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幸存的城市里开始重新盖起曾经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的通天塔就是人们的希望,每当城市的天际线又能看到一块找不到稀薄阳光的黑漆块,住在里面的人就会赶快跑到最底层,去往那个地下的同样是因无光而漆黑的窖子里,找那个佝偻着背的眯眼男人,递给他一袋水栽培的土豆。那个佝偻背的眯眼男人每次都是把腰弯得更低,然后再去接下土豆,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每当这时,从不能窥见五指的黑暗里就会传来巨大的回音,整个窖子仿佛成为了一个空洞的腹腔。随后就是几个黑色人眯着眼睛,用双手捧着用软木塞封好口的玻璃酒瓶,从腹腔的深处缓缓地走出来,然后递给黑暗外的人。这就是天际线庆典的美酒的由来。
随着高楼大厦越来越多,里面的生活越来越比外面的日子好过,如今在高楼顶层出生的年轻人,是已经完全没有下到最底层的想法,更别说是离开高楼,往别处走了。久而久之,自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每次庆典所用的佳酿,到底是来自何处的,更何况他们的高楼里有不会喝醉的酸甜水饮料,方便获取而又没有酒精的臭味,又何必非要去喝那“老年人才喝的玩意”?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空已经被高楼所占据,霓虹灯闪耀在每一栋高楼中间,让落地窗的外面比白日还要斑斓。人们出生,成长,而且死在高楼中,甚至也不会到别的楼去,即使有无数的走廊连接着各个通天之栋。高楼外侧的落地窗是所有年轻人的最爱,因为他们能够轻松地浏览其他高楼上迷离的霓虹,然后做他们喜欢的事情,就像曾经的“楼外的原始人”对着无聊的天穹上的星辰指点不存在的星座一样,不过对着伟大的霓虹灯显然要更加高雅和文明,新生的人们更加地把高雅和文明视作自己的目标。
但是每栋高楼,都有一处落地窗是没有人愿意去那里眺望外侧的。有的楼,这个落地窗在西侧,而在另外一些楼里这个窗是在东侧,更确切地说,每栋楼,都有自己所有的“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观景区域。其原因,就是天空那块唯一没被占领的区域的下方,那一处突兀的丑陋玩意——小城寨。
小城寨,对于年轻人来说是陌生的事物。它在高楼们的包围下,格外地矮小,龌龊,五颜六色却没有霓虹灯,所以它丑陋,肮脏,不知所云,是非常识的垃圾中的垃圾。当他们在学校中学到这个东西里面居然有人时,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抛弃高楼生活,而选择在垃圾中打滚。于是年轻人叫他们叛徒,故意让他们生理恶心的美好高楼的叛徒。而城寨真的就像垃圾一样,一言不发,好像真的跟垃圾一样没有耳朵,听不到谩骂。
城寨真的听不到吗?它听不到,而城寨中的人听得到。城寨中的人们至少知道一点:他们生在城寨,长在城寨,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高楼来到城寨的人,也纷纷找来各种各样的证物或者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说辞,证明自己跟城寨有着怎样的渊源之类的。城寨虽然就如外表所见,破败不堪,但里面也并非是缺衣少食的无法生活的地带。高楼里有什么,这里就也有什么;高楼里没有或者不需要的,这里也只要多走几条钢筋搭起的桥就能得到。城寨里的人早上在酸雨的淋漓中醒来,便陷入到各式各样的活动中,从烧腊饭还是卤肉面作为早晨,到把左腿换成带三重交叉连杆避震的假腿还是白色塑料纤维编织的生化肉腿。谈不上无忧无虑,更说不上命悬一线,既非天堂,更非地狱。也许城寨唯一缺的,就是大功率的喇叭和天线,把城寨的一切用所有烦人的手段向那些在高楼里的,城寨居民所认为的“高楼上的混蛋”发送最难听的脏话。然而直至现在,城寨里的孩子们看得最多的也只是高楼里的视频广告。
