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将这毁灭的缘由完全诉说清楚,恐怕我还要花更长的时间,然而可悲的是,在这已然湮灭的世界中,时间成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奢侈。不,恐怕我无法完整地讲述毁灭是如何开始的,因为无论如何,所有的一切——你所知道的这个世界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毁灭了。自从那炫目的,让人近乎疯狂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之后,现有的,以及曾经所有存在过的文明,都已不复存在。
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有逃亡,逃离那已经彻底消融在尘埃中的荒原,那已然不复存在的、曾经被称为家园的地方。我背包中的那个已经磨损了的钱包中,还留有我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照片,可我却无法下定决心将她们的照片再次举在面前端详,因为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她们所经历的最后的时刻会是多么的恐怖和痛苦,而我却没能在她们身边,保护她们,安慰她们,握着她们的手来一同面对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不,只有我活下来了,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一切,却偏偏没能失去生命,而是忍受幸存所带来的残忍折磨。这或许才是最为恶毒的玩笑,也是最为恶毒的诅咒。在末世中流亡,用可悲的、令人作呕的食物延续着早已应该归为尘土的身体,还要逃避那始终跟随在身后的可怖的暗影。
是的,我必须不断地逃亡,不断地躲藏。因为我知道这世界毁灭的源头,我也同样知晓将这末日终结的方法。为此,我必须不断前行,哪怕再沉重的绝望也不能阻止我的脚步。虽然我确信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徒劳,我依旧怀抱着渺茫的希望,以期能拯救更多的灵魂,再多一个,再多一个……
而我现在所写下的,无非是在心底坚信我只会在之后的某一天面土而死的那部分顽固的思想,想要为之后仍在这贫瘠的地表上苟活的同类留下些许关于这末日的讯息。
我已经向西走了五百六十多公里。我相信我已经暂时摆脱了身后的麻烦。
我现在落脚的这个地方在不久之前很可能是一座高耸的大楼。当我踏进这片铁灰色金属支架肆意堆砌而成的废墟时,脚下总是踩出清脆的碎裂声。我知道在我鞋底那稀薄的沙粒之下埋藏着不少玻璃,但是眼下我用不上它们。玻璃,曾经装饰楼宇外墙的人工制品,在碎裂的那一刻却可以刺入肌肤,割裂血管,了结那些倒霉鬼的性命。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哂笑,然后弯着身子往更深处走去。
建筑师一定在之前的某一个时刻自豪地向大众宣布,那由钢筋水泥搭建而成的庞然大物将如同纪念碑一般屹立在赤红的大地之上,永世不倒。然而一切就如同恶意的玩笑般,只消轻轻一推,金属之柱轰然倒塌,或许连轰然都算不上。我脚下的那些细碎的颗粒,也许就是那道白光闪过时,将附着在金属骨架之上的水泥挫骨扬灰之后落下的尘埃。我双脚一深一浅的走着,留下的脚印片刻之后就被风抹平,我绕开看上去即将坍塌的金属织网,从一个只能附身钻过的空隙中穿过,进到了这个废城的里面。
这里不比我踏上旅程时离开的那座城市好多少。已然坍塌的楼宇将原有的街道掩埋在钢筋水泥之下,干裂的碎石和沙尘随着夜风的吹拂在地表卷起轻盈的波浪,我直起腰身将已疲惫不堪的后背肌肉稍稍伸展开来,我能听见脊椎骨在伸展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响,却依旧比不上荒凉的城市废墟上空烈风的呼啸声。
我踩着碎石从斜坡上半滑半走的下到稍微平坦的地方。夜色已深,我得赶快找个地方歇脚,吃点东西,躲避夜晚的黑暗。我并不期待在这里能遇到幸存的同类,我之前所经过的地方,无论小镇还是城市,都已经没有了活物的踪迹,就连寄居在城市里的那些流浪动物也不见了踪影。我或许在荒野间见过已经化为白骨的野生动物的残骸,那惨白的骨头被随意丢弃在荒野间,像是被人遗落在那里。我不清楚那些动物已死去多久,但我知道在白光闪耀之后,生物便凋零了,植物像是被烧焦一般的卷曲,原本翠绿的枝叶瞬间枯黄变黑,而动物则更为惨烈,明亮柔软的皮毛顷刻间脱落,而露出的皮肤又被即刻烧灼的血肉模糊。我至今还记得血肉稀烂时发出的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和那些可怜动物发出的哀嚎声。
