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留意到手上的斧子还在滴血。外面的小孩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僵持了很久。他在揣摩着他们会不会按铃。
“开什么玩笑!全佐治亚州最恐怖的旅馆,在万圣节之夜不营业?”
“全美国最恐怖的旅馆。他们的广告上就是这么说的。”
“广告都是骗人的。蠢蛋和小孩才相信。就算里面是个拿着斧子带着皮面具的人,见了你这样的小可爱也会给糖的。”
“好吧,我真是受够了。听着,明年我不会再陪你出来要糖了。”
脚步声很慢,很轻,外面这个孩子口气很大,但展现出来的胆量却有限。门铃终于响了。他想了想,没有动。
“闭嘴!小心里面的人突然挥舞着斧子冲出来吓得你屁滚尿流。”
外面又安静了,紧接着又是几声铃响,还夹杂着拳头砸门的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听得出外面的人已经有点愤怒了,像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或者被自己的同伴猜中让敲门的人有些恼火。
“别傻了。下午我经过这里的时候,经理正在准备斧子和皮面具。他还跟我打招呼,让我别告诉其他小孩他准备了这些。”
“又是这样!你把惊喜都说出来了!你把乐趣都毁了!”
“是啊,就算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你还是不敢来敲门,不是吗?别着急,我今天一定让你见识一下……”
看来这些孩子是不会轻易离开了,他们再这样敲下去怕是全镇子的小孩都要围过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在门边的架子上寻找,一个皮囊让他觉得事情有救了。
门忽然向里拉开了。敲门的男孩,手落下去砸了个空,身子几乎栽倒进门里。
“这他妈是……”男孩稳住身子,抬起头看去,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工装背带裤,肥大的蓝底白格子条纹衬衫,双手袖子卷到手肘上方,两条前臂染满了血。他的一只手里拎着一把斧子,另一只手扶住门框,一动不动地俯视着门口的孩子。或许他并没有在看,毕竟他的脸上带着一张皮面具,眼睛的的部分只是两个黑洞。
男孩被吓傻了。尽管他在六个小时之前才见过这套装扮,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东西套在一个超过6尺6寸的男人身上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毛骨悚然,震人心魄。男孩身后,台阶下面,还站着一个小一点的女孩,大概6、7岁的样子。在敲门之前她表现得比较软弱,看到这个恐怖的形象之后反倒没那么害怕。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好像惊叹于有人竟然会装扮的如此好,如此生动。
“不给……糖,就捣蛋。”她的眼睛充满了期待,似乎在等待着面前这个可怕的人做出更精彩的表演。
“哇,这可……真不赖。”男孩不想让自己表现得比女孩还胆怯,强迫自己说了点什么。
他想了一下,扭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屋里有没有准备糖果,好在门边的架子上有一个大玻璃碗,里面装着糖。他随便抓了一把在手里伸到门外。
男孩手里并没有装糖的东西,往后看了一眼女孩。她紧咬着嘴唇走上台阶,把一个南瓜形的小桶伸过去。他松开手,让糖果毫无感情的落进去,又收回手。
女孩脸上露出笑容,礼貌地点点头,看了一眼男孩。男孩似乎还被面前这个骇人的形象震慑着,倒退着下了台阶,牵起女孩的手就走。女孩还想再说什么,不停地回头望门里看。
“他连闻起来都不一样了!刚才他给我糖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斧子上还……”
两个孩子走远了。他看了看街两旁,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关上门,重重地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
旅馆经理的尸体卧倒在沙发上,前额的斧砍伤口没有露出来。血大部分被沙发吸收了,但是沙发后面的墙上有大片的溅射血迹,非常漂亮的弧线和点状分布。要处理干净这些东西可是太难了,不过反过来说,想要在万圣节布置成这种样子也相当不容易。他只是想来偷点钱,没料到会变成这样。
他把斧子靠墙放好,摘下面具,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他对面刚好是一面大镜子,古色古香,殖民地时期的风格。是的,即使是脱下那些万圣节装扮,他的样子也够吓人了。他在考虑是先洗一下脸,换身衣服,还是先处理尸体和凶器。或许就这样走出去逃走也不错。谁会在意呢?万圣节的街道上不缺他一个吓人的家伙。
算了,还是先看看有没有钱吧。毕竟这才是他今晚的目的。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头疼。这座房子有两层,从外面看上去至少五六个房间,要全部搜一遍的话也要费不少功夫。他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心里盘算着在这间客厅里随便找点钱就走。他不想和尸体待在一间屋子里,一分钟都不想。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就不该进来。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觉得自己的腿没那么僵硬了,开始在大厅里走动起来。从外面看这栋建筑有些宏伟的气势,但是客厅内部却显得狭窄,这也是他不得不对旅馆经理下杀手的原因。当时他刚刚溜进来正在翻抽屉,经理回来之后将他堵个正着。这里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想要逃走,但是经理是个尽职尽责的硬汉,坚决不让他从门口离开。
之后的事情他有点想不起来了。那些打斗,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斧子,经理是怎么死的,一切都混乱不堪,他的意识恢复过来已经是听见那对小孩在外面说话的时候了。
没太多时间留给他反思。他转到壁炉边上的五斗橱前一个一个的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些毛巾和卖给游客的仿古纪念品。他又走到一张大写字台后面,拉开抽屉找到一些印着这家旅馆图片的明信片和几本旅游杂志。大量的纪念品把这间客厅塞得满满的,大多数都很吓人。每个动物造型的小摆件都像是要吃了他,每一张纸上都用醒目的字体印刷着“屠杀”和“邪恶”之类的字眼。比起博物馆,这里更像是市场,兜售廉价的恐怖。就连他这样的人都觉得这间旅馆的格调有些低俗。
见鬼了,难怪这间旅馆的生意这么差,一毛钱都找不到!他觉得很不公平,废了这么多功夫,没有一丁点收获。不,没有客人,还有经理,他不可能没钱。他的钱包可能还在裤子口袋里!