城寨里的人们知道高楼里发生了什么,而高楼上的人们,特别是年轻的,则是名副其实地睥睨着小小的,如同竹林中被突兀地削成一寸的一杆竹子,扎眼得让人不适。
即便高楼上的事态如此,城寨依旧在,不管顶楼的年轻人怎样地反感,城寨仍然若无其事地喧闹着,尤其是晚上,城寨内橙黄的灯光和高楼的霓虹混为一体,仿佛它们的存在对于彼此而言是那么地和谐。每晚,每晚都是如此,有时候会加上一些火光,这代表着又有人晚上抽烟烧着了窗帘,或者是做饭时炒锅着了火,接着就是城寨众人慌慌张张地找来各种家伙来灭火。
但是今晚不一样,火焰在今晚的城寨里是冲天之势。一栋三层的房子竟然陷入了火的包围,而且还不停地向外迸发着火星。同时,不少同样被火所缠绕的人以扭曲的姿态冲出房子,有的是从正门惨叫着,或是飞奔着扑在地上缩成黑色的物体,抑或是蹒跚着缓缓倒地,然后尖叫声戛然而止;更加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直接从二楼或是三楼跳下的人,他们就在火焰和凄厉的呼号中摔成几块漆黑的肉块,而橙色的火仍然会吞噬着他们的肉体。
一个从出生起就与城寨融为一体,被叉烧屋的老板和周围人叫做“猪仔”的清秀年轻人,正看着火光,怀里抱着用软木塞草草塞好的玻璃瓶。为什么火会这么旺盛,就好像是故意要把人变成炭似的,他问自己,同时害怕着。他怕的不是扑在脸上的热浪,而是那些还没有死透的人。
他冲上前去,用衣服包好自己的双手,然后翻看着那些已经变成焦炭的脸。
“梅吉多!梅吉多!”他在这个城寨里的朋友说不上多,但也说不上少。梅吉多是他的朋友里,唯一一个天天去蛇纹身教会的年轻人。不过这个城寨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一个蛇纹身教会也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猪仔的焦急,说实话只是“对很熟悉的人”的那种程度而已,再加上他不想看到有人死去的私心,两者加在一起所产生的同理心罢了。不管怎么说,他的担忧仍然继续着,因为焦炭中并没有梅吉多的脸。
“梅吉多!梅吉多!”猪仔喊着他的朋友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那些平日无话不谈的住民们的沉默,被冲天烈焰照得一清二楚。直到人群慢慢移动到房子旁开始灭火时,不知道有谁拍了下他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话——
猪仔只是觉得惊愕,放眼四周,却感受不到有人拍过他肩膀的证据,就连那份触感也似乎不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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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到来,昨日夜晚的火灾也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猪仔则在城寨内四处打听其他人在火灾前有没有见到他的朋友梅吉多。
“他是买了鞭炮,虽然也只有一点。”烟花店的店主告诉猪仔他昨天见到了自己的朋友,而且还在他店里买了些鞭炮。
猪仔心中的不安感从那次拍肩之后就隐隐约约地萦绕在脑海里,而梅吉多买了鞭炮的事情,则更加让人感到一丝不祥。如果真的是梅吉多放的火,那又是为什么?而且昨晚着火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最常去的蛇纹身教会,他不管怎样,也不会去烧掉自己的教会吧。
正当猪仔这么想着的时候,城寨的中心传来了嘈杂声。他赶紧谢过老板,往中心飞奔而去。当他停下在地上蹭蹭作响的脚步时,在他眼前的是两个披着蛇纹身教会大袍的身影,和周围稀稀拉拉的听众。
“我们蛇纹身教会从来就没有遭过这样的罪!”“大家要是不找到那个伪信者,我们都会遭殃!” 两个大袍交替着喊道。
“只会听着半本经文!”“不懂得谦虚和退让!”“真正的信徒不看入教多久,而是看他的修为!”“那个伪信者!红头发的!”