我往城市的深处走了约二十分钟,各种坍塌的建筑和破败的道路设施无疑减缓了我的速度。我手中的光源在地表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圈,勉强将我脚下的路照亮到能分辨出哪里适合下脚的程度。我估计照明灯的电池即将寿终正寝,这是我所剩为数不多的电池中的一个,还有三块躺在我的背包里。我在心里盘算着最后的三块电池能否坚持到我到达旅程的终点,在忧虑之间,眼角却瞥见了远处一抹微光。
我停下脚步,惯性差点让我栽倒在满是金属断茬的废墟中。目光所捕捉到的确实是真实的光亮,那明显是人造光源所发出的微弱的淡黄色调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是远处萤火虫的尾光。我在惊喜的下一秒后开始怀疑那光源所在的地方是否真实存在,而非我那已经饱受折磨的大脑所编织出来的幻觉。如果真的有人幸存在这座城市废墟之中,那我将是多么的幸运啊。但我不得不多怀有一份疑虑,我已经见过太多的凄惨景象,我已对沿途经过的荒芜之所不怀有任何期望。那道炫目的白光已经将世界冲击的支离破碎,而我不过是侥幸保全了性命而已(虽然我并不会用“侥幸”来描述我的遭遇),对于依旧弥留在这世界的我的同类,我已不敢想象他们变成了何等的模样。
夜风再次呼啸起来。我意识到我必须迈步前行,向着那处光源进发。我别无选择。
光源的位置比我想象的还要再难以到达,我费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我的手表还能工作,感谢神)才走到光源之下。是的,那光源在我的头顶。
两栋高楼一定是在坍塌的过程中相互碰撞在了一起,才形成现在这般交叉在一起的样子,我用手电照了照废墟的外墙,破碎的建筑材料挂在断裂的合金支架上,其间还夹杂着碎布飘荡在风中。光亮便是从那些裂口的缝隙中透射出来,散在漆黑色夜里。说起来,颇有几分像海岸边的灯塔。
我绕着这两栋楼走了半圈,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可靠的入口。我推开像是被人放置在入口处的遮挡物——金属在砂石上划出瘆人的声音,侧身挤进楼里。手电的灯光触及的地方映出一张断了一半的像是前台一样的木质桌子和满地的碎渣,远处还有一排排金属和塑料组成的座椅,仅凭一眼就能看出是廉价货,我没有精力去仔细查看那些物件,而是直奔这破旧大厅一侧的楼梯间,心理期望着楼梯间没有坍塌。此时,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问题爬进我的脑袋:如果楼梯被埋了,那点灯的人是怎么上去的?
楼梯间看上去没有受到影响,我抓着扶手,在碎石块间慢慢的攀爬着,由于大楼整体已经多少有些倾斜,这小小的楼梯间也难免受到影响,我努力在脚步间保持着平衡,偶尔抬头看看上方,估算着距离,暖黄色的光明如同在浓雾天里的太阳,惨淡无力的光晕在远处萦绕。
当我的双腿已经开始疲软的时候,我终于到达了终点,我看到光芒透过那扇布满裂纹的门扇散射在走廊上,将我的身体包裹住。我感觉到一股温暖。我靠在倾斜了几乎30°的墙面上喘匀气,然后迈开腿向着那扇门走去。手掌在接触到那扇门时,细细的尘埃在肌肤上留下粗糙的印记,我推开门,那光芒,哦那光芒……我享受着整个文明最后的火种在我身上留下的温度,然后,在那光芒的中心,我看到,我看到,我……
他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着,用手中的木棍(还是一截骨头?)拨弄着火堆。
我坐下了,在他对面,但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你这次脚步慢了。”法老说着,并没有看我,而是把火挑的更旺。
我看着法老的脸,虽说我很难认为那就是脸,一张正常的脸上应该有五官,而它的脸上却看不见隆起的鼻子、外翻的嘴唇和一边一个的耳朵,漆黑的平面上只有一双眼睛,闪着我无法形容的光彩。
“我不能久留,我只想借着火过夜。”我说着,慢慢向火堆伸出手,很暖和,“外面很冷。”
法老又戳了戳火堆,暖黄色的火苗摇晃了一下,甩出几个火星儿。
“你不应该拿这个。”法老说。它打开了盒子,又合上,将盒子收到了它的长袍里,“你犯了一个错误。”
“那并不是你的错。你和你的同族,贪婪是你们的本性。你们管这叫什么?人性的缺陷。怎样都无所谓了。贪婪,以及有些不可理喻的好胜心。你真的以为那盒子里的东西能拯救你们吗?”