为什么要在万圣节这一天出来偷东西!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过又能怎么办呢?好在今天是万圣节,这些麻烦都能毫无掩饰的糊弄过去。他走到门口,重新戴上面具,拿起斧子,还抓了一把糖在手里,之后才打开门。
“哇,那两个小孩真没有骗我们。”外面站着的不是要糖果的小孩,而是一对中年男女。女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扭头对男人说:“看他的面具,我打赌是人皮做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举起相机对着他拍了一张。闪光灯把他吓了一跳,不过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带着面具,这个男人刚刚讲了个笑话。如果不是刚刚杀了人,他还真的会笑出来。拍立得相机吐出一张照片,男人捏在手里扇了几下,满意地看了一眼就装进口袋里,随后对他伸出手: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关门的话有些太怪了,而且这两个人背着背包,拉着旅行箱,最好不要是……
“我们下午才通过电话的。”男人就像那些活力四射的旅行者一样的兴致很高,并没有对他拒绝握手而扫兴,继续热情地自我介绍:“你不是这家旅馆的经理吗?我订了一间双人房。”
“干嘛那么严肃呢?哦,你还拿了糖?我不介意当一次小孩子。你呢,亲爱的?”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她调皮地眨眨眼。他别无选择,把手里的糖递给男人,看着他再分享给女伴。两人边吃边打量着他,男人又举起相机给旅馆拍了几张照片。
“你打算让我们进去,还是在后院给我们准备了帐篷?皮脸先生?”女人歪着头问。
男人说完就径直往门里走。他还在思考怎么应对女人的问题,没有防备,被男人从身边闯了进去。他赶紧转身跟进去,结果女人也跟着进来了。
男人一进屋就大喊起来。他心里一惊,把门反锁好,暗暗做了些准备,没想到男人转回身一把抱住他用力摇晃起来:
“哇,这简直……。”女人看起来也被屋里的景象震慑住了,眼睛睁得老大。不过也就那么一两秒,随后她就抑制不住对男人笑了起来:“比网上的照片还厉害,是吗?”
“难以置信,这是你一个人做的吗?”男人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这些老照片,这个头盖骨。哇,看看这些血迹,嗯,闻起来一点都不甜,不是那种糖浆做的廉价货。了不起,了不起!”
“没什么……”他还是有点缓不过神来,不过对方看起来的确是由衷地称赞。
“那具尸体,杂志里没有提起过,是为万圣节特别准备的吗?”女人按奈不住兴奋,往沙发那里靠近几步,探着身子观察,“我能摸摸他的头发吗?他看上去和真的一样。”
“别!”他大叫一声,伸出手拦在她和沙发之间,“呃,我还没处理完。”
“我不明白,”她有点困惑,“今天不是万圣节吗?你不是为了今晚准备的?”
“是,当然是,只不过,嗯,”他有点明白这两个傻乎乎的人是什么来头了,尽量配合他们的思路。他从五斗橱里拿出一条窗帘把尸体的头和手盖住。“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点子,有点仓促。总之,请先不要接近他。”
“真可惜,”女人摇摇头,又立刻狡黠地对他一笑:“慢着,你该不会是想半夜用这玩意吓我一跳吧?”
