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因此当他面对着未写完的文稿却没有半点思路时,他决定再想一下,而不是关上电脑就此放弃。
这是2017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截稿的日子。当然他若是给编辑打个电话,或许还能再宽容两天,但是陈书还是想在今天晚上把手头上这最后一个稿子写完。一年行将结束,他也想把最后一件差事了结,熬完这个夜晚,在天台上喝着罐装啤酒迎接2018年的第一缕阳光。
Word文档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和墙上挂钟的秒针节奏同步。陈书将杯中的温水喝下一半,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光标的位置。大概每一个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都会遇到卡壳的时候,面对写就一半的稿子却大脑空空,有时甚至连已经写出来的文字都突然觉得陌生。陈书现在恰好落在这种境地之中,却丝毫没有办法挣脱出来。只剩下一个简单的结尾,这篇文章便可正式完结。陈书在两个小时前断断续续地敲出几行字,却对写出来的内容不甚满意,只得逐一删掉,重头再写,反复几次之后,思绪被消磨地彻底哑火,留下陈书呆坐在电脑前盯着空白的文档页。想必这世上早有人给出了思绪受阻时的解救良方,可陈书此时并没有得到机械降神一般的拯救,还要抵御屋外庆典的诱惑。
这篇关于海滨小镇的旅行推介文章似乎很不情愿地在今晚被画上句号。陈书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将胸口压抑的气息呼了出来。在这间隙,他的思绪飘回了几天前他接到这篇推介稿子需求的时候。
这个名叫达干的小镇绝对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家旅社的推荐首页上,但在众多旅游论坛中,总有几篇关于达干镇的文章,介绍这个临海小镇的朴素风貌和安逸生活。所能在文章中体现的并没有太多令人神往之处,但字里行间却弥漫着作者对于小镇的热爱。这样一个具有成为旅游胜地所需要的所有潜质的地方,却始终没有走进众多旅友的视线,它独特的魅力总是点缀着来过此地的游客的记忆,却又轻而易举地将大多数为开辟新市场的旅社拒之门外。
陈书从编辑那里接到这份工作之前,从未听过这个镇子的名字。
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各个旅游论坛里寻找讲述达干镇的文章。在所有他能找到的文章中,每一篇都在用极为内敛和平静的文字描绘达干镇的景致和镇民们的每日作息,作为一个临海的镇子,渔业是支撑着整个镇子的支柱,虽说原始的近海捕捞在如今的环境下已不可避免的面临近海资源枯竭的威胁,达干镇却始终能从海洋中收获颇丰。有不少旅者跟随达干镇的渔民一道出海捕鱼,体验捕捞作业的乐趣。在他们的描述中,清晨便驶向大海的渔船迎着湿咸的海风前行两个多小时后,在一片固定的海域下网,等待渔网在水下慢慢张开,渔民们在家长里短的闲聊中度过几个小时之后再将渔网拉起,便可将已被网住的各种鲜活海鱼尽数收获。
用一句当时很流行的话来说:达干镇从来都不缺少自然的馈赠。
陈书在浏览了十几篇旅友的文章后,大致对于达干镇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渔家小镇,在舟山市周边就能够找到很多与此相似的小城。除非是为了避开热门景点的喧闹,否则达干镇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至于那些推介文章中流露出的怀念和不舍,不妨说是一贯的游记套路下产生出的新花样罢了。
陈书不太明白为何杂志社的编辑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他于是拨通了编辑的电话,将自己的疑惑坦白地说了出来。
“没有任何吸引力?”编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回复道,但在陈书听起来,倒像是编辑想要自问自答,“没有吸引力……你期望中的吸引力是什么样的?”
