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是尽管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不能使同伴生还,
因为他们狂妄地亵渎天神,
居然吞食了赫利奥斯的牛群,
愤怒的天神惩罚他们,不让回家。”
——《奥德赛·一》,荷马
雨滴用无数轻声的敲打唤醒了他,他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看见了另一片黑暗。
粗糙的被单和空气中陌生污浊的气息让他略感不适。他循着雨声望向病床右侧,模糊的视线隐约瞥见一丝窗外的光芒。视线渐渐聚焦,一座巍然巨楼从高处的阴云中探出哑光的顶端,那是正凝视着城中万物的奥林匹斯大厦,白色的全息徽标在楼顶宛如一轮冰冷的满月。
他收回视线,呆滞地凝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他的确是回到家乡——新洛杉矶城邦了。他又向着左侧望去,一套叠好的卡其色军装摆在床头柜上,其上是一顶陆军军帽,金色的雄鹰军徽微微闪烁。帽檐下,他看见了自己的名牌。
“VON”,冯。名牌上这样写着。恍惚间,似乎有无数人在他的耳畔叫过这个名字,有女人的轻声细语,有男人的嘶吼,有孩童的呢喃。他试图在记忆的海洋中寻找这些呼唤的由来,但被一堵虚无与混沌的壁垒隔开。
就在此时,一位护士推门而入,平板电脑在她手中散亮着白光,勾出她那张挂着眼袋的疲惫面孔。
“床号,9732;姓名,冯;年龄,21岁;性别……男?名字只有一个词不说,怎么性别还搞错了,”就着门外的光线,护士的视线在冯的身上和平板电脑上来回切换,偶然间和他的视线相对,“啊!真抱歉,打扰你睡觉了,我做完登记就走。”那个明显是新人的护士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我也睡不着……”冯清了清嗓子,用温柔的男中音轻声回应道,“请问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半,”护士有些害羞地拿平板遮住半张脸,“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女的……”
冯回以一个疲惫的微笑。他试图从被子里起身,却感到了明显的不适以及……虚无。他抬起左臂,一条陌生的义肢吱呀作响,简陋得像是液压管和钢架拼凑而成的产物。
“啊,请让我帮你,”护士小碎步走到冯身边,将他扶起。
“谢谢,我自己去卫生间就好,”冯看了一眼护士的名牌,“Lucy小姐。”
“还是我扶你吧。”Lucy有些担忧地搀着冯的左臂。
于是,在Lucy那完全没有必要的陪同下,冯缓步走向病房的卫生间。门外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路过,朝冯投来鄙夷的眼神,又大步走开。
“你昨天闹了很大的动静,还差点从窗户边上跳下去,她叫了三个保安才把你拦住……”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护士长她也只是担心罢了……”
“……你要是出了差池,那责任可全在她和我们身上,她的压力也不小。好在疗程很成功,你看起来好多了。”
“类似吧,模因疗法。不过你过几年什么都会记起来的。请先好好休息,冯先生。”Lucy露出一个关切的微笑。
冯笨拙地拉开门把手,打开卫生间的照明灯,Lucy的嘱托在他耳边模糊成了白噪音。他的心悸动着凝望镜中的倒影,却又黯然下沉。
镜子里,乌黑的长发下,一双俊俏的黑眼睛朝他投来忧愁的目光。
护士Lucy建议我写日记。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很照顾我,我猜她甚至喜欢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令我惬意,奈何医院和军队不允许我久留。
下午,我的主治医生找了过来,说我的左胳膊在前线炸没了,医院给我装了条备用义体。正规的军用义体会在后天送来。
医生允许我走出病房散步了,义体接口也没有排异反应。本想着可以立即出院,但他让我再等几天,说明天有军队的人为我评测,届时再决定我的去向。
他说我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得用模因疗法让我无法回想之前三年在中东战场上的情景记忆。简单点说,他们用让我失忆的方式治好了我的精神病。不过失去的记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慢慢恢复,而且我仍然知道怎么开枪瞄准,怎么穿着动力装甲打仗。