“你,呃,你还真聪明!”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暗暗佩服对面这对疯子的想象力。“我们走着瞧吧。”
“我们是今晚唯一的客人吗?”男人不停地在大厅里拍照,拿起一个个恐怖小摆件把玩。
“应该是吧,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然早就有人来抓自己了,他想。
“什么?我上个月打电话的时候你还跟我说都住满了,不接受预定。今天是万圣节,你竟然说没有客人……”
“说得好。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这间旅馆,”男人张开双手,似乎在感受什么,“和它伟大的历史。”
“你说的有些……嗯,过誉了吧。”他尝试着把话题进行下去,不然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从来没做过旅馆经理,不知道该怎么接待客人。
“过誉?全佐治亚,甚至全美国最恐怖的旅馆,光是在20世纪之后就见证了14起案件,32个冤魂葬身于此,还不够传奇吗?”男人不满地看着他,“光是写这间旅馆的人和事的书就有一百多本。每年都有上千名游客从全美各地慕名而来感受死亡,膜拜邪灵。”
“每一个房间都死过人,每一面墙都染过血。”女人也走过来,像是博物馆的讲解员一样声色并茂地说:“就在这间大厅,旅馆的第一个受害者就死在这里。”
“嘿,你是怎么回事?”男人走到他面前,“新来的吗?你应该了解这间旅馆的历史。重要的是,你应该尊重它。”
“是的。我是说,我很尊重这座建筑,”对面男人的眼神还是没有缓和,他赶紧又加了一句:“和它的历史。那些人,杀人的和被杀的,我都尊重他们。”
“网站和图册做得很漂亮,房间的布置也很惊人,但是工作人员却有点业余。”女人有点嫌弃地摇摇头。“说实话我觉得很可惜。这间旅馆的经理越来越差劲了。”
“别这样,亲爱的。”男人从后面抱住她,深情地亲了一下她的脸。“没必要苛求他。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乐子的。”
“我只是想过个完美的纪念日。毕竟我们准备了这么久。”
“一定会的。”男人又亲了一下女伴,搂着她的肩膀看着大厅。“我要给每个房间拍照,记录下这里的变化。你呢,就安心完成你的工作。我打赌,读者们一定会喜欢我们的作品。”
“想听实话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写,只想和你在这里待着。”女人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温柔。“我不想工作,只想过个私人假期。就你和我,就像我们之前来这里的时候那样。”
“时代不同了,亲爱的。这是个媒体的年代,故事不再是口耳相传。如果我们想收获更多的读者,观众,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三年出一本书,每个月写一篇杂志专稿。我们要更努力的工作。无论是……”男人自顾自地讲到一半,发现女人有些不高兴了,连忙改口:“当然,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理应放松一下,享受美好生活。”
“五天,就像我丈夫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女人的眉毛皱到一起,“我知道你是新来的。嗯,问题是到底多新呢?晚饭之后才接手吗?”
“差不多吧。我是临时顶替的。”实话实说,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办法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该要求你太多。”男人叹了口气。
“之前的经理交待你什么了吗?他应该给我们留了房间吧?”女人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他嘟囔着挪到写字台后面。他记得那里有一本摊开的大簿子,写着日期和人名之类的。哦,棒极了,簿子上面还压着一副眼镜。他戴上眼镜,视线一片模糊,非常适合扮演一个眼神不好的文员。手指头在一行行的名字之间滑动,假装能看得懂那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有几行名字和日期后面写着“预定”,他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给这两个人预留的房间,以及与留的哪个房间。
“太扯了。”女人还是没能控制得住情绪,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她走到写字台前面,和他面对面,一只手指着他身后的一个柜子:“我注意到所有的房间钥匙都在那里。你看,每个格子代表一个房间,然后每个格子上都挂着钥匙。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不错,现在整间旅馆没人入住。但是有人预定了房间,就像您二位一样,我不确定……”
女人翻了个白眼,不想再说话了。她直接把登记簿转过来正对自己,仔细看起来,两三秒的工夫就指着倒数第二行大声说:
“看到了吗?如果你识字的话,就会知道这就是我们的预定记录!”
“二楼,阁楼下面那一间。”女人一边在预定记录后面签名一边抱怨着,“你是来替班的对吗?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经理,他什么时候回来接替你?”
“正常的话,明天一早你醒来的时候我就不在了。”他真诚地说,“我保证。”
“亲爱的,你确定要住那一间吗?”男人谨慎地提问,“我们上次就住的那一间。我是说,那个房间不错,很多美好的回忆。不过你不想换换花样?”