陈书从编辑的语气中多少能猜想出对方现在的状态:一定是将那部用了六年的华为手机用肩膀夹在耳旁,好腾出两只手在键盘上继续敲打。陈书甚至能听到电话里传来的键盘声。
“不同于其他滨海小镇的特色。如果仅仅是住在渔家,吃吃海鲜,跟船出海打打鱼,我相信舟山附近能找到二十家相同的小镇子,而且旅游设施更完备也更成熟。”
陈书耸了耸肩,尽管对方看不到,一个完全下意识的动作。“住在水电齐全,设施完备的民宿里总比住在上厕所时还能吹着海风的简陋渔家乐好。我看过旅友拍的照片,我没有夸张。”
“我们这次的主题是回归自然。达干镇没有被商业化的旅游资源侵染,所以你在那里能体会到舟山附近体会不到的风味。你干嘛不抱着开放的态度去试试看呢?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嘛。”
“对,我建议你亲自到那里住几天,就像其他旅友一样。在镇子里呆上几天,随便转转,也算是年末给你自己放一个假。没准当你在户外茅房里光着屁股吹着海风时,你就会突然喜欢上那里。”
编辑说完在电话那边大笑起来。陈书也被粗俗的玩笑逗乐了,但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编辑的提议。到这个小镇上住几晚,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这主意听上去不坏。这一年来有太多的事扰乱心绪,到镇上住下,远离嘈杂,享受安宁,写写生活点滴和心得体会,在这一年的尾巴上做一件令自己满意的事,给一年画一个完整的句号。
“这就对了。收拾收拾出发吧,行程我们报销,记得寄张明信片回来。”
陈书挂了电话,在网上订了火车票,打点好行李,在第二天启程前往达干镇。
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了两个小时后,陈书拉着行李箱站在达干镇的入口,看着眼前的小镇。不消说,这小镇的真实面貌和陈书的猜想并无太多差异。沿着山坡向海边延伸的是镇子的主干道,在其东侧岔路上依次坐落着样式统一的民居,西侧则坐落着像是学校一般的建筑,主干道上多了些高层建筑,陈书猜测无非是商城或者政府机构。整个小镇依着山丘而建,道路蜿蜒错落,道路上少有车辆驶过,有的也无非是半旧的老式大众或者几个月没洗的国产车。路上来来往往的更多是摩托和电动车。
陈书拉着行李箱走进镇子,叫了一辆网约车,靠着导航来到预约好的住处。一路上司机对他这个外乡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好奇,仅仅是在他上车后随口问了句“来旅游的?”。
陈书原本以为预约的旅馆真的就像是在旅友的文章中看到的那样:简陋,粗糙,充满了浓重的原生态气息,但是到了地方后,陈书有一种来错了地方的错觉。眼前的这栋临近海滩的旅馆外观干净整洁,甚至说是漂亮也不为过:海蓝色的外墙上点缀着原始但又不乏艺术质感的装饰花纹,鱼状的纹路和海浪样式的条纹相映成趣,虽说能看出几分日晒后的褪色的痕迹,但却和周围的景致自然润和,一点也不显得乍眼突兀。树在建筑侧面的金属牌上用花体字写着旅馆的名称:海豚旅馆。一个海豚造型的铜制装饰物立在标牌上头,为几只灰黑色的海鸟提供了落脚之地。
陈书停在旅馆门口将这光景看了几分钟,然后拉着行李走进旅馆。
旅馆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出头的汉子,头发有些稀疏,皮肤一看就是在海边风吹日晒后沉淀而成的深棕色,但他说起话来却没有渔民的粗犷,而是平稳的中音滑入陈书耳际。
“一位。”陈书在前台停下,掏出身份证和手机。旅馆老板拿过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打了几下之后,扫了一下陈书的身份证,便将证件归还给陈书。
老板点了下头,又在电脑上敲打了一番。陈书于是看了看大厅的设置:门口的几盆绿色景观植物打理的很是规整,一侧的墙上贴着像是小镇宣传告示一般的铜板彩印纸,告示下面还贴着几张小纸,陈书看不清上面写的内容。对面的墙上是众多照片和便签纸,大致看上去像是之前来往的游客留下的。从照片的数量上看,来过此地的游客比陈书想象的要多得多。
“您是来度假的吗?”旅馆老板在他身后突然问道。陈书回过头,正好迎上老板询问的目光。
“我们这里一直都很欢迎新人,相信介绍您来这里的朋友也想念这里。这个时节是达干镇最好的时候,能有新人和我们一起庆祝再好不过了。”
“每年都会有,一直都有。”老板说着,看向那面照片墙,“我们一直都欢迎新人的到来。”
老板在前台向走进电梯的陈书叮嘱着。在电梯门逐渐合拢时,旅店老板始终注视着陈书,微笑着,他弯起的嘴角最终消失在电梯门的夹缝中。
陈书在海豚旅馆的第一天晚上大致排出了接下来的计划。
既然要就小镇的生活特色写点什么,就必须要沉浸在小镇的日常之中,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镇民的日常劳作和生活。陈书并不想将文章写成旅友论坛里千篇一律的游记感想,而是想从一个外乡人的角度去探索达干镇的魅力——是什么让游客原愿意来到这里,又是什么会让游客愿意回到这里。
陈书在整理计划表之余,在网上搜索着达干镇的地图,想要找找看是否有一些能追溯小镇历史的建筑或者地点。作为一个小渔镇,达干镇的历史进程也会是一个有意义的探寻点。可惜在网络上的搜索并没有收获对他而言有意义的结果,陈书决定第二天和旅馆的老板问问看。
在达干镇的第二天,天气晴好的让人倍感愉悦。陈书收拾好背包后坐电梯下到一楼,想和旅馆老板问问镇上的老建筑和历史,但是前台并没有老板的踪影,只有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姑娘在前台里清点票据。陈书上前询问老板是否在旅馆,姑娘摇摇头说老板刚刚出去了。