“正是!”两个老头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刚才因为长时间讲话而产生的嘴角的白沫也喷出了一点。
果然是他干的!猪仔只觉得情理之外,但又意料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是对老人的讨厌吧!”猪仔的身后突然传来浑厚的声音,那是城寨的老人们。
“一个人的信仰要是崩塌了,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其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这样说道。
“也就是说梅吉多是受什么刺激了吗?”猪仔向老人们低了下头表示礼貌。
“可能就是这样吧,因为年轻人比起宗教,更喜欢看高楼里的东西。”另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不耐烦地抱怨着,把手中的拐杖轻轻地往地上磕,发出击打石头的响声。
大袍的二人还在喊着,而人群也稀稀拉拉地开始散开,准备各干各的了。
“谁要是抓住了那个红头发,我们蛇纹身教会重重有赏!”
只留下一个大袍在大声地嘶喊,另一个大袍已经坐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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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仔带着自己心中的疑惑,在城寨的街道里四处闲逛,试图找到梅吉多的踪迹,终于,他停在了军火铺的外面。城寨里最大的军火铺,是城里的猎人们必定会光顾的地方,然而现在这里除了围了一圈人,就只有紧闭的店门,和空气中的血腥味。
“砰!”地一声枪响,还伴随着回音和子弹打到天花板时的噼啪声,接着下意识蹲下的猪仔听到了混合在耳鸣声中的弹壳落地声。当他站起时,他看到的是赤裸着上半身的梅吉多,左手举着手枪向着天花板,右手则拎着一直通电的便携式烙铁。
“你别想让我停下!”面对自己的熟人,梅吉多面不改色,直接往自己的腹部烫上一道,瞬间一道印子就随着烤肉的吱吱声贴在肚脐附近。
“你到底要做什么?”闻着烤肉和脏血的混合气味,镇定下来的猪仔瞥见了一旁倒在地上的军火铺老板,随即开始质问梅吉多。
“你们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我那么相信蛇纹,那些老头骗我!”
不过如此,那为何要灭掉教会?梅吉多已经疯了!猪仔这么想着,心里的担忧逐渐转为厌恶。但是面对能往自己身上烙印的梅吉多,猪仔难以抑制自己的恐惧,更何况他手里有枪。
”我是最虔诚的!我还弄死了圣三一的神父!我还把那些吃素的娘娘腔的腿打断了!我才是他妈最忠诚的!”梅吉多带着哭腔嚼着各种作呕的发言。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继续杀掉你觉得要杀的?”僵住的猪仔已经觉得自己败下阵来,只好试图从疯了的梅吉多那里问到点什么。
“城寨里还能怎样?你们就是不知悔改!尤其是你!你是第一个离开我的!”梅吉多把枪指向猪仔。
“我离开了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你躲着我吗?”
梅吉多停住了抽泣。刚才那句回答,也只是猪仔自己的真心话。他在这之前,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为了自己所相信的蛇纹身教会信条,而专心于出城打猎修行和进教会听讲的梅吉多了。没有想到,这本来就很淡的关系,会以这种方式被撕裂。
“接下来呢梅吉多,你是要这样杀了我吗?然后呢?”见到梅吉多停下的猪仔试着继续去套话,其中还夹杂着自己对眼前这个曾经的熟人的怜惜和厌恶。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但我要让那些人知道,城寨的信念是多么可怕!”梅吉多重新颤抖起来,手中的烙铁被他举起来指向后方。
“你什么意思——难道说!”看着指向后边的烙铁,猪仔稍作停顿,随即意识到梅吉多的意思。
“高楼的混蛋们!高楼!高楼!”梅吉多兴奋地换着气。
高楼?为什么?猪仔不明白。除了收看高楼里播放的节目以外,城寨和高楼在他的认知里也没有更多的交集了。而梅吉多要往高楼出发,这是为什么?