“愚蠢是要付出代价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的。你还没准备好接受那盒子里所带来的东西。你知道了吗?你看到了什么?”
“你很迟钝,西西弗斯,你还是不明白。”法老隔着火焰看着我,“这不过是个玩笑,算是对你的惩罚,你不该打开盒子的。你还没准备好。我知道这很蠢,多少有点孩子气,但是还是很有必要。你必须付出代价。你看到了什么?再想想?”
我盯着他的眼睛,只有眼睛,别的都是漆黑一团。他,它,我也不确定该用哪种称谓,两个都合适。那火光映射下的眼睛,异样的颜色在不断变换。我曾经听说过那种东西,星辰间的色彩。我感到一阵寒冷。
“很好。”法老又开始捣腾起火堆。“这次就到这里了,西西弗斯,希望下一次会有所不同。”
法老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那笑声尖锐诡异,像是烈风从狭缝中高速通过时发出的声响。火焰在他的笑声中震颤着,我用力捂住双耳,看着他向后仰起脖子,仰成一种扭曲到即将折断的形状。
“别再问了,西西弗斯,这个疯狂而又愚蠢的玩笑永远都不会停止。你也不必在意我的名字。你的世界已经毁了,一次又一次的。所以再看一次吧,西西弗斯,你这愚蠢的生物,看看外面。盒子已经打开,一切已经就位,看看吧。”
原本漆黑的夜明亮了起来,光亮中映出城市的轮廓,高耸的建筑直冲天际,轻盈的鸟儿在楼宇间穿梭。这是城市破灭之前的样子,一片宁静祥和。然后我依旧能看到在亮起的天幕中,那蜿蜒蠕动的长须和诡异的阴影,那些令我胆寒的形状正准备突破高空的云层,降临到这城市之上。一切的湮灭因此而来。
接着,一道白光,从远处点亮,白色是如此的刺眼,将我面前的火堆瞬间熄灭,我用手遮挡着刺目的光芒,而眼角却瞥见法老。他的形态在白光下变化着,异色的眼睛已经消失,漆黑的脸呈现出枯槁的皱纹,歪斜开裂的口中杂乱的布满了锐利的牙齿,它嚎叫着,在白光的照耀下,不断地嚎叫着,如同刚刚的狂笑。
在白光吞没我之前,我所记得的最后的事,是我在自己耳边放声尖叫。
我拿着那份报告又看了几分钟,依旧不觉得其中有我想要的结果。在结尾处那加粗的字体写着“仍需进一步探究”,看上去就像是个笑话,又仿佛一副嘲讽的表情在向我示威。
该死的那些科学家一个都靠不住。他们整日对公众宣称世界即将灭亡,却不愿花时间解释为什么。就连挽救的方案都不愿去做,哪怕那就在眼前。因为说到底,他们也认为世界毁灭不过是危言耸听。
我压下想要将那几页纸撕碎的冲动,把报告扔到一旁。工作还是要做的,没人做事才是最糟的情况,而不是不愿意做事。
我看向整个会议室,其他人都在看着我,一副……吃草的羊一般的表情,而我则是刚刚叫了两声昭示狼来了的哨兵。他们在等待,等待我说下一句话。等待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能源枯竭,海平面上升,饮用水污染。还有比这些更糟的吗?有。就在那片大洋的另一边。你们都看到他们做出了什么,而我们的科学家却说还要再研究。”
所有人都低着头,我摔过文件后感觉稍稍好了一点。他们都需要一点动力,只要方式得当……
我甚为惊讶会有人在我准备离开时发言。我看着那个人,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年轻人,高等学府毕业的优等生,除了学习研究之外似乎一无所成,比如在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上。
“我们还没找到启动那块晶体的正确途径,冒然进行实验存在很大风险。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况且我们并不确定对方是在何种条件下得到的实验结果,因此……”
“他们已经成功了!他们已经在实验室里造出了那个该死的东西!只需要一颗导弹,我们整个海岸线将会变成一片焦土,比他妈的月球表面还要难看。我们,没有,时间。要么把那块黑水晶启动,否则就找根绳把自己勒死算了。”
“你们从深渊里挖出那块破盒子,说盒子里的东西将改变一切。现在你要告诉我那盒子里的东西只是块黑石头吗?”