陈书没再多问。他道了谢,走到那面贴满照片和便签的墙前逐一看过去。照片上的一张张笑脸无一不在诉说那些留下影像的游客对于在此地度过的欢快时光,便签上的各种字体也在吐露着留言者的愉悦。
美丽的景色,朴实的镇民,整洁的旅社,静怡的大海和夜空。美丽、美丽、美丽……安逸、安逸、安逸……陈书在那些字里行间寻找着能够启发他的字眼,在照片中探觅着不同于往的景致。他越发靠近那面留言墙,相貌各异的人们冲着照片之外的陈书展露着相似的笑颜。陈书恍惚间觉得在这些相片中找到了什么,他伸出手想在照片上指明某个点以便更清晰地确认这种模糊感……
陈书收回了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旅馆老板依旧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看着他。
“这些照片都是以往的游客留下来的。每一张都是一份珍贵的纪念,所以……”老板向前迈了一小步,“所以请不要随意碰触这些照片,请您尊重之前来此游玩的旅客的回忆。”
“抱歉,我只是下意识地想对一些细节看的更清楚。来这里的游客比我想的要多,我很想了解一下他们都去过哪些地方,我好做到心里有数。”
“沿海的西侧有一片老宅,建设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老板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如果您对历史感兴趣,那里是个好去处。要是您不晕船,我建议您可以考虑和镇上的渔民一同出海打渔。每位来这里的游客我都会建议他们出一次海,那会是非常好的体验。这个镇子是靠海生存下来的,除了出海打海货之外没有太多的副业,旅游不过是镇子和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镇子很传统,也保留了很多旧时的习俗,也许想您这样的外乡人并不能理解。好在镇上的年轻人还愿意接受这些传统,他们大都留下来做渔民,少数人离开这里之后,也会在节日时期回到镇上。”
“元诞。旧年的最后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交接的日子。镇上所说的元诞是 ‘诞生’的‘诞’。这种说法从古时候一直流传下来。在镇子的最西边有一个祠堂,只有那里住的老人知道为什么这么叫。”
陈书将老板说的一一记下。西边的古宅,出海,还有祠堂。这三个地方应该能找到他想找的素材。陈书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刚才那种模糊感又回来了,他的目光在照片间来回游走了几番,终于看出点端详。
“这些照片都是在春季和夏季拍下的。秋冬季很少有人来吗?”陈书问。
“冬季倒是会有,但秋季镇子里一般不会接待游客,休渔期刚结束会忙一阵子,无暇照顾客人,况且按镇子的传统,秋季是避讳外人来的,只有在12月底才会欢迎乡人一同庆祝节日。”
“在这个旅馆的顶层天台上看最合适,镇子会从31日的晚上一直欢庆到天亮,日出的时候是庆典最热闹的时候。”
旅馆老板冲陈书眨眨眼,便走去前台和清点票据的女孩说起生意上的事。陈书再一次看了看照片墙上那一张张笑脸和一段段留言,每个人看上去都那样的愉快,每段话都洋溢着对于镇子的喜爱。
这是个美丽的小镇,值得每一位旅客的驻足,值得每一位来客的怀念。
一段娟秀的文字如是写道。陈书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转身出门向小镇西边进发。
古宅坐落在小镇西侧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镇居民不再习惯于居住在这种由精巧工艺搭建而成的木质房屋中,一并投向钢筋水泥的怀抱,因此古宅所在的街道显得十分冷清。陈书从海豚旅馆出发,步行了半个多小时,问了几次路,才来到古宅的街道。
“为何要去哪里?”在陈书向镇民问路时,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我听旅馆的老板介绍说那里的建筑很有特色,所以想去看看。您知道怎么去吗?”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转而用当地的方言和身边的同伴说了几句,他的同伴中有的摇了摇头,摆手说了些什么,其他的人则指着海豚旅馆的方向说了几句像是反驳的话。陈书看着他们讨论了——也或者是争执了几分钟,最终那个中年人一脸不快地向陈书简要的指出了方向。
陈书道了谢,继续上路,留在身后的那些镇民也又开始小声的讨论起什么。
现在陈书走进这条由古宅围起的小路,并不理解为何镇民会不愿意他来到这里。古宅之间的道路从水泥地突然转变为一颗颗鹅卵石和砂石浇筑而成的旧时古道,似乎是夜里下过雨的缘故,鹅卵石间还残留着些许水痕,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反射着光亮。陈书漫步走在这条凹凸不平的小路上,看着两旁的木质建筑。有些发暗的木头显然是经过了时间的浸泡和咸雨湿风的冲刷,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隐约的腥咸之味。奇特的房屋建构不免让人怀疑早先的镇民在搭建时是否想尝试一番新奇的建筑风格而将建筑蓝图绘制地过于考究,待到开始动工之时又尽己所能将手头的材料拼搭而成了如此形貌的房屋:作为入口的大门以拱形为基础,做出了上宽下窄的瓶状,高度约莫近三米,左右门扇上镶嵌着造型奇异的铜环把手,陈书凑近看去,看出来是一对拉长的海豚形状,只是这海豚的双鳍间生出三对对称的羽状长须,相互缠绕形成门环;房子外侧的窗户造型介于三角和椭圆之间,形状奇特到每每看时容易让人产生其形状在逐渐变化的错觉,陈书之前有了解过一些关于视觉错觉的知识,虽然大多为平面的效果,但此处的立体形状似乎也是某种视觉误差造成的,然而令陈书觉得奇特的是,当他盯着窗户的形状看了一阵之后,再看着这些老宅子,仿佛老宅子本身也有一种微微倾斜扭转的趋势。
