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雨水将空气浸润的潮湿阴冷,直叫人想缩着脖子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将这一天睡过去算了。
方蕊这样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却被同事看在眼里。
方蕊回过神来,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般的来回跺了跺脚。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脚上那双半旧的平底鞋。
“他们进去多久了?”方蕊问道,她今天走的匆忙,忘了戴表。
同事没有搭话,而是将早已准备好的记录仪攥在手里,时刻准备着。
前方一阵骚动,闭合的铁门后一阵模糊的撞击声和碰撞声。方蕊觉得自己手心开始出汗了。虽然警戒线已经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远远拦在身后,配枪的特警也在身前十米的位置戒备着,但方蕊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叫它女性的直觉也好,过分敏感也罢,方蕊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就像是她不喜欢站在雨地里一样。
假期第一天就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方蕊极不情愿的将床头的手机摸在手里,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的名字倒让她即刻清醒了几分。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着让方蕊听着完全莫名其妙的指示,接着在几小时后,她便站在位于远郊的陵园内,等待二十分钟前越过前厅大门进入墓园的先遣队返回到封锁区外,等待他们会带回来什么东西。
“准备好。”同事说,他已经拿起了记录仪。方蕊没有应声,她已经准备好了。
巨大的撞击声后,铁门被撞开。几个身着生化服的人跌跌撞撞的从门里闯出来,还没站稳脚步就相互绊倒在地。特警冲上前去将铁门关上,把倒在地上的先遣队拉起来。这场混乱中的每一个人在方蕊眼中都在以一种诡异的缓慢速度完成着各自的动作,而她的目光落在穿着生化服的人身上,那些附着在防护服上的绒毛,还有那些苔藓般的绿色斑点,以及他们手中的罐子。
方蕊确信同事已经将眼前的一切记录下来。她抓着背包的一角,拍了拍同事的肩膀。
癌症最终还是扩散了,那些复杂的机器停止工作被医护人员拖走之后,只有陈田被留在病房内。床上的妻子瘦的有点走形,陈田盯着那张脸,有点想不起来以前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他只记得那双眼睛很好美,而现在那双眼睛永远闭上了。他想着记忆中的那双眼睛,然后哭了出来。
葬礼很简单。陈田翻出了那套买了很久却没有穿过的黑色西装,意外地发现格外合身。一天下来他都抱着妻子的遗像沉默不语,任何来吊唁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和他说着那些一成不变的慰藉,他总是点头,一次又一次,但始终一言不发。当天色终于暗下来时,他将那张遗像放在妻子的墓碑前,站在原地看着碑上熟悉的名字和照片上陌生的脸,接着又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墓碑上,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一去便是两年。
为什么要把西装外套披在墓碑上,陈田自己也不清楚。人总是想要以某种方式和身后的往事做一个了结,或许这便是陈田的方式。
两年里陈田埋着头工作,低着头生活,本就离开家乡来到外地打拼的他在失去妻子之后变得更加单薄,而也许恰好是这种单薄让他摆脱了爱人去世所带来的阴霾。痛苦诚然没有消退,但阴影褪去了,那在深夜里折磨着神经和泪腺的阴影,那让生命变得脆弱稀薄,丧失意义的阴影,那给周遭一切涂抹上疑问的阴影。陈田在起初也不时想过不幸因何降临于他的世界,悲观主义的严肃命题似乎很是轻易地侵蚀了他的思想,但在痛哭之后,在将所有能砸碎的物件全部化为残骸之后,太阳依旧从西边升起,照耀着似乎已然错位的世界。
