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此时动笔写下我所将要写下的一切时,我依旧无法将心头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挥去。诚然这种没有边际的忧虑在付诸于文字之时,由于缺少将这份忧虑凝聚成形的由来,因而必使得读者无法明晓我所说的忧虑是为何物,更使得我所想要诉说的事情在尚未展示其雏形之时便已经坠入由错乱的文法筑成迷雾中。
我无意为这种仿佛故意为之的行文做任何形式的辩护,我所想要在正式记述故事之前向读者说明的,只有一点:或许我所记述下来的事情在如今的境地下俨然荒唐之人的荒唐之语,甚至于在诸多学识之士眼中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粗鄙伎俩,然而对于仅仅作为记录者的本身,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记录这一朴素的作业,而并非在故事之外追求任何形式的解读和考证。
我的家乡是中国北方的一个普通城市,在我年幼的时月里,家乡这座城市的朴素或多或少的在我身上沉淀了来自更为久远的岁月中的那份朴实和温和,以及对于家乡传统的那份尊重和信仰。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每年那些无法忽略的节日外,家乡人对于一些节气也是尤为敬重,尽管已经从农耕的世代中匆忙地闯入工业文明的净土,那些已经渗入在骨血中的记忆却很难从日常的作息中消磨殆尽。在众多我年幼时分并不懂得的那些节气中,有一个节气在我生长的环境中被格外的重视。
每年的冬月,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了冬至而忙碌。那忙碌的阵势俨然除夕临近之时准备年货的架势,鸡鸭被放血去毛收拾干净,一条条猪肉被切成方块、肉丝以及肉馅,等待被进一步烹制,年少的我躲在厨房门外,看着家人把所有买回的肉菜清洗切段,在油锅中不断翻炒成一盘一盘的菜肴,在天黑之时端上客厅里的大桌上。
然而不像除夕夜的年夜饭那样,当菜肴端上餐桌,所有人落座之时,便是宴席的开始。在冬至的那天夜里,摆好各式菜肴的餐桌上多了一个香炉,家里人恭敬的立于桌前,向着一桌的菜肴肃穆鞠躬后,由老人插上一炷香,才算是可以上席吃饭。桌子正中那香炉中的香在我们吃饭的时间里安静地向下慢慢燃烧。也不知是何人何时所立的规矩,这柱香将要烧尽之时,家人便将早已包好的饺子下入锅中,翻过三滚之后用漏勺盛入搪瓷盘里,老人先夹三个饺子放入烧尽香的香炉中,然后再招呼家人吃冬至夜的饺子。
在我12岁之前的时光中,每年的冬至夜都是这样度过的,至于为何简单的冬至夜里要有如此繁复而古板的宴席礼仪,我那时并不明白,在和父母求证时所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是传统”这种无从辩解的回复。
莫名其妙固然是莫名其妙,作为晚辈的我并不能拒绝这种家族式的活动,况且一桌精心烹制的美食也能满足我胃口的贪婪,于是只要能有好吃的,为何要在冬至夜做丰盛家宴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显得无关紧要。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诸多繁琐而冗余的习俗中的一个罢了。
那时的我偶尔会和学校的朋友、熟识的邻居玩伴聊及自家里的这个习俗,令我意外的是,除了居住在我家附件的那些邻居间也保有相同的习俗之外,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和同学的家里仅仅是一顿饺子或者汤圆,就算是度过了这个一年中最长的夜晚。
于是乎那个小小的疑问偶尔还会浮上我的心头,为什么我们会用繁复的仪式和宴席庆祝冬至的到来?在学生时代的我并没有从家人那里得到答案,而且随着时间不断的前行,家里的老人相继离世,冬至夜的宴席也随着老人的离开而失去了传承的纽带,最终退化成了普通的一顿饺子。就这样,年少时期的一个小小的谜题被埋没在了岁月的灰尘中,不再被提起,也不再被探寻。