陈书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人从陈书身后的一间老宅的前门里探出头来,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老人说着从门里走出来,他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虽然脚步并不稳当,却一副要将陈书驱赶出去的架势。
“别别别,我自己走!”陈书赶忙后退着和老人拉开距离。
“真**的,什么人都闯进来。”老人见他开始后退,便不再着急驱赶,但嘴里依旧念叨着,偶尔还会蹦出几个咒骂的词儿,虽说陈书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揣测那是当地对“滚出去”的另一只说法。
“我只是来参观的,大爷。我没有别的企图。”陈书推到安全距离后便停了下来,他原本计划在这里拍几张照片放到文章里,所以现在就打道回府并不明智。
老人又举起拐杖。陈书看着老人那别扭的步伐,估计他不出十步必然会将自己绊倒。
“海豚旅馆的老板推荐的这里,好吧。大爷你能不能冷静一下!”
老人收起拐杖停下脚步,将身体倚在拐杖上,一脸狐疑的盯着陈书。盯了大约两三分钟后,老人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陈书听着像是“老混账东西”。
“参观可以,不许拍照。”老人伸手指指陈书胸前挂着的相机。
古怪的老人依旧没有因此回到宅子里,而是立在原地盯着陈书。本就空寂的老宅古道上,仅有的两个人彼此陷入沉默。陈书不敢有太过明显的动作,以防老人又要将他驱逐出去。他本想在往古道的深处走一走,看看这条道通往何处,可是现在老人挡住在路中间。老人虽然年纪看着六十出头,但体态却呈现出更为衰老的痕迹。已经秃顶的头部满是褶皱和老年斑,握着拐杖的手指能明显看出有些微微变形,而他刚刚走路的姿态看上去像是很难将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陈书猜测这位老人或许是一名渔民,在经历了大半辈子的海风吹洗之后,关节已被海风和海浪中的盐分侵蚀的脆弱不堪。
“大爷,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陈书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老人半晌没吭声。陈书失落地盘算着今天的老宅探访就要这样结束了。
“你怎么会想要搬到这边住?我看这边里菜市场挺远的。你这平时买菜多不方便。”
老人的目光在陈书身上转了转,然后抬头看了看路两旁的老宅子,没有回答问题。
老人将拐杖敲了敲地上的鹅卵石,“嗙嗙嗙”的声响在小路间涟漪而去。少倾,一阵像是海浪翻滚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陈书完全没有听懂老人的话。海浪声还在他耳边回荡着。
陈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听到海浪声此起彼伏,汹涌的海水在海平面翻滚不息,在海浪之下,冰冷的海水中蜿蜒着一缕缕暖流,在深邃的大洋中游弋。
老人的话将陈书点醒。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将刚刚的寒意抖掉。陈书看着老人慢慢拄着拐杖走回老宅子里,将宅子的前门关上。形状奇异的海豚型门环晃了几下,静止在寂静的空气中。陈书望向小路的尽头,想象着尽头的海,始终没有迈开脚步。
渔船在海面上快速前行,起伏的海浪让小船颠簸不已。陈书已是许久没有做过船,但好在如此的颠簸并未让他有晕船的感觉。冷飕飕的海风从他的脸上划过,留下刺痛感和湿咸味。
今天是来到达干镇的第三天,陈书提前约好了一艘渔船,跟着渔民一道出海。这个季节的东海里,黄唇鱼较为常见,据这家渔船的渔民说,原本在东海沿海较为少见的远东拟沙丁鱼在这里也能捕到很多,但这家渔船并不以捕鱼为生。按渔船船长的说法,他们捕鱼只是副业,牡蛎和珍珠才是他们的主业。
“通常来说,广东一带的沿海地区产出的珍珠品相好,但我们这边的珍珠虽说观赏性不足以吸引人,但是入药却是个好材料。我们这边产出来的珍珠,大都卖给了制药厂,还有少部分我们自己做成珍珠粉,卖给游客。”
“这东西好卖吗?”陈书对于珍珠粉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
“好卖,来玩的旅客都会买上几盒。小哥你要是想买,我给你推荐个卖家。”
陈书礼貌地说自己暂时不考虑。船长说没事,拍了拍他的肩,转去忙自己的事,留下陈书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
渔船在海上大致航行了两个多小时,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陈书将带来的最后一点面包屑撒给了天空中跟随渔船的海鸟,灰黑色的海鸟快速地俯冲啄住面包屑,吞进肚里后发出鸣叫声以示感谢。
“就快到了。”船长一只手扶着船舵,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海面。他举起手指了指前面,“你能看到吗?”