陈田买回了新的餐具,在周末学起了如何将食材转化为菜品。堆积在角落里几个月的脏衣服一点点被洗净晾干,有些结网的角落被收拾整洁。在一个天气正好的下午,公司的一位女同事在经过陈田身边时,浅笑着说陈总今天气色真好。于是陈田也笑了,在经历无数个阴暗之后,第一抹笑颜在他脸上微微绽开。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也许是在某天雨夜里,陈田在梦中又看到了那双眼睛。清晨醒来时,湿润的枕头让陈田在床沿呆坐了许久,最终决定推掉原本出差的计划。我想去看看我妻子,陈田在电话里说,电话那头没再多说什么。
对方如此说着,陈田道谢后挂断了电话。肩上的担子稍稍轻了些许,但又重了几分。
清明当天有雨,天气预报员如是说。陈田将买好的花放在副驾驶,想了想后又将花放到了后排。在车即将开出小区前,他又停下车将花抱回到副驾驶,还系上了安全带。在起程后的半小时里,他一直在脑子里和自己争辩这样做是不是太傻,之后争执停息了,因为广播里传出妻子最喜欢的歌。陈田跟着唱着,眼泪顺着脸滑下来,嗓音也稍稍有些嘶哑。
四月一日早晨八点十四分,陈田的车开进了五兆墓园的停车场。
先遣队看上去狼狈不堪,要不是被搀扶着,恐怕根本站不稳。特警三大队的几名警员架着四个疲软的先遣队员走到铁门西侧的休息室里安置下来。等到体力稍稍恢复了些许,先遣队员慢慢脱下了生化服。
“难道不应该先隔离消毒吗?”应急处的一位副官小声问一旁的指挥团队成员。
方蕊进入休息室时和往外走的特警擦身而过,她闻到那些刚刚近距离接触过先遣队员的特警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她说不出是什么,凭感觉有些像是放久了的橘子皮。
应急处的人招手示意方蕊和她的同事往先遣队员休息的地方走,同事收起记录仪,从背包里取出两副橡胶手套,将一副递给方蕊。
“到了一会,在门口记录了一下先遣队进去出来的时间和情况。”
“恐怕并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还是问他们本人吧。”他顺手指了指坐在地上一脸憔悴的先遣队员。
方蕊看着应急处的这位年轻人,可对方却一脸无奈的摇头。
说完,年轻人便走开了,方蕊看着他往特警队指挥官的方向走去,心想或许过一会还要和那些穿制服的人打交道,不由得一阵别扭。到时候让同事去好了,她琢磨着,将背包放下,走到先遣队员身边。
看着像是领队的人抬头看看她。方蕊注意到他眼睛里满是血丝。
“方蕊,那是我的同事。我们受派遣来协助指挥部进行调查。”
方蕊看了看他吐出来的那团略带淡黄色的粘液,盘腿坐在地板上——这动作倒是让对方有些意外。
领队回头看了看身后同样瘫坐在地上的队员,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点什么。他回过身,注视着方蕊的眼睛——漂亮的深褐色眼睛,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否会相信接下来他要讲的一切。
五兆墓园的守夜人王师傅已经在这里干了二十年。这是个好差事,尽管家里人并不这么想。给别人看坟放在以前是件挺丢人的事,如果邻里之间聊起来,说起这个工作,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厌恶的表情。不吉利,大伙都这么说。以前这么说,现在也是这么说。王师傅四十岁的年月里都是在城里干些工地上的零散工,刷墙抹腻子,搬砖拉沙子,一个月下来挣个千把块钱,够吃饭,也仅够吃饭。老婆子死得早,儿子中学上了一半就跑出去打工,留下王师傅一个人过日子,时间长了,人心也就倦了。在四十九岁的最后一个黄昏,王师傅喝下最后一瓶啤酒,打定了主意向工头说自己不干了。
回到家里倒是清闲了不少,但是没有活干就没有收入,王师傅在村子里转了两个月,又回到城里。可他不想再和建筑沾边了,工钱不好要,体力也跟不上趟。他想找个清闲的差事,于是乎,保安这活找上了他。一般的保安公司都收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虽然出不了什么事,但是万一有情况,王师傅一把年纪也排不上用场,一来二去,王师傅被挑剩下了。最后在太阳落山之前,一个穿着挺干净的中年人问王师傅,一个夜班保安的工作他有没有兴趣。
之后的二十年里,逢年过节村里人问起王师傅在城里做什么,王师傅便回答自己晚上给陵园看坟。问者即刻一脸厌恶的说太不吉利了,王师傅总是笑笑说没啥不吉利的。
清明前的晚上,王师傅忙了一天帮着将墓园打扫干净(当然,墓园会多给他份钱),之后便在夜里下雨时早早上床睡下。要不是半夜里有什么东西在墓园里闹出动静,他定会睡到天亮。那一声闷响将他震醒了。王师傅平日里睡得很死,所以他醒过来后第一反应是,什么东西塌了吗?