”只要去了高楼!我就可以!让他们!接受蛇纹的福音!你不会明白!不会明白的!“
正在这时,猪仔的身后传来了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几十个同猪仔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走进了店里,全部站在了猪仔的后面。
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来寻仇的?他们是哪个帮会的?猪仔正回过神来,突然发现梅吉多已经把枪放了下来。这让猪仔重新有了一丝安全感。
他要怂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边也是有数量优势!猪仔这样暗示着自己。
于是他稍微放松了一下自己,转了一下身,想看看站在自己后面的人究竟是有着怎样的规模。
一个右勾拳狠狠地集中了猪仔的下颚,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看着猪仔倒在了地上,梅吉多一下子扑了上去。他先是看了看,然后露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咧嘴微笑。正当他抬起头想看看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依旧僵硬着的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半蹲着的年轻光头。
“你们做的真是太好了!蛇纹的福音会照耀你们!迷途的住民!”
光头不予回应,却只是半眯着眼,嘴角有着一丝一看就是假的微笑。梅吉多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对此根本没有什么注意,只是留着眼泪挂在自己的脸上。
一声枪响,光头仍是那副表情,而梅吉多已经倒在血泊,倒在猪仔的上头了。
“把自己的破教当成什么了呢,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你们要记得,我们这次出征是为了什么?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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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猪仔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是在不知道哪里的床上了。在他面前的是几个老人,他们的后面正传来煮东西的声音。不用多说,他肯定是昏倒后被搬回老人的住所,而且身上肯定留下了一些老人臭。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能说明一下吗?“已经坐起来的猪仔闻着自己的长袖T恤衫袖子问道。
“你能活下来,全靠的运气,孩子。”猪仔之前见到的坐轮椅的老头这样面带难色地回答他。
“是吗,那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些袭击武器店的人是?”
“地下掩体的后代,纯净的那种。”一旁抽着烟斗的老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以前应该有的,不过是用米糠酿的,而且味道很糟糕。”
“那么试试这个。”烟斗老头从身边的桌子上摘起一瓶软木塞瓶盖的小玻璃瓶,递给了轮椅老头,轮椅老头则把它递给了面前的年轻人。
“谢谢——嗯?这个酒很舒服啊!”正好猪仔也感到了有些口渴,便马上接过瓶子,拔出塞子喝了起来。清冽的口感让对酒不怎么抱希望的他感到十分地意外。
“地下掩体的人最早与地上人,也就是我们的接触,就是从酒的交易开始的。之后地下掩体的人就陆续离开地下掩体,往地上建造设施。”