陈书顺着他值得方向看去,在前方的海面上,隐约有一个物体。陈书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能看到那个物体很大,颜色有些漆黑。
陈书明白过来。产珍珠的蚌类多生于海礁之下,因此渔船开到此地,是为了在礁石附件下海采珠。
很快,渔船停靠在了海礁的附近。陈书拿起相机,对着这块铁黑色的礁石拍了几张照片。礁石上坑坑洼洼,被海水冲刷的湿漉漉的。几只灰黑色的海鸟落在礁石之上,啄着附着在礁石上的墨绿色苔藓类植物。渔船摇摇晃晃,陈书确认了一下刚刚拍下的几张照片没有拍虚,边将相机收进包里,以防渔船的摇晃中不慎将相机掉进海里。
渔船上的渔民开始脱下衣服,换上便于下海的泳裤和潜水装备。船长忙里忙外的帮这些年轻小伙子收拾衣服,传递装备。五个年纪和陈书相仿的青年戴好了头灯,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健硕,五个人相互整理了一下潜水装备,便逐一从船上下到海里,一蹬腿便潜入水中。
“这帮后生硬实着哪,我要不是得掌船,我也下去啦。我们这边都是这样,无论什么时节都要下海,大家水性都好,不怕冻的。”
“还真问住我了。我也没算过。这里都是老子带着小子来,跟着老子一起下海,老子潜多深小子就潜多深。一代代传下来的,谁也没想着量个深度。”
陈书站在船沿附身看向渔民下海的地方,在稍稍平稳的海平面下,他能看到五个光亮在海中晃动。
船长随口应了一声,将什么东西顺势扔进了水里,溅起来的水花差点拍陈书一脸。
“饵料。”船长也从船上探出身去看,装着饵料的箱子缓缓沉入海下,那五个光亮向箱子靠过去一同抓住。在光亮晃动的过程中,陈书隐约看到头灯映照出一个轮廓倚在海下的礁石旁边。从上面看,那轮廓像是一个椭圆形卵状物,表面粗糙的像是蜥蜴的表皮。陈书手指向那里,询问船长那是什么。
“那是放饵料的笼子。饵料放进去后,会有浮游生物来吃,蚌也会来吃这些浮游生物,还会引来鱼群。这样大家都有得赚嘛。”
说着,船长爽朗地笑了起来,又吹起来一声口哨。口哨声音尖锐,直刺的陈书头疼不已。但这口哨声明显能透过海水让海下的潜水者听到,因为很快海下便传回一阵哨声。陈书看到五个光亮将那个椭圆形的笼子围住,过了五六分钟后又换了一个地方。
“大概十来个,我也不好说,时常有笼子坏掉,还要增加新的笼子。”
“镇子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们一直感谢海给与我们的一切,没有海就没有我们,也就没有镇子。所以年青一代也不会轻易离开,离开的也会回来。”
“……倒不如说,海养育的镇子,镇子也守着海。每年的元诞日,镇子都会祭海。感谢海给镇子、给我们的一切。”
“元诞日的庆典什么样?我还没见有来过这里的旅客写过。”
陈书点了下头,又回身看向海下,或许海水不断浮动的原因,陈书觉得海下被头灯照亮的椭圆形笼子似乎在收缩起伏,像是在……在呼吸。
“我好像看着那个笼子在动。”陈书自言自语道,完全没有意识自己的声音已经被身后的船长听到了。
船长耸耸肩。“我也看不清。没准是洋流把笼子晃了一下。”
正说着,几个渔民从水面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将海水甩掉。他们抬起刚刚船长扔下去的箱子,船长用一段带钩的棍子将箱子挑起,拉到船尾绑好。
“海水还是冷,呆的时间太长就要出毛病的。”船长说。
大概九分钟后,五个渔民陆续浮上来。每个人都往渔船上扔了一个装满的口袋。船长把他们拉上船,用方言寒暄了几句,便打发他们去冲洗换衣服。留下船长在甲板上整理他们拿上来的口袋。船长将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都是些大约拳头大小的蚌类,船长随手拿起一个,用工具将蚌壳撑开,把壳里的珍珠一个个挤出来,挤出来五六颗小珍珠后,船长便将蚌扔回海里。
“瞧,这就是我们这里产的珍珠。”船长将珍珠倒进陈书手里。还带着粘液和海水的珍珠在陈书的手掌上留下一丝冰凉的痕迹,陈书拿起一个在阳光下观察起来,珍珠不大,直径不到一公分,在阳光下散发着白净的光泽。不知是因为冰凉的原因还是其他的错觉,陈书觉得手中的珍珠在微微蠕动,像是抱成团的甲虫拟态成珍珠的样子。他用手捏了捏,珍珠上的黏液滑溜溜的,差点脱手弹出去。