摸出手电,披上外套,王师傅绕着墓园转了一圈,在偏后面的一处小坡上看到了土坑,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会是什么?王师傅不知道,他用手电照了照,坑里什么都没有。坑很浅,只能放进去一个拳头。王师傅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于是用脚把小坑抹平,回去接着睡了。后半夜的睡眠并不踏实,自打他重新躺下后不久,墓园里的野猫断断续续地在黑夜和细雨中叫了半宿。王师傅倒不怕猫叫,只是被吵得没睡安稳。
凌晨六点,王师傅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外面的猫叫还没停下来。他翻身下床,披上外套。拎了根棍子出屋。等他走到猫聚集的地方,猫便一溜烟散了,只剩他看着眼前的那个东西发愣。
那是昨天夜里土坑的位置。那里长出了东西。王师傅一时间没看清那是什么,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他看清了。那也是他看见的最后的东西。
同事撇撇嘴,没再说什么,而是低头将刚刚记录下的内容用设备传回总部。方蕊摘下手套扔在一旁的生化物品回收桶里,生化服上的那些东西已经检查完了。
方蕊回过身,领队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是那个罐子。罐子并不是透明的,因此方蕊看不到领队刚刚所说的那个放进罐子里的东西。
“你去特警那里看看能不能问道什么。”方蕊对他小声说。
“我不擅长和那些穿制服的人打交道,所以给你去。OK?”
“问到什么了吗?”不知何时溜回来的应急处部员问道,声音吓了方蕊一跳。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忽然说:“你应该拿那个罐子。”
“应急处也没有那个权限。在这里的可能谁都没有这个权力。”
“不,并不知道。”他看向方蕊,“你不知道吗?领队没和你说?”
“说自然是说了,但是语言并不能解释更多。”方蕊顿了一下,“或许你说得对,要亲眼看一下才行。”
“真菌菌落,那些白色的绒毛是菌丝,绿色的是一种霉菌。真菌菌落长得这么快还真是少见,而且长在无机物上。你不觉得奇怪吗?”
“所以说你就准备以此为借口,坚持你对铁门里的事一无所知吗?”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整个陵园里有上百的监控摄像,也许不用进去也能看到些什么。”
“是吗?”方蕊抬头环视了一下。确实,前厅里就有七个摄像头。
“他们在做决定。”年轻人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指挥团队,“决定将这里毁掉还是永久封锁。”
“在先遣队之前,还有一批人进去了,只不过他们没有出来而已。所有的这一切,”年轻人用眼神示意了周围的人,“所有在这里的人,都是在第一批进去的人之后才来到这里的。”
方蕊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她刚刚从领队那里听到的说辞就已经让她头疼不已,而那些生长在生化服上的菌落在方蕊检查它们之前就已经坏死了,查不出任何东西,这会儿已经被特警那边的人收进生化袋里拖走,估计是要拉到不为人知的地方焚烧掉,所以她现在依旧没有理出什么头绪。
陈田抱着花,慢慢的往墓园走。因为今天下着雨,而且他到的比较早,去往墓园的路上人并不多。陈田没有打伞,一来他想要两只手都抱着那束花,二来他不怎么想打伞。淋湿就淋湿吧,他想要被淋湿,没有任何缘由,至少没有他能说出来的。