我记得那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我那时已经大学毕业,在南郊的一个私企里做着一份经常加班的稳定工作,我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一来上班方便,二来是想独立出来住,体验一下独居的生活。一个月里我会回家里一两次,和父母聊聊谈,吃他们做的饭。所聊的内容无非是工作上的事,和个人生活的进展,以及听妈妈讲周围老邻居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谁的儿子结婚啦,谁家的媳妇和婆婆吵架啦,谁家的姑娘生了儿子啦,如此这般的不一而足。我也就姑且听着,偶尔能从中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但也仅仅是听着耳熟而已,却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是哪家的孩子。
有那么一次,临近冬日,依旧是在家里的餐桌上,吃着味道熟悉的家常菜,听着家人闲聊着琐事,忽然我妈话锋一转,问起我来:
我想了一下,摇摇头。几分耳熟,却依旧陌生的一如北极深海中不知名的浮游生物。
有了线索,我再次在记忆里翻找的一圈,倒是有那么个身影,但是能不能和名字对的上号却是个问题。
我哦了一声。被我已经忘却的人记得的感觉总是有点奇妙,仿佛我忽然被赋予了某种不知名的价值。
这话题仅仅一带而过,余下的时间里依旧是日常的闲话。只有这个名字悄然在我记忆里落了下来,固定在往昔的剪影上,剪影的内容模糊不清,但是我依稀觉得有点什么,无法回忆起的什么,不是因为遗忘的太深,而是与之关联的事物太过庞杂,无法依靠现在的线索将整个形体挖掘出土。我在听着家人说话的同时,在记忆的深坑里一点点的刨着那些掩埋极深的陈年旧事,却怎么也找不到关于和“冯云”这个名字有关的事物。在知道终究是无功而返的结果后,我不再去想这个名字,于是工作上那些未完的事物以及费心费力的人际社交计划占据了空闲下来的思绪。
“哦,对了,有个事忘了和你说。”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收住话头,起身拿来手机,按了一番后举到我面前。一个电话号码。
“想要联系我啊?”我几乎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摩擦鼻梁的一侧,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把我的手机号给她就好了嘛。何必……”
“你也二十好几了,连个正经对象都没谈过。没准人家对你有点感觉,赶紧加上她聊聊,积累点经验也行。”
我晓得这种话头一旦打开就很难收住——因为句句属实,而且从我的角度又很难反驳什么,于是我不作声的将电话记下来,心想等觉得合适的时间再做联系。对方如此热忱的想要和我取得联系,多半不是为了感情的事,而是另有什么需要。这种突如其来的未知性多少让我有点尴尬,着实想不出多年未见,又已被我遗忘的儿时玩伴在我身上会有什么样的诉求。
母亲的闲聊从餐桌一直持续到送我出门,再三叮嘱之后她才将门缓缓合上,我走出那栋楼,在夜色下沿着小区内的路往大门口走去,忽而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一转身,路灯下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姑娘。我认不得她是谁,但心里却隐约知道答案是什么。
于是,时隔多年后,我在那个堪称为宿命的夜晚,重遇了冯云。
“远远看着像你,没想到真是。”她浅笑着走上前来向我问候。
一时间,我记不得她小时候模样。眼前的这个姑娘眉目清秀,算不上美人却也有几分俏丽。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有点尴尬的沉默从我周身慢慢扩散来开。
“你是?”我听见自己说,问题蠢得让我觉得脸颊涌上一股温热。
我摇摇头,一边试图敲打负责语言的那部分脑区加快运转速度。
“也难怪,小学毕业我就搬走了,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不过我可记得你,上小学时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她这句话在我记忆中擦出一个火星,零星的片段被一一打开摆在我脑海里。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被勾出模糊的轮廓。
“你那时候总是背一个粉红色的大书包,里面装着很多零食,对吧?”我语言功能也随之恢复正常。
“被你一提醒就想起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路灯下那双眼睛有着夜色的朦胧感,“一晃这么多年没见了。”
“是啊。我之前遇到你妈妈,还问你呢。你拿到我的电话了吗?”