陈书把珍珠还给船长。船长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个袋子,将珍珠倒了进去,递给身旁已经换后衣服的渔民。渔民在船长耳边说了些什么,船长点点头,拍了下他的肩。渔民笑了一下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行了,今天就这样吧。我们要返航了。”船长对陈书说道,“后天就是元诞,还有好多是要张罗。”
“今天的收货够吗?”陈书看着渔民开始把捞上来的蚌拢到一起取珍珠,有点怀疑这点收货是不是太少了。
“晚上还要再来一次,夜里的货多。”船长点起一根烟,让了陈书一根。陈书摆摆手说自己不会抽。
“白天出海都是探探海底下的蚌长得如何,随便带游客看看。真正忙起来,有个外人有点碍事。小哥你别介意。”
船长吸了口烟,便回到舵前开启发动机准备起程。陈书站在船舷旁看着刚刚渔民下海的地方。海面之下深邃幽暗,他能看到波动的海浪将海面之下的景象不断地弯曲变形,原本规则的形状也扭转成让人产生错觉的怪异几何形体。那种三角和椭圆杂糅而成的形状似乎就诞生于此,诞生于海洋之中。
船长从控制室里探出头来喊陈书。陈书回过神来,应了一声,退回到安全的地方。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其间夹杂着腥咸味。灰黑色的海鸟飞离礁石,跟随着渔船一起返航。这些海鸟偶尔鸣叫几声,声音像极了刚刚船长吹得那声口哨,尖锐刺耳。
达干镇元诞节前的最后一天,陈书按着旅馆老板的指引,来到镇子上的祠堂。
村里的这座祠堂和那些出现在纪录片中的祠堂一样。原木搭起的立柱和横梁已被岁月浸染成了苍白的朽木,古旧而滞重的气息在陈书来到祠堂前门的那一刻就将他席卷。陈书推开前门,吱呀的开门声中满是时间尘埃的陈腐味。跨过中间凹陷的门槛,陈书步入祠堂的前厅,四周的围廊上悬挂着像是民国时期的黑白照片,多半是男人的肖像,其余的是一些身着长袍大褂的人的合影,从背景上看显然是在这个祠堂前拍下的。在围廊中间,留出了四方形的一块空地,约莫三平方米大小,空地上铺着青石板,在正中心有一个井口。
围廊内没有写着“禁止跨越”的标识,于是陈书跨过围廊的栏杆,走到空地上俯身去看看那口井。井中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水声,波动的水在一片漆黑中拍打着井的四壁,听久了便觉得那声音像极了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陈书盯着那井中的黑暗,看的时间越长,越能看到在黑暗中隐隐有水波荡漾着。
陈书回过神来。一位老人站在祠堂大殿的入口处,正看着他。
老人颔首,双眼微垂。老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相比两天前在古宅那边遇到的大爷,这位老人显得精神多了。已经全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是整齐,本应苍老的皮肤却没有多少皱纹,只是稍显粗糙。
“你是来达干镇旅游的吧。请这边来。”老人一挥手,示意陈书进到大殿里。
陈书离开那口井,进到祠堂的大殿里。大殿也是四方形,足能容纳两百人,正对着大殿入口的北墙位置摆着供奉先祖的祭祀台,但半米高的台子上并没有摆放镇上先祖的牌位,而是立着一尊塑像。那塑像长约一米,像是花岗岩材质,以一种极为粗糙的手法进行了雕刻,由于离得太远,陈书看不清雕刻是什么形态。
老人示意陈书坐在祠堂大殿中的迎客椅上,自己则在陈书对面坐下。
“你今天来祠堂,说明你已经去过了老宅子,也出过海了。”
“是的……”陈书一时不知道是否该追问老人怎么知道这些。
“达干镇是个小地方,我们虽说并不拒绝外乡人来我们这里,但是对于来这里的游客也会多加留心。你不必多心,我和海豚旅店的老板很熟,在他那里住宿的客人多半都会来到祠堂这边看一看。他给每个旅客的建议都一样,我清楚得很。”
老人摇摇头。“镇子没什么名气,也没有被外界过度关注,加之这边没有能够吸引人的景色,并没有太多的人来。每年会有二三十个旅客路过此地,多是借宿的。你在这里呆了几天,你局的这里如何?”