“城寨和高楼都是从地下掩体诞生的,顺便提醒你一下,你现在喝的就是地下掩体内部制造的生酒。”
“哈?这酒是有放多久了?”猪仔听到这话,不由得看了下瓶子上的标签,却找不到什么写着日期的东西。
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位插着好几处管,用几支机械腿托着的干缩老人。他已经很难说话了,所有的声音,都是从他喉咙上的人造声带发出的合成语音。
“他是证据,地下掩体存在的活证人。因为他就是在只有地下掩体的时代里出生的。就连城寨的建立者,也没有他命长。”
“地下掩体没有消失,有的掩体应该还是处在封闭状态。恐怕那些孩子是要去召集地下掩体的人们吧。”
“还能怎么样,说什么‘夺回自己的土地’的,高楼的家伙早就不被人待见了。”烟斗老头一边往烟头里放新的烟丝一边嘟囔道。
“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白白就这样送死。仍然在正常运转的地下掩体已经少了很多,而且大部分的设施从很早以前就都被搬到了高楼,高楼就是这个时代的地下掩体,随随便便的进攻只会送命的。”即使是合成音,从语气中也能听出乔叟的无奈。
“拿去,如果你想阻止他们的话。”拄拐的老头提着一个硕大的箱子走来,脸上已经都是青筋了。
“我不会就这样就去做什么‘大英雄’一类的事情的。”面对显而易见的暗示,猪仔表示了拒绝。
拄拐的老头沉默着打开了已经放在地上了的箱子,里面是叠的整整齐齐的布腰带,布肩带和布包,以及许多的樟脑丸。浓烈的气味让人精神紧张,不由自主地皱眉。
“这些只是装具。而这些——”拄拐老头一把拿开了放着装具的一层,里面还有一夹层,放满了手枪弹匣,和一把有着光滑到反光的黑套筒手枪。
猪仔说不出话,这是他见过的品相最好的手枪了,简单却又精致,简直不像是一把武器。
“M1911,虽然是古老结构,但是很好用。我以前经常用它打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拄拐老头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还有这把。”抽烟老头抓起一把长杆的东西扔给猪仔。
“这是?!”猪仔接过杆子,定睛一看,是一把平平无奇的,被锯短到接近一条手臂长的长度的杠杆式步枪。
虽然看上去十分朴素,但也无愧于“宝贝”的称号:枪口装备的防跳器开口兼顾了减小上跳和调整枪口气流扰动的功能;下护木用木制贴片保证了舒适触感的同时中心材质也换成了轻型的工程塑料;抛壳口特意进行了抛光使得滑动更加顺滑;底部的盒式弹仓也换成了加大的型号,从抛壳窗往里伸手也能触碰到富有韧性的弹簧;后部的步枪握把经过了切削,变得更加方便握持不容易让手松脱;杠杆机构和扳机也是重新换过的合金材料;轻重适当适当的扳机力和单手也能操作的加大杠杆护圈在练家子手里可以发挥出更高射速;备用瞄准具替换成了在步枪上很少见的鬼环瞄准具,而抛壳窗前新装的鱼骨轨道则装上了一支手枪用尺寸,但有着自动放大功能的小型反射式瞄准镜。这把老枪唯一老旧的,也就只剩下闭锁原理了,在其他方面,它绝对称得上是现代意义上的好枪,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猪仔反复地前后扳动着杠杆,嘴角露出强忍失败后的笑。
“孩子,现在也只有你可以去做点什么了。现在城寨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了。”
“就算如此,那为什么非我不可?”猪仔看着窗外一片反常的死寂,叹了一口气。”
“佩普·雷尔夫,这是你出生时雷尔夫医生给你留下的名字。在他离开后,就再也没人给我换过我身上的管子了。你是被他抱着,从地下掩体来到城寨的,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完好的肾。”
“李老板他们一直没有提起过而已。因为雷尔夫医生后来好像到了高楼,雷尔夫的名字自然就不会有人喜欢听到。梅吉多那个孩子也是,他原来也是高楼来的,硬是把自己的名字从梅里度改成了梅吉多......”