在往墓园走的路上,陈田脑子里来回循环着这句诗。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雨水。他向着妻子的墓碑走着,一直默念着那两句诗,念的多了,竟忘了后两句是什么。
是什么呢?陈田想着,偶尔间一抬头,那两句便跳进他脑海里。
让他想起来的,是墓园内一株开满白花的树(杏花?)。那树高约两米,直直的立在墓园中,像是被谁植在那里。绽开的白花在细雨中洗刷的皎洁如玉,陈田甚至能闻到一股香气。陈田迈开脚步走到那棵树前,端详起盛开的白色花朵。虽然没有多少植物学知识,但陈田多少认得那是十字花科的花朵,十字型的四片花瓣洁白淡雅,但隐约间似乎映出几抹虹色,隐约的香气从花蕊间荡漾而出,细闻起来有点甜味。
陈田看着满树的白花,在雨中显出几分纯净和圣洁。原本盘踞在心中的哀伤也被这花色冲淡了几分,他低头寻找妻子的墓碑,却发觉墓碑就在那棵树的旁边。他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妻子的墓碑前,伸手将碑面上铁灰色的污垢抹去。当他抹去那些污垢的那一刻,身旁的那棵树上传来沙沙的声响。陈田以为是风雨造出的声音,他抬头看去,却发现树上的花似乎全部朝向他开放了。绽开的花朵间的花蕊直直的对准他,一时间香气浓了几分。
陈田以为自己不过一时眼花,他走近那棵树,而眼前的一树白花也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陈田此时才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上前仔细查看,却被眼前的事物吓到。在那棵树下,无数如同纹网状的深绿色丝蔓向着周围的地面延伸,丝蔓的末端都伸进了松软的泥土里,而那些泥土上覆盖了一层虹色的苔藓般的植物。陈田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却绊在某个东西上,他一回头,一时间脑袋一蒙。
那形状无疑是个人形,但却是由植被组成的。藤蔓和青苔交错在一起,上面长满了细细的绒毛。陈田虽叫不上名字,但他意识到那些绒毛状物看上去很像是家里发霉的食材上长的霉菌。陈田定了定神,仔细的看了看那个东西。看上去那如同是一个用植物的搭成的人形在放置了很久后,上面的植物被菌类腐化后塌陷了下去,塌出的空腔内满是霉菌的菌落和菌丝的绒毛。那这些腐败的堆弃物闻上去没有任何腐朽的呛人味,反而有股香甜气,而且甜的发腻。
陈田用脚尖踢了踢那堆植物,清脆的断裂声随即响起,一部分植被脱落下来,露出一块灰黑色物体。陈田这次一眼就看清了,那是一只廉价球鞋的一部分,剩余的部分还包裹在植被里。
陈田倒退着,完全没顾忌背后是那颗长满白花的书,他的背部撞了上去,一时间树上沙沙作响。他能感觉到有东西掉落在他身上,他脸上。他伸手去擦,可伸出的是一个布满了菌落的肉球,那是他刚刚擦过墓碑的手,现在那手上长满了真菌菌落,还开出了几朵白色的小花,白花齐刷刷地对准他,仿佛在注视着他。
陈田惊叫着,想要将手上的东西弄掉,他绊在妻子的墓碑上,摔倒在地。树上的沙沙声更响了,他感觉嘴里多了很多绒毛状的东西,他呼喊着,远处似乎有人影,应该是前来扫墓的人。他呼救着,向着人影出爬去,直到双眼被菌丝遮蔽,之后他没有再发出声音。
同事从特警那边回来了。方蕊将胳膊抱在胸前,听他说着得到的消息。
“现在就毁掉?”方蕊回身望去,围观的人群已经被疏散了。不知道指挥部是用的什么理由将他们打发走的。
“不是,是要先彻底封锁,确认没有蔓延到封锁区外的物质之后就进行彻底清除。估计要花一周时间。”
“当然不。”同事掏出笔记本,“那个罐子,那边想让我们带走。”
“距离彻底封锁还有四十多分钟,最后的机会,你想去吗?”
