么,而且这个铁盒子还能再把我带回去,带回地球上。是的,我来了,而且我还能回去,所以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我松开保险带,伸手去够通讯台的按钮。我得告诉她我落地了,平稳着陆。
近期的几次通话中我能听出来她情绪低落,我能猜到原因,但我不知道我在其中占了几成,甚至我没有想明白我对她抱有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不可否认她是位具有魅力的女性,至少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就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但仅仅是外表的吸引力并不足以让我留恋她,她身上带有的忧伤和她本身的聪慧交揉在一起,让我总是很难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喜欢上她了吗?我想是的,那有多喜欢呢?我并不能说清这一点。
我所能确定的是,我坚定了进入这个项目的原因,一定程度上和她有关。
我不知道我应对她怀有哪种感情,就算是在那一夜过后,我依旧不明白,甚至于更加迷茫。于是我就揣着这份迷茫走进载人舱,飞入虚空,最终落在月球的贫瘠表面上。
我试了试通讯设备,没有人回复,我调了调面板上的参数,敲打了一番,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复。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载人舱已平稳降落,收到请回话。”
这里安静极了,我是说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在这载人舱内,声音似乎被消除掉一般。我什么都没听到,理应有什么声响的,我眼前的这些控制台里面布满了各种线路和器件,比我家里那台半旧不新的电脑多上三倍有余,我那台电脑运转起来的声响我可是记得,而这里的控制台却没有半点响动。
我被浸泡在这寂静中,等待着从遥远的地方传回的信号。
我摆弄了一阵控制台上的东西,然后从载人舱的窗口往外看,灰色的月球表面以一种单调的方式向远处无尽的黑暗延展开来,坑坑洼洼的地表散落着零碎的石块,像是有谁不经意间落在那里,又被彻底遗忘。绵延的苍凉,绵延的寂静,还会有什么呢……
一只白色的兔子,跳入窗外那片荒凉的地表上。它动作轻巧地在地上慢慢前行,一边嗅着地面,然后停下来,立起身子看了看周围,竖起的两只耳朵随着它视线微微转动方向。它确认周围安全后,俯下身子蹦跳着离开。
我在窗口看着那只兔子越蹦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小点,在黑暗的边缘慢慢移动着。
“指挥中心已收到,博士。请确认状态。”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我向主管申请一个单独的房间做通讯用。我不想在和那个人通讯时,有其他的人在一旁干扰。主管同意了,虽然我知道其他的人会被安排在旁边的屋子里听我们的谈话,但至少我能一个人待着。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是的,我猜我看见了,可能吧……”对方连着给了三个答案。
“也许是。”我说,我知道这是正确答案,至少目前为止是正确的。
“好的,博士。那我们继续。你现在距离载人舱多远?”
“所以说太阳在你的东边?”我瞥了眼房间里的书架,《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那么保持这个方位,2.5公里左右的距离,就是目标位置。”
是啊,音乐是不错的主意。我们也有过几次一整天都窝在床上,没头没尾的闲聊,听着他买的爵士乐唱片。我依旧记得他最喜欢的曲子,那旋律在这一年来时常闯进我的思绪里。我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节奏,无声地哼着那段熟悉的曲调。
我笑了笑。虽然听起来很荒诞,但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浪漫感。就是这种假象曾经骗了我们所有人。不过,真的只是曾经吗?
“都是假的,你眼前什么都没有。”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冰冷。或许我那晚也应该用这种语气和“博士”说话。
“对你来说,眼前有一只兔子。你看到了,你的大脑也认为你看到了。但实际上,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所看到的,并非是真实存在的,但对你来说足够真实。”
“差不多。当然如果你能解释,那么他们让你来就算是做对了。”
我不安地发觉我曾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答案是那么的明晰。
“你不该那么觉得。至少,你应该把你觉得的东西留在自己心里……你认为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相比之下我更恨我自己,但是我多少会恨你一点。我想这样很公平。你说呢?”