“也许只有你能够让高楼和地下掩体的孩子都愿意听下我们这些老人的话吧,你的身份,还有这两支枪,都能作为担保。”
”我知道了,这样也算是跟我自己的过去做一个了断,你们是这个意思吗?“佩普攥紧了手中的枪。
在场的老人们紧闭着嘴,只是点头。佩普拎起了带子和包穿在身上,把手枪装上弹匣塞进枪套,用腰带左侧的挂钩和多余的带子把步枪挂在腰间。
“楼下是摩托车,还有弹药和别的零碎都装到车斗里了。”从厨房里传出的噗噜声已经停了下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朝着门喊道。
佩普没有回应,只是关上了门,下了楼,找到了刚才说到的边三轮摩托车,车斗里放着一个露营用的背包,上面还系着一卷防水布。
伴随着悦耳的六缸引擎声,一辆灰色的边三轮巡航摩托,载着同样穿着灰色外套的年轻人,以快跑般的速度驶向城寨的出口。名叫佩普的年轻人咬了咬牙,踩下了油门。
“不管怎么样,告诉高楼上的人!告诉地下掩体的他们!让城寨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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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状况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的高楼突然开始摇晃随后倒塌,于是殃及了周围的高楼。天空开始掉下混凝土和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玻璃,布料,铁,和人等等。地面上也时不时地出现下陷,然后打开,里面出来的是荷枪实弹的穿着制服的人们。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动乱,地下掩体的人们听到了他们在地表上的后代的请求,准备返回地上不再作地底的老鼠;另一边,没有收到第一轮突发灾难的高楼也开始组织起了防线,特别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一辈,已经做好了反扑并一举消灭那些野蛮人的准备,正作为义勇兵站在第一线。
佩普驾驶着摩托,已经走过了好几个高楼,很幸运地没有被流弹或者是别的什么给带走。终于,他在一座已经被攻陷了正门的高楼前停了下来,似乎目前只有这栋能让他不会在进楼跟活人对话前就被神经紧绷的卫兵打成筛子。于是他抓起露营背包里的步枪弹药袋挂在屁股上,跳下摩托,在不远处的手榴弹扔到他脚下前弯着腰跑进了正门。
“按照乔叟的说法,在第一层应该有电话......”
佩普看了看四周,只见到不少的尸体散落在正厅,想必其他地方也已经是血污遍地的状态了。他正好看到前面的墙上有一个小屏幕一样的东西,已经沾上了血手印,底下还有个半靠在墙上的已经被血浸透的男人,好像是还有一口气的样子。
“能说话吗?喂?”佩普在那人旁边蹲了下来,摇了摇他的肩。
“啊......”这个男人已经不只是只剩一口气,而是连他的半口气都要快没了。如果佩普没有及时赶来,他就再也不会从昏迷状态醒来。
“我是——托这个人来的,这把手枪只有他们才有。”佩普亮出自己枪套里的手枪。
“我来告诉监督......把我抬起来,我旁边的呼叫终端......只接受我这一级的活体认证。”
佩普抓起他的腋下把他扶了起来,或者更准确一点,把他的上半身举了起来。那人已经上下分成了两半,只剩下脊柱和肠子还在摇摇晃晃地连接着,也难怪那人已经开始翻着白眼,还轻微地抽搐着。
“监督,监督......”那人说的话愈发地模糊,但还是用尽上半身仅剩的力气拍了一下面前的终端屏幕。
“是谁?卡尔吗?”另一头传来焦急的声音,还有一张白净的中年男人脸。而他以为的对面的人已经昏死过去。
“不管你说的是谁,帮我接上电话的人已经死了。你就是管事的人吗?”佩普放下已经死了的可能叫卡尔的男人的上半身,回应着对面的人。”
“我是受人委托,要来收拾这个乱摊子的。”佩普把手枪亮给对面的男人看。
“那你算来对地方了,我已经把电梯的锁打开了,你快上来!”
