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指点你一件事,
它即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荒原》,T.S.艾略特
冯先生伸手扯了扯衣领,穿戴整齐的领带此时越发像是套在脖子上的一个索套,让他透不过气来。律师用眼角看到他一脸愁容地和自己的衣领过不去,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面用鞋尖踢了他一下,然后递给他一个眼神。那眼神说:安分点,别犯傻。冯先生对这个眼神并不是很受用,但他还是把手收回到该放的地方。他重新坐好,听着对方律师的陈词。
今天天很冷,法庭的旁听席上没有坐多少人。冯先生估计那几个坐在前排的都是记者,正等着将第一手的信息发出去,不管是自媒体还是报社,这种能引起话题和流量的新闻,没人会想错过——群众总需要新的刺激和新的谈资,而如今的新闻业正是为了满足这种需求而存在的,至少,绝大多数的新闻业是。
冯先生想叹口气,但转念想到又要受律师的脸色,于是作罢。他聘的是他能负担起的最好的律师,人固然古怪,但闯荡多年未有败诉,冯先生多少觉得钱花的值,对律师的个人风格也就忍耐下来。除了忍耐,冯先生似乎并无其他选择,毕竟人命现在还是算在他的头上,至于以后,那要看律师的本事了。
冯先生趁着律师专注于对手陈词内容的空档,瞅了一眼法庭一侧的窗口外的景色。秋色已深,但晌午十分的阳光依旧是那么清澈,冯先生注视着那光芒,想着自己之前的过往,和可能的未来,恍惚间觉得那阳光从窗口射入,穿过他的胸膛,照进了他的心里,将一切原本现实的过去透析的恍如虚幻。
冯先生觉得虚幻没什么不好,毕竟,他的工作就是贩卖虚幻。
庭审结束后,冯先生被法警带离法庭。临走时,律师和他简短地交流了几句。说的内容无非是宽慰冯先生不必太紧张,胜诉的几率很大,至多不过刑事转民事,然后赔钱了事。冯先生只听着他关心的地方,其余的没再多问。
在被押解回拘留所的时间里,冯先生依旧在琢磨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落得如此境地。他这几天来想了很多,想出了很多种可能性,唯独就是想不通,那几个年轻人究竟遇到了什么。
冯先生确信自己的的设施和技术不存在问题,但他并没有机会去查看当晚的录像,他无从知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去调取影像,他也问过律师能否从警方那里打听到录像的内容,律师不置可否地说去试试看,但似乎并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今天庭审前,冯先生找到机会和律师提了一下录像的事,律师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的说着庭审时的注意事项。冯先生于是不再追问,他自己心里琢磨,想象着各种的可能性,直到他再次回到拘留所自己的隔间里,冯先生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冯先生于是打定主意,如果他最终从这里出去,一定要找到那段录像,弄清楚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奇怪,他平日里是靠着一张嘴来讨生活的。虽然资料的收集也不能少,对于法律法规的各种细节和司法解释中的文字游戏也必须要了如指掌,但到了法庭上,靠的还是自己的口才。可现在,他却完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对方一声不响,似乎在等律师的回话。律师站在原地,脑子里如同彻底卡死的齿轮般发出咔咔的声响,无从运转。午后的阳光将律师的影子拉的很长,一阵风吹过,影子似乎随着风晃了晃,微微的扭曲。
“……啊,明,明白了。”他不经意地磕绊了一下,这似乎是平生的第一次。
律师看着手里的手机,尝试着消化在短短几分钟里获得的消息。律师自然是记得委托人的那个请求,只是他不觉得当晚的录像会对庭审和审判起到任何作用。他在接下案子的时候就已经专门托关系求证过这些所谓的直接证据,录像固然是有的,但里面的内容并没有多大利用价值,他的关系告诉他录像里的画面模糊不清,根本不能说明当晚发生的情况。
律师本打算在案子结束之后再把这个消息告诉委托人,毕竟,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能给委托人带来任何有利的影响,只能是让他不断的质疑不断的猜测,也许反而会误了正事。
“要是因为录像让我输了官司,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你不会输的。家属那边已经办妥,对你的委托人来说,要付出的钱数比他预计的要少很多,庭外和解会是最终的结果。你不会损失什么。”