我抬头看了看房间北墙上的那扇玻璃,我能猜到玻璃后面的那些人在想些什么,那个传言是真的,随便你们怎么想,我并不在乎,但我确实很想把手头的杯子扔在那扇单向玻璃上。
是吗?我想象着那个人穿着防护服在月球表面上前行,远处有一只兔子自顾自的蹦蹦跳跳。我不觉得他能做到。
不是我利用了她的脆弱来和她上床,而是后面会越来越困难。
我走到目标位置总共花了37分钟。37分钟里我从我最喜欢的歌曲名录里回忆出了9首能完整唱出来的歌,一边走一边唱完。剩下的那些我只能回忆起副歌部分,这让我很沮丧,我应该能记得更多,我曾对此颇有自信,看来我错了。
真的是这样吗?不,我想不是的,我只是思绪有点乱。我刚刚被她控诉,却又不能反驳她。这才是我在回忆这件事上发挥失常的原因,就是如此。这样想着,我多少宽慰了一些。
我做完了最后的路程,落脚在距离目标位置100米的地方。迎接我的是一声闷响。
我犹豫着要不要先和她联络,说一下我看到的情形,但是她的控诉依旧让我觉得心烦。于是我没有开启通讯——这并不违反规定——而是走上前去。
先是兔子,接着是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我。我几乎开始有点后悔来这里。
我没有疯,我看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不认为我看到的是虚幻。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那些传说,那些曾经被认为是神话的东西,是不是都是真的呢?我一直都把神话当成故事听,因为神话都是假的,可这个……
这个月桂树至少有5米高,长圆形的叶子在翠绿色间还泛出隐约的金色光辉。树上散发出的香气甜美至极,我闻到的那一刻,竟然瞬间回想起儿时最为温暖的记忆。我不知道这香气是怎么透过防护服渗进来的,可这味道真的是太美了……
那把钝斧落下,深深地砍进树干里,接着被又拔出来。斧身抽离树干的那一刹那,树干上砍开的裂痕消失了,树干完整如初。握着斧柄的男人见我已经走近,便不再挥舞斧头,而是停下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把钝斧落下,斧刃嵌进地表,就像是砍进木头里一样。
“是的。”我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想不出要再说点什么。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吴刚将那双粗大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将汗水蹭去。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基地入口,灰白色的前厅落满了月球上的尘埃,原本应该有玻璃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空框子,几处碎裂的玻璃残片嵌在门框上,挂在上面的条状物时不时飘舞几番。一只白色的兔子跳到门前,嗅了嗅条状物的气味,然后后腿一登,越过门框跳到里面。
吴刚笑了笑,伏身坐在月桂树下。树身在他落座时晃了晃,摇曳的树叶间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家,或者,无法离开的地方。”他的语气里有那么一种无可奈何,我应该没听错。
吴刚伸手从地上拾起一片月桂树的树叶,刚刚他砍树的时候,从树冠上震落下来的叶子。他用手指捏着叶柄在眼前把玩。嫩绿的树叶上流离出淡淡的金色。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我的防护服面罩,探进我的眼睛里。
我没有再回复他什么。我不应该站在这里和他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她说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所以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是真的,只是我的幻觉,幻觉……
“看来你确实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来这里,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刚摆手示意我保持安静。他把那枚树叶握在手心里碾碎,再摊开来手掌,将翠绿色的粉末轻轻一吹。时而翠绿时而金色的粉尘从我身旁翩然而过,消失在身后的黑暗里。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们在这里的工作,他们告诉你了吗?”
“而你却依旧来到了这里。”吴刚挑起眉毛,“你这样做并非勇敢,而是愚蠢。”
吴刚摇摇头,不再和我争辩。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上臂,将立在地上的斧子重新拎起来,转身背对我,准备再一次对月桂树发起攻势。
我见他不再和我交谈,犹豫了几秒后决定向着基地的前厅走去。
我停下来,回身看他。他依旧背对着我,手里握着那把钝斧,摆出一副准备砍树的姿态。
“我们就像那些矮人一样,在这个孤独的地方长久地向下挖掘,我们越是孤独,就挖得越深。三对情侣,以防孤独将我们彻底击溃,但是我们依旧越挖越深,直到挖到了不该被挖到的东西。”
吴刚——我之所以仍这么称呼他,因为那个显而易见的神话已经深入人心——举起钝斧后重重劈下,斧身砍进月桂树的树干。一声闷响。随后斧身被拔出,树干上的缺口瞬间愈合如初。于是吴刚又一次扬起斧头,再一次砍下。
“你不该和她上床。我们都无法离开,因为我们挖的太深,但我让她离开了,因为我爱她,我不希望她孤独。我们都无法离开,我们注定在此孤独。她回到那里就能远离这一切,她在那里不会孤独的。可你让她感到孤独了,你不该那样做,你不该的。”
我后退几步,看着吴刚一次又一次地砍树,然后转身推开破门进入基地,把他和他的话统统留在身后。
“也许。”我说,同时发现我的手指在摆弄垂到肩上的头发,我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这么做。所以我在紧张吗?为了那个人?还是……
“能听到。只是他认为他听不到,或者认为是听到了别的什么。”
我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小点,那是那个人的位置,也是目标的位置,是他的位置。
“只有看到了才会明白,而且,可能看到了也不会明白。”
主管没有再问。他也盯着屏幕上的小点。我猜他在祈祷。
“我们以为挖到了可以证明神存在的东西,但最终才发觉,根本没有神。从来都没有。”
我看见她了。就站在基地内的走廊上。她似乎是在等我。
发觉吴刚并没有跟在我后面着实让我轻松了不少。自从逃进基地里我就一直担心他会不会举着那柄斧头冲进来将我劈成两半。他所说的关于他妻子的事,我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的照片,况且我以为她丈夫已经死了……
通讯信号似乎出了问题,我想联系地面指挥中心,却只能在耳机中听到杂音。还好我已经到了目标位置,接下来只要找到我要带回的目标物品,一切就会很快结束——当然我得另找一个出口,我可不想在从吴刚那里经过。
基地的地图已经事先准备好,我确认好了路线,顺着头灯的光晕一点点向着基地里面摸索,我不指望一个荒废了一年的月球基地里还能保持正常的电力供应,但还是抱着侥幸按了按走廊上的开关,果然是没有反应,基地内部一片漆黑,偶尔有光从某个裂缝处渗进来。我谨慎地向着内部的实验室走去,绕过一个又一个走廊拐角。就在距离实验室差不多5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
她还穿着那天晚上所穿的睡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淡淡辉光萦绕在她的身旁,映出那件黑白相称的睡衣上编制精美的蕾丝花边,以及她身体的轮廓。她似乎没有在看我,而是不停地抚摸抱在怀里的白色兔子,兔子口中衔着月桂树枝,红色的眼睛投向我所在的位置。
“你来了。”她说,我记得那声音。那声音曾向我倾诉她的痛苦和悲伤,那声音曾在我耳边喃呢呻吟。
“别傻了。我为什么会在地球呢?”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美,“我不就站在这里吗。”
“你来这里是为了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你得到了,这难道不好么?”