老人沉默下来,看着陈书。在这沉默的时间里,几只灰黑色的海鸟落在大殿外的那块空地上,发出几声尖锐的叫声。陈书一时间听到了海涛声从井中传来。
“如果你决定再住一晚,如果你不在今天天黑前离开,年轻人。请不要参见今晚的庆典。今晚的庆典是那些镇上的新生一代为了迎合外界的习俗而举行的庆典。他们会点燃烟花爆竹,会将菜肴摆满自家的餐桌,在午夜之前就已经酒足饭饱,甚至错过真正的庆典。
如果你决定再住一晚,达干镇的元诞祭祀在1月1日的黎明时分开始。你住下的海豚旅馆就能看到祭祀仪式,在旅馆顶楼的天台上就能看的很清楚。你可以看一看我们的祭祀仪式,你到时就会明白这个镇子。你会明白为何来到这里。”
陈书愈发疑惑起来,他想开口问,但老人起身向着祭祀台走去。
“这座祠堂已经修建了很久。久到我无法向你说明它所经历的时间到底有多长,时间对它毫无意义。”老人转身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陈书,“你来看看这雕像。”
陈书起身走到祭祀台旁。他看清了那座雕像,但疑问也随之增多。
那雕像的雕刻手法太过粗糙,以至于很难分辨雕刻者的初衷是想将这块石头雕琢成怎样的形象。雕像的上半部分是一个类似于人形的身躯,却在本应是头部的地方雕琢出了如同是用水草编织而成的面罩一般的,由密集的须状物聚集而成的形态。陈书侧身换了个角度看去,从那团交错的长须之间能勉强看到一个扁平的脸型,像是章鱼的一般。那具粗糙的身躯只雕刻到腰部的位置,下半部分则是刻凿出各种鱼形图案和奇怪的符号,鱼形图案多半形状扭曲无法识别,但陈书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双鳍间生有长须的海豚的形象。那些怪异的符号则完全超出了陈书的理解范围。这尊雕像造型粗狂怪异,和整个祠堂的氛围完全无法协调。陈书看过之后便不想在看第二眼。他后退了几步远离祭祀台,眼光向上飘去,落在大殿横梁上的浮雕上,却发觉那些浮雕也不是常见的潮汕狮、蝙蝠以及云纹的造型,而是和雕像下半部分相似的怪异鱼形和波浪形状。
“你所追寻的,或者说你们所追寻的,都从海中而来。在万古之前,在洪荒之前,我们源于海中。离开海而踏上陆地,便是在此留下了第一个脚印,但我们的源头依旧在海中,海无法被遗忘,海是最终的回归之处。我们在陆地上留下,繁育生演,依旧要在海中获取食物来延续我们自身,因为我们从海中而来。待到我们苍老之时,便从西边那第一次落下脚印的地方回归海中,在那远海的礁石旁以海所接纳我们的形态回归于海,重归于源头,归于达干。
我们将海中的食物赠与外乡之人,送往外乡之地,与你们分享我们的源头,分享我们的海,因而海也将滋养你们自身,也将成为你们的源头。你们也将最后回归于海。
达干是我们的源起,是我们、是镇子的源起,我们延续达干,我们延续镇子,我们将达干延展向外乡,我们欢迎外乡人,达干将养育更多的人。最终一切都将归于达干,一切都将归于海。”
陈书看着老人语调干瘪地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背后阵阵发凉。在老人的话语间,大殿外那口井中传出的浪涛声愈来愈明显,更多的灰黑色海鸟落在空地上,落在围廊间,它们齐声叫着,尖锐的声音刺痛着陈书的耳膜。
陈书不再听老人说些什么,他退出到围廊上向着祠堂的大门走起。余光瞥见的一个景象让他稍稍放慢了脚步。围廊上挂着的一幅照片上的男人勾住他的注意,那个穿着破旧大褂的男人在黑白照片中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陈书看了几眼,突然发觉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和打发自己来达干镇的编辑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你为何来这里。一切来自与海,一切归于海。”
陈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祠堂,灰黑色的海鸟在他身后跟随着,鸣叫着。
于是时间回到了12月31日的晚上。还有两分钟就到零点了,可陈书依旧没有将文章收尾。
再回忆一次这几天的经历并不能给他任何思路将文章的结尾画上句号。在达干镇遇到的人和他们所说的话并不能让陈书将他所体会到的怪异写进文章,在陈书看来,那些不过是与外界隔绝太深的小镇所发展出来的一种扭曲的观念。
说到底,达干镇只是一个孤独的,坐落在东海边上的一个小镇子。紧抱着自己的陈旧信仰不放,于是变成了一个多少有些令人厌恶的古板老朽之地。人们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体验一下如今在城市中难以体验的渔村生活,待到一切新鲜感都消耗殆尽,游客便留下一两句场面话,然后转身离开,这种情形陈书再熟悉不过。