律师抬起头,看着身边川流熙攘的一切,不由得生出几分陌生感来。一切都变得有些异样,仿佛是风扭曲了一切。
律师迈出左腿,右脚踏出了第一步,带着他的身体,往应去的地点前行。
田警官想要摇头,但他的手伸了出去,准备再次按下播放键。同事拉住了他的胳膊。
田警官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他那有点凝固的思路终于开始一点点费力的运转起来。他扭过头看着同事,对对方的淡然神态感到不可思议。
“先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同事将田警官悬着的手慢慢压下来,“说完了再决定。”
田警官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点点压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重新盯上黑掉的屏幕,回想着刚刚看到的情景。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由于摄像机位置的缘故,俯视角下的房间稍稍有些向镜头边缘弯曲。镜头中的画面是黑白色调,并非由于摄像机的款式老旧,而是整个房间里灯光昏暗,没有被光影触及的地方,黑暗便统统收入掌中。录像的时间轴已经被调整到了需要被关注的节点上,于是房间里有四个人,不知为何都是男性。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眼镜,眼镜的样式相差无几,像是为3D电影配发的那种款式。四个人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到这个房间里,此时在画面中的他们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摆弄着房间里的装饰,像是在寻找什么。
随着画面抖动了一下,其中的一个人注视起房间的某处——他注视的地方已经超出了摄像机的取景范围——并且招呼着同伴,其他人被他的举动吸引,关注力也投向了那个位置,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四个人先是慢慢的向那个位置靠近,又突然向着反方向躲闪,摄像机记录下了他们脸上模糊的惊恐,奇怪的是哪种惊恐中带着某种愉悦。四个人开始向摄像机镜头的边缘退去,手脚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在驱赶什么,有人摘下了眼镜,而脸上的惊恐却没有随之褪去,他开始拍打墙壁和看上去像是隐藏在阴影里的门一样的东西,频繁地回头看着什么,然后房间中除了那些装饰物和这四个人之外,什么并没有什么新出现的东西。
画面再次抖动了一下,一个人在地板上被拖走,另一个人撞到了墙上又跌落在地,第三个人试图拉住被拖走的同伴,却被掀翻在地,第四个人来到摄像机镜头前,挥着手臂说着什么——不用分析也能看出那是求救的信号。但此时的画面里依旧只有这四个人,没有什么在拖动第一个人,没有什么将第二个人扔到墙上,又将第三个人打翻在地,而第四个人在镜头前振臂呼救,脸上却是一副满足的笑颜。
田警官的回忆停止在了这里,因为那种脸上的满足和愉悦让他倍感煎熬。他几乎坚定地认为自己漏掉了什么,所以他不得不再看一次,他必须再看一次。
田警官目光迟缓,他看着同事,不理解他一再的阻挠究竟有什么用意。
“你已经看了不下十遍了。你每一次复述你看到了什么时,你说的内容都不一样。够了。”
田警官看着同事,同事也看着他。但是田警官看向同事的眼神是不解和迷茫,而同事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愉悦的,同事脸上满足的表情让田警官倍感焦虑。
“你已经看够了,你不会知道你漏了什么,永远不会。”同事说,满足的神情愈发高涨。
于是田警官不再试图按下播放键,他摸上桌子上不知是谁留在那里的削皮刀,将刀刃捅进同事的侧腹,用力地向上、向里捅。他知道那样会形成痛苦,他觉得他需要制造一些痛苦,这样同事脸上那种满足的表情就会消失了。
可是他期望的并没有发生,同事满足的表情,变成了几乎疯狂的大笑。
记者在来访者专属的座位上做了快一个小时,眼前的人来来往往,除了做助理的年轻女孩为他端来一杯水之外,没有人再理睬过他。
记者有心理准备自己不受待见的境地,但他终究是坐不住了。他把没喝一口的水杯放在地上,起身走到助理的桌子前。
助理抬起头,似乎花了几秒回想他是谁,以及他来这里的目的,然后露出职业性的礼仪式微笑。
记者甩下助理,径直走到那个办公室门口,推开门进去。
“所以说我想怎么写都行?”记者说。虽然是问句,但是明摆着在陈述一个信息。
“有三。一,过失致人死亡是怎么变成突发疾病医治无效的?二,为什么负责案件的警官会突然过世?三,为什么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有那么多种不同的说辞?”