方蕊越过同事的肩膀,看着那边休息室里依旧在地上瘫坐的先遣队。如果领队说的没错,那些霉菌只有接触到有机体时才会被激活,而且必须在距离主体(那棵树?还是他所说的神?)一定距离内才有效。那至少铁门外的人都是安全的,而那铁门里则有着等待解读的秘密,并且在四十分钟之后将被封锁起来并付之一炬。
生化服穿起来比方蕊想象的要简单一些,一旁的指挥部副官帮她检查了一番,拍拍她的肩,然后做了一个OK的手势。方蕊透过方形的视窗确认同事的状态,他同样做了一个OK的手势。一切准备就绪。两人身着防护服走到铁门前,两侧的特警拉着铁门的把手,为他们做着倒数。
铁门被拉开了,方蕊和同事快步冲了进去,仅过了一秒半,铁门便在身后紧紧闭上。
“走吧。在里面。”同事说着,迈步向里前行。方蕊跟在后面。
铁门后的墓园由于在四周已经被拉上了防止泄漏的隔离网,被彻底包裹起来以后如同是一个温室,不透明的隔离网将阳光阻隔在外面,因此里面的亮度如同是太阳落山之后的昏暗前夜。两人慢慢前行着,透过视窗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丝状绒毛,像是春天里飘舞的柳絮。真菌,方蕊想到,伸手想将那些漂浮的菌落赶走,可丝状绒毛一接触到橡胶防护服便附着在上面,缓缓蔓延开来。
“看来它们污染了空气。”同事说,那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似乎闻到一点腐朽的气味。”
“……你知道,真菌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植物,而事实上它是自成一门。真菌并不能进行光合作用,而是一种腐生生物,靠腐化并吸收周围物质来获取食物。所有这些漂浮的菌群,都是在寻找食物。”方蕊说着,一边看着脚下的路。
“防护服会隔离它们,只要没有破损的地方,它们不会吃了你。”
两人绕过几个墓碑,在一片没有太多菌落的土地上落脚。方蕊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发现在菌群密集的地方,那种白色的花便生长出来。绽开的花瓣上闪耀着虹色,花心直冲着两位新闯入者。
“是的。”方蕊走进观察,花朵随着她的移动缓缓转向,如同是向日葵对着太阳一般将花心始终对着她,“它一直在看着我。”
可方蕊没有理睬他的玩笑,她蹲下身,透过视窗近距离看着那朵花。闪耀着虹色的花瓣在微微颤抖,花瓣上生长着纤细的绒毛,伸在空中摇摆不已,仿佛想要抓取什么。方蕊伸出手指(套上防护服后的手指变粗了不少),想要触摸那些纤毛,可是纤毛似乎感应到了气流的变化,突然一缩,接着从花心中喷射出一股夹带着菌群的气体,直直吹在视窗上。
方蕊吓得惊叫着后退几步,慌乱地将附着在视窗上的菌落抹去。同事上前扶住她,帮她清除那些菌群。
“所以这些飘在空中的菌群都是这样被喷出来的。”同事说。
“他们取了一朵白花。”方蕊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大了点,“也就是说这些植物能离开菌群存活。”
“看样子是的,但是为什么腐生生物上会长出草本植物?”