我可以想起一些新兵连的事情,还记得他们如何把我们从平民训练成非平民,记得教官无穷无尽的训斥——那个女中士的嘴比连里的厕所干净不了多少——但也到此为止。此后,在中东的部署,我经历过的战役等等,仍是一片空白。
档案上写,我的军衔是机动步兵下士,还是城邦的二等公民,普通的退伍兵最高只有三等。平心而论,我不相信我的能力可以赢得如此殊荣,可那些军功章都是真货,引来不少路人向我敬礼,哪怕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
同一层楼里还有几个被我救过的人,其中一个名叫“老魏”的华裔更是抱着我痛哭流涕。我只是搂住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要好好休养,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们似乎更在意我的状况,为我那条“换新”的左胳膊打抱不平。我猜,过去的我是一个相当受欢迎的家伙。
我不觉得二等公民是件好事。我只觉得我太蠢了,怎么连我的胳膊都能搞丢。
天哪……他们治我病用了我的存款,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给我强制安了一条新左臂,高级军用款,但还用的是我的钱。
辛亏新的胳膊足够顺手(顺肩?),要不然我就是彻底的残疾人了。但愿他们还会发点补助金照顾我这个“二等公民”,但按照祖国一贯的尿性,这想必不大可能。
明天就是战术技能评估,我必须留在军队,至少不能是这五公里深的地下城。
一大早就被拉去测体能,又在模拟室里进行射击考核,累。
一个中校一直在玻璃外观察我,但他看到我的表现却直叹气。他认识我,我或许曾经认识他。
考核结果表明我的成绩远低于曾经的水准。我并不惊讶。医院给我喂的饭菜量少又难吃,体能下降是必然的。但我的成绩依然高于平均水准。真正把我刷下来的是精神检查,主治医生说我不能上战场,至少不能参加大规模战斗,否则我有再度精神崩溃的风险。他还说我患有轻度抑郁。那个中校在一边一言不发,脸色非常难看。
往好处想,至少用不着去送死。我也不想在军营里看到那张臭脸。他太凶了,额头上还有一条疤。
没过多久,又有个穆斯林模样的男人闯进医院,说我是杀人凶手和战犯,没等我解释就拿出一把刀刺我。我下意识地把他制服在地,可他还在乱叫,说的话特别难听。
吃晚饭时一看新闻,才发现城里闹得很厉害,大规模反战思潮之类,好多退伍兵都遇害了。可是老百姓给公司打工的日子还不苦吗?他们怎么还有心思管这个?不可理喻,也很蹊跷。
我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哭了一个下午。Lucy找到我的时候,垃圾桶已经塞不下纸巾了。
她真是个天使一样善良的女孩儿,但我这个失忆的废物退伍兵只会拖累她。
试图申请延长服役期,被驳回了。他们说,我5年后才可以满足重新入伍的要求,届时的记忆也可以全部恢复。
五年。只要外面那群暴动分子还在闹事,我怕连五天都活不了。
取早餐时路过了护士长Alice,我思索片刻后,和她坐到了同一桌。
“是关于我前天干的那事儿,您知道,就是跳楼未遂——”
“这都什么什么的?”Alice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你真以为我是因为那件事儿生的气?”
“因为我觉得你们这帮子当兵的都是一群蠢蛋。所以我讨厌你们。我恨你们。
“怎么,真觉得你闹自杀是件大事儿?不夸张地说,我见过的病人比你身上的伤还多——我数过,21处,太少了。像你这样一心求死的退伍兵不在少数。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们自杀成功,那样的确是种解脱,”Alice说着,把味增汤往肚子里灌了半碗,“但我的职业不允许。”
“所以你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蠢货。明明知道当兵就是要去送死,为什么一开始就不参军?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一条狗命,为什么回国了还要把这条命丢掉?我这样的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死了就是死了!