办公室的主人,也是警局的管理者之一,盯着自己的办公桌面看了片刻。
“你说的第三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事。一开始出现的关于当晚情况的说法是错误的。由于调查取证需要过程,所以等到我们确认了整个事件的发生过程时,公众已经对之前错误的说法完全接受。你也知道现在的网路舆论,我们说受害者其实是自己的问题导致的最终结果,网络舆论是不会认同的。他们总是认为应该有人承担后果,而不是受害人自己承担。”
管理者平淡地看着记者,“这是我们警局员工的私人事务,我不方便透露。”
“所以你打算让我写警局武断结案,内部管理混乱,参案人员犯法瞒报这种新闻了?”
“有趣,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着实有趣。那请让我再一个问题,你看过那份录像吗?”
“我知道你看过了,不是在田警官出事之前,肯定是在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从那里听说的消息,我也不在乎。如果你的问题问完了,我能否请你不要再打扰我正常工作?”
记者伸手把录音笔再次打开,红色的指示灯盯着管理者,像是潜伏的猎手盯着猎物。
“那盘录像里的内容应该能解释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但所有看过的人都说里面的内容没有任何价值,你能否告诉我,那段录像究竟是什么内容,让官方得出如此的结论?”
“那段录像画面太过于模糊,无法分辨,因此失去了作为证物的价值。”
“如果你有兴趣……”管理者突然说,记者的脚步停了下来,“……你可以去看看那段录像。”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打个电话,证物室离这里不远。”
“反正案子已经结了,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可能刚才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我们请你过来,也是受人之托。”另一个警官说。
律师原以为两个警官这种搭配,必定又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可他自己又不是来受审,这种配置有点莫名其妙。现在看出来两个都是白脸,倒让律师觉得不自在起来。
“是的,必经的手续。不过选择权在你。”另一个警官说。
“谢谢。”一个警官将表收了起来,另一个警官拿出一个笔记本放在律师面前。
律师分别看了看他们两个人,两人脸上不存在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律师突然觉得有点冷。
等到律师按下播放键将录像停下时,脸上惨白惨白的。他看着两个守在一旁的警官,意识到两个人从头到尾一直站在自己的对面——站在看不到屏幕、看不到录像画面的地方。律师指着笔记本的屏幕,问他们:
两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动作明显地让律师背后冷汗又冒了一层。
“什么意思?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有什么区别吗?”