“我不知道。”方蕊说着,伸手将刚才喷她一脸的那朵花的花茎抓住,用力向上拽。花被拔下来的那一刻,两人都听到远处出来的颤动声。空气中的菌群突然不再漫无目的地飘荡,而是转向方蕊那里。方蕊及时躲开,扑空的菌群停留在被拔走的白花的地方徘徊着,而方蕊手中的白花在微微蠕动着。
其余的白花依旧看着方蕊和她的同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方蕊于是扔下了白花。白花落地时,徘徊的菌群转而下落,覆盖在白花之上,将其掩埋。
她首先看到了那棵树。她在耳麦中呼唤着同事,同时指向远处那闪耀的白色(或者是虹色?)。
方蕊点了头,然后意识到同事根本看不见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方蕊翻过一堆粗壮的藤蔓盘绕而成的路障,没有理会藤蔓间长出的白花齐刷刷地看着她越过去时喷射出的菌群浓雾。她把手电抬高,照到树冠的顶端,那接近四米高的树顶上结满了闪耀着虹色的白花。方蕊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所看到的,那花瓣确实是白色,但是在她的注视中,那七彩的色调流水般地在花瓣上映现又消散,不断地往复,如同是她所见过的最为华丽的霓虹。随着手电的光线照在树冠上,整棵树上的白花一齐转向光线投射来的方向,所有盛开的花朵对准了方蕊,金色的花蕊注视着这个外来者。
说完,她上前走到树下,伸出手去触摸这棵树的树干。隔着生化服自然是摸不出任何质感,但在手掌隔着生化服接触到树干之后,方蕊能感受到树干表面的柔软,像是皮革一般微微凹陷下去,之后一种规律性的脉动转到掌心。
“当然是活的。你以为这是什么,愚人节的玩笑吗?”同事说着晃动手中的手电,树上的白花随着光线的移动也转动着花心的朝向。
“它们有感光性。”方蕊退回到同事旁边,看着白花随着光线移动。
同事刚想说什么,那棵树打断了他。树上的白花突然一齐晃动起来,沙沙的声响如同是一阵大风吹过,惊扰了那些白色的花朵。在嘈杂的沙沙声响中,树冠上的白花开始朝向另一个方向,方蕊和同事顺着白花的朝向看去。在那模糊的菌群浓雾中,一个微微闪亮的物体在慢慢向着树的位置靠拢。
“安静,向后退。注意别踩到白花。”方蕊拉着他慢慢远离白花盛开的树。
很快,那团模糊的物体慢慢显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等到方蕊认为他们推到了安全的位置时,方蕊示意同事将手电关掉。强光手电的光线熄灭的下一刻,那团物体走出了浓雾,停在白花之树的旁边。
那是一个勉强可以被成为人形的物体。通体布满了闪耀着荧光的类似苔藓一般的植被,但方蕊确信那是各种不知名的真菌菌落。那物体不存在可以被称之为腿脚的东西,支撑其无非是一团庞大疏松的菌群,那些菌落不停聚集成形,又在几秒间衰落溃散,看上去仿佛整个物体似乎漂浮在距离地面五公分左右的空中。物体的躯干扭曲的无法形容,不断流转的虹色使得其具体形状无法被准确判断,方蕊隐约觉得那形状像是以一种极其荒谬的方式生长的景观松的树干才会拥有的形态。而在那诡异形状的顶端,便是物体的头部。是的,是头部。尽管五官都已经被闪亮的菌落替代,方蕊和同事还是能分辨出它的双眼、鼻子和嘴。那应该是嘴部的地方一张一合,透出晶莹的蓝绿荧光的同时还发出难以辨认的声调。
那物体的躯干中伸出一个细长的条状物,在向前伸展的同时从顶端又分裂出三个更为细小的分支。这只新生成的手伸向树冠,抚摸着盛开的白花。树上的白花在抚摸下微微颤抖,发出的沙沙声更为剧烈。物体张开的嘴裂的更大了,透出的颜色也变成了艳丽的橙黄色。方蕊和同事屏气看着那约有两米高的物体爱抚着树上的白花,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那物体爱抚了几乎五分钟,然后收回了只有三个指头的手,开裂的嘴也开始闭合。它躯体上闪耀的色彩开始暗淡下来,然而接着从那物体的躯体间散出无以计数的赤红色荧光,如同是萤火虫一般四散到周围的空气中,那些荧光飘舞了一阵,便开始向着各个方向飘去。
方蕊还没来得及说要不要再离远一点,飘向他们所在位置的红色荧光忽然加快了速度,亮度也提升了不少。方蕊能看到树上的白花一齐将花心重新对准了他们。那物体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已经闭合成一条细线的嘴再次裂开,从中透出的是鲜红的血色。巨大的咆哮声骤然落下,将方蕊和同事瞬间惊醒。红色荧光此时已经围绕在他们周围,将他们的位置暴露无遗。树上的白花猛烈抖动着,沙沙声在方蕊听来犹如战鼓齐鸣。那物体怒吼着扑向他们,扭曲的独臂挥舞着,那三根手指也闪耀着血色荧光,好似浸着鲜血的利刃。