不再有人说话了。我能感觉到会议室里的凝重。很好,他们需要一点动力。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战争是个遥远的概念。军备竞赛不过是政治新闻中诸多无趣话题中的一个。很少人会关心全球的核弹头数量,以及谁最有可能第一个按下发射的按钮。但是有新的问题在撩拨人们的思绪,气候变暖,能源短缺,人口膨胀,整个世界似乎都悬在一根稻草上摇摇欲坠。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曾经历过在能源危机重压下崩溃的群体之间的冲突。我不能说哪一边是对是错,我想这世上总是有各种诉求,以及因此而来的矛盾。
在我任职主管的第二年,一个众所周知的第一世界国家在宣称在南太平洋的海底找到了一座庞大的古代遗迹,据他们的说法,遗迹之下埋藏在丰富的资源,足以取代终将耗尽的石油,将人类的文明再延续十几个世纪。
然后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几周,他们改变了之前分享资源的理念,动用军队将整片海域封锁。前去勘察的国际能源署团队也被隔离起来,最终,按照非官方途径的说法,被全部处决。可想而知国际社会对此种扭转的震惊,而因此引发的愤怒和敌意将混乱进一步扩大。联合国总部下的抗议游行最终以暴力镇压作为了收尾,而联合国也随之停摆。面对各个国家的谴责和指控,对方官方始终保持沉默。也曾有科学家站出来试图向公众解释些什么,但电视台的信号在他刚刚开口时就被掐掉,军队迅速将电视台办公大楼清剿一空,所有人都被羁押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从此消失不见。
猜疑和混乱在那段时间里不断扩大,直到三个月前,他们试射了第一颗新型导弹。那道白光闪过之后的景象,让所有已有的核武器都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造出来的,只有我们多少能猜到些端倪。
南太平洋下的那片区域并不是唯一的,我们早在几年前就发现过另一处。或许从已披露的消息上看两者多少有些不同,但我一直相信这两者的根源相差无几。我觉得我们的聪明之处就是没有过早的对外界宣布我们发现了什么,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帷幕下安静的探索。不过平心而论,我们所发掘到的并不多,只有一些看不懂的文字和壁画,还有那个盒子。
我调任到这里时,研究盒子里的东西的团队已经换了三批。我原本以为这是前任的领导能力导致的,但我到任之后才发觉这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问题并没有出领导力上,也没有出现在在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上,问题出在研究者身上。他们有太多的顾虑,总是在想着与之相关的道德与社会问题。这些并非是研究者应该考虑的,他们只需要专注于目标就好,道德和社会舆论是政客的事情,况且他们擅长此道。我一度也想用平缓的步调来让这些研究者认识到他们的专注度所发生的偏离,可现实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
对方已经有成果了,那道白光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警示,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加快进程,在这点上我恐怕没什么耐心。
主要人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最后的检查,我和几个幕僚以及上级的检查组在玻璃墙前看着整个实验设施。
我点了下头。动力有效了。仅仅四天,一切实验设施准备完毕,实验条件也达到了预设指标。我几乎没怎么看那份繁复的文件,而是直接在末尾签了字。是时候创造历史了。
“这次会成功吗?”检查组中一位皮肤松弛的男人问道,我不喜欢他的语调。
“我很期待这次的结果。”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我扭头看了一下说话的人,因为我对他那特殊的发音有那么一点好奇。他不像是本国人,皮肤黝黑的像是浇了一身墨汁,但脸孔确实是与我们相近的长相。混血种。我倒是对这类人没什么偏见,况且我喜欢他现在的表情,期待,好奇。
他笑了,露出了牙齿,但没那么白——要我说,稍稍有点发灰。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远处,研究团队的负责人向其他人做了一个手势。实验开始了。
作为非专业人员,我无法详细地描述这个实验的过程和原理。我所能说的只有简要的讲解,这也正是我为检查组所做的。那个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一个黑色的晶体。乍看之下近似卵形,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其表面有诸多不规则平面。研究团队告诉我晶体的组成成分不得而知,当然对我而言这并不重要。对这块晶体的深入检测表明该晶体能吸收光能并转化成某种新的能量。我办公室内的档案柜里的数十件事故报告显示晶体产生的那些新能量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有极高的危险性。辐射伤害似乎是造成研究人员伤亡的主因,但是对于辐射产生的机理却无从解释——至少在我接任之时是这样。