于是律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房子,走下楼梯,出到警局大楼外。正午时分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温度正好。律师掏出手机——冰凉的手机——拨出那个号码。
律师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兜里。现在他的手心也变得冰冷,还覆着一层冷汗。
律师觉得自己很难说清看到了什么,那段录像画质模糊,由于是在夜间的室内拍摄的,色调基本算是黑白两色,画面里有四个人,律师知道那是四个男性,也就是原告方,四个人在房间了东张西望,是不是还在脸上摸着什么,当然,律师知道他们摸的是那副眼镜。但很快其中一个人开始招呼其他人看向所指的方向,从那个方向里,第五个人出现在了画面上,律师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是从装扮上看,倒像是个稻草人一般。稻草人站定在房间中央, 四个人围着他打量着,试图触碰,然后有人摘下了眼镜,继续摸着稻草人,接下来的事律师完全没有预料到,稻草人突然扑倒了其中一个,按在地上后将头埋在那个人的脖子处。其他三个人开始试图将稻草人拉开,又想要跑出房间寻找帮助,稻草人却用同样的方式接连袭击了三个人,最后将其中一个拉着腿拖到镜头外。
“简直和疯了一样……”律师说,“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接受庭外和解。”
“我看到的是,画面里一开始有四个人,过了几分钟,其中一个开始攻击另一个,看着像是他觉得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然后四个人连拉带扯打作一团,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没有被打趴下。”
记者有意忽略的一些细节,他觉得那些细节无关紧要,并不能为律师带来什么宽慰或者转折,只不过火上浇油罢了。他看的那场打斗中,最先攻击的那个人手段极其凶残,虽然画面上看不出血迹,但是从他把对方的头反复撞击在墙上,并用力踩断另一个人的胳膊,又掏出钥匙一样的东西刺第三个人的脸部这些行为来看,疯狂似乎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用词,而且完全不过分。
“其实,”记者晃了晃手里的记事本,“据我所知,每个看到录像的人,所看到的内容都不一样。”
“真实的鬼屋。”律师说,“他自己起的名字,用数字模拟的形象代替传统的木偶和化妆演员,带上那副眼镜就能看到电脑生成的特效鬼怪,好像是AR技术还是什么,我不是很懂。总之是贩卖虚幻的东西。这几年挺火的,所以赶在万圣夜里开放,吸引年轻人。”
“警方也看了录像吧,他们看到了什么内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做的厅外和解的决定,又是谁做的?”
“很难不想多。”律师嘀咕着,“还有,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要说录像里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田警官觉得自己身上的黄色服装有点不搭调,但这是他好像没得选,他看着对面的领导,想问一下能否给他换身衣服,但始终没开口。隔着一层玻璃,他觉得不好说。
领导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黑眼圈,精神状态看着也不是很好。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一直没说话。田警官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得,拿起一旁的话筒。领导等了一会,也拿起话筒。
“哦……”田警官觉得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刚刚泻掉了。
领导没回答,录像里的那个画面又出现在他眼前,四个人站成一排,面对着镜头笑着,有液体从他们的眼睛里流出来。
田警官隔着玻璃看着领导,又想提换衣服的事,但终究没有说,而是把话筒放回原处。领导于是也把话筒放了回去。临走时,田警官呆滞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脸,领导看在眼里,却觉得那笑容熟悉的有些异样。
冯先生坐在律师的对面,听着律师把该说的事情一一说完。诚如律师所说,麻烦事已经结束了,赔偿已经付清,冯先生也决定把“真实的鬼屋”停掉。虽然他觉得贩卖虚幻没有什么错,但是他不想再招惹麻烦事了。
冯先生一直都想问律师,究竟是怎么将案子变成厅外和解的,律师只是笑笑,却不愿多说什么。也罢,律师也是拿钱办事,终究这钱是花的值了。冯先生见律师不愿透露,也就不再多问,或许涉及律师在行业里行走的特殊手段也说不定。
“我看了,录像模糊不清,算不上证据,所以我一直没有回复你。”
冯先生说,不免有些遗憾。他在当晚出事之后急急忙忙地赶到现场,看见鬼屋第三间房间里满是血迹,只顾得报警和安排员工将其余游玩的人安全疏散,没想着调取录像看一下,等到他想起来时,警察已经将他带到警局里笔录,接着就被拘留起来,安上了意外致人死亡的罪名。
“不过……”律师说着,“你要是有兴趣,我有一份录像的拷贝。”
冯先生拿来电脑,将U盘插上,将里面的视频文件复制到桌面上,双击点开视频将录像看了一遍。看完后,冯先生呆了片刻,然后将U盘拔下来,拿到阳台上用工具箱里的榔头砸了个粉碎。看着一地的渣子,冯先生觉得停掉“真实的鬼屋”这个决定恐怕是他此生做出的最明智的决定了。
但是电脑里的那个文件怎么办?砸掉了U盘之后,冯先生似乎冷静了一些。他想了想,然后拿起手机打给了一个号码。
“喂? 是……穆先生吗?我这里可能有你感兴趣的东西……说来话长,可能和我之前从海外进到的一个东西有关……我也说不好,呃……你知道卡寇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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