另一头的电梯发出了蜂鸣声,催促着佩普赶快上去;这一头的电话则还没来得及让佩普多问一句便挂断了。
“没办法了,只能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作英雄了。”他自言自语着上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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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佩普所在的高楼的顶层,一队穿着地下掩体制服的人正对着一处房子泼洒着子弹。
“队长!门这样还是弄不开!”最前面的地下掩体人拿着没有头的钻机向身后叫道。
“队长!没有手雷吗?”另一个门附近的地下掩体人转头问队长。
“队长!”“队长!”“队长!”一个身上血迹比其他人都要多的地下掩体人跌跌撞撞地从队长后方跑来,向队长报告。
“怎么了?”被称为队长的人放下自动步枪,回头痛骂了起来。
从这队人的后面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枪声,还伴随着惨叫。正当回过神来的小队开始调转枪口时,一颗手雷突然滚到了最前面的人前面。
“卧倒!”众人往旁边扑倒。然而地上的手雷并没有爆炸,那枚手雷并没有按下拨片,而是直接被扔了出去。
然后众人迅速爬了起来,但已经太迟了。第二枚手雷又扔向了他们,直接在半空中爆炸,冲击波和破片放倒了四个最接近的,然后紧接着又是一颗震撼弹在墙上反弹了一下,便马上在还活着的人前面爆炸,让剩下的人丧失了抵抗能力。
同时在门的另一边,仅剩的十几个高塔卫兵端着枪对着门,但当他们听到门后的声音变得奇怪了起来的时候,也开始犹豫起来。
“枪声不一样了,不是自动步枪。”卫兵墙后面的白净脸中年人示意打开门。两个卫兵交替前往门前,一左一右在两边警戒。
两人用眼神确认互相已经准备好了,然后门右侧的卫兵把手放在开关上轻按了一下。
门刷地一下打开,外面的是满身尘土,一手提枪,另一只手则停在肩膀的高度,手背对着里面的人的佩普;在他的身后,则是尸体,不用说肯定是他打倒的。
“敲门啊。”佩普嫌弃地回答道。
房间里的人开始咯咯地笑起来,甚至有一个干脆放下枪捂着脸呜呜地边哭边笑。
“没想到老人们会真的派人来。虽然我们也只有这么点人手了,但我们会想办法跟其他高楼联系的。”白净脸的中年男人清了下嗓子。
“这么快就相信我是乔叟他们派过来的了?”佩普把步枪重新塞进腰间的带子扣上。
“啊,那支枪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你的衣服。又不是掩体里的人,但却拿着这么旧的枪,你一定是城寨来的。”
“这就有的说了......”中年男人摆手,请佩普和他一起坐在落地窗旁的茶几边。
“那好,现在说吧。”佩普并不觉得现在是听长篇大论的时候,他现在觉得屁股有一些不舒坦,尽管椅子的软衬完美地贴合着他的坐姿。
“这要说到高楼和地下掩体的关系了。其实地下掩体就是大部分高楼的前身。从地下掩体出来的人开始建造起高楼,用来容纳更多的人口和创造更好的生存条件,毕竟有许多人不希望当一辈子的老鼠。”
“这个我也能猜到。”乔叟那帮老头已经说过高楼的设备有一部分是从地下掩体搬过来的。地下掩体的出入口他到现在也只在刚刚见到过,如此隐秘的地点,要想下手去抢或者偷实在是可能性很低。这样看来由自己人搬来的解释最为合理。
“问题是时间。高楼的建造太久了,在外面的人都过了不知道多少代,忘记了他们其实是掩体里出来的人。于是就有了酒水交易,地下掩体的人只能和那些忘记了自己的历史的地上人做生意关系。”
“当然现在的年轻人早就不会去喝了,只剩下老人还有我们这些想怀念下过去的人还会想法子找人去买。但是当高楼越来越多,能找到的地下掩体也越来越少。”
“有的人从不知道哪里听来这些历史的东西,于是离开了高楼,自己在地上住起来。这就是城寨的起源。对高楼而言,城寨就是高楼和地下掩体的唯一联系手段,因为里头有人还能从地下掩体那里弄到新鲜的酿制酒和其他东西,但是高楼在那个时候已经在领导层就自恃有优越性了。”
“年轻人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一切吗?”佩普苦笑了一下。
“总之年轻人有话语权,理所应当地把城寨当成必须清理掉的脏东西。我们费了各种功夫才让他们下不了狠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也看到了,地下掩体和一部分城寨的人联合起来要和高楼抢地方。这件事情从我们的雷尔夫医生探险归来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准备着能保全两边的方法,你的到来就是他们的信号,就是让不同楼里的同志们联合起来去阻止事态恶化的信号。
“他自愿前往城寨,还带上了他的女儿和一队医疗队。结果回来的只有他的尸体,正好被那些想消灭城寨的人们大肆宣传是城寨干的好事。”
“我大概明白了,剩下来的交给你们吧。”“等一下!”