在经过一系列的理论讨论和推算后,在我主导下的研究团队决定摒弃之前的固体激光泵浦源方案,而是转为使用更为流行的高功率半导体激光,在808nm和694nm的多重波段的照射下,黑色晶体激发的能量有了明显的改变。由于时间紧迫,我没有同意研究团队的后续验证计划,而是直接进行最终的激光测试。也就是今天,千瓦级的多波长激光将作为泵浦源对黑色晶体进行激发。如果成功,我想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也将会见到那道耀眼的白光。
总工程师在远处向我这边做了一个手势,我点了下头。激光即将启动,我转身向检查组的成员说明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带上了防护镜,看上去多少有些好笑。
激光光束打在黑色晶体上,我能听到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开始响起,晶体吸收着光能,电子屏上的数值参数计量数逐渐攀升。通过监视器的画面,所有人都看到晶体开始微微颤抖。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各项参数上,目前来看一切平稳。
几乎是瞬间,监视器的画面变成了一抹白色,我看到实验区被迸射而出的白色光芒彻底吞没。尽管带着防护镜,那白色的光线依旧十分刺眼。研究团队所在的位置发出一阵欢呼声,我身后的检查团也兴奋地交谈起来。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去,是那位深色皮肤的男人。他向我露出微笑,或许是光线的缘故,他那张微笑的脸稍稍有些扭曲。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白光之中骤然响起,我甚至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剧烈的震颤。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巨大的冲击力就冲破了玻璃墙,将所有人掀倒在地。我的耳朵在轰鸣,我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缓缓流过,刺痛感告诉我玻璃碎片已经划破了我的身体。混乱在白光中蔓延,我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但刺耳的轰鸣声如同巨物的咆哮一般震得我头疼欲裂。我拖着自己的身体,向着远离破裂玻璃渣的方向爬去。
一只黑色的手伸到我面前。我抓了几次才抓住,但是手的主人并没有立刻把我拉起来。
说着,他把我拉起来。我的双腿有些瘫软,借着他的力量靠在他的身上。“法老”拍了拍我身上的尘土,帮我整理了一下乱掉的领带。
一开始,我并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一切依旧在白光中浸淫着,消融着。渐渐地,我看到白光中映着另一抹暗影,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什么,我只是隐约看到一团巨大的胶状物质在不断地蠕动,缓慢地向四周一点点蔓延。
我回头看着他,张开嘴想问他说的是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向我笑着,脸已经扭曲成不规则的线条描绘而成的抽象画一般的样子。他裂开的嘴大得足以将我整个吞下,而那其中只有漆黑的深渊,和疯狂的啸笑声。
我盯着他嘴里的黑洞,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那黑洞将我吞噬。
我扫视了对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穿着军装一脸严肃的家伙。我不喜欢现在这个氛围,一点也不。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对我而言,就连解释都无从下口。
如果我有的选,我绝不会和这种病人沾上一点关系。可是医生无法选择病人,一如婴孩不能选择父母。我不得不在这些官僚的注视下对那个倒霉鬼进行检查,那场面让我想起在医学院时,学生参观系主任的临床手术的阵势。每当我将目光从那张呆滞愚蠢的脸上移开,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病房外密密麻麻的脑袋和充斥着焦躁怀疑的目光。
这事关重大,如果出了任何差错,世界将会毁灭。我那敬爱的、严重谢顶的院长对我亲口说。在他面前翻白眼这种事似乎并不符合社交礼仪,所以我只是默然不语。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心理疾病。PTSD是我认为合理的解释。我的诊断报告里也会这么写。”
“医生,对于你的专业意见我们自然没有争议。我们此次与你会面,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在和病人接触的时间里,有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或者,病人是否有向你吐露任何对你而言不同于平常的讯息?”