“那……你这会是要走吗?我听你妈妈说你不在这边住了。”
我目光这时才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外套的袖子上,一个黑色的袖章用别针别在袖子上。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出口的轻而易举,缺少某种分量。
“谢谢。”她轻声说,然后眼光在我身上流转着,像是在犹豫什么。
“好。”她弯起的嘴角将刚刚的阴霾扫除了几分,“那我送你到门口吧,我刚好要去便利店。”
我应了她,和她并排走完了去小区门口的一段路。路上她问了我的现状,也说了她自己的,我因而知道她还在上学读硕士,学校恰巧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我不禁感慨世界小到如此境地却依旧没有让我们偶遇,不知为何就把她逗笑了。在门口分离时,我们约定下一个周末见面好好叙叙旧,她目送我逐渐走远,我走几步便回一次头,向她挥手致意,直到我们都看不见彼此为止。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收拾一番后向着约定好的场所进发,在重逢后的一周里,我加了她的微信,时不时和她在微信上闲聊些往日的时光。我也问过她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事情以至于主动找我,她在调侃我不解风情之外依旧坚持要见面再细说。我那被吊起的好奇心在等待的时日里慢慢膨胀。
她那天比我到的早,我进到店里时就听她唤我的名字。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衫和一条烟灰色高腰牛仔裤(不知为何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她对面落了座,点了杯美式。
她的眼光暗淡的几分,在她沉默的时间里,服务员将咖啡端上来,摆在我面前。她盯着从咖啡杯口悄然蒸腾其的轻薄雾气,眼神飘忽不定。
她点了下头,手指在轻轻摆弄围在她脖颈间项链上的挂坠。
“小时候过冬至,家里总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跟过年一样。”
“啊……”我在她的话语中回想起一些,“冬至大如年嘛。”
“我外婆曾经和我讲过,在我小时候,在她临走前的那几天。她说……”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冯云飘忽的眼光如同是寒风中的一缕青烟,最终落在我的目光里。
我一头雾水,只觉得坐在对面的她像是快要哭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说如今已经没有仪式了,不像之前。她说没了仪式,她不知道还回不回的去,她想吃顿饺子,算是最后的一点机会。”
说着,冯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拿出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将眼泪擦掉。
“你知道我外婆说的仪式吗?我知道你家里在以前也会在冬至操办宴席,你知道那是什么仪式吗?”
我还没有从冯云突然涌出的情绪低谷中缓过神来,自然没有往深处想她所说的事情。我已经记起来小时候冬至的宴席,但是不记得有问过家人关于仪式的事情,又或者我问过,但没有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答复。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并不知道仪式的事,但是如果她觉得这很重要,我可以帮她问问。冯云宽慰的笑了笑,将泪水一次次擦掉。我也经历过老人去世这种事,对于她的情绪可以理解。
“那……最后你外婆有吃饺子吗?”在她情绪稳定之后,我小心翼翼地的问道。
她点了下头,将湿掉的纸巾团成一团扔进桌下的垃圾桶里。
“包了几个芹菜馅的,外婆吃得很开心,第二天就走了,也算是圆了心愿吧。”
“嗯,我梦见我坐在家里的餐桌旁,和外婆一起吃着饺子。外婆说,云云啊,到冬至了,冬至一阳生。吃了饺子,会有老祖宗保佑你一年平平安安的。她还说,要是想外婆了,就在冬至包饺子,留几个给外婆,外婆就会来看我。”
“再过一阵子就到冬至了,到时候可以试试看。也许真会再梦见呢。”
话题一时落空了下来,我喝着有些凉了的咖啡,她看着窗外的景色。
“算是吧……”她缓了缓,“我现在学的是历史专业,之前在做资料整理时好像看到过冬至有关的文献,只是一时记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的,只记得和小时候家里的宴席有几分相似。之后外婆临走前的那些话和那个梦,让我有点好奇了……或许是我多心了吧,总之想再多了解一下。”
对于她的这种追寻,我不好评价什么,失去亲人的感觉总会驱使人做些什么来试图补充心中忽然出现的空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我应了她的请求,准备回家里和父母在问问小时候的事。那天我和冯云分别的时候,她的情绪多少好了一些,我和她闲扯了些不打紧的话题,然后两人相互道别。之后我和她之间的交流渐渐少了几分,因为我并没有得到能够满足她需求的答案,因此我不敢主动联系她说些题外话。
她再一次主动联系我,是在数周之后,冬至过后的第二天。
接到她电话时,我心想她是不是急着想要知道我有没有从家人那里问出来什么线索。老实说,我倒是和家里人问了关于小时候冬至宴席的事。家里人的回答莫名的一致:都是老习俗,从祖辈就这么做下来的,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没人说的清楚。至于为什么现在不在做了,是觉得太麻烦,老人不在之后也就懒得再张罗。
这答案听上去没什么毛病,但是不足以让人满意。我在这期间查了一些关于冬至的资料,得到的信息大同小异:
按照资料的说法,冬至据说是最早被确立的一个节气,古人认为冬至这天之后,阳气开始慢慢回升,便有了“冬至一阳生”的说法。所以在汉代,冬至被视为冬季里的大节日,成为冬节,“冬至大如年”的说法由此而来。到了唐宋时期,冬至是祭天祀祖的日子,皇帝要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而百姓则是向父母尊长祭拜,这种习俗流一直传到明清时期,因而之后冬至也被称为“小年”。
我从这些资料中看到的无非是旧时人民对于冬至这一天的情感远比如今的人来的深厚,冬至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远不止一顿饺子或者汤圆、长线面这么简单。或许对于冯云来说,这便是她的外婆想要传达的关于旧时习俗的意义。
我这样想着,接上电话,听到的却是冯云有些急切的声音。她询问我能否明天见面,
她依旧不愿意在电话里讲,坚持要当面说才能说的清楚。我应下她见面的要求,约好了时间地点,在挂断电话后,带着浮沉般细小的忧虑度过了剩下的时间。
再一次见到她时,她明显消沉了很多,脸色也有点苍白。我问询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她却摇头,并不言语。在沉默(也是在暗自酝酿)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始诉说见面的缘由。
我对她所说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惊异,毕竟失去亲人后梦见对方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那不过是大脑的一种应激方式。
“是啊……我原以为……谁会想到……托梦什么的,不过是骗人的对吧?”