当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礼花和爆竹的声响淹没了夜色。陈书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庆典人群,在篝火的映衬下欢呼着,摇摆着,尽情挥洒着年轻人的欢愉。陈书想起祠堂里老人的告诫:
不要参加今晚的庆典,元诞的祭祀在1日黎明时分开始。
陈书盘算了一下,决定再花几个小时,将这个文章写完,把17年的最后一份工作做完,在黎明时到天台上看看达干镇的祭祀仪式,然后就和这个镇子告别。
当挂钟走到3:00的时候,陈书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他花了十分钟文章从头到尾看了几遍,修改了几处错字和标点,然后用电子邮箱将文章发了出去。陈书关上电脑,熄掉台灯,抹黑走到床边,盖上被子便睡下了。梦里延绵的海浪声安抚着陈书。睡了将近四个小时后,闹铃将陈书从梦中唤醒,他点亮台灯,到卫生间里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从背包里取出两罐在达干镇的小超市里买的罐装啤酒,披上外套直奔楼顶的天台。
此时的天际出有些光亮,一望无际的海洋平静的一如黑色的天空。陈书倚在天台的栏杆上,打开一罐啤酒,喝下一口。
旅馆前的海滩上现在已经站了三十多个人,沿着海滩一直向西,零零散散的聚了很多人。看样子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聚集到了海滩上。他们在海滩上点起篝火,每个人都将双臂张开朝向天空,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在远处的海上,大约十艘渔船正慢慢向着海天交接的地方开去。在渐渐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下,开始一点点泛出橙红色的海面将那些渔船照映的格外明显。
陈书将手中的啤酒一点点喝着,看着天际处的太阳慢慢从海平面冒出来。在太阳的轮廓冒出来快一半时,海滩上的人群不约而同的发出一阵阵吟诵声。陈书听不清他们所吟诵的内容,既是因为那些语音过于模糊和怪异,并不是正常的汉语发音,也不是某种方言的语调,更像是一种尖锐地鸣叫,又因为当他们开始吟诵时,海风骤然猛烈起来,将海滩上的篝火吹得摇晃不止。
随着吟诵声的响起,原本平静的海上突然起伏不断,驶向远海的渔船们减缓了速度,开始绕着太阳投射在海上的光亮处徘徊。海中的浪涛声滚滚如雷,陈书能看到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海水汹涌翻滚,像是要将已然升出海面的太阳再卷回海里。
几乎是在一瞬间,太阳的光亮骤然暗淡。等陈书反应过来时,他所看到的是被遮住的太阳的余辉所勾勒出的轮廓。那形体过于庞大,将升起的太阳挡在了身后。海水从那形体张开的双臂和躯干上落下,将太阳的余辉打碎成斑驳的光点。那形体搅动着周身的海水,将附近的渔船用巨浪托起又落下。从头部垂下的须状物在余晖中不断蠕动,陈书甚至能看到那形体的双臂上生有鱼鳍般的副肢。
海滩上的人群发出了更为洪亮的吟诵声,而那海中的形体也呼应似得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十艘渔船沿着搅动的海水驶向那形体,最终消失在那形体之中。那巨大的形体张开双臂,再一次吼叫着,巨大的身躯迅速鼓起后崩裂了开来,喷涌而出的是一股乳白色的泡沫,泡沫瞬间溢满了整个海面,在海风的吹送下席卷到了海滩上,淹没了海滩上人群,又顺势将旅馆一并吞没。
陈书被这乳白色的泡沫包裹着,海洋的腥咸味蔓延在他身上。泡沫接连破裂,夹杂在其中的液体湿润了他的皮肤,流进他的鼻孔、耳朵和嘴里。陈书吐了几口吐沫,将口中的腥咸海水吐出。他放下喝了一半的罐装啤酒,用袖子将脸上的泡沫擦除干净。此时,海上的巨大形体已经开始慢慢向海中沉入。已经升高的太阳不再被那形体阻挡。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那形体透出一种奇异的绿色,扭曲的扁平脸部像是咬住了章鱼头部的海豚,留在外面的触须还在不断扭动。陈书看着那无可名状的形体,原本的厌恶感和恐惧已渐渐消散。他明白了之前祠堂的老人所说的一切。
陈书拿起那喝掉一半的罐装啤酒,不顾及还有乳白色的泡沫漂浮在啤酒里,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在那形体沉入海中的最后时刻,陈书在天台上,举起易拉罐向着那形体、向着海、向着升起的太阳、向着新的一天致敬。如同是海滩上的那些镇民一样,陈书对着海,呼喊着对于元诞的祝福: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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