“地下室怎么样?网站上说他们把地下室改装成可以住人的地方了。而那起案件的痕迹还保留着,包括墙上那些用血画的邪教符号还都在。我觉得在那地方睡几个晚上也挺不错的。”
“听上去还不错。”女人眼睛望着对面的走廊,有些迟疑,“但是那件案子……太新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更喜欢有点年代感的东西。”
“26年了,也不能说是很新了吧?”男人反驳道,“而且我们也能就此写点东西,结合小卡尔的采访,一定会很吸引人。”
这两个人的讨论似乎有点展开了,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的样子。他可没有整晚的时间陪着他们一起疯。
“呃,应该是26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经营这间旅馆的埃德尔夫妇被杀死在地下室。早上退房的客人没见到两人,于是到处找他们。最后在地下室发现这对夫妻倒吊的尸体。两人双双被割喉,血几乎被放干,在墙上画成邪教符号。警方认定凶手是他们20岁的儿子卡尔。”男人说起这些事情就像电视纪录片的主持人一样流利,富于感情。“据说卡尔在12岁得知自己是被收养的之后就变得孤僻乖戾,接触到了某种邪教,最终在精神不正常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
“事实未必如此。这个案件疑点重重,直到最后警方也未能找到凶器,这一点很关键。精神鉴定表明卡尔在作案时处于精神混乱状态,法庭判他在精神病院终身监禁。”男人似乎是对这个结局有些不满,语调充满了同情:“或许真正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精神病院里是一个无罪之人。天知道。”
“小卡尔至今仍未认罪。”女人接过话,很认真地对丈夫说:“他们认为他是凶手,实际上是毫无根据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住地下室的原因。当时的媒体大肆报道,把小卡尔渲染一个恶魔,因为这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另外,说到这间地下室本身,你也看过网站上的照片了,它被装饰的太夸张了,像站街的妓女一样大喊着‘看啊,我多诱人,快来和我睡一晚吧’。我不抵制庸俗的东西,但这么做简直是哗众取宠,尤其是它根本就是虚假的。”
“是的,我同意。”男人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这年头一切都太商业化了。宣传造势,不顾事情的本来样貌。”
“还是原来那一间吧。”男人和妻子相视一笑,“不改了。”
“棒极了!换了是我也不会在那种地下室睡觉。”他觉得如释重负,总算有个结论了。
女人走上去和男人相拥而吻。他站在写字台后面冷眼看着这一幕,恍惚间觉得自己在过情人节,连旁边那具尸体看上去都变得可爱了。
“你听到他说的了。”女人扭头对他说,“把二楼卧室的钥匙给我们吧。”
他连忙点点头,转身去看挂钥匙的柜子。这两个人拿到钥匙,进了房间住下,他就可以溜走了。那么现在问题就只剩一个:二楼卧室的钥匙到底是哪一把?
“我们在等什么?长翅膀的小精灵帮我提箱子吗?”女人挖苦道。从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愠色,而是一种看戏的表情,似乎要看看这个经理到底能有多蠢。
“呃,很好笑。这个笑话对我很有启发。”他挠了挠头,这没有让他看上去更聪明。“既然你对这间旅馆有很多研究,那你会不会恰巧知道你预定的房间钥匙是哪一把?”
“是啊,是啊,我就是因为答错了这道题才没应聘上这间旅馆的经理的。”男人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随即对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第二排最左边的那把钥匙!你猜怎么着?我上次来的时候它也在那个位置!”
“嘿,我下班之后你来接手这间旅馆怎么样?”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没对他这个糟糕的玩笑有任何反应,连尸体的屁股看上去都更加尴尬了。他用力把嘴角往上提了提,转身摘下钥匙,看到夫妻俩脚边的行李箱,于是开口问:“或许你们需要我帮你们把箱子搬上去?”
一切能加快这两个人入住的事情他都愿意做,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他已经不太在乎能不能拿到钱了,这间旅馆本身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男女对看了一眼,对他点点头,各自把一个旅行箱推到他面前。他乖巧地一手一个提起箱子,往写字台对面的一条走廊走。大厅里没有第二条通道,如果要去二楼的话往这边走一定没错。话虽如此,他每迈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背后又传来挖苦他的话。目前的形式还不算坏,只是他不能再犯错了。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男人在他身后说话,是在问他妻子。
“我不知道。确实有些不一样了。我是说,这条走廊的颜色有点太亮了,或许是墙纸……哦,他们换了灯罩!”
他扭头瞥了一眼墙上的灯,白色罩子里闪着橘色的光。除了样式有点旧,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女人却咂咂嘴用遗憾的口吻说:
“红色不好吗?为什么要换呢?既然这条走廊叫地狱之喉,白色显然并不相称。”
“抱歉,您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他的好奇心被勾引起来了。
“地狱之喉?是这条走廊的外号。”男人友善地解释道。相比女人,他更富学者气息,如果这两个人是所为旅行作家或者独立研究者之类的身份的话。“那是哪一年呢,让我想想,嗯,总之是罗斯福上台宣誓的第二天,警察在这条走廊上发现了9块碎尸,分别属于3个不同的人,但没有一直没有发现尸体剩余的部分。一个作者在杂志上刊登这件案子的时候就想出了这个天才的题目,《恶魔的饱餐》。这条走廊被称作地狱之喉,出名了。”
“老天!”他惊呼一声,“你是说这些失踪的客人……被吃掉了?真是骇人听闻。后来呢?”