“我冬至那天把煮好的饺子放了三个在外婆灵台前的香炉里,就像小时候一样。然后那天夜里就梦见外婆了……这……这算是托梦吗?”
“啊……这也不能还算是吧,毕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件挺正常的事儿。”
冯云抿着双唇,紧张地看着我,然后轻微地点了头,像是在担心我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
“你确定你在做梦听到的?会不会是之前的回忆什么的突然冒出来了?”
冯云再次安静,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开口,而是在安静了快一分钟后,起身独自离开,没有留在任何话语。我不知道她起身时我在她脸上看到的是悲伤还是失望,以及那一抹晶亮的闪影是否是泪水,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们从此便断了联系。
在那之后的两年过得风轻云淡,母亲也没有在提起有关冯云的话题。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试着给冯云发过信息,内容无非是平淡的安慰和礼貌的问候。不出我所料,那些投放出去的话语统统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响。于是关于她的事也被我渐渐淡忘了
而在今年的冬日降临之后,我的手机在一个周六的早晨突然自顾自地响了起来。我放下手中的事,抓过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让我有点迟疑。那名字的出现给我带来的感觉,如同是我几年不见的前女友突然来电话一般。接起电话自然不是难事,接通后会听到什么样的事情,以及要说些什么,才是让人头疼的烦恼
我让冯云的来电独自响了几秒,然后慢慢滑动屏幕。电话通了。
“是啊,已经过了很久了。”她声音一如从前,只是轻柔了几分,“最后一次见面时我有点失礼,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声抱歉。”
“也不全是。有些事没有说完,想着趁现在把想说的都说了。”
“谢谢。”她在电话里说,“我觉得只有你,能明白我想说的事情。”
电话结束后,我看着手里的手机,想着她会有什么事要在这么久时候又突然联系我。当然无论如何我是想不通的,上一次她问的问题就已经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我只是期望这一次不会是更麻烦的事。
见面那天,我特意收拾整齐,早早出门,她却意外的迟到了十几分钟。我看着她的身影匆忙的走进店里,来到我落座的卡座里,一边道歉一边脱去厚厚的外套。
“突然忘了拿一样东西,又折回去取,所以来晚了。实在抱歉。”
“倒也不是多么私密的事情,只是说出来容易被误解的那种程度。”她今天说话很慢,字斟句酌的,“我想,我搞清楚家里为什么在冬至做那些事了,所以想把我知道的也告诉你。”
冯云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摆在桌面上。我眼睛扫过其中几份文件的题目,都是关于民俗的研究性文章。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地方史,自从我外婆去世后,我就开始收集关于冬至的历史文献资料,我也打算将冬至的研究作为我毕业论文的课题,我的导师周老师也支持我,他还给我提提供了很多我没有机会接触的文献。虽然……”
她停了一下,像是努力在克服什么似的皱起眉头,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周老师在去年遇到了一些事情,随后人也失踪了,也牵连我受了点影响,但是我从他留下来的那些文件里,还是找到了我期待的东西。就是这些了。”
我不好推辞,于是拿起一份扫描件翻看起来。纸张上的字迹由于原版件本身的残破而更加模糊难认,我费力地看了几行,发现我所拥有的古汉语水平无法协助我完全读懂上面的文字。接连看过几份文件之后,我依旧一头雾水。
“没关系,我就简明扼要的说一下。在商周时期,古人开始用土圭观测太阳,也随之确立了冬至的具体时日,周秦时代是以冬十一月为正月,以冬至为岁首。到了汉代之后,冬至就正式成了当时的法定假日,到了唐宋时期,皇帝要在冬至当天举行祭天大典祭拜先祖。而古人始终认为,冬至这天是阴阳交割之日,因此在此日里祭祀先祖再合适不过。”
“这些我也查到了,但是……这和你要说的又有多少联系?”