“你不是真的,这里的东西都不是!你怀里的兔子,门口的那个男人,你们都是假的……”
“我丈夫不太擅长人际交往,难免会有些冒犯别人。你别太在意。我知道他不是有意为难你。那天晚上是我主动在先,那不是你的错。”
“在我身后的实验室里,那个上了锁的恒温箱里。我知道。”她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走廊,“密码是180924,你知道的,对吧。”
她点了点头,将怀里的兔子放到脚边,兔子于是乖乖地卧在她脚旁,悠哉地嚼着口中的月桂枝。
“你没有希望过嫦娥或者吴刚,你希望的是我。你来这里也是为了我。你期望着完成这次任务能安抚我的内心,能让我放下过去。你渴望的是我的情感。我没有说错吧。”
“人们总是有所期望,总是渴望着或许原本不可及的事物。人们无力改变所以只能祈祷,向着某个遥远的、被具象的神明祈祷,以唤起内心的平静。如果期望得以实现,人们会认为被神明所眷顾。”她向我走近了一步,脚边的兔子也跟着向前蹦了一步,“你知道有多少人向着月亮祈祷吗?”
“很多。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渴望。孤独,思念,憧憬。如果能实现那些,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吗?”
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双手托住防护服的头罩,只听咔塔一声,开关锁被打开,她将头罩轻轻摘下,放在一旁。我原本以为我会窒息,可是我没有,我吸入了基地内陈旧腐朽的空气,其中夹带着她身上香水的味道。
“那个东西可以实现你所期望的,所有你所祈祷的,所以我在这里,在这里等你。”
“别说话。你想的,对吧,你想要我。”她将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阻止我再说下去。
我后退着,慌乱中将自己绊倒在地,但跌到时的疼痛感离我很远。
在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已经窒息,因缺氧而开始丧失意识,但在下一秒,我猛烈地呼吸着,像是从深海中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渴求着空气。
“我可以给你这次任务要找的东西,但你确定要把它带走吗?如果它离开这里,如果你离开这里,那么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
我失去了收回双手的力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那天夜里温暖了我的心,一如那天夜里我温暖了她的身体一样。
“我想要我这次来找的东西。”我说,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她笑了,笑的那么美。她将身旁的兔子抱起来,放我手上。兔子的皮毛柔顺温暖,它安静地看着我,口中衔着那个月桂枝。
我抱着兔子,轻轻用手抚摸它的白色绒毛,然后将那个月桂枝从它口中取下来,放进我的嘴里,我用牙齿咬住月桂枝,树枝的汁液缓缓流进我的口腔,那是桂花酒的味道。我抚摸着兔子,吃着月桂树枝。
我站在顶层的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中秋节,中心里办了一个小小的、却很温馨的节日晚会。我没有留在那里和其他人聊天,而是端着酒杯到阳台上,享受一下孤独。
月亮很圆,也很亮。在这个静怡的秋季夜晚显得十分安详。我长久地看着月亮,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着我。
任务宣告失败了,在那个人失联的第三天。主管很是沮丧,但依旧不同意我的请求。我一度听说上层在讨论对广寒进行定点清除的可能性。那样做真是太傻了。
主管在事后又一遍遍地问我,在广寒到底挖出的东西是什么。我知道我的回答不会让他或者上层的人满意,我只能尽我所能。
我已经不再想那些了。包括重新回到那里,包括他再回来。
一切都不再可能了。这里是地球,在这里,祈祷没有任何意义。在这里,没有神存在。
我看着月亮,任由泪水点点滴落。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尽管和它相关的传说讲的是分离的故事。于是我对着月亮举起酒杯,祝他中秋快乐,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为我,也是为他。
当我从阳台上飞跃出去的时候,我在想我是否也会像嫦娥一样飞离尘世,飘向月球。如果是在那里,或许真的可以,或许我真的能飞起来。然而这里不行,这里不是月球,在这里,祈祷是没有用的,这里没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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