“后来?你是指案件的结果吗?什么都没有。”男人爽朗地笑了,那种对无知者善意的嘲笑,并不会伤害任何人:“没有证人,没有凶器,凶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三名死者是当时入住在这里的客人,一夜之间就被人残害成几块碎肉。一个可怕的细节是,这些尸块不是被刀具切割的,而是生生扯断撕裂的。”
“旅馆的经理和每一位客人都被严加审讯,他们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甚至有客人在凌晨2点的时候去厨房路过这条走廊的时候,这里的地毯还干净的像他的床单一样干净。然而3个小时之后,经理起床准备早餐的时候,发现脚下踩在地毯湿乎乎的。”
“血。”女人凑到他脸前吓了她一跳,“整条走廊都被血浸透了。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浸泡着一个女人的膝盖骨!”
“我有当时的报纸刊登的照片。记住你现在站的地方,第三盏壁灯下面,等会儿我打开箱子把底片找出来,你仔细看看当年这里有什么!”女人瞪了他一眼。
“你是警察?记者?还是单纯的对这间旅馆研究很深?”
“这个嘛,你总算问了个好问题。”男人很高兴地接过话,“你可以认为我妻子是一名文化学者,作家。地狱之喉这个说法就出自她笔下。”
女人得意地对他点头示意,甚至还微微鞠了个躬。他耸耸肩,故作无所谓地说:
“文化人。你丈夫刚才说有一百多本关于这间旅馆的书,这里面有你的作品吧?”
“这可奇怪了。你对这里的了解比我还多,”他故作老练地说,“却没想写点什么?就你刚才讲的那些地摊故事,至少能赚点钱吧。”
“钱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我是写过不少犯罪故事,采访过几个杀人犯,也有一些警方的内线消息,这些都很受读者追捧。”女人的语调没有那么多感情色彩,渐渐严肃起来。“但是我在乎的不是那些连环杀手的心路历程,受害人家属的凄惨境况,或者警察办案时遇到的离奇遭遇,那些都不是这些我想要的。我不想写侦探故事,不是卡波特和钱德勒。事实上我更关心那些没有结果的案件。”
“她是神秘主义者。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她最喜欢的主题。”男人试着做出解释。“这间旅馆不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但绝对是不明不白死掉的人最多的旅馆。”
“所以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不写点关于这家旅馆的书呢?”
“哦,我猜猜,”他忽然觉得脑子清晰了一点,“你刚才说到结婚纪念日。是和这个有关吗?”
“嘿,你可越来越像个经理了!”男人笑了,“再告诉你一件特别的事情,小卡尔父母被杀的那一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当天就住在这间旅馆。”
“真是精彩!如果我的结婚纪念日发生这种事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那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不过对你来说是好事,很少有作家能有这种亲身经历。”
“我不想把私人的东西变成工作。那样就没意思了。”女人很认真地说。
走廊没有多长,在尽头是一个楼梯。他别无选择,抬腿上楼,身后的两位专家没有制止他。一楼的层高很高,这条楼梯有一个折角,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排画框。沿着楼梯的倾斜角度,上面的是油画画像,下面的是黑白照片,很明显是按照年代顺序排下来的。
他跨上最上一级楼梯,把箱子放在二楼楼梯口的地板上,缓一缓被勒疼的双手,回头看到女人站在楼梯上仰头看着一幅油画。
“这幅画像砸死过人?”他把手肘放在楼梯栏杆上喘口气。两个箱子重得吓人,估计里面装的都是写作资料和书。
“那倒没有,至少我不知道。”女人的视线没从那副画上挪开,“不过,你看到你头顶的吊灯吗?大萧条那几年,这栋屋子的男主人在灯座上拴了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你的鼻子差不多能碰到他的脚尖了。”
“好家伙,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那这间旅馆可是有点太挤了。”他吹了个口哨。
“怎么了,亲爱的,这幅画像有什么问题?”男人跟着妻子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问了。
“这幅画像好像换过了。你看梅卡蒂夫人的项链,珍珠的颜色有偏差,耳环上的红宝石也和以前不一样。”
“或许是养护维修过了。这间旅馆还是,嗯,挺专业的。”男人往楼梯口看了一眼,他礼貌性的点点头回应。“这些油画没有保护,年头一长就需要清洁。那些技术手段可能会让颜色改变。”
“你是认真的吗?你说的原本的颜色是指这幅画还是项链本身?”他的手没那么疼了,又开始担心起时间问题来。
“都是。”女人不可能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和不屑,仰起头看着他。“这幅画刚完成的时候,项链上的珍珠带有粉红色,这一点被明确的记录在梅卡蒂夫人的传记中。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她才能发现这种普通人认为是残次品的珍珠的价值和美。而画家被要求必须在画像中体现这一点。”
“你是不是太沉迷读书了?当然,你是作家,这不奇怪。但是给这位女士写传记的人或许只是想怎加一点神秘感。顺便问一句,她是干什么的?”