“你真他妈以为我们只是给了你一条铁胳膊,然后删了你的记忆?我们治好了你的听力障碍,修好了你损伤的肌肉和骨头,把你那烧坏的神经一根一根地拼了起来,连脑机接口都做了除尘保养!中校还自掏腰包付了一半的手术费——你真该谢谢他。
“好好用你这第二条命,小子。算是我的一句忠告。”她说道。
时隔30年,在63号步行街的蓝绿色全息招牌之间,我又看见了一位天使。他像你,Alex,像极了,我甚至以为那就是你。没过后颈的女兵发型,柔和的下颌线,刀刃状的眉下一双涂了眼影似的黑眼睛,标准的中式小美人儿。他摆手回绝站街女的妩媚的邀请,毫无目标却又一往无前地走着,在雨后的街道里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我注视着他穿过人群,穿过伞柄和塑料雨披,在酒吧这一端的路边探出套着淡蓝风衣的上半身。街道在他身上留下了泥泞的痕迹。我喜欢看他大口喘气,喜欢看他厌恶四周的表情,喜欢看他湿漉漉的头发。我喜欢看见美丽的艺术品被玷污的模样。我想冲出酒吧,将他一拳撂倒在地,让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蛋儿沾满污水。我想蹂躏他,想揪着他的头发,一边亲一边咬破他的嘴唇——就像我对你做过的那样,Alex。
但我是个老女人了。我太老了,以至于不能跑到街上,随意勾搭我中意的男性——那是年轻女孩的特权,老女人不行。这个社会对老女人有一种近乎变态式的期望,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工作,好像身为女人就必须那样活着。哪怕我如今身居高位,有了自己的公司,男人们定的规矩仍然束缚着我。
感谢铁穹下了雨,刚好可以冲走人行道上的污秽和垃圾,也洗干净了宿舍的玻璃,让窗外的永夜一览无遗。我在Lancer安保公司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早上5点半到晚上9点,有时是晚上11点(取决于客户的需求和交接站岗的频率)。一周工作六天,有时一周工作七天。
工作时间相当漫长,但薪水也还算可观(在地下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本就不容易,更何况是当下)。工资每两周结算一次,一次1000到1500信用点。有时上头会派发特殊任务,一次战斗就能赚1200,而且队长会请幸存者吃晚饭。
我还是什么都记不清,我曾经的战友,我参加过的战役,我的敌人,我过去三年间做过的一切。但到了晚上,在我的梦里,破碎的声音伴随模糊的图像又会充斥着我的耳畔。我闻到硝烟和血味,炽红的激光束把战士们拦腰切开;我看见深蓝色的等离子炮弹划过沙漠的夜空,在远方的爆炸中把土地熔化;我看见照明弹从破碎的居民楼间升起,透过夜视仪绽放成绿色的烈阳。依旧有人高声呼唤我的名字,在嘈杂的无线电中尖啸,男人、女人、老人、孩童。
他们的呼唤最终凝聚成我同事的叫唤,而他正晃着我的肩膀:
午夜,两架“夜枭A型” 倾转翼小型运输机编队划过外城北部的低空,航向直指正北。四台泷川电子公司制造的VE-0137反重力引擎短暂地拖出四道水汽,低沉的轰鸣给凝重的暗夜抹上一丝不安,在两侧灰暗的建筑群之间久久地回荡。
透过机舱狭窄的观察窗,冯什么也看不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席卷了楼群下方的夜市,把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也把他的思绪笼罩在一片同样模糊的雾里。我曾经也在这样的机舱里待过吗?他在心中自语,摸索着记忆的碎片,试图找到几条蛛丝马迹,却仍以失败告终。只得低头凝视着握在手中的突击步枪,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机舱尾部的队长清了清嗓子,显然从之前的瞌睡中醒了过来。短暂的沉默后,他对着座位上的余下7人开口道:
“ETA为3分钟,我趁现在重复一遍简报,免得某些傻逼出发前没带耳朵,”他低沉的嗓音从全封闭战术头盔后传出,“现在这桩订单是一次简单的数据回收,咱们的职责是快速突入并回收留雇主遗失的硬盘,同时删除敌方存留的任何数据拷贝,在他们的主子赶过来前麻溜撤走。交火时别他妈给我掉队,说的就是你,娘炮——”他的视线透过头盔面罩落在冯身上,“这儿是洛城,不是中东,更不是他妈的野战部队,别把机动步兵那套个人英雄主义带进我的队伍。” “收到。”冯小声答复,哪怕他知道机动步兵也讲究团队合作。
仿佛是提醒他们抵达目的地,运输机的机身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几枚轻武器的弹头在驾驶舱的玻璃上留下大小不一的伤痕。两架运输机的副驾驶立刻操控14.5mm机枪扫射居民楼的窗户。
“我们先在天上清理他们,然后把你们送下去!”飞行员说。
“了——解,”队长回复飞行员,随后看向队员们,“你们也听见了,咱们的着陆区热火朝天,都他妈给老子支棱起来!” 随着重机枪的火力压制,敌方的抵抗很快平息。运输机在楼顶清出一块着陆区,一行人拉动枪栓起身,顺着两根绳索迅速滑落。冯的脉搏顿时急促,肾上腺素在血管内奔腾——他躁动的心被短暂带回过去三年间无数个喧扰的夜晚,却又被远方洛杉矶幽蓝深邃的夜景猛然拽回。
“跟我上!”队长吼道,冯稳住呼吸,跟上他们的脚步,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场爆发在故乡的微型战争。
我承认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30多年来一向如此。我把手下的每一个员工视作投资产品,或是在我手中随意摆弄的玩具兵。我享受男人们为我赴汤蹈火的愚笨,我喜欢他们的劳动力化作账户上源源不断的资金。在Alex死后,我从未爱过任何一个Lancer。我睡过其中几个脸蛋不错的,但他们的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
可眼下,这个名叫“冯”的孩子身上,我又看见了Alex的影子。
“所以……你现在被分到25号突击队了?”我双腿交叉坐在办公桌上,给自己再斟上一小杯白兰地,“这才短短一个星期,经理就把你调转了三次?”