佩普马上起身准备离开,但是就在他走到门前时,被中年男人叫住了。
“我看出来了,裹胸,还有颈部的肌肉和手上的纹路。你真的是很厉害,没有你的话——”
“我的一切有那么需要关注吗?我只是来传话的城寨人罢了!”
佩普甩下这句话,便向电梯处飞奔,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从记事起就留下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成为了比城寨里的男猎人们更暴烈的存在,她的短发和恶狠狠的眼神能让他人只是觉得她是个不好惹的人,至于那个“软弱如父亲教导的一样”的性别,她不希望再见到。
我不会承认的,承认了又能怎样?我是男人是女人又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带把不带把吗?我就算是女的,就算是个你们觉得弱的女人,我也要给你们看看我男人的样子!
佩普蹲坐在电梯里,低着头,在脑海中对着自己说着这些话。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把心里的结稍微理清楚了一点。
另一方面,刚才的中年男人叫住卫兵不要下去追,一边失望地看着窗下的场景——
无数的人从残留的高楼中涌出来,并浩浩荡荡地汇成一股压缩在高楼间的蟒蛇。而他们前进的方向,就是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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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对城寨的进攻开始后的第三个夜晚,城寨中心冲天的烈火依然放浪地跳动着,丝毫不见减退的迹象。也是因为房屋都已经被踏平得差不多了的关系,中央的火焰并不会被什么挡住,在黑夜中哪怕是一点火苗都能在几公里外清晰可见,更不用说是这团火了。
在火的旁边,是几个扛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他们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但从花纹来看,仍能看出这些是高楼特有的纺织工艺。他们两人扛一个,把那玩意丢进火中,火堆便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还伴随着浓厚的烟雾,在火光下比天空还要更加地黑。
一个站在火堆旁抱着枪的人想到自己已经看着这火好几个小时了,于是便转过身去,让眼睛重新适应下黑夜的光照强度。
他大喊着告诉别人又一场情况,同时马上端起了怀里的枪。这时他的眼前已经不是一点亮光,而是数十个,并且在不断地增加,摇曳着向他们的所在的地方,往城寨的废墟飘来。
等到那些光足够近时,火堆旁的人们才发现,那些光的来源,是举着各式各样照明用具的人,正一步步向他们逼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穿着灰色夹克,腰间别着步枪的人。
火堆旁此时只有呆住的人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害怕,尤其是在这黑夜中的街道亮起的光,只叫人格外地毛骨悚然。
不会转身去看过去的人,就只会被过去吞噬;执迷于过去的人,也难逃被命运所戏弄。现在的众人面对着愚蠢的怨念所产生的结果,即使是复仇,又能如何?就算这一次有个一时爽快,那之后呢,不还是留下一知半解的后人吗?面对着城寨的废墟,和那冲天的大火,佩普的心里竟然没有难过和悲伤,她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伤心的理由了。连自己的过去都否定了的她,看到这副只有噼啪声作伴奏的废墟,她过去的回忆仿佛也在废墟的火焰中跳动着变成飘扬的灰烬。
人群开始向前冲去,向废墟的缔造者们冲去,伴随着杂乱的怒吼。而佩普则慢慢地盘腿坐在地上,任凭那些被她带来的人从她两边跑过。她抽出了怀里的步枪,掏出了套里的手枪,把他们支在两腿盘成的空间里。她的火把早就扔到了一边,被人们踩灭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带着酸味的雨已经开始击打在所有人的身上了。
人们在互相殴打,对射,但同时都在裤子上沾满了泥浆。
她是猪仔,她是佩普,她又是雷尔夫;她属于城寨,属于地下掩体,又属于高楼。
而现在,所有人都能在一片倾盆大雨中共同狼狈着,狼狈着,最后破碎在一起。
火焰终于熄灭了,只留下残骸;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从仅有的天空那里射下来。而地上已经是一片安静,等待着又有人建立起新的,属于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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