方蕊从耳麦里听到同事也大叫着这个词,她转身跨过新长出来的布满菌落的藤蔓——看上去那物体并不想让他们离开——点亮手电照着脚下的路,向着铁门的位置狂奔而去。笨拙的生化服无疑增加了这次逃亡的难度,方蕊努力保持着平衡,而脚下的土地越发松软起来,不断新生的菌落在她脚步落下——以及即将落下——的地方映出鲜红的血色,在那新生菌群中生长出来一根根蜿蜒的翠绿色藤条,顶端饱满的花骨朵瞬间绽开,露出白色花瓣和其中金色的花蕊,喷射出菌群雾气的同时试图将他们的双腿缠住。
虽说挣脱这些比毒蛇还要可怖的白花并不费力,但无疑拖延了两个人的时间。方蕊在扯断几根花茎时透过视窗撇了一眼身后,那物体在离他们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浑身不断转换着各种艳丽的色彩,每一种都色泽饱满的让人恶心,不断幻化的虹色让人看上几眼便觉得头晕目眩。方蕊猛然意识到这和深海中通过闪光来迷惑猎物的肉食性鱼类用的是相同的伎俩。
那物体依旧在身后追逐着,方蕊不禁庆幸它的移动速度没有她想象中的快。要不我们早就完蛋了。穷追不舍的物体依旧发出不明意义的怒吼,那声调像是一个人的口中糊满黏液之后用尽气力放声哭嚎。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方蕊每天晚上的噩梦中总是回荡着这种声音。
是的,他们逃出来了,就在那物体还距离他们十米左右的时候——伸出的指尖则离他们只有三米,铁门被向外打开,方蕊和同事一前一后从门里摔出来,两旁的特警没等他们摔到地上就将他们托住拉到两侧,铁门随即被重重关上,一阵撞击声后,门后便安静了下来。
方蕊喘匀了气后,透过视窗看着对面的同事同样一脸惊魂未定,又看了眼闭合的铁门。
方蕊站在墓园出口处的房檐下,看着面前漫天的雨幕,觉得小腿依旧有些发软。同事在身后的前厅里和指挥部的人说着什么,她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
方蕊怀中捧着那个装有白花的罐子,那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关于这一切的物件。她不晓得接下来这罐子里的白花会到哪里去,会有怎样的遭遇。她只是下意识的将这个罐子抱在怀里,走到出口处看着清明的雨景,呼吸着干净、湿润的空气。
方蕊回过神来。一位高出她半头,身着正装的男人立在她右侧,正看着她。
“抱歉打扰到你。我是受了委托而来,来取你手中的这个罐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它取走。”男士很是客气地说。
方蕊将手上的罐子递上前去。男人接过罐子,一弯腰将放在一旁地上的大手提箱打开,将罐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在检查了一遍之后,将手提箱啪的一声合上,拎在手里,看上去全然不吃力。
“你能告诉我你要把罐子带到哪里吗?”方蕊听见自己问,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说完,男人便被逗乐了。方蕊也浅笑起来,一半是因为对方笑容中有几分温暖,一半是她忽然觉得轻松了一些。
男人将手提箱放下,伸手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方蕊。
说完,男人提起手提箱,又一次微微欠身,然后走进墓园外的雨中。
方蕊看着他渐渐走远,目光落在手中的名片上。本应是他的名字的地方印着一个代码,而原本应该是他所在公司名称的地方,印着一个盾型徽记,上面画着圆圈和箭头,徽记下方印着三个大写的粗体英文字母。
她再次抬头,男人已经消失在雨幕中。方蕊看着清明的雨景,深深地吸入浸润着雨水的空气,然后望向将雨滴倾泻而下的灰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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