“是,女士,”办公室的光线阴暗,而我看着窗外的灯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的脸上留下朦胧的投影,“经理评估我‘团队协调能力极差’。”
“我看过那些报告,很难不让我相信他参杂了个人情感。但据我所知,你的表现相当优秀。他们还叫你‘娘炮’吗?”
“他们现在叫我‘灾星’,女士。原因是我的每一个队友都死了。”他站得笔直,眼神却不自主地盯着地板,眼角闪过一丝泪光,“我……真的很抱歉。他们都是很优秀的老员工,我却救不了他们。” 我只是抿了一口酒,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他擦眼泪的样子像个故作坚强的小姑娘,着实令人怜爱。我甚至为他心生愧疚。毕竟,把他调转队伍的人是我,把那个任务分给他的也是我。
“对不起,女士,我不应该哭的,”他低头抽泣一声,把纸巾在手心揉作一团,“我只是忍不住。“
“你以前打仗的时候也是样哭哭啼啼吗?动力装甲的头盔里难不成还塞了奶嘴?”我一边喝酒挖苦他,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喜欢这个笑话。
“绝对没有,女士。我们都有为国捐躯的觉悟。可他们……他们只是一群普通打工人,威尔逊他还有个六岁的女儿……”
“嗯哼,儿女情长,我有个订婚的女友,有个才上小学的姑娘,经典。可你就没想过,你在中东杀的那些穆斯林不也有家人吗?难道他们就没有老婆孩子吗?”我端着酒杯继续挑衅他。
“女士,您听起来就和外面那些反战分子一样,”他凶巴巴地盯着我的眼睛,把我逗得笑出了声,“您若是厌恶我身为退伍兵的身份,把我开除便是。”
“当然不会,小傻瓜……好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了,冯,咱们来聊聊你上次任务的内容。你的任务目标是什么?”
“回收失窃硬盘的数据并删除敌方拷贝。”他憋回眼泪,稍息站好,又露出了职业军人常见的严肃神态。
“没错,回收硬盘。但你却违反规定,私自查看了客户硬盘的内容。那都是机密。你理应遭受行政处罚。”
“我甘愿接受惩罚,女士。但我不可能看不见。如果要删除文件,那就必须看到标题——”
我放下酒杯,把食指按上他的嘴唇,看着他的眸子慌乱地避让着我的视线。
“这我都清楚。我把你叫到这儿不是因为你犯了错,而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本事。我们送了整整20个人下去,只有4个活着回来,你是其中之一,还圆满完成了任务。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斗天才、杀人机器,而我认为你这样的天才,自然有更好的去处。冯,你扪心自问,队友的存在是否妨碍了你的战斗?”
“是……女士。”他低声回答,颤颤巍巍的声音像只认错的K9军犬。
“那么——”,我掏出数据平板,“只要在这张合同上签字,即表明你同意成为一名我司的独立作战单位,一名Freelancer。你将拥有我司颁发的配枪、装备、单间宿舍,你也将为自己一切的行动负责,独自承担一切失误造成的后果。但同时,你将享有独自执行任务的权利。”
我端着酒杯,看着他把颤抖的手放上平板。他的眼中混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情和紧张。那是小孩子在圣诞节收到意料之外的大礼才会显露的神色。
在录入掌纹后,他阴沉的脸上极其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
“不要谢我,Freelancer。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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