“有那么几分。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和你说过我外婆在临走时告诉我一些事,还有我做的那个梦。你还记得吧。”
“我当时并没有细说其中的事,因为我没有想明白。但是我后来在我的导师那里,看到了这个。”
她从桌上的诸多文件中,抽出一个给我。我浏览了一下,上面说的内容是讨论非洲的一个部族、南美某个印第安部族以及中国一个少数民族聚落中,将一种致幻植物作为烟草使用在祭祀仪式和殡葬仪式上这种现象背后的文化共通性。整篇论文上被人用红笔做了很多注解,在文末有一段话用红笔圈了出来。
……这种烟草在祭祀和殡葬的仪式上被使用的缘由,在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群体内,出现了如此罕见地统一性——即带来类似于濒死体验的效果,以期与已经逝世的先人沟通交流。这种巧合背后所蕴含的意义,需要更多的研究和发掘。
在对这种烟草的成分进行化学分析后,所得到的结果中并没有出现让人意外的元素。因此这种烟草所带来的致幻效果的化学机理,也仍有待进一步的验证……
“这篇论文中始终没有提到烟草的学名或者当地人的叫法,我的导师周老师也花时间去咨询这篇论文的作者,由于这篇论文在内容上的特殊性,实际到现在这篇论文都没有正式发表过,只是在圈内流传过一阵子。”
冯云从我手中收回那份文件,然后从包里又拿出一个袋子,打开来拿到我面前。
我没多想,凑上去闻了一下,一股香料的味道,闻上去很像是桂皮。
“差不多,一种叶子,放干了之后揉碎就成了这种东西。”
“先让我讲完。在我外婆临走的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在她小时候,家里祭祖时都会有一个仪式,能让家里人见到祖先,给祖先磕头敬香。后来家里人东奔西走的忙碌,祭祀的事就怠慢了,只剩下几家人还保持着传统,我们家即是其中之一。外婆那是说,只要烧了香,吃了饺子,就能见到祖先,过世的人也能去到祖先那里。我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在外婆过世后的那天,我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照着小时候的方法拿出香炉在灵位前,放了三个饺子进去。那天晚上就做了梦。梦里外婆和我坐在餐桌边,桌上放着一盘饺子。我清楚记得梦里外婆说,只是煮饺子放进香炉是不行的,要把叶子放进去才行。说着外婆就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我手上,还告诉我想她了就点上香,把叶子包进饺子里,就能再见到她。”
“是的,是在我外婆去世之后那天夜里我梦见她给我的,等到我醒来时,那个包就握在我手里,里面是你看到的香料。”
“试了,但我一开始并没明白如何操作。我把香料叶子包进饺子里,吃了之后并没有梦见外婆,也没有其他特殊的梦。所以我才开始寻找相关的资料,想从民俗中找到一点线索,期间我也和我的导师询问了些情况,我没有告诉他真正的缘由,只是说对这方面有兴趣,想收集一些资料为毕业论文做准备。周老师刚好对先秦时期有些研究,很快就给了一堆资料,在他失踪前,我已经看完了大半。”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失踪前在参与一个秦岭的勘察项目,突然就没了消息。警方还找我问讯过。”
“嗯,不提这个了。总之,在导师失踪后,我花了点时间把剩余的资料看完,虽然没有找到明确的信息,但是多少拼凑出来些东西。那个叶子是一种香料,但用法却不是加入食材,而是一种类似熏香的东西,在一些典籍里有在祭祀典礼时焚香的记载,所焚的香便是一种特殊的香料,至于是不是我所有的这个叶子,我也不确定,但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一天晚上焚了香,想看看会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以是饺子,可以是汤圆,我都试过了。为什么能成功我说不出来,大概是无法解释的运气或者巧合吧,总之是有效了,我看到了外婆曾经想要告诉我的东西。”
我看着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那种对于虚无的抵触感便涌了上来。
“准确的说,是一道门。只不过门的那边,是可以被称为来世的地方罢了。”
“当然,恐怕不是亲眼看见,很难相信我所说的事吧。”
“我觉得更像是叶子燃烧后的气体会让人出现幻觉,因此你所看到的不过是致幻所带来的体验,并非真实。”
“当然,你这样理解也有道理。但是反过来想想,或许所谓的幻觉,是另一种真实也说不定吧。”
“哲学不至于,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信与不信,当然是在你了。”
“因为你曾对我说一件事,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是我想,等你想起来的时候,你或许会明白我说的事。”
说完,她将所有文献收拾起来,然后起身道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虽然她说的那些事情听上去毫无根据,我却还是想再确认一番,于是我上网搜了搜她所说那个周姓老师的事,没想到确实有一个姓周的大学老师在去年春季失踪,失踪的事情还上了报纸,但是报道中并没有说明任何详细的信息,他所参与的项目的内容和失踪的原因都没有公布,甚至于在这篇报道之后,就再没了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而关于那个不知名的叶子和民间祭祀典礼上使用致幻烟草的记录,我没有查到任何可靠的佐证。