我在心里把玩了一会儿这番话。我不觉得他们对于那个关在隔离间的男人有多少认知,至少,不会比我更多。他们因此束手无策,只能求助我。而我所有的仅仅是一些浅薄的医学知识,和一本书写详细的病患诊断记录。
对方再次相互用眼神沟通了一会儿。难道他们不清楚我在对面看的十分清楚吗?难道他们不晓得这种交流方式低效且愚蠢吗?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对面的军官开始一个个起身离开,只剩下一位年轻人留在座位上。当最后一个人关上房间的门后,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压在会议室里。我看着对面的年轻军人,他也看着我。
“很抱歉我的同事刚刚如此突兀的向您询问那些敏感问题。您可以想象他们目前的处境十分……微妙。”
留下来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并没有之前那些人的慌乱和急躁。我对此颇为意外。
“您应该知道,针对所有在该区域的研究都属于绝对机密,因此在这种约束下,任何的外来者对于这种戒严都是一次冲击。”对方斟酌了一下措辞,“如果放在之前,您的病人会面临比现在更为悲惨的处境。您的出现,坦白讲,实属无奈。”
“我的同事,那些离开的人,他们想要知道你在和病人接触时,是否获悉了一些对于他们而言较为敏感的信息。我为他们将问题变得过于暧昧向您道歉。他们有着特殊的顾虑。”
我在心里盘算着。有时候,实话和谎话仅仅是由措辞上的差异引起,但如何把握起分寸却是需要慎重斟酌。我大可将我所听到的全数告知,但这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撒谎,对方又能辨识出来多少?
“我所知道的,当然不全是在对病人交谈中听到的。所以,你想要了解的是哪一部分?”
我微微扬起了下巴,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但显然这一动作落在对方眼里。
“在这里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废墟,你们的人在废墟深处挖到了一个盒子,接着就有人疯了。我知道的就这些。”
对方盯着我看了几秒,黝黑的脸上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所以说,您知道那个盒子。”对方语气轻柔,我觉得他对盒子要比我所知道机密更感兴趣。
“你并不关心我知道什么?你也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疯掉的?”
“我很敬重您的专业素养,因此我只当您现在说的是一个玩笑。”
“有什么东西将他的理智逼到崩溃了,在那废墟深陷的坑洞里。他向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描绘不清的形体和光影,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词汇。那不是PTSD,那是疯狂。”
“那并不重要,医生。里面装是什么都不重要。世界终究是要毁灭的不是吗?以何种形式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但不是现在。怎么说呢,待到繁星正点之时,可那还很遥远。现在,这不过是一个玩笑。”
“神是盲目的,医生。这点请相信。盲目,也因此非常疯狂。”
说着,他开始向门口走去。我坐在那里,却没有力气站起来,或者哪怕移动一点点身体。
“一开始他们并不会成功,不,那会是个冗长的过程,但白光终会闪耀。”
“是的,医生,耀眼的白光,以及世界的终结。当然,您可以选择将这一切忘掉,毕竟今天是4月1日,祝您愚人节快乐”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将我一个人留在房间内。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可能是最后的宁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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