“梅卡蒂夫妇是这间房子的第一任主人。他们1807年从法国来到美国,两年之后搬到佐治亚州,这座房子就是他们新建的居所。梅卡蒂夫妇出身法国贵族,当年也算得上是佐治亚州的名流,这间房子只是他们的豪华庄园中的一处小屋。”
“这个么,可不见得。”女人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疑惑和惊惧,露出非常满意的神情,清清嗓子情绪饱满地介绍道:“玛丽·梅卡蒂夫人是一个高贵,严谨,充满激情的人。她热爱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食物,珠宝,服饰,男人,任何能让她愉悦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贪婪。”男人摇摇头笑着补充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不否认。就像我刚才说的,她非常严谨,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或者阻止她的美好生活。为此,她的奴隶和仆人没少受苦。你要知道,那时候的美洲大陆像动物园一样野蛮,说实话她的一些要求很难被理解和满足。她因此变得忧郁,暴躁,难以相处。她的丈夫最先受不了她,开始远离她,和其他女人搞在一起。对一个体面女人而言,这可是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她杀了他,用淑女常用的方式,下毒。”
“就在楼下客厅里?”他回想起刚才她说的话,她点头确认。
“婚姻对她来说一直是枷锁,现在她自由了。更重要的是,她从杀人这件事情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如果你采访过连环杀手,就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虐待折磨,残忍杀害,她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奴隶身上,也把愉悦的体验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很美好,不是吗?她有钱,有地位,唯独有一样是她欠缺的,时间。埋葬丈夫的时候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像任何女人一样,她对衰老的恐惧与日俱增。她在活着的时候能呼风唤雨,一旦死了就会于这一切彻底告别。她知道自己去不了天堂,但好在还能寻求远离地狱的方法。”女人讲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没有,我正听在兴头上。”他这才觉得自己在楼梯栏杆上靠得有点久,“或许您有点累了,我们不妨边走边谈。”
他提起箱子小心地走,把精力集中在头顶。这对夫妻订的是阁楼下面的房间,他需要注意哪里是通往阁楼的地方,才不至于错过那个房间。身后的男人边走边拍照,女人则继续讲道:
“你对巫术了解多少?我看你可能不会相信那种东西。确实,现代社会中成长的人不会明白那时候的人对巫术的敬畏和迷恋。梅卡蒂夫人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强大且深爱她的巫师,愿意帮助她获得永生。”
“刚才那些还挺吸引人,但是到这一部分就有点俗气了。”他坦诚地评价道。
“好吧,让我们跳过那些你觉得无聊的部分,总之就是梅卡蒂夫人和她的情人花了不少心血来探究享乐和长生不老,当然这要损耗不少奴隶的性命,过程也不美好。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为延长生命所做的尝试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身边的很多贵族都知道并且想要参与进来。就在这间旅馆,有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几乎每周都会召开秘密酒会,梅卡蒂夫人和她的客人们会品酒,欣赏音乐和艺术作品,像一个文明人一样虐杀奴隶,念诵巫术咒语。不幸的是,他们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北美大陆当时正在接受来自旧大陆的洗礼,奴隶的生命和权益被很多人当做是文明社会的标准,而梅卡蒂夫人对待奴隶的方式简直是骇人听闻,丧失人性。说得好,反正她追求的正是脱离生为人类的束缚的方法。总之,这间旅馆发生的一切引起了恐慌,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愤怒开始蔓延。为了掩盖这些事情,她不得不杀死了几个殖民地官员,也暴露的更快。她不是个犯罪高手,也不擅长和政府打交道,很快就被逮捕了。死刑,毫无疑问。她和那个巫师一起被吊死,就埋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当时是一片不长植物的土地里。”
“听上去她死透了,罪有应得。但是你刚才似乎说过……”
“没错,就在她被埋葬不久之后,被她杀害的一位官员的儿子想要把她的尸体挖出来,他觉得她不配获得一个宗教葬礼。但是,当他挖开那座坟的时候,里面空无一物。棺材还在,尸体没了。还有她的情人,也不见了。”
“你可真有点吓到我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可以确认的部分到此为止,后面的就只剩下猜想和传说了。有人说梅卡蒂夫人和她的情人早就念着咒语喝下了彼此的血液,这是一种骗过死亡的诡计。所以绞刑没有真正杀死他们,两人从坟墓中逃走,也有人说是其他受害人的亲属提早把这两个人的尸体挖出来羞辱之后毁灭了。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借给你一本她的传记,那里面讲得更精彩。”
“随便你吧。电影电视把你们变成只长眼睛不长脑子的人。顺便说一句,你走过头了。”
他心里一紧,赶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夫妇两人站在刚才他经过的一扇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尴尬地哼了一声,抬头看看天花板,没有楼梯口的痕迹。
“在这间卧室里面,衣柜顶上,有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入口,能通向一个夹层。”男人耐心的解释道。“说真的,如果你想在这间旅馆干得久一点,看看梅卡蒂夫人的传记对你有好处。”
“感谢您的好意,我只是个打零工的,我在这里没什么抱负。”
他随便敷衍几句,放下箱子掏出钥匙插进锁眼里。这大概还是两百年前那把钥匙吧,甚至还是那把锁。金属件被磨得铮亮,孔隙的部分十分灵活,就像是被吸入一样,钥匙顺利地插进锁孔里,几乎是自己转动起来。咔哒一声,门开了。他推做了个请的手势。
“真是令人怀念。”女人推开门,站在房间客厅中央。“还是和以前一样。”
“既然你们对这里很熟悉,我也没必要多嘱咐你们什么了。”他把箱子放在客厅的沙发旁边,把钥匙交到男人手里,心情因为放松而好了很多,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希望你们在这里住的愉快。哦,还有,结婚纪念日快乐。”
“谢谢,我们会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男人掏出一张钞票塞到他手里,“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不管你怎么说,我坚持要你读一读这本书。”女人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不容置疑的递到他面前,他只好接到手里。封面就是楼梯上的那幅肖像画,梅卡蒂夫人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真相并不重要,故事才是最迷人的。好好读读吧。”
“亲爱的,你知道他不会读的。”男人的声音在门里响起。
“我不管。那些故事应该广为流传。他是个很有执行力的人。”
或许真的很精彩呢?他掂量着这本书的分量,至少要一个月才能读完。谁会花这么多时间去了解一个两百年前的疯婆子?杀人的故事在随便哪家通宵电影院里都在演,不新鲜了。不过她死后的那一段还挺有意思,或许可以在酒吧和姑娘搭讪的时候讲讲。他走下楼,听到门铃又响起来。
一种莫名的自信涌了上来。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应付任何事情,除非经理的尸体站起来要掐住他的脖子。没问题,尸体老老实实地趴在沙发上变得僵硬了,像个模型。他没有带面具,直接打开了门。
“嗨,你一定是经理吧?哦,这身衣服可真酷,要是再带个皮面具就更好了!”
门外站着一个年纪和他妈妈相仿的女人,和她身后的五个老人,有男有女。他的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慌乱,就像一个老练的接待员一样微笑着对老人们说:
“你知道那些道具只能吓唬小孩,你们应该不会是想找我要糖吧?”
“我这个年纪要少吃甜食。他们也是。”老太太指指身后那些老伙计。“我们是从德克萨斯来的,订了三个房间,没错吧?”
“当然,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欢迎你们。”他侧身让到一边,老人们带着长者特有的趾高气扬进入客厅,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不管怎么说,沙发上的尸体还是很显眼。不过他已经不再为此担心了。“一共六位客人,是吗?”
“呃,是的,”领头的老太太的目光还没从尸体上移开。“六个人。还有一些行李。事实上,是很多行李。能帮我们拿进来吗,年轻人?看到外面那辆白色的旅行车了吗?打开后面的门就是。”
“当然,乐意为您效劳。”搬行李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意的是外面那辆车本身。“麻烦你们先在登记簿上签字入住,请不要动其他东西。尤其是沙发上那个道具,它还没完成。”
他走到旅行车旁边,从驾驶位的窗户往里看了看,座位上和杂物箱里放着旅行杂志和惊悚小说。他打定主意要这辆车了,顺手把梅卡蒂夫人放在引擎盖上。后门打开之后看到了六个箱子,对于六个从德州开车过来的七旬老人来说,这点东西实在不算多了。他伸手拎下来两个走回到屋里。老人们还在啧啧赞叹屋里的布置。
“不得不说这是我们一路上最精彩的一处观光点了。比新奥尔良的那个农场像样多了。”
“那还用说?那里的人只会一个劲地让我们买纪念品。还有那个黑奴的鬼魂,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大麻味!他们就不能请一个专业的演员吗?”
“我最失望的是他们根本不了解那个农场发生过的事。问他们什么问题都答不出来。似乎那些人连导游手册都没读过。”
“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 他把箱子放下,热心地接过话来:“就连这里的游客都能对这间旅馆的历史倒背如流!二楼阁楼下面那间客房的客人,就是活字典!”
“哦,梅卡蒂夫人的卧室!”领队老太太原本在登记簿上写字,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转过身来无不惋惜地说:“我原本是想预定那间卧室的,可惜迟了一步。那位客人还没走吗?我还想等他们走了之后在那间卧室住一晚呢。”
“两位客人。他们半小时前刚刚入住,而且要住五天。你们能待到那时候吗?不过那对夫妻人很好,也很健谈,你们应该会成为朋友。嗯,他们姓什么来着?”
“让我看看,在我们前面登记的是……玛丽·梅卡蒂?”老太太从登记簿上抬起头来,摘下眼镜盯着他:“和查尔斯·卡西迪,她的老相好?”
“什么?”他凑过去看了一眼登记簿,上面确实是这两个名字。刚才那对夫妇签的。
“老天,诸位,我们可能遇见邪恶女士最狂热的粉丝了!”另外一个老太太激动地张开双手,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还是说这是你为我们准备的万圣节特别节目?”
“呃,我不知道。我不能说。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二楼这对夫妇非常热情。我不确定本旅馆的仰慕者是不是都这么狂热和富有激情。你知道梅卡蒂夫人和他的巫师情人喝了彼此的血,然后死而复生的故事吗?那对夫妇刚给我讲的,我觉得他们搞不好也会干出相同的事情来。他们非常相爱,特意来这里过结婚纪念日的,还不止一次!你想想看。”
“奇怪,我读过所有关于玛丽·梅卡蒂的书,它们都没有提到喝对方的血这件事。”一个老头摘下牛仔帽牛往后捋了一把头发,“我倒要问问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有人见证了那件事。”通往二楼的走廊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那里,看到那个女人端着一杯红色的酒笑吟吟地斜靠在墙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的谈话。我是下楼来取杯子的。”
“您就是……嗯,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梅卡蒂夫人?”领队老太太举起两只手勾了勾食指和中指。
“随便叫我什么,玛丽也可以。”女人摇动步伐走到客厅中央,微微欠身跟大家打招呼,“感受这间旅馆的气氛,迎合她,成为她,才是我们到此一游的目的,不是吗?”
“你说的太好了!我听经理说你对梅卡蒂夫人了解颇深,我很愿意多听一些书上没有的故事。”
“我很乐于和人分享这些故事。这正是旅行的乐趣。你看,经理还要搬行李,不如我们先来喝一杯。我相信你们开了这么远的车已经累了。”她像是女主人一样转到房间角落的酒柜边,打开彩色玻璃门取出几只杯子放在吧台上,又拿出几个酒瓶。“我以前来过这里,对酒柜里有什么还是很熟悉的。港湾落日?”
“梅卡蒂夫人毒死她丈夫的那种酒?你知道怎么调制吗?”老太太兴奋地像只小鸟,“我的意思是,不加毒药的调法。”
“试试看吧。我很多年没有调过了。”她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晕,不只是羞怯还是兴奋。“怎么样?每人一杯?”
老人们纷纷同意,聚拢在吧台周围,她一边调酒一边热情地和他们聊起来。这个过程无比自然顺畅,他甚至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看到她的眼神望向自己,似乎在问他是不是也要来一杯。他没有回应,低头跑出去拿行李了。
等他把剩下的四个箱子提进客厅的时候,老人们已经人手一杯红色的饮料了。
女人致辞之后举起杯先饮下一半,老人们也纷纷品尝。他们的表情全都小心翼翼,充满怀疑,但很快变成惊喜,焕发出光彩。
“太美妙了!我觉得梅卡蒂先生就算知道酒里有毒也会喝下去。”老牛仔两口把酒喝干,“麻烦再来一杯,夫人。”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一下。”他觉得现在屋里的气氛很好,是个不错的时机,于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行李都搬进来了,稍后你们决定好每个人住哪个房间,我会帮你们搬过去。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的车。它停的位置有些不合适。我邀请了一些朋友过来做表演,从噩梦里走出来的那种,造型有些夸张,他们经过门口的时候会被你们的旅行车挡住。”
“好吧,把它停到任何不影响我们观看表演的地方。我要留在这里再喝几杯。”老牛仔抬手把钥匙抛给他,“不管你要耍什么把戏,最好值得我们大老远开车一趟到这里。”
“嘿,全佐治亚,不,全美国最恐怖的旅馆,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他往外边走边对老人们晃着手指,“就在这里,就在今晚。我去把车停到后面。”
他小跑着出来,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插上钥匙拧着发动机。踩下油门之前,他看到引擎盖上的那本书,又下去把书拿进来放在仪表盘上面。
或许是本好书。等住进一家普通一点的旅馆里,睡觉之前再读几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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