我不时地会回想起她说的话,关于我曾经告诉她的事,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关于童年的事我已经遗忘了太多太多。时间会冲刷掉一切这句话着实不假,而我只是被冲刷掉了太多的东西。也许不久连我与冯云间这段莫名的经历也会被冲刷殆尽。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那一刻。就在上周,我听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冯云失踪了。我在回父母家时看到了小区内贴的寻人启事,冯云的照片醒目地贴在启事正中。我回家里问母亲,才知道冯云已经失踪了二三周,她的家人已经报了警,但是没有任何线索。
“我听人说,警方查了冯云住的地方的监控,那天她回家后就没有再出来过,可人就是不见了。啧啧啧,你看看现在在外面租房住多危险啊……”
我不晓得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否和那叶子有关。我无法去猜测,更不敢想,只能祈祷她平安。然后更为意想不到的事接踵而至,我收到了冯云寄给我的一封信,而在信中她所说的内容,才是促使我写下以上这些冗长文字的缘由。
███:
很抱歉我用了这种方式和你道别。
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一述说,但遗憾的是,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或者说,在这边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你依旧不相信我所说的事。我并不怪你,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已经太过久远,就算你不曾刻意遗忘,恐怕也不免因为时间的缘故而无法记起。
不过没关系,我在临走之前留下这封信,就是希望你能记起来曾经的事情,记起来你曾你对我说的话。
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我已经多次穿过门,去到那边。我意识到我曾经称之为来世是多么的肤浅。那并非来世,那是源头,那是祖先起源的地方。他们穿过门来到这里,又通过门回到原初的世界。而那些仪式,不过是触发的媒介罢了。
我之所以向你道别,是因为我即将前往那里,前往原初的地方,去了解那里的一切。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也确信在这边没有什么可以让我难以割舍的事情。
除了你。
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告诉你,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有一个年幼的妹妹,在你小的时候莫名的不见了,你那时和我玩,是因为我会让你想起你的妹妹。我了解过你的家庭,我知道你说的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到头来,你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
我所要说的还有一个,我见到了你的妹妹,在那边。所有人终究会回到那边,任何人。如果你想起来了这件事,或者你仅仅是在好奇的驱使下想一探究竟,我留了一些叶子给你。希望你能珍惜。
我期待与你在那边相见。
祝你安好
冯云
是的,我已经确认过了她在信里说的事。我问了我的母亲,她先是一惊,然后几乎是厌恶地说:“这么久的事了怎么突然问起来”。之后她便不再多说任何话。
父亲的反应也差不多,他冰冷的表情中只能读出一种怨恨。他说:“那么久的事了没必要再提”,然后躲开我忙他自己的事。
我问了亲戚,他们支支吾吾地说我曾经的妹妹小我一岁,在三岁时被车撞死了。之后家里关于她的照片都被扔掉,妹妹的骨灰被洒进了河里,连墓都没留下只有每逢冬至的时候,才由老人牵头祭奠一下,老人过世后,也就不再张罗。家里人极力让我遗忘这件事,也是怕我留下阴影。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我不理解家人的决定,也想回忆起曾经有过的妹妹。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已经焚起了叶子,那股浓烈的异香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我煮了从超市买回来的冻饺子,吃了一些,也放了三个在我从家里拿回来的香炉里。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冯云所说的那些事物的出现。
今天是冬至,应该是最好不过的时日了。我希望冯云所说的是真的,我希望我能看到她所说的原初之地,我希望……
